关于那只秋虫
浩渺
还是那只秋虫
我一直在纠结于是写与这虫儿的缘份,还是写它的快乐与长寿呢?但连这般的琐屑事情都不能搞定,你还写个哪门子文章哟!索性不再去想它了,也许,该写出什么,就会自然地流露出来了吧。
我先前遇着的那个虫,是个会叫的,声音还很好听,叫着叫着就走到我的中厅来了,又被我心砰砰跳着将它罩住,然后眷养在一个器皿里。后来我想过这事儿,你干嘛那么紧张着,它就是来找你的,你还那么担心它自己会跑掉怎么的?它活着的时候,我为它写过一篇文章;死了之后,我又为它做了一文,大约都是在讲机缘巧合和与它的缘份吧。写那虫儿,也是在写我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的,哪有虫儿半分?人这东西,真是奇怪,连我自已都琢磨不透我自己,在生活的某一个阶段,为什么会有谜一般的情感和思虑。倘现在遇到,又过了数年,我的心境便不完全会是那般的思虑了。但不管怎样,我是用真情对应了那一段生活,生活也在不断丰富涨满我的人生感受。那只虫儿,死虽死掉了,可它的躯壳己附着上了灵魂,与一本曹雪芹的画书一并码放在了橱架的深处,我有时走过去,还会听到它那嗞嗞的叫声。
那只虫儿没有走远,它就在我的四围。果然在去年的秋上,它便又蹓跶出来,让我轻易地就捉住了它。它还是它吗?我认准它是,它便是了。我把它装在了一个盒子里,里边有沙土石砾,有新鲜的野草,后来是时令的白菜和一小片苹果。我把我认为的适合这小东西生存的环境完全营造出来。它也很是配合,完全适应了这种蜗居生活。它是有朋友的,有相知的朋友能不快活么?自然远胜那些空住大楼房,心无所依的家伙。我每天与它对话,谈谈天,说说地,它就振振翅,抖动一下项上长须,有时干脆啪啪地跳跃几下,展示出它的美好心情。
现在是雨水节令,窗外的阳光暖洋洋的,春天已然来临。看它悠然自得、自信满满的样子,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我知道,像蟋蟀这样的秋虫,人又称作“百日虫”的,最长寿命也不会超过150天的。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如果饲养得当,秋虫的寿期可达300余天。我就像一位得道高人一般,预先为它测出了寿终之期,而它却浑然不知,每日里悠闲清爽得很。我收它过来的时候是戊戌年的秋末,天气还暖和着,掐指一算已历近4个月,100多个日夜,这尚不包括它的幼年生长期,仅如此,比照人类平均80岁的寿期,小虫儿已逾90岁的高龄。这当然是大概的比照。我为这虫儿忧着,其实也是为自己思着,多少是因为我刚刚看了平凹一篇“论生死”的文章,总之是有些相近的感受吧。读平凹文章之前的一段闲暇时光里,就想着人怎么会老呢,不老不行么?一个“老”,在乡间的意思有两个,一个就是说年龄大了,另一个就是死去的意思。我忽然觉得,这样重大的命题,自古以来就每日里讨论,现在我们讨论来讨论去,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人有来时,便有去日,但在孩童时却没有一人会恐慌地谈论到死,如果说到这一个字,也是高兴快乐地,甚至手舞足蹈着,全然没有一点正经。如果照此下去,人生大幸矣!可偏偏不是这么一回事,年龄越大,恐老的包袱背得越重。人生百年,是个期冀,在这段生涯里,苦也经过,难也历过,福也享过,还有什么不能判得分明呢?明白是早就明白了,可心里还不愿真的明白。其实明白和不明白都是一回事,又何必自寻烦恼呢?天地是最公正的,富贵贫穷的差距最终趋于公正平等,没有丝毫的偏差。对于死亡,我们须始终怀有敬畏,不然人们还那么看重它做什么?死亡又不是时空穿越,游走一番又转了回来。我说天地公正,还在于它造人拟物时,就显露出了它的明慧。人到年老的时候,各种生理器官都在老化,像一架机器,轴承框了,杂音不断;像一架航空器的助推器,使命完成了,自然应当落地;像一滴雪水,融入小溪,汇入大海,渐渐渺小的忘记自身的存在,却在大海里汇聚能量,安全扺达宿营地,以致无穷。这便是福音。我们来自于自然万物,慢慢地、不知不觉地、
顺理成章地又回归到那个自然世界。
呵呵,我可从来没有使用过这样的潮流语言呢。来看看我的秋虫吧,年近百岁,它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担忧。我畅想着,人类何时有一种逆转能力会出现,从1岁到百岁,再由百岁回归孩童。我知道这是不能办到的事情,我只是倾心于孩童对生死的态度,就像我这只虫儿,如人所说,老比顽童,那么地想的明白,做的明白。《庄周梦蝶》里庄周说过,他弄不清他是梦中的蝴蝶呢,还是蝴蝶变成梦中的庄周呢?其实这位老先贤早已明晓此理,却以疑问的方式结文,无非是尊重后人、启发后人在思考中做答。我却可以说,我愿意就是这一只秋虫。
秋虫做人
我的那只秋虫走了。它既是几年前的那一只,也是几年后的这一只。反正,在我眼里,它们是一样的。准确地说,它们是一个生命体。但问题是,它走了!
昨天是己亥年距小满节气还有4天的日子,没有任何的特别。我早晨起来照例是准备早餐,照例看一下那只快乐长寿的秋虫,顺便也给它安排一些饭食。我照例是将那“精舍”端起来,轻叩一下房门,那虫照例向我抖动长须,向我示意一切安好,岁月静好,我便志得意满起来。这小虫,连同几年前的那小虫,早己成为了我的挚友,是我的精神寄托了。它的故事和精神上了报纸,也是一方明星,是我的骄傲呢。一天都在忙,回到家里的第二、三件事,照例还是要看一眼小虫,看着看着,我发现了不同:它的姿式一向是很标准的,就像四世同堂中老太爷端坐的架式,很威仪很正气的。可我看到它分明有些忙乱,姿式还在,但有了些瘫软,只有口齿蠕动着,似要说些什么。我近身道,需要帮你吗?它仍是那样,并不晓得它到底要说什么。我有了预感,我上次写它的时候是雨水节气,现在到了小满,时光又过了90多个时日,秋虫百日寿,现在它该是200岁的长者了呀!我却不愿意这般来想,我理解秋虫怕热,现在气温是30多度,就在它的“精舍”下用凉水烘起来。我已经又为你备了一所新“精舍”,连砾土都有了,正准备择日乔迁呢,你定是知道的。小虫还是张合着口齿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同时长须向我微微抖动着。我看到,它原本灰褐的颈背部,不知何时镀上了一层金黄。渐渐地,渐渐地,它停止了长须的微动,只保留了惯常的姿式,一如它生前的快乐和从容。生命是不会有高低贵贱的,我向它带有体温的身体鞠躬。小虫,你刚才嘴中叨念什么了,感谢我么?真的不用!我才要感谢你呢,你的正直快乐,你的无欲豁达,噢,我晓得你刚刚说了什么,你是说,我来了,现在要走了,我们快乐,我们总是快乐。说完,你便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了这句话。
世上有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但有的却不能,比如这小虫,虽然它实践的是快乐真实的人生,虽然我早就知晓它的人生智慧和哲学,我还是感到了些许的悲伤。但我知道小虫在我耳边说,些许的悲伤就不用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现在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小虫此去,去了哪里呢?依照民间的旧俗,它是去了天堂。倘若还有来生的话,它是还做它的秋虫,还是成仙做个什么呢?照我说,你就来做个人吧!人为了美好的理想,可以化蝶,你虽是个虫儿,既有着高远的境界,怎得不可以做一番人生呢?我愿你做人,必不可短高尚的品行,虽是平民一介,仍可做得风生水起,滋味俱全:住房以住为主,不以宽大豪奢为荣,却以家和人兴为要;行走短途步行最佳,长途则以车代步;传统品行好中学优,耕读互济;时代精神坚守自我,西我兼有;忙来兴业创佳绩,闲则茶酒品人生;或者可以再超脱一点,别人百计千方以钱为重,你却可以挣钱,挣那该挣干净些的钱,少受旁人误导;大爱为国,小爱为家,干些善事,行些趣事……哟哟,我差点忘记小虫你是有品行和境界的,只顾自己在这里聒噪了。
我忽然忆起了一件闲事。那日我在一间旧屋里喝茶,夏初的风有些猛,吹得窗台上的一个檀木嵌镜面的工艺品有些摇晃。我对朋友说,风大,别刮掉摔了那物!就关了窗户。后来,我觉得屋中有了些陈旧味儿,就把窗户又打开,刚回转身,就听一阵骤风夹带着“叭”的一声响,那物就趴在了地面上。我心一沉,多么好的物件呀!我把它轻拾起来,奇异的发现,玻璃是碎掉了,连一些檀木制作的小叶片也被震得掉了一地,可是它的主体愈显得分明和精干了。死去的是它的表壳,而精神气韵却被保留,而且得以提升。
打住,这件事和秋虫并无多少关联,是我刚刚看了一位先生的言论,说散文就是可以随心的,你心里想说什么,把它写出来也就是了。
我是秋虫
我其实写过两只秋虫了。它们来的时候一篇,去的时候又是一篇。满满的四篇。在这些文字里,我无非是写了与这只虫儿(两只也是一只,大家知道的)的奇缘巧合和给我的生活所悟,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而且,我已经将这只高尚、潇洒、给我启迪的虫儿幻化成人形,我相信它不会比某些人类的品行差到哪里去。我也相信,不会再有第三只秋虫(三只也是一只)再来与我对话了。但我还是有点期待,心中想着,哪里真会有那么奇巧的事呢。
己亥年公历九月一日,是个星期天,我照例去了一趟主城区的旧物市场,买了些旧物旧书,又照例于晚间进行清洗品赏。这是收藏者的快乐时光。中厅里不冷也不热,不急也不躁,一丝丝的秋风儿往来穿梭,在人的身上按摩着。这时,就在这时,它来了,没有任何声响,但我知道,就是它,来了!
它好像和我早就熟了,一点都不胆怯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甚至蹦跳了几下,跃上了旁边厨室里摆着的倭瓜,就在那里抖动长须玩耍起来。我似乎也不像先前那么紧张了,心跳着将它罩住。我甚至卖了一个关子,对那虫儿说,我去拎只壶来装你,你若等不急,就跳走好了!寻了那一只壶来,壶中的旧沙石还在,就专为来盛装你的呢。壶来了,秋虫还在那里等着我。我气定神闲地将手指伸向那虫儿,虫儿乖乖地攀援上手指,我往壶口一顿,虫儿就啪地一声稳坐壶中了。这一套动作,有点像我小时候攀爬家中的杏树,手抓树杈脚蹬树身,忽地像驾起了云头,眨眼早端坐树上了。这虫儿的出场和与我的会面,绝对是真实的,连细节便也真实。我曾经与一位文友探讨过,其实散文是允许合理的小的虚构,但我不那么认为,散文和小说的不同,就在于散文的真实性、文字的趣味和技巧,就在于它和生活的紧密性。如果一时有了些虚构,那也是艺术的真实。
第二天我就为它安置了新家。那是一只装糖果的透明塑料盒改造的,形状呈仰卧式,使得屋子的空间变得宽阔而敞亮。里面铺了一地的砂土,还置放了一个带洞的石室供它享用,每日里都有新鲜菜果相送。虫儿就过起了日子,还在砂土里自己做了个洞府,吃饭时、晒太阳时才出来打个照面。我也不强求于它,若是相知,又何必日日寒暄呢。只是我想见它的时候,用手轻敲几下“房屋”,它便探头出来。试了几次,都很灵验。
忽一夜,我愰惚中,是觉得虫儿来说话了,它说,我(们)知道你是个写文章的人,还是个说些真理、讲些气节的文人,便几次三番来叼扰你,是想让你替我(们)说些话哩!人世间,你把情缘看得很重,是你的情义,你钻了进来,然后你又客观地说,这只是机缘巧合,是人自我完善的过程,你又遁了出去。一进一出,你便洞悉了世间的情理。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托你说的话。第二次来,你把我的悠闲、浪漫,还有人生的有限到无限,又写了出来。紧跟着,你便假我之名,将你的人生理念倾泻出来。我赞赏你说的大爱为邦,小爱为家,多做善事,多行趣事。一个人,能有此言此行,也算是个觉悟者……虫儿说到这里,又离我的耳朵近了些,说你梦中做一回秋虫,做人容易高傲、自私,做秋虫可以体味一把普通和平凡。我便随它去了广褒的原野,自然界里一片和谐、快乐的吟唱……
倏忽间醒了,忙跑去看虫儿。那里寂静无声,广阔无垠,也不知虫儿在做着些什么,我也不猜它了,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既便什么都没有了,但它毕竟是有过的。我的心已平静如水,恰如我刚才的梦境。
(本文原刊于《保定日报》、《荷花淀》杂志、《保定广播电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