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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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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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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游吴越荆楚

  心中隐隐有一种声音在呼唤。南方有华章、南方有嘉木、南方有美玉、南方有精瓷,南方有绸缎……。地处南方腹地的吴越荆楚留下屈原、司马迁、李白、苏东坡丶唐伯虎、徐霞客等历代文人足迹的地方。他们或出于怀抱志向丶或出于猎奇、或出于失意遣烦的目的经此壮游。虽不名功利,但归来后都收获了丰硕的华章与旷世史诗,流芳千年而不朽。这正是吴越荆楚除了出产丝、茶、瓷之外,还出产过史诗、诗篇、词赋、名画的原因。因为他们,南方土地里长出了《离骚》、《史记》、《梦游天姥吟留别》、《望庐山瀑布》丶《徐霞客游记》……

我常年居住在古吴国的中心苏州,北望齐鲁,南望百越。这里纵横南北,左顾右带,交通便利。这里向南地跨吴越荆楚,水不恶,山不险。有起伏不断的山丘、有涛涛江流、有淼淼湖泊。这里地处长江中下游,向南则汇集了绵且长的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浦江等大大小小江流如项链,湖泊则如项链串起的珍珠,彼此相连。这些江流湖泊不舍昼夜地流过山峦,穿插于陡峭的崖石峭壁间,又如血脉嵌入肌体,供应着万物生灵及栖息两岸的众生。

我向北曾长驱直入青岛,向南曾远涉闽越边界的雁荡山。入冬人如候鸟般地向南心切,我“觊觎”南土,那里有鸟的飞影、有先祖的足迹、更有文人骚客的壮游脚印。疫情后我们举家一路向南,进入一片坦途,这里是吴越杂处的鱼米之乡及丝绸生产区,即环太湖流域至舟山一带。这里早在七千年前就有河姆渡遗址、马家浜遗址、六千年前的崧泽遗址,还有五千年前良渚遗址。环太湖的千里沃野藏有良田美玉、丝织稻禾、鱼虾满仓,吸引着数千年的人类族群来此安身栖息。站在良渚文化遗址上感受到古人赤脚持杆穿梭在疯长的草丛里、灌木堆里、参天大树下、沼泽边、稻田中,辛劳地寻找每日的一日三餐。

下一站途中,地势渐渐隆起,进入一个个山丘隧道,明暗辗转变幻,车身一会儿被太阳照亮,一会儿又被隧道里的黑暗吞没。一闪一闪间,漫山遍野的茶园梯田次第进入眼帘,满眼葱郁,山峦层层叠叠,河流百转千回。

沿着婉转的富春江溯流而上,便是千岛湖。千岛湖像一个巨大的蓝色天目隐没在崇山峻岭之间,眨着深邃的眼眸,露出变幻莫测的表情。层峦叠翠的山脉、桥梁、高楼,在霞光雾霭的映衬下,层次分明,灵动多姿,宛若瑶台仙境。千余只小岛间碧波荡漾、银光闪烁,石峡间鱼儿摆动着轻盈的身姿,自由栖息。再往下藏迹有沉默的千年古城,随着逝去的岁月静静地躺在湖底,高大的牌坊,低矮的房屋,宽厚的青石板路,转折的马头墙,连同叫卖声、熙熙攘攘的嘈杂声随着时光一起被封存在了数十米的湖底。

继续南下,我们一家三口,一辆小车,踏进了古徽州境。沿途,水牛三三两两地野在水草丰茂的河谷间,摆着尾巴,埋头啃草。远处松儿挺拔,田地阡陌。高山下,百年的香樟、红豆杉藏着半截的徽派马头墙。青山腰或山麓下,尽是小桥流水人家。绕过一重重山,傍过一湾湾水,终于到达隐藏在大山里的江湾古镇。

下馆子要找当地老百姓的人气足的酒家。这家忙忙碌碌地接待十多桌的生日宴。我们搬了一张桌子到屋后的江边,临水乘风而坐,泡一壶茶,吃上一顿当地婚嫁寿宴常吃的土菜,冬笋肉圆、炒米粉、小炒黄牛肉、江水草鱼。吹着江湾上和煦的暖风,看着清幽的江水里倒映的远山和木桥。我们品尝的不仅是美食,还品到了和谐的江村之美,烟火之美、深山野趣之美。餐桌前有里屋宴席间嘈杂声,孩子们放着擦炮的声音,街坊邻居的唠嗑声和洗衣女在码头上拍打衣物的声音,饭后我们踱步在老街上,进了一家茶店,品上几杯婺源野茶和婺源芽玉,主人喜欢高山野茶,我们喜欢味正的“婺源芽玉”。三杯清茶后,口齿生津,留香舌唇。我们各买了点,作为纪念。主人不忘送我们地方主打的“黄金贡菊”。为了来年春天能喝上他们的新茶,我们彼此留下的联系方式。当时就觉得“婺源芽玉”与苏州的碧螺春茶味极似。有何相通的地方呢?翻开地图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婺源的西南边是茫茫的鄱阳湖,如太湖的水气滋养碧螺春一样,茶得山水之妙,茶头足,汁水多,还伴有沉稳的茶香,都属徽州,这里的茶有黄山茶不可比拟的优势。黄山山高阔,但水气不足,多一些山的干涩,少一些湖水轻灵之气。认识世界的方式只有比较才能发现问题的本真。彼此不相连的茶农和走南闯北茶客认识茶的方式不一样,理解也可能不一样。

上婺源篁岭,则是另一种世外桃源感受。索道上行,直至天上人间。街坊、石屋、山路、流水、高树完美搭配,形成了一片独有的民居生态。粉墙前,一棵柿子树上,叶子凋零干净。红彤彤的柿子挂满枝头,黄鹂鸟儿成群接伙地在上面上窜下跳。啄食着绽开的鲜红果肉,好不欢心。每家窗台前插上数根木棍,晒秋的竹扁上稳稳当当地架在上面,里面盛满了花花绿绿的农家秋收成果。红红的辣椒、白白的萝卜干、绿绿的豆子。浓墨重彩地点缀着山里人家。后山的低矮平地,有水流过,两边树立着千百年的红豆杉、枫香,蕨类疯长其间,茵茵绿绿的青苔布满溪水边湿地上。溯源而上,是池沼、泉涌。曲水绕过,水流激荡而下,哗哗啦啦地响彻山谷。柔和的夕照与灯影浑然一体,分不清彼此,交织在幽谷水云里。我们乘着夜色下了山,歇脚在江边的民宿里。

翌日,我们绕开山里的薄雾,奔赴景德镇。这里承载着西方世界对中国China的敬重,赋以瓷的国度。哪里能代表中国瓷呢?那就是景德镇。正如杭州代表中国文人的理想世界的观照一样,具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盘旋在心中的瓷都终于呈现我们的眼前。这里有开阔的大道,低矮的山丘,平滑的河谷。让无数有梦想的艺人、工匠、商人集中到这里开创一代又一代的伟业。瓷上的绚丽竟然与土分不开,它是这一带河谷里坚硬的鹅卵瓷石与高岭土的共同杰作。瓷器是金、木、水、火、土完美融合的产物,土经过水的软化、成型,经过木的燃烧、火的淬炼,发出掷地有声的金属器声音。这项高超的技艺凝聚了中国祖先千万年的的集体智慧,也证明了中国人千年来在制造业方面曾经领先世界的能力和水平。它无愧于世界赋予中国之名China。俯身凝视或仰面细细端详,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瓷器。从陶到青白瓷到青花瓷,从釉红到粉彩、釉上彩到釉下彩。经历了汗与水、火与土的碰撞与激荡,经历荣辱与兴衰的更迭,经历了官造与民制的交融。

参观过瓷博物馆后,我们到景德镇瓷城,市面上瓷器林立摆放,足足一人高的梅瓶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到处都是。在雅俗之间穿梭,看着一幅幅不用纸的画,一款款方圆有致的器,一块块不大不小的面组成了一个个纷繁立体的世界。逛到日落西山,在景德镇陶瓷学院退休女“先生”的工作室里选了一款圆润饱满、涂有天目釉的中型梅瓶。她卷着发,撑着眼镜,说话略带沙哑但斯文依旧。她爬上木格子,轻轻地拿下来器物,掸掸上面的灰尘,说让我随便报价,任意给价。她叼着香烟若无其事地说,不图挣钱,都是自己业余作品,看缘分随便给价。她说自己一直在做有关生命题材的陶瓷,不关注卖得好不好,只图自己喜欢。散淡的性情的确在她每一件作品中能看出,光秃秃的釉面如河谷里的大石头,显得古朴而自然。扭曲变形的人体和不屈的胡杨,喷发的火山。在景德镇有许多这样的人,把瓷器当成一种生命状态去展示,把瓷当成心灵栖息地。瓷是一个灵魂的出口,通过瓷的造型语言、色泽变幻、拙巧藏漏,把你心里要说的话、要表达的情感如水器般地倾斜出来。

老 “先生”建议我们晚上住进浮梁县瑶里古镇,那里藏着瓷的秘密和曾有的荣光。日落西山到漆黑一片,我们驶过河谷、山梁,逐渐嗅到山里的阵阵寒气,车子抛下团团黑黑山影,进入了一个张着大红灯笼的古镇。河谷两旁,列着人家,或明或黯的牌坊建筑与廊台、石桥构成一个神秘世界。这里曾是景德镇瓷器的发源地,陈家祠堂与吴家祠堂隔河相望,讲述着一个个家族与人物的兴衰荣辱和喜怒哀乐。山里的民宿冷飕飕的,晚上酒馆,明明有客人也不营业了。我们只能吃泡面对付一下不时之需。有时旅游是一种修行和随遇,不知道哪里好和不好,也不知道哪里对不对。只为文化情缘而来,风餐露宿又何妨。

打着手机的灯光和孩子去溪水边看过小鱼,再在沿河的小店前燃放完烟火。我独自下楼,同民宿主人一起在围炉边喝他们家口粮茶,聊着瑶里瓷的故事和家族的变迁和迁徙。我和年纪相仿的房东聊得头头是道。从玲珑碗聊到影青瓷,从婺源的茶聊到黄山的茶,一直聊到炉中的炭火快要熄尽,让我知道了不少未曾触摸的世界,精神上似乎已经饱餐一顿。躺在床上翻出白居易的《琵琶行》,再读“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商人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身处浮梁县最有文化的茶山瓷镇上,缓缓读来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第二天天亮,寂静的小镇顿时热闹起来,生炉子的烟火老远就飘出来,熏得人鼻子发酸。为过年择菜、剁肉的主妇们次第上了码头,清洗伺弄,忙个不停。年初八街上一个营业的早餐铺子都没有,便顺着同游的一对母女给我的“花台小屋”名字,找到了小屋主人。我们点了几个菜,在一个临水的小院子,照着太阳,喝着红茶,吃了一顿像样的早中饭。饭后,我们沿着河堤,在水坝上散步。远处翠绿群山环抱,近处树影婆娑,倒映在清澈的水中。狗儿跟着浣洗的主人,悠闲地趟过大坝上的石板。游人踱着步子漫无目的地逛东逛西,享受着下午的暖暖的日光和山中的新鲜空气。

回来的路上,我们在驶过的公路边一直见到有河谷的身影,大小江流、河谷边一定有大小的村镇、城市、大城市。这是祖先生存之道,人类栖息的规律。因为百分九十的山区从起居、饮食到交通都不能离开水。浮梁境内河谷有大大小小的鹅暖石可以作为上乘的瓷石,还有一种质地非常适合烧制瓷器的高岭土,因这里的高岭村盛产这种优质瓷土而得名。沿着河道,我们特地找到了当年运送瓷釉、土和柴火的著名码头。石桥宽大巍峨,登临远眺,群山绕水,水天一色,春风已经提前吹进了浮梁大地。

晚上我们乘着饭饱时间,去了趟陶川溪文创园,在一个个艺术家工作室里陈列着各各其美的什物,颜色会说话、形态会讲故事,从土到瓷,每个“精灵”的背后都有一段传奇的生命历程。它们的主人是或曾是来自全国四面八方,汇集到景德镇寻找千年瓷梦的年轻人。他们有书画艺人和学院派大学生,也有本地或周围的匠人、艺人。不同于北漂一族,他们集聚到这里,不光是为了谋生,还通过器物传达和释放某种原始的生命能量,共同成就不仅仅是经济,还有更多的瓷都文化和不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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