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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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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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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勿忘我》

来到武汉之后,囿于疫情的原因,倒是很少出校去晃荡。偶然一次去楚河汉街游玩时,闯入一处幽静偏僻的小巷,遇见那座落于角落的鲜花店,在教堂与婚纱的衬映下熠熠生辉的,勾起了我千里之外的回忆,那同样座落在角落里,与夕阳和阶梯相伴的小店。我兴起所致,走进店里去。

风和空气充盈在白浆糊匀的四壁里,玫瑰与百合花错落随意地摆放在花架上。此时阳光正好,树影静静地贴在墙上,一阵风吹过,夹杂在树影间的光斑,随着门外的风铃一起摆动。花架上的花不多,蓝色的蝴蝶簇拥在一起,点缀着粉色漫如繁星,算是给了这单调的小店一些清新的色彩。我的目光向旁处瞥去,错愕于被遗忘在阴影里的向日葵。我想起它的花语——

“我的眼里只有你,你是我的太阳。”

店主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性,我走进店里,她只抬头瞄了我一眼,淡淡说了句,“自己看看吧。”便继续低头刷她的短视频。狭小的方块里传来喧闹和嬉笑的声音,破坏了这方寸之间的幽静。我有些扫兴,不再多做停留时,却又踌躇两步,心里的蚂蚁来回爬动,还是买了那阴影里的一小束向日葵。

我默默走出去,浅浅地呼吸了一口气。看着手里握住的短暂的生命,恍惚间笑了一下。并不是有多么喜欢它,只是不想它在角落里落寞,被埋没。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朝圣路上的独自救赎。

此前对于大学生活的想象,倒是有过想去某个花店里做兼职,看人来人往,看行色匆匆。究之原因,得益于我那劳苦半辈子的父亲。二十余年,在同一个地方,与时间相伴,看遍潮起潮落,兴盛衰败。我也随着他,常年沉浸在花瓣的飞舞与沁人心脾的馥郁中。但今日结束后,却是打消了这个想法。终归是一厢情愿罢了,那样静谬安详的小店,大概只会在夜深人静的梦幻里出现。

若是有人问我十八岁之前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或许第一反应会是逐渐苍老的父亲,以及他日日夜夜守候着的鲜花,在名为“勿忘我”的小店里。穿插我年岁至少三分之二的时间里,我都与鲜花相伴。年幼之时,我常坐在角落里,看着一对对欢喜的佳人,难以理解他们爱花的行为,尤其各种节日到来之时。我趴在鱼缸边,看不断摆尾的鱼儿拨动的旋律,载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玫瑰花瓣一起远航。

我喜欢花吗?我想,大抵是喜欢的。是一种对美的欣赏,是一种对于生命绽放的褒奖;而其他人也喜欢花吗?或许,也应当是的。是爱的惊喜与期待,是岁月悠长与相思难放。偶尔与人交谈之时,他们会惊羡于花的浪漫,羡慕我可以长期处于这样的环境中,而我常笑笑,“还好吧。”

或许,人们对花赋予了太多的期待。我思考着,看着手中的向日葵与路边的花坛里。他们真的是羡慕吗?花,又真的浪漫吗?我说不出对与错,或许这本就是一个无关对错的问题。

是爱吧,大概。一束小小的鲜花里,承载了太多人类的情感。是夜晚蝉鸣时的旖旎,是灵堂白幕里的静谬,是一种感恩,是一场祝福。大概是年幼的原因,我没有体会过重要之人离别时的昏天暗地,也难以感受相爱之人分别时的离别惆怅,那些似乎属于成年人之间的爱恨离别,对我来说过于遥远,便也理解不了它带给人的震撼心灵的力量。长期以来处于缺爱环境的我,看着上天赋予世间最美的事物,就好像失去信仰的教徒望着《圣经》,满是羡慕,无可奈何。父母把它们当做求生的手段,来往的人行色匆匆,把它们当做爱的手段,内心迷茫。

花束只是形式,不关乎浪漫与爱。

在江南烟雨乡,偶有听闻,世间三类最浪漫的职业,香囊、鲜花、油纸伞。“你的父亲一定是位很浪漫的人吧。”我抿嘴,眯眼,“或许是吧。”在我眼里,他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个体经营户,日日奔波、忙碌,而所谓浪漫,他是一窍不通的。疲于生计的他,看起来更像是坦塔罗斯,为自己赎罪。

我听过山川河流诉说神明的故事,也幻想大地上星光点点的平凡人生。来路风尘仆仆,我像个过客闯入他的生命,见证他生命余下的年岁。“一朵玫瑰正马不停蹄地成为另一朵玫瑰,你是云,是海,是忘却,你也是你曾失去的每一个自己。”博尔赫斯笔下的浪漫,也正是他生命的写照。他从社会的最底端一步步往上爬,历经过风光无限意气风发,也遭遇过坎坷跌落谷底;他遇到过三两好友扶持陪伴,也面对过谎言欺诈酒醉靡烂。他是一部璀璨的人间史,可他也是泯然众人的灰烬中的遗憾。

我并不太了解他前半生是如何的,从长辈那儿略有所闻的碎片里,我想象着,那模糊在人海里的影子,有着怎样千霄凌云的气势和云程发轫的愿景。在二十年前,他也不过是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青年,他常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曾驰骋于时代的浪头。他炒过股票,玩过投资;他赌过玉石,盘过楼盘……但他终究还是落后于时代了,我沉默着,看着他被时间推走,越来越远。从他鬓角的白发开始,我就知道,他兜兜转转一生,最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那个一家人赖以生存的花店。他在案头的焚香里,在淡淡檀香中,袅袅燃尽的是光阴。

我并不太愿意评价我的父亲,实际上,我也并没有权力去评价他。他给了我富足的生活,让我在这纷纭的世界里衣暖食足,不用遭受这个世界的风雨飘摇。可当整个社会面临变革,他依旧我行我素,奉行他自己的顽固,直到互联网朝他呼啸而来,大数据的时代把他打得措手不及,除了偶尔捶胸顿足的懊恼外,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笨拙地登上外卖平台,并不起眼的宣传logo,在互联网的角落里,一如他在现实中的位置。

残烛依旧在风中盘旋,他摇曳,却死死不肯熄灭。他是如燃烧一样活过的人,最终成为了比白天的光芒更明亮的星辰,他在千里之外默默守护着我,从未离开,也永远不会离开,即使化为游魂。

生命的烈火熊熊燃烧,经久不息,我转身离去之时,将所谓的爱与浪漫丢入其中。血肉模糊的灵魂也曾想摘着鲜花送给神明,而生生灯火,明暗无辄。所以我决定要逃,逃离那所谓“家庭”的枷锁,那个历经风雨,跌宕起伏的家庭,那本该破碎不堪却因为我的存在而顽强生存的家庭。

毕竟,时代变了,人们不应该停留在失去价值的时代里,我们该去追求更旷阔的世界。我们迟早会与父母分离。家庭只是一个框架,当我们逃离“枷锁”,只留下父母子女之间的情谊时,感情或许会更加真切动人。因为,只要情谊存在,就不会感到孤独和分离。就像叶子从痛苦的蜷曲中要用力舒展一样,人也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里挣脱,这才是活着。我曾无数次用言语劝说,又尝试过对他们疏离、冷漠。我一直在试图告诉父母这个道理,可千言万语,抵不过古老深邃的顽固烙印。因为我明白,朝夕相处的日子对一个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有多大,所以忤逆便成为父母对我的刻板印象。我不知对错,只是信仰自己,在年幼无知里,追寻自己的方向。唯一的顽强,就是不后悔自己的每一次选择。

我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决定独自一人外出闯荡。就像从压抑的深海里闯出海面,在白云与蓝天的映衬下,我像风一样,游历在红尘人间,不去体悟和感受那些不愉快的人与事,只贪婪地从社会中汲取营养。我很庆幸,在稚气未褪的朦胧间,如同大雾弥漫般,渐渐地有了自己的思想,便思索起社会与人生的关系。在独自摸索的道路上,无比渴求迷雾里的灯影;在冷眼与孤独的迷惘外,感受那份飘忽不定的温暖。我遥想那不可考证的神话,披荆斩棘的赫拉克勒斯,他是否在歇息的脚步里,也常常感受迷茫和无助?

我独自一人奔赴千里之外,在云山雾罩间,筑起山海蜃楼的过往。我的目光停留在空中楼阁之上,恍然若失。车房贷款、经济萧条、租赁压力……父母只是普通的百姓,他们默默支撑着家国社会的沧海一粟,怨言、压力无处释放,当一切包容和忍让到达极限,便是无止尽的争吵、偏执与冷漠。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却比什么都让人耿耿于怀。

偶尔看着家里的一片狼藉,以及不经意间看到父母手机上的只言片语,除了一声怅然,我什么也做不了。并不是我冷酷无情,铁石心肠,“你若没有心,用石头做个心,这么多年下来,我也该给你捂热了。”我想起那天夜里母亲倚靠在墙角,歇斯底里地抱着双膝抽泣,我想默默忽视,忘记。可我的内心却仍旧止不住痛了又痛。地上被打翻的花瓶,逐渐流淌远去的水,以及掉落的花瓣和颤抖的花蕾,我拼命想拾起那尚未逝去的花瓣,可每当我刚触碰到,它碎了又碎,碎了又碎。

当我走在大街上,夕阳下,晚霞沉沉。嘈杂喧闹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路边叫卖的小贩,这人间车水马龙,我看到路人脸上洋溢的笑容,突然想起了那被我刻意遗忘的,那充满争执和混乱的家庭,不可遏制的思念泛起。它漂浮在水面上,我再也不能保持毫无波澜的宁静。

当我跨过人间的凌晨,回首蓦然时,在漫天花瓣的飞舞中,看到的却满是男尊女卑和传宗接代。可当我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再驻足观看时,眼眶中却突然涌起热泪——

那是一枝紫色的勿忘我。

原来,父亲勤勤恳恳了大半辈子的鲜花,早已填满我有关美的心房。此后无论再遇见多美的鲜花,再绚丽的色彩,都难以打动我。我徘徊在普罗旺斯漫天的薰衣草里,悠扬的白云卷起远处的风车,那石砌的楼阁中有一个带着草帽的人影,我挥着手,微笑着朝他告别。

我不会成为他的样子,但我会尊重他的样子。我改变不了任何人,也不再想去改变谁。当一切顺其自然的时候,世界才有了它真正的样子。要与世界和解,与自我宽解,去包容和接纳那些与我们不同的,然后在朝朝暮暮的烟火气息中,找到自己的那一份答案。

矮小的栅栏,围住他固执的梦,守护他最后的故事。他在紫色的花海里,种着另一片紫色的理想。那是一块永远属于父亲的,孤独的“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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