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眼泪

一

老师有点生气了。

少年不止一次地跟老师保证，下次不会再迟到早退了。他倒也算说到做到，不迟到不早退，干脆旷了课，并且是一连两节。

少年学习不怎么样，却是老师最为关爱的学生。一身朴素，一脸厚实，一如老师年少时。

印象里少年总是很早来到学校，认真检查值日生是否把教室打扫干净了，如果发现哪里有尘土纸屑，便及时清理掉，然后把胡乱抹一遍的黑板重新擦得干干净净。

然而，即使如此，老师也无法谈定。老师年少时学习也不是特别优秀，但从来不迟到早退，更没缺过课。他心爱的学生居然旷了课，一连两节！

下午放学后，由一位学生引路，老师愤愤地前往少年家。

二

少年的家在村子的边缘，被郁郁葱葱的树木拥簇着。这样挺好的，远离村里一座座漂亮的小洋楼，至少不会让人一眼便阅尽少年的寒碜。

除了一座三间房的老屋，少年的家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建筑了。老屋的墙是用厚重的玄武岩方石垒砌起来的，整整齐齐。透过斑斑驳驳的干苔藓，上面的虚线回形纹饰依稀可辨。放在以前，这绝对是一座好屋。而如今，如同屋前的迟暮老人，好屋老得屋顶的茅草也无法修补，只好用帆布包裹起来。

老人躺在屋檐下，一张用木头粗犷地加固了的竹椅上，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木拐杖。老人在打盹。

几只蚊子绕着老人嘤嘤嗡嗡，老人却睡得很香。

一只蚊子落在手上，一只停在脸上。

老师想上前驱赶，又怕惊醒老人，踌躇间，两只蚊子却相继飞走了。老人的皮肤仿佛风干的腊味，想必蚊子叮不进去，或叮进去才觉得索然无味了吧。

老人醒来时，她身上不知停过多少大喜过望的蚊子，也不知飞走了多少大失所望的蚊子。

发现老师，老人愣了好久好久，然后慢慢说：这孩子不听话，整天就知道到海边疯玩。

老人顿了一下，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老了，管不了他了

老人声音很小很小，似乎是对老师说的，又似乎喃喃自语。

老师愣了好久好久，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

三

上午放学后，少年赶紧逃离了学校。整个上午，他心事重重，生怕见到老师。可学生怎能不见老师？于是，课堂上，他总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他不知道，老师讲课时停了好几次，怅然地望着他。

少年没有回家，一路小跑到了海边，钻进长满红树林的海岔。

在一处稍微宽阔的水面，横贯了一串桔黄色的浮标。那是少年的渔网，早晨上学前布下的。

看到几处浮标微微颤动几下，少年很兴奋，赶紧掏出网袋，脱下鞋子，连裤腿都不卷，径直下了水。

收获不错，一共8条，都是两三指大的斋鱼，比前几天好多了。

少年提着鱼往回走，刚登上岸时，突然像触电似的颤抖一下，接着重重地摔倒在淤泥里，网袋甩到了一边。

少年赶紧爬起来，收起网袋。还好，鱼一条没少。

少年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在舒这口气的同时，他感到了钻心的疼痛。

右脚拇指被拉了一道口子，有点儿深，鲜血不停地往外冒，不停往下滴。

少年的血落在深灰色的淤泥上面，并没有立刻消散，仿佛殷红的泪珠，在大地的心窝里打转。

少年弓着腰坐在淤泥里，紧紧地握着脚，紧紧地咬着牙，深深地吸着鼻子。

少年有了哭的冲动，但他并不想哭。

只是，眼泪太不争气，像断了线的珠子砸了下来，砸在伤口上，砸在淤泥里。

少年没有留意到，他的眼泪是殷红的，就跟大地的眼泪一样。

四

有一个人留意到了少年殷红的眼泪，也滴下了同样的泪。

老师来得正是时候。

包扎妥当，洗净淤泥，老师架着少年，少年提着网袋，网袋兜着斋鱼和鞋子，一步一步地拐向岸边。

老师指着茂密的野菠萝树说：到树荫下歇歇吧。

少年不吭声，眼睛红红的，由着老师扶到树荫下，躺在细细的沙滩上。

两个男人就这么躺着，谁都不说话，都默默地看着悠悠白云，默默地听着风吹过野菠萝叶的飒飒声，默默地听着越来越平静的呼吸声……

终于，少年开口了。

我不照顾奶奶，就没人理她了。少年淡淡地说。

我爸长期在外面，一年赚不来几个钱，也回不了几次家。回家也没用，也不管奶奶。叔叔一家就在村子里，也不管奶奶。

奶奶……奶奶生病好长时间了，他们给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用，连药费都不够。

奶奶需要营养，我只好来捕鱼了。鱼多的话，还可以卖。可是鱼也嫌弃我，不进我的网。捕不到鱼，我只好去摸蟹，去捡螺。

我不想去摸蟹捡螺，那儿石头太多，长满蚝壳，像一把把刀插在上面。不穿鞋去不了，穿了鞋，鞋坏得太快。

少年依旧轻描淡写地说，老师的心里早已打开了五味瓶。

我每过一段时间都骗奶奶，说我又从老师那里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说爸爸又寄钱回来了，说爸爸叫我多买鱼，叫她多吃鱼。我真怕奶奶不肯吃药，也不肯吃鱼。

少年别过头，静静地看着老师：老师，您会帮我保守秘密吗？

老师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悠悠白云，默默地听着风吹过野菠萝叶的飒飒声，默默地听着越来越平静的呼吸声……

五

第二天上午最后一节课，老师没有课。

他一路小跑到了海边，钻进长满红树林的海岔。

他很高兴——那串桔黄色的浮标微微颤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