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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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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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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敦煌南徐闻

重访三墩,我满怀希冀。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想找到些什么,我要找到些什么。

十几年前,朋友在附近当老师,周末我们经常到这儿,看头墩的龟石,爬二墩的灯塔,抓三墩的螃蟹。几年后,朋友离开那所学校,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曾经熟悉的三墩,日渐模糊。龙泉古井是在头墩还是在二墩来着?我想了好久,还真记不起来。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真切切地看到过那口古井。

不过,这次回来,并非因为那些模糊的记忆。我觉得,从陌生到熟悉,是一种必然,而从熟悉到陌生,也是一种必然。有了这陌生与熟悉的轮回,风景才总是那么秀丽,生活才永远充满惊喜,我们平淡无奇的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模糊就模糊了吧,确实没什么好留恋的。

然而,有些东西不一样。无论陌生还是熟悉,无论清晰还是模糊,它都像一坛亲手埋藏的好酒,是你的牵挂,是你的念想。譬如这三墩。不,不,应该是“大汉”三墩,是历史三墩,是文化三墩。

回到三墩,是在大年初五。

三墩依旧,不过是多了一些汉代风格鲜明的建筑,也多了些许游客。游客们三五一伙,或呼朋唤友,或争相拍照,留连在高耸的牌楼下,在笔直的汉堤上,在巍峨的旗台边。原本宁静的海湾有了些生气,也多了些喧嚣。

我背向鼎沸的人声,轻轻地走进郁郁葱葱的红树林,穿过曲折且隐匿于红树林间的木栈道,觅得了一方幽静的小空间。脚下的木栈道几乎延伸到了港湾的水中央,港内出奇的平静。水面是苍翠欲滴的红树林,水下也是苍翠欲滴的红树林;水面是彩旗招展的小渔船,水下也是彩旗招展的小渔船;水面是延绵伸向远方的木栈道,水下也是延绵伸向远方的木栈道;栈道上面的我与栈道下面的我相对无言,心中却如此激荡。

不知道,在遥远的年代,是否也有人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这个幽静的角落里,遐想千年。

如果有,他会是新石器时期的原始人吗?凭借粗糙的石斧与木鱼叉,原始人完成了对红土地的最初开发,创造了独特的农耕与渔猎文化。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或许正好一位红土地的原居民,盘坐在海边的圆石上,捧着一张用藤蔓编织而成的鱼网,出神地望着远方。

他会是走下楚豁楼的楚子?早在春秋时期,楚国的统治力量已经披及雷州半岛,并筑有楚豁楼,以为南界。应该有这么一位楚子,在历游祖国大好河山之后,走下楚豁楼,踏着涛声,一路吟哦,徐徐南行,然后驻足在这宁静的港湾,陷入无限的沉思。

他可是秦朝南征百越的罪人?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一支足有50万之众,由士兵、罪人等组成的大军团奉命南征百越,遇到了越人的顽强抵抗,溃不成军。也许,一位死里逃生的罪人,跌跌撞撞来到这儿,任凭纯净的海水荡涤曾经肮脏的灵魂,任凭思绪随波漂向苍茫的天际。

当然,他最好是来自汉代的人,是伏波南征大军中的兵士,或是远道而来的商贾,或是准备远航的水手,或是痴痴等待归航的思妇……实际上,只要跟汉代相关,我内心总会泛起圈圈涟漪。

牵挂三墩,思念三墩,也正是因此。

我的兴趣在大汉,大汉的目光在徐闻,徐闻的辉煌在三墩。

谁曾料到,小小的三墩,居然吸引了整个汉朝的目光,延续几百年。

谁又曾料到,小小的三墩,竟然被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成海上丝路的起点,彪炳两千多年。

有意思的是,我的兴趣,大汉的目光,徐闻的辉煌,彪炳两千多年的海上丝路,有一个共同的原点,那就是一场战争,始于公元前112年的汉越战争。

对于西汉来说,那是一场捍卫之战,正义之战,统一之战。南越国自武王赵陀开始便臣服汉朝,虽然中间有一些小插曲,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作为汉朝的附属国而存在的。南越宰相吕嘉却极力阻止内属汉朝,不惜杀死南越王赵兴及太后,扶植傀儡南越王,起兵对抗汉朝,背弃人臣之道,割裂国土之整,挑起战乱之祸。勃然大怒的汉武帝立刻调拨大军,剑指岭南。

毕竟是正义之师,毕竟兵强马壮,南征的部队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南越国。汉武帝分南越地置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日南、珠崖、儋耳九郡,在合浦郡下设徐闻县,辖整个雷州半岛。徐闻县的县治,就在我身后,三墩港的右岸,当年一个叫讨网的小渔村。

当时的三墩港纵深两三公里,两侧是延绵的高地,内有丰富的淡水补充,外有一字排开的三座小岛抵风挡浪,是一座得天独厚的天然港口。在这里驻军,往南可跨越海峡镇抚珠崖、儋耳,向西可远渡北部湾经略交趾、日南,向北无论陆路还是海路皆可接应合浦、南海,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战略要地。顺理成章地,三墩港成了大汉南疆的重要军备港口,讨网村不仅成为徐闻县治,也成了合浦郡治。战争就是那么令人意外,大旗一挥可以摧毁一个文明的世界,也可以荡涤蛮荒,让一个不起眼的小港湾、小渔村走上历史舞台,成为一方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中心。

三墩港崛起于军港,但三墩港的耀眼光环不在军港,而在于以这里为起点的海上丝绸之路。

与陆上丝绸之路因为战乱时通时阻不一样,海上丝绸之路打通之后,一直处于畅通状态,一船船的丝绸、瓷器、茶叶、工艺品等借自季风与洋流,从三墩港源源不断地发往遥远的国度,换回一船船奇珍异宝,同样源源不断地回到徐闻,然后再水陆兼程北上,或聚拢于都城,或散向全国各地。

徐闻以其独特的魅力,一跃成为大汉帝国南端一颗最璀璨的明珠,“欲拔贫,旨徐闻”的民谚在响彻中外,怀揣脱贫致富梦想的商人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这片红土地。

秦汉时期,县的行政长官有令、长之别,县人口在万户以上者称县令,在万户以下者称县长。上世纪九十年代出土的一枚汉代“徐闻令”印,说明汉代的徐闻是一个人口不少于一万户的大县。

兼为郡治的大县徐闻,其繁华程度可想而知。在以县署与郡署为中心的徐闻城里,宽敞的街道纵横交错,临街的店铺鳞次栉比,客舍、酒肆的幌子迎风招展,醉醺醺的酒徒摇摇晃晃地划着拳,高鼻蜷发的番人口中喷出长长的火龙,肩挑满满一担鲜果的农民大声叫卖着。郡守、县令在佐官的陪同下慢慢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时而指指点点,时而驻足与路人亲切地攀谈着。街道的尽头出现的了一组编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护送着几十辆装满货物的牛车,缓缓进入北城门。所有人自觉靠边,把路让了出来,目送编队缓缓走出南城门。季风还没起,货物送到了被称为左右侯官的两个大仓库里暂存。南城门前的港湾内,整整齐齐地停泊着密密麻麻的商船。入夜后,岸边的八角石槽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一队巡逻士兵举着火把,沿着岸边,走过堆满货物的侯官,走过熊熊燃烧的大石槽,走过商船罗列的码头,走过巍然耸立的城楼,最后消失在灯火辉煌的夜市中。

独具慧眼的汉武帝选择了徐闻,徐闻报以大汉帝国一条富饶的大通道。

在东汉著史大师班固的笔下,这条大通道是这样的:

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都甘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

通过这条大通道,中国的丝绸等商品沿着海岸线,几经辗转,穿过南海与印度洋,抵达遥远的地中海沿岸,引发了欧洲上层人士的抢购狂潮。当时的中国商品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尤其是丝绸贵比黄金,商人只需出售极少部分的丝绸便可支付商队的费用。

以徐闻为始发点的海上丝绸之路,就像一条巨大的珍珠黄金项链,漂浮在蔚蓝的大海上,闪烁着诱人的光芒。相比之下,陆上丝绸之路就逊色多了。

陆上丝绸之路实际上是一条战争之路,丝绸之路更像副产品。当年汉武帝派张骞凿空西域,是为了联合大月氏共同抵御匈奴的侵凌。打通西域后,这条通道主要也是用于招兵买马与物资输送等后勤保障,就是在短暂的和平时期,也是盗贼四起,匪患不绝,商队只能趁战乱的空隙雇请武装保护才敢往来贸易。

海上丝绸之路虽也脱胎于战争,却是一条文明之路,是公平贸易之路。这一点不仅不同于饱受战乱匪患的陆上丝绸之路,也不同于西方野蛮掠夺的崛起之路。西方自15世纪的大航海时代开始,靠武装殖民与野蛮掠夺完成了崛起的资本积累,将侵略的旗帜插遍了除冰天雪地的南极洲之外的各大陆。中国的大航海时代,如果从西汉算起,即使到郑和的最后一次下西洋止,时间跨度也不止15个世纪。如果以武力论的话,中国的大航海时代更是延续到明末清初,虽然此时的西方已经横行海上近200年,但与中国遭遇,他们只有夹着尾巴逃跑的份。被誉为“海上马车夫”的荷兰,17世纪世界上最强大的海上霸主,却被大明水师揍得一塌涂地,只得跪地求饶、按期纳贡以保安全。

抛开武力,且说在那1500多年里面,中国的船队无论规模还是武装都是其他国家望尘莫及的。但我们从不恃强凌弱,无论到哪个国家,都秉承和平共处、公平贸易之原则,完全没有征讨、杀伐与掠夺之野心。至于郑和第三次下西洋时曾俘获锡兰国王,那是居心叵测的锡兰国王罪有应得,中国船队当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沦为阶下囚的国王最后还是被平安送回了锡兰国。

“嗖”的一声,一只海鸟从身后的红树林里钻出来,掠过我的头顶。被打断了思绪的我,扭过头愣愣地望着海鸟远去的方向。

海鸟最终从我的视线里消失,西北的天空,只剩下几缕淡淡的云,赖在那里一动不动。

西北方向有什么,吸引了海鸟,又吸引了云儿?

对了,西北有敦煌。

西北敦煌南徐闻。回过头来,我不自觉地吟出了这七个字。

确实,要找一个能与汉代的徐闻相提并论的地方,恐怕只有敦煌。同样是汉武帝元鼎六年设置,同样地处大汉帝国的边陲,同样有重兵长期驻守,同样扼丝绸之路之要冲,同样是中西方贸易的中转站,同样享有交通的“咽喉”之美誉,同样是辉煌过后渐渐销声匿迹……

只是,漫漫黄沙淹没了敦煌,历史的风却拂净黄沙,还世人一个叹为观止的敦煌。而古徐闻的辉煌经不起大浪的冲刷,历史的巨手也挖不开层层沉积的淤泥,有那么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只能在班固的《汉书》里追寻一下古老的红土地昔日的荣光。

让古徐闻重见天日的,是一连串的意外。有人到山坡挖土铺路,一镐下去撬开一座汉墓;有人在自家菜园里翻地,一锄下去翻起了半截“万岁”瓦当;有人建房子挖地基,一锹下去铲到了一块龟钮古铜印;有人往海里撒网,一网下去拉上一口汉代编钟……如果没有这些意外,徐闻的荣光或许真的只能留在典籍里,成为记忆。

但是,接连不断的意外发现,也是接连不断的破坏。或许在发现一个完整的“万岁”瓦当前,他们已经砸碎了千万个“万岁”瓦当。在漠然、无知的老百姓面前,历史文物显得太脆弱了,可谓不堪一击。他们只需挥动一下锄头,几千年的文化精髓立马崩为一地碎片。有些东西砸不烂,也难逃厄运,就如清朝道光年间附近出土的几件人型铜器,被恐慌至极的村民全部投入火炉熔掉了。在我们这片红土地上,不知多少有价值的文物总是这样被彻底地毁掉。

红树林里突然传来声声清脆的鸣叫,几只海鸥陆续蹿上天空,向三墩岛飞去。三墩前的海面上粼光闪闪,仿佛一地燃烧的火苗,又像一地跳动的金子。海鸥绕着波光来回盘旋,我的视线也绕着波光来回盘旋。

海鸥还在盘旋,我的视线却模糊了。

迷离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却似曾相识的景象:

在绚丽多彩的霞光中,在万丈光芒的辉映下,一艘熠熠生辉的楼船冲破浓雾的封锁,望三墩港破浪而来。楼船上,黑色的镶边青龙燕尾旗随风飘扬,抖落一海凛凛威风;身披铠甲的士兵森严排列,刚毅而疲惫的脸庞写满归来的喜悦。楼船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商船,船上的明珠与玛瑙光彩难敛,珍禽与异兽炫奇争胜,商贾与船夫把酒言欢……

而定睛看时,粼光依然,海鸥依然,三墩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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