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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随穗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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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四子

据说谋四子出生的那晚上母亲难产百般折腾中在一声响雷之后滚了出来。村里的老年人说,凭这一声炸雷,这个娃娃是有星宿的,长大了定是个大人物。

谋四子是他娘生了五个女子后生的第一个小子。他娘为了生四个小子,就给他取名谋四子,意思是要谋算着生下四个小子。而后来再没生一个小子,又添了三个女子。

谋四子打小身板壮实,头大脚大,汉长大。到了二十岁的时候,长得像个高大的树桩子,走过去带着一股风。他是个勤快的人,也是后湾里最有苦水的人。后湾里住的人家不是很多,这个村子掩在一个像老碗一样的山凹里,四周高山相连,沟底里依山体而开挖的十几孔土窑洞分布在向阳的那个斜坡上。村子离川道的正路有好几里羊肠小道的崎岖山路。别人走这段路需半个多小时,而谋四子顶多用二十分钟。村人说他的腿长,一步就能跨出二尺半,走路就比一般人快得多。

村里人靠种庄稼过光景。山地里种的主要是谷子、玉米、洋芋和黑豆。这些都是粗粮,村里人的生活物资来源主要依赖于这四种农作物。后湾里没有一块平整的,全在山峁疙瘩上,有句话是这样描述这些地“躺死咯狸跌死牛”。 咯狸指的是松鼠,意思是说这里的土地可以把松鼠掉沟里都能摔死,把耕地的牛也会掉到沟里摔死的。可见这里的土地有多陡峭和多险要。就是在这样的田地里,后湾里的人仍然年复一年地要耕作和收获,虽然他们对土地的期望远远失望于秋后的收成,但是这个像魔咒一样左右着他们共同命运的土地,从来都是他们恋恋不舍的唯一依赖。

谋四子和村里的人从没感觉到在这里种地的难处,尽管也有人从山崖上掉下去过,也有人被摔死过,但是后湾里的人不会放弃这片土地的,他们知道,就是这片需要用生命来祭奠的土地世世代代地养育着他们。

一年开春后,小河里的冰渣子还没有融化,刺骨的河水浑浊地夹杂着残枝败叶和黄土泥沙缓缓地流向沟岔口。谋四子提着一筐去年藏在地窖里的大白菜到河水里洗,说是洗菜,其实是把一颗大白菜的叶子剥下来在河水中把菜根被冻住的泥团下来。谋四子蹲在河边洗菜的时,听见硷畔上有人在叫狗,谋四子回头看了看是老母亲在叫自家的那条爱偷吃的老黄狗。谋四子喊着问母亲叫狗干啥啊?母亲说,你的儿子拉下屎了,让狗回来舔。谋四子说别管,让他老婆拾掇去。母亲不理,依旧在叫狗。那条黄狗摇着尾巴一溜烟从谋四子眼前闪过,直奔回去。谋四子一把扔下手里的菜叶子,忽地站起来就跑回家里,一把将正在舔屎的黄狗扔出门,然后指头指着老婆大骂是个懒怂,自己不拾掇孩子的屎尿,老在给老母亲添麻烦。老婆有点不高兴,这已经是谋四子无数次地因为零七八碎的小事儿责骂自己了。她还口说,孩子又不是我一个的,婆婆照顾一下又没照顾到圈外。谋四子容不得老婆有半句辩解,他上去就是几个耳光,打得老婆的嚎声惊飞起门对面山坡上的一群野鸽,紧接着野兔山鸡狐狸等等野物窜向后山。

谋四子脾气暴躁,平日里把老婆整不敢吱声。老婆是个糊涂片子,常常背着谋四子欺负婆婆。这不刚见谋四子下河滩去洗菜,她就把孩子塞给婆婆。婆婆见孩子拉屎了,便叫老黄狗来舔孩子的屁股。叫狗来拾掇,这是一辈辈先人流传下来很省事的家务活。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遭受饥饿的苦日子里艰难地活着,家家户户散养的狗吃不到主人家专门供给的食物,完全靠它们出去找吃,在人们都吃不饱肚子的时候,那些狗几乎都成了流浪狗,它们每天能吃到的只有守在各家的茅厕,等有人如厕后几口吞下热腾腾的粪便。叫狗来舔孩子的屁股也有危险性,传说前辈子的一个小孩被狗舔的时候,饿极了的狗咬了一口屁股肉。

谋四子跟老婆的矛盾是单方面激化的,这主要是谋四子的脾气造成的。老婆是那个时候不勤不懒,不偷不舍的常态化女人。至于背着谋四子欺负婆婆,那也算不上什么,无非就是给自己省点力气让婆婆多干点,但是上山干活一天也不误。那个时候婆媳关系几乎每家都处不好,媳妇闹婆婆的事儿厉害到使用暴力手段。比如前村的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媳妇就用菜刀砍过婆婆,最后把婆婆赶到一孔废弃的土窑洞里苟且偷生。谋四子看不惯这些,他的眼里老婆就是来伺候老人的,不是使唤老人的。他容不得老婆有半点对婆婆的不尊。于是他只要发现一点儿老婆待婆婆不好的表现,就会大发雷霆地收拾老婆。他对老婆偶尔背着自己使唤婆婆颇为不满,因此他天天在老婆面前绷着脸,不给好脸色。老婆从心里面害怕这个犹如疯了一样的男人,当着面从来都是顺着他的毛儿溜。

谋四子口大,吃饭时伸出大舌头,舌尖向上卷着像个勺子,他将夹起的饭菜置入舌窝,然后迅速收回舌头,一团饭菜就会随着喉管的蠕动咽下肚子。都说他的喉咙管子粗,不管吃什么饭,不会嚼的,直接咽下去了。有一次吃六月里的桃子,他将桃子在裤腿上来回磨蹭了几下,算是把桃子的茸毛擦掉,然后扔进口里,嚼了几下往下咽,不料被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他干咳着试图吐出来,但是怎么也吐不出来。只见他满头汗珠子滚着。他有点站不稳了,他便蹲下。老婆和老母亲使劲在他的后背捶着,助力他能吐出卡在喉咙的桃子。可是好几分钟时间过去了,他还是出不来,他的脸色开始发青,汗珠子洒了一地。他的衣背也湿透了,他蹲不住了,他便身不由己地躺倒地上了,他鼻孔里送出来的气息很重,眼睛也不能完全睁开了。妻子慌了,他赶紧将手指伸进谋四子的口里,使劲在喉咙上抠,终于挖出一颗带血的桃子。谋四子渐渐地缓过气来。他被老母亲和妻子扶起来坐在院子里的石床上。可是他怎么也坐不稳,这么大的一架身量,软得像一根被晒焉的韭菜,还是斜躺在石床上。过后,他跟老婆谈起这件事,老婆说,如果不是你的喉咙管子粗的话,那桃子就抠不出来,抠不出来的话就没命了。谋四子笑着说,我的命大,你没听村里的人说我出生的时候了那声炸雷吗,我是有星宿的人。老婆说,以后吃东西能不能咬烂了再咽下去,看你那天的样子,真的把我们吓死了。谋四子说,我也不知道怎回事啊,吃进去记都不记地就咽下去了,要不你给我肚子上安上一条肉拉锁,以后吃饭直接把拉锁拉开倒进去算了吧,不用吃在口里,又要过喉咙管子,才能到肚子里了。

谋四子的饭量惊人,他一顿能吃下去四五个人的饭。有一次跟村里的一个打赌吃一升米的小米捞饭和二十个炒鸡蛋。输赢是吃完了就是白吃,吃不完要给人家一升米和二十个鸡蛋,一勺子小麻油。

打赌的那天是寒冬腊月天。时间定在午时太阳当头的时候,地点在谋四子家院子里的玉米堆旁。为了公正,双方决定请村里的一个爱说公道话的老人出面当裁判。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了。人围了一圈子,黄狗黑狗花狗在人外面也围了一圈子。谋四子早上没吃饭,空着肚子等着打赌。在大家的全程监督下,盛着满满当当的一大黑瓷盆子的一升米的捞饭,和一盆子炒鸡蛋,热气腾腾地端到坐在玉米杆上的谋四子跟前。

谋四子开吃了。他不到十分钟全部吃下。他吆喝着说赶快端来一老碗捞饭米汤。他一口气喝下去,然后躺在玉米杆上双手抱着肚子。村人早就被他的大饭量惊得面面相觑。原来只听他老婆说过,他能一顿吃一只羊,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村人知道,一升米的小米捞饭是足够五六个饿得提不起裤子的男人吃饱的一顿饭,加之再吃下去二十个鸡蛋,那简直不是人啊,是牛是驴是猪。

谋四子一直躺在玉米杆上,微闭着眼睛好像快要睡着了。老婆扯了一下衣襟说,到窑里去睡觉,操心外头凉了。谋四子斜眼看了一下闷着声音说,滚开。

老婆不敢动了。这时,谋四子身下有声音大作,他整个人开始抖动。他一骨碌跳起来,向河滩里冲下去。他一路跑着一路屁声大响,一群狗随后撵着。只见他跑到河滩里的一颗老柳树背后蹲下。大家知道他在干什么,吃进去那么多,总得拉出来啊。

有几个村人也跑下去,怕他出事。谋四子捡起一块黄土疙瘩擦了屁股提起裤子向这几个村人吼着,看什么看,没见过大世面吗?村人回来说,谋四子拉下的那泡屎能装满满一老筐子。

打赌输了那个人回去后老婆要闹离婚。说是一年四季自己都吃不上一顿这样的饭,却给别人吃了。谋四子知道后,让老婆量了一升米送过去算是救了那个人。谋四子说,一庄一院的不好意思白吃人家的东西。

“肥正月瘦二月,死不哈个三四月”。这是对整个陕北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生活境遇的总结。正月里有年茶饭等油腻味很重的年糕、八碗、羊肉等,到了二月里年茶饭吃完了,从饮食上回归到平常的日子里,洋芋和小米成为主食。当到了青黄不接的三四月里,那可是最让肚子瘦瘪的时候了,能有小米粥和玉米窝头把肚子填个三成饱,那一定是好光景了。熬过这段时间到了六月里,有了麦子和一些蔬菜的收成,便开始了“新麦子馍馍炖羊肉”的转机,随即一些时令性的豌豆、夏洋芋等农作物和蔬菜接着成熟,这种能吃饱肚子的好日子只要不遭遇自然灾害,一直能延续到秋天。

“死不哈个三四月”里,谋四子为创点收入,去前河滩里挖煤,每天能挖个两架子车的煤,可以换来两三块钱。用这钱买回玉米和小米就能改善家里的生活。

而挖煤不是公开性的,要等到太阳落山之后到人睡定之前的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段里挖。这里的地下蕴藏着大量的煤,特别是河滩里的崖壁上裸露着一层层有半尺厚的煤。之前村人天天在挖,挖出来自己家用不完,就卖给后山里的人。由于过度采挖,曾让河床增高、河床上面的公路塌陷,引发了毛驴车摔下沟里,小孩子一脚踏空掉进洼陷的洞中等等。当地村上和乡上出面制止了,坚决不允许村人挖煤。

村人挖煤有所收敛,但是要彻底制止没那么容易。总有一些胆大的村人会利用空闲的时间偷着去挖。政府知道难于管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像一开始那样又是抓人又是没收工具。

碍于村长的面子,村长曾暗示过偷着挖煤的人,以后尽量不要在光天化日下去挖,选择个比较隐蔽的时间段去挖,大家都能过得去。于是黄昏这个时间段是最佳时候,一则大家远距离认不清人,二则在村人入睡之前收场,不会影响休息。

这一天,谋四子带着老婆乘着夜色降临之前再次来到前河滩。谋四子麻利地用尖从煤层里掏挖出一块块砖块大小的煤,老婆捡起煤块装进筐子里,然后再倒进麻袋里。这样不到两个小时,就能挖到两架子车。

快要挖到一车子的时候,谋四子看见几个黑影子过来了。他知道也是挖煤的,便心照不宣地各自挖着。来的人是三个,一男两女。谋四子从他们的体型走路判断出是前村的人。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走到谋四子跟前发了一支烟卷,寒暄了两句,算是打过招呼。他们各自点亮煤油灯,靠煤油灯的亮光继续挖着。他们正挖的起劲时,轰隆一声巨响,那三人挖煤的崖壁塌了,那盏煤油灯和那三个人被塌下来的黄土碎石压住了。谋四子和老婆被这突然的塌方惊吓的跑开了。他们脱险后,回头从浓浓的烟尘里试图看见那三个人,可是怎么也看不到那三个人的任何踪影。谋四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跟老婆立即跑过去叫着他们的名字,用手刨着废墟营救那三条刚才还活生生的生命。接着又塌下来一大块崖壁,正好砸在老婆的身上。从没有叫过老婆名字的谋四子,这下满沟响亮地喊着老婆的名字,刨着压在老婆身上的废墟。

两声巨响惊动了村里的人,村人拿着火把、手电筒纷纷涌到河滩里,展开营救。

四条人命在那个傍晚就这样失去了。当地乡俗,村人如果在外意外身亡后,尸体不能入院,只能在村子的河边、路边、硷畔下设灵棚停尸。谋四子的老婆被村人抬到自家硷畔下面简易的灵棚里。灵棚是村人用几根柳木椽架起,四面挂几块破旧的门帘。村里的年长者开先要求把灵棚搭在河滩里,可是谋四子不依,要求搭在自家硷畔下,说让老婆离家近点。阴阳先生选的那个埋葬的日子正好是下雪天,墓地选在了脑畔上背后的山坡上。埋葬的那天,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抬着棺材很是吃力,人人累得拉长脖子,满脸血丝。地上的积雪很滑,有人在前面扫路,扫路的人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上停停站站眼看误了下葬的吉时,阴阳先生站在高处像放羊一样不断地喊着,让送葬的队伍赶快上山。谋四子显然有点急了,他推开后面右边抬棺材的人,扛在自己肩上,使尽力气推着棺材向前快速走着。

他们冒着大雪,在孤山旷野上疾步而行。他们像一支抬着人类命运的送葬者,在大雪降临的莫大祭奠中,相送悲惨的命运和苦难的灵魂。

埋葬后的三天里要给亡者送火,让亡者在下面不受冷。谋四子担着两筐子跟老婆从前河滩挖来的煤,到坟前垒火塔。每次把火塔点燃后,他久久不愿离去,他心里说,生前待老婆不好,死后就多陪一会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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