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次流年忆故人
郭言过语
已知的已成回忆,未知的还在路上。情感深处总有那么一个人,无需刻意想起,那个音容在某个时间段会不由自主地跳入脑海。
这是昌潍大地上一个普通的小村庄,乡亲们年复一年地过着清水挂面一样的平淡日子,平静的村庄一直很平静。忽然有那么一天,就当头打个霹雳,镇得心好痛。
那是在一个阴雨的深秋,重阳节前后——小舅走了。
这里说的小舅不是亲舅,是隔壁的远房舅舅。
清明回家,母亲说:你姐每次回来,都喜欢和我们挤在一张炕上,害怕一个人去西屋睡。不说原因,我也猜出她怕什么了,那年小舅就是死在隔壁的老房子里。因长时间没人住,年久失修,从外面看上去,就感觉里面黑乎乎的。我是不怕的,我是个无神论者。
夜深了,透过窗户望去,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独自躺在西厢房的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又模模糊糊地浮现在眼前。
记忆中的小舅,永远穿一件洗的发白的蓝褂子,粗布裤时常卷到小腿肚。小舅个头不高,但是那时的小舅,许是常年劳动锻炼的原因,身体很结实。每次收工回来时,肌肉线条明显的小腿上总是沾满了草籽和泥巴。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甚至连普通人都算不上,他右眼还是左眼,记不清了,有点残疾。贫瘠的土地上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依旧过着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但是生活的不富裕并没有看出小舅的颓废沮丧,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是乐观的,于是他时常对我笑。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小舅喜欢唱歌,唱蒋大为,唱刘欢的歌。他嗓音浑厚,唱得也动听,唱着唱着,就把自己唱老了,二十七、八了还单身一人。我想小舅如果活到现在,是不是也可以参加选秀,也许会成为下一个“大衣哥”、“草帽姐”。
小舅孝顺,可是二姥爷对他好像并待见。
七十年代,每到农闲时节,人民公社便组织兴修农田水利工程,每家每户都要出劳动力,我们那里叫称之为“出夫”。当时除了县级以上的重大水利工程是义务工外,乡村组织的绝大数工程不是让你白出工,是记工分的,中间还管饭。别小看那顿饭,在吃喝不富裕的年代,出工的老乡们对那顿饭还是很看重的,对当时一年吃不上几顿好饭的农民来说,可以借机改善伙食。
每次“出夫”,小舅总是首当其冲,用不着二姥爷出马。村里人见了,都竖大拇指:“这小子可以,年纪轻轻就挑大梁了”。出工期间吃饭时间分到的玉米饼子,小舅总是留一半,小心翼翼地揣在棉大衣里,待散工时带回家给二姥爷尝尝。
那年腊月的一个半夜,姥爷突发状况,本村赤脚医生恰好外出不在家。寒风夹着雪花,天冷路滑,当时没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结婚的舅舅们都已经搂着媳妇进入了温暖的梦乡。小舅等不及哥哥们起床,就急急慌慌地用地排车推着二姥爷,冒着严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五里路外的公社医院赶。等其他人赶上地排车时,小舅已经独自走了二里多路了。
可是现实中,即便是父母,也往往会淡薄了那些不起眼的孩子。二姥爷似乎更喜欢有点本事、有点帅气且能说会道的那几个舅,他并不喜欢老实巴交,土里土气,还有点残疾的小舅。小舅意外去世后,二姥爷因脑梗成了“植物人”,躺着床上不能自理时,这时他时常想起小舅,不时念叨小舅的名字,可惜那时小舅早已驾鹤西去多年了。人啊,当遇上个大病大灾时,陪在他病床前的,往往是那些平日里不起眼的孩子,因为有点本事的孩子要不成了天南地北人,要不就是忙碌没时间。
小舅人善。当时的农村经常听见东家丢西瓜、西家丢芝麻的新闻;也经常听见那些长舌妇为鸡毛蒜皮的东西嚼舌头;更让人不可理解的是有些粗鲁大男人,也时不时地为丢了只鸡、丢了只鸭而骂街吵架的。跟小舅出去,面对花花草草、瓜瓜果果,他从不动别人的东西,也告诉我不要动人家的东西。那次放学回家的路上,碰巧看见村里的西街老李正在偷小舅家的西瓜,我飞快地跑回村,把这个重要情报告诉了小舅。当我满怀希望地期盼跟他一起捉贼时,小舅淡淡地说:“他那么大个人,你去捉他,让他脸往那里搁?再说西瓜不就是吃得吗,晚上和我一起摘几个送去。”
我想,如果村里每个人都像小舅那样想,村风一定会和谐很多。
小舅乐于助人。谁家盖房垒墙了,总能看见他忙碌的身影;谁家有灾有难了,小舅总喜欢搭把手。村里有个五保户,时常看见小舅给老人挑水劈柴的身影。那年下大雨,五保老人屋里漏雨,当大队干部赶到时,小舅已经在那里忙活一阵子了。待到小舅去世后,五保老人经常叹息:那么好的一个人,早早就走了,老天爷不长眼啊。
小舅给我的童年增添了很多欢乐的色彩。小舅大我七、八岁,基本上属同龄人,我们既是好舅甥,又是好伙伴。每次收工回来的小舅,手里不是拿着一些蚂蚱、蟋蟀、灰犀牛虫等,就是拿着一些野瓜野枣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带我走村串乡看电影了,《平原游击队》、《奇袭白虎团》、《黑三角》、《405谋杀案》……。一串串电影名字,一串串往事。小舅给我的童年带来无尽的欢乐。
怎么能忘记,那年村里的三赖欺负我,正在家中吃窝窝头的小舅看到我泪涟涟回来,立马抄起一根木棍直奔三赖家。他常告诉我,咱不欺负人家,人家骑在咱头上拉屎也不行。后来三赖说“俺的娘来,您舅就是个不要命的主。”
那时的农村,穷人家讨个媳妇不容易,所以很多人家为了传宗接代就搞“换亲”。小舅是没有人给他换的。
愚昧的乡人啊,一如既往地愚昧着。
小舅有过喜欢的人。那时,他喜欢村里一个半傻不傻的姑娘,就是这样一个女人都没看上他。村里的女人喜欢三个一伙,四个一簇的闲谈。那天我路过前街,几个长舌妇在谈小舅,说了一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的。我气愤的反驳道:“那个半傻女人不是天鹅,我小舅也不是癞蛤蟆”。难道小舅这样的人,就不配拥有爱情?是啊!那个年代的农村,还有很多像小舅这样的男人是没有爱情的。
初中毕业那年,我去小舅家,他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我告诉他后天我就要去城里上学了。他说要送我件东西,我说不用,我知道他穷。那天下午他喊我过去,送我一支钢笔,英雄牌的,而后语正心长地对我说:要好好学习,别像我这样没出息,说完就连连叹气。让我隐约感到了小舅心里的苦。
那年中秋节,学校放假。从县城回家,母亲告诉我小舅走了,走的很突然,很意外。
“是个好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太可惜了。”村里人纷纷感叹着。
小舅的短暂一生除了留下了别人对他几句廉价的好评外,其它什么也没有留下,一生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的,他也许体会到了人间至味辛酸,并没有享受多少温暖。
天寒地寒不算寒,心寒才是寒。有些人表面上强颜欢笑的背后,往往藏着一颗百创千伤的心。
小舅去世后,发生的那些事,不可细论,毕竟地球也不只为善良的人在转,时间也不会因为某些铜臭染身者而停止不前,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孤灯思逝者,流年埋亲骨,斯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