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飘零忆吾师
情感记忆里,总会有那么几个人,让我不时想起,程老师就是其中一个。
午后的秋阳暖洋洋地映在脸上,碎在眼角,照在嘴边,一个人行走在这铺满灰色落叶的小路上,不时有片片“灰蝶”从树上落下,落下,落成追忆。旧时的学校已不见,只剩下一片瓦砾,我透过阳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在与自然的对视中,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难忘的身影——程老师。有人说这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东西是变化,才多少年的时光啊,学校拆除了,与人友善的老校长走了,那个调戏女同学的教导主任走了,还有那个“不笑运气差,一笑就脸大”的程老师也走了,不免让人叹息,让人唏嘘。
那是八十年代的一个初秋,第一次认识了程老师,他是我们的语文课老师,那时他已年近三十,还孤身一人,在那时农村,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娶上媳妇,基本上就是准光棍了。初见程老师,那时他穿一件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人长的倒也白净,个头不算矮,身材微胖,浓密的小胡子拾掇的很板正,唯一遗憾的就是右腿有点跛。他为人开朗,笑点很低,一笑起来,嘴裂得很大,本来脸就不小,笑起来脸更大了。后来有个吃过橙子的同学叫他“大脸橙”,的确地说,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不错,除了脸大点之外。第一次语文大考,成绩并不突出的我,竟意外考了第一名,顺理成章做了他的课代表。
课代表的便利,让我能更深一步了解程老师。他是一个幽默达观的人,他说自己的腿不好是因为小时候发烧让村医打针打的,但是他并不去怪罪那个村医,毕竟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自己也没有因腿不好而自卑。是啊,上帝创造了人,但是并不会把每个人都创造的那么完美,有人漂亮,但是身体一般;有人聪明,但是长相平常;有人身体可能有点残疾,但是他有思想、有文化、乐观豁达,譬如程老师。
程老师热爱生活,喜欢运动。那时的校操场真的很简朴,除了一个练臂力的单杠和一个跳远用的沙坑,好像没有什么体育器材了。我经常望见程老师利用课余时间练单杠,他的上身很健美,这也许能弥补一下下身的不足吧。
班上有个男生喜欢起外号,有次课间同学们聚在一起,那男生正眉飞色舞讲为什么叫程老师叫“大脸橙”,因为他脸大,他姓程。他比划说脸大的手势,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殊不知程老师就是墙角处,他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他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说:“我脸大吗?没感觉大呀”。这让我们更与他没了距离感。
有人喜欢用“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个词形容老师,现实中有的老师配得上这个称号,比如程老师;但是并不是每个老师都配得上这个称号,譬如那个猥亵女同学的教导主任。事情发生后,不知什么原因,那个教导主任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们在抱怨和蔼可亲的老校长不作为的同时,几个男同学决定教训一下那个猥琐的主任。有一天,我们在教导主任下班走的路上,借助两边的树拉了一根绳子,希望绊倒那个经常骑自行车回家的教导主任,可鬼使神差地绊倒很少走这条路的老校长。我想那个教导主任可能知道这事是冲他来的,于是在全校来了个大排查,责令老师必须跟每一男生谈话,找出肇事者。程老师单独把我叫到操场,我没有对他隐瞒什么,程老师听后只说了一句话:行为我赞成,方式我反对,万一勒着脖子是很危险的。我问程老师老校长为什么不管,程老师没说什么,只告诉我这件事除他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
真到来年的暑假,我才知道教导主任是县教委一个领导的表舅子。才知道是好心的老校长动用关系把那个校花女同学转到镇中心中学去了。程老师辞职回家后,也给教育部门写过信,反映教导主任的作风问题,我想后来教导主任被停职一段时间,可能也有程老师的一份功劳吧。
青杨荫荫的校园里,第天都自顾自地发生着很多与程老师有关的,与程老师无关的故事……
暑去寒来,书本被我们反复装进书包又拿出来,老师的粉笔用完了一盒又续上新的一盒,时光就在这简单的反复中飞逝,很快一个学期过去了,我和平易近人的程老师成了好朋友。
现在的城里并不缺房子,缺的是买房子的人,那时的沂蒙山区农村缺的不是女人,缺的是能做你女人的女人。如果说现在“北上深”的幸福条件之一决定于你有没有一套市中心的房子,那时三里庄男人的幸福,决定于你能不能娶上媳妇,所以那时农村的家长把男大当婚这件事看得很重。春节过后回来,程老师突然像变了个人,不再大大咧咧的开玩笑,沉默了很多。后来同学知道作为全校为数不多的民办教师的程老师要离校了,要“嫁人”了。虽然程老师极力反对,但是认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农村父母,还是执拗地托人给陈老师物色一户人家,在西南几十里外的西山里村,对方是一个带孩子的寡妇,陈老师算是倒插门。这是我不愿听到的事情,我知道陈老师热爱三尺讲台,同学们也舍不得这样敬业的老师离开;这也是程老师不情愿离开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更喜欢什么。
当程老师决定要走的时候,已是野花满山的季节,那天程老师给我们上了最后一课。课堂上透过窗子我远远看到程老师走来,脚步沉重又飘忽。当程老师站在他熟悉的讲台上,同学们立刻齐刷刷站起来,老师哽咽着给我们上完了重重一课,然后默默在黑板上写下了“再见了,同学们,记得以后有出息了去西山里看我”。我的眼里再也控制不住,潮起潮动。课后,程老师单独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慢腾腾地从办公桌里拿出来一本印有明星头像的胶皮本,郑重地递给我说:“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公办老师,不要像我”。我不知道是感动还是不舍,竟又一次掉下了不争气的眼泪,程老师拍拍我肩膀说:“这对我来说是喜事,你应该高兴才对啊,前几天我听说你们不是说我今天打光棍,明天光棍打,一娶就娶娘俩吗”?我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我们是胡闹,我向您道歉”。程老师笑笑说:“没事,上课去吧!”
在回教室的路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老师送给我的那本胶皮本,扉页上用秀气的楷体写着:“仰天但愿心无愧,处事何须人尽知,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临别赠言就像雨天里的伞,为我遮风挡雨,伴我前行。
毕业后,我并没如程老师所愿做个教师,而是分到一家商场工作,一天我正在和同事们聊天,忽然一个中年模样的人老远就喊我的名字,回头一望,我顿时愣住了:一个头发凌乱且花白的中年男人正大步向我走来,很快就站在了我面前。程老师才不到四十的年纪啊,怎么感觉像近五十的样子,我的嗓子里突然间感觉像被某些东西堵住了,磕磕绊绊地挤出一句话:“唉,程老师!”。程老师说他来县城卖芋头,听小燕说我在这里上班,来这里看看我,顺便给孩子买件衣服。我说这个季节还有芋头?“地窖里藏着,好着来,一毛多钱一斤,贵着来”,程老师好像很自豪地说。我拿着单子找部经理签了字,给了老师个进价。世间有许多分别,总有一个人先挥手,寒暄了几句后,程老师还要紧着赶回去,他挥挥手走了,留下了一个瘦小的背影。
期间去看过程老师,当时他正在地里干活。当我握住他那慌乱用衣角擦试过的手时,心想这还是那双在黑板上尽情书写的嫩手吗?那是一双又黑又粗糙的典型的农民的手。
程老师育有一儿一女(至于老伴前夫那个大儿子,他叹了口气说很多年已经不来往了),小女儿远嫁他乡,老二在县城做点干小本干果生意,知道孩子们忙,平日也不忍心打扰他们,他们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老俩拨弄着老家那一亩三分地,日子也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过着。
这世界上,有些再见一说出口,就再也没见面。后来,关于程老师的一切,是程家老二向我讲述的。
时节不居,年轮逐增,黑土地上一年又一年,转眼程老师离开学校“嫁”到山里已四十多年了,他说近两年程老师时常感觉莫名的头痛头晕,有时走路腿脚发漂,逢人就感叹,唉!这小身板,还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将程家老二从睡梦中惊醒,电话中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很急促:“快快,你爹出事了,隔壁你二大爷刚打过120”,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程家老二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是在凌晨两点的县城。
人到中老年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医检报告上的加号,最害怕听到的就是午夜突然打来的电话,午夜电话基本上都是些不希望听到的事情。自从前几年父亲小中风后,老二便改掉睡前把电话调到静音的习惯,这一次父亲突发疾病,他非常担心害怕,于是就连夜往家赶。
等他匆匆忙忙赶到老家时,120救护车已停在门口,医生一边安排担架一边在给不醒人事的程老师做着紧急处理。县医院离村子只有40多里路,漆黑的夜里,寒风中只有路边的树叶偶尔被风卷起又落下,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多余的车,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医院,老二亲眼看着父亲被急急火火推进急救室抢救。
泪水模糊了眼睛。
医院就是这么矛盾的一个地方,新生命源源不断地降生,继而被从妇产科推出,旧生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继而被推进太平间。
急救室里,夜显得的格外漫长,等待死神的判决更是漫长的让人恐慌,程家老二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让他不明白的还有那个异父同母的大哥父亲去逝也没及时赶回来看一眼。
沧桑染年华,青灯伴桑麻。那有什么幸福平顺的人生,许多人的一生是清苦多舛的,猝然而去的生命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人间过客程老师,像一片灰色的秋叶,碾入黄尘,化为泥,不知还有多少同学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