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对贵生书院的误解,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种误解,源于我对读书人发自肺腑的尊重。在我们雷州半岛有一首家喻户晓的歌谣:雨仔落落蒙泱泱,侬去书房坐书窗,侬啊,放眼利利看书册,个字都赢百亩田。最初听到这首歌谣时,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一百亩田都比不上一个字,那字有多贵?读书人认识那么多字,又该值多少亩田!读书人真了不起!打那起,不仅仅对读书人,只要看到戴眼镜的人,我心底里都会莫名升起一股热腾腾的敬意。
因此,当第一次看到“贵生书院”四个字时,我立马断定其中的“生”即书生,这是一所旨在推崇读书,号召大家尊重书生的学校。
后来,无意中看到汤显祖的书信中有“其地人轻生,不知礼义,弟故以贵生名之”时,才恍然大悟:“贵生”的“生”不是书生,而是生命。生命,这正是“生”字的本义,也是天地万物的根本。想不到,“生”字在世上变幻了几千年,派生出了几十个义项,却在徐闻这个小地方,被汤显祖轻轻一勾画,便回到了它的生命之本原。
“其地人轻生,不知礼义”应该是明代的徐闻给汤显祖最深刻的印象。说明代的徐闻人轻生,这应该不假,古代的《徐闻县志》及《雷州府志》不乏徐闻人“轻生敢斗”、“性悍喜斗”的记载。说明代的徐闻人不知礼义,或许有之,毕竟地处蛮烟瘴海,社会教化难以普及,出现不符合礼义的行为在所难免。不过,那么多年来,谁真正正视过徐闻人的不知礼义与轻生?恐怕只有汤显祖这位书生罢了。
二
史书说汤显祖“少善属文,有时名。”万历五年和八年他两次参加了殿试,却都名落孙山。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他名气太大,二是他碰上了一个拼爹的时代。跟他同一批参加殿试的有一个叫张嗣修的家伙,是当年进士的内定人选。张嗣修没什么过人之处,但人家是官二代。还记得改革家张居正不?那是当朝首辅,相当于现在的国家总理,张嗣修就是其二儿子。张居正打算找几个很牛的书生,暗许功名,一来为儿子的高中遮人耳目,二来拉拢加以利用。汤显祖声名在外,是不二人选。这其实是很多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可放在汤显祖那儿就不一样了。汤显祖想:这不是往我脸上抹黑,把我当猴耍么?我堂堂一个读书人,这样来的功名怎能要?他当场拉下脸,谢绝了张居正的“好意”。跟首辅过意不去就是跟进士过意不去,汤显祖的第一次殿试就这样被拒之进士门外。万历八年那场殿试前,张居正的人又来了,条件还是跟上次一样。汤显祖有点蒙了:上次是二儿子,这次是大儿子,张居正还有几个儿子,这样排队下来,自己何时方能高中?但书生就是书生,书生的脊梁不能弯,他再一次拒绝了张居正,自然也再一次被拒之进士门外。
幸亏张居正死得早,要不然汤显祖还真没出头之日。万年十一年,也就是张居正死后的第二年,汤显祖终于中了进士,到南京去做一个七品小官。由于身负才名,包括当时首辅张四维、申行时在内的不少要员都向汤显祖伸来了橄榄枝,并许以高官厚禄。汤显祖认为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连正眼都不看人家一下。这样一来,又得罪了一批权贵。所以,在南京混了七八年,他才当了礼部主事,六品,主管吉礼、凶礼。
虽主管吉礼、凶礼,然汤显祖显然并不谙官场的凶吉。1591年初,天上出现了不祥之星——扫帚星。万历皇帝很生气,认为是言官不尽职责,导致上天出了扫帚星警告,下旨停发所有言官一年工资。这本不关汤显祖的事,但路见不平,上书相助,他立马写了《论辅臣科臣疏》,说过错不在言官,而是当权者,并指名道姓从死去的张居正到当朝大臣骂了个透,震惊朝野。俗话说打狗要看主人,你把人家长期倚重的大臣都骂了,不等于狠狠扇了皇帝一巴掌吗?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这就是书生意气,就是死,该说的要说,该骂的也要骂。
别小看书生意气,这可是中国人文的骄傲。举目历史长河,从秉笔直书的太史兄弟到饮雪吞毡的苏武,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到不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白,从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到横眉怒对枪口的闻一多,哪一个胸中不蓄满书生意气,哪一个不足以引以为豪?正是因为胸中蓄满了书生意气,书生那柔弱、儒雅的身躯才坚挺成令人无法不瞻仰的中国脊梁。
世间最贵的是生命么?我看不尽然,至少对铁骨峥峥的书生来说并非如此。与挺直脊梁相比,生命差远了。
世间最贵的应该是这些挺直脊梁的书生。
汤显祖便是其中的一位。
三
万历是打算干掉汤显祖的,因碍于面子,只是把他甩到天南地角的徐闻,添注为县典史,即不占编制的公安局长,不上品次的小官。
汤显祖1591年底才到达徐闻,而徐闻恭候汤显祖已经多时了。当然,徐闻恭候的不是公安局长汤显祖,而是书生汤显祖。
对慕名登门的徐闻学子,汤显祖顾不得舟车劳顿,在狭小的公馆内开讲了。
后来,县儒学有学生跑来了,县内崇德、广业、复初、明善四所社学也有学生跑来了。公馆确实挤不下,知县熊敏,便在公馆附近另置了一间大房子给汤显祖作为公馆兼讲堂。
站在那间简陋的大房子前,汤显祖神情凝重,沉思良久,终于笔走龙蛇,“贵生书院”四字一挥而就。在强权面前,汤显祖慷慨激昂,满怀书生意气。一路吟哦南下徐闻后,在卑微的老百姓面前,他满怀的书生意气全部酝酿成了悲天悯人的书生情怀,最后浓缩为简单的“贵生”两字。为了正义,他置身生死之外,轻了自己的生命。现在创办贵生书院,贵的是一方百姓的生命。
在贵生书院,汤显祖自为山长,开始了他的贵生教育实践。
明代的正统思想是程朱理学,或称程朱道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强调道统的地位至高无上,而将个体的生命、个人追求贬得一文不值。今天的韩国人自杀率为何居高不下,我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韩国深受程朱理学的影响,太轻视生命了。明代轻生的徐闻人,不知是否一样受了程朱理学的影响,但可以肯定,当时的徐闻学子学的就是存天理、灭人欲的这一套东西。明代科举考试答题的观点只限于程朱理学,你不学这些东西,科举路走不下去,书就算白读了。
汤显祖贵生思想的核心是人本意识,强调个体生命,要求人性解放,提倡贵贱平等,反对封建礼教。其所谓的礼义,是贵生思想支配下的礼义,是热爱生命,是尊重人性,是众生平等,并非程朱理学所提出的“三纲五常”之类礼义。
很明显,汤显祖的贵生思想与程朱理学是对立的。以贵生思想为指导的贵生教育实践,是一种思想普及教育,其目的是提高老百姓的思想素质和人文素养,与功利性的科举考试无关甚至背道而驰。这在程朱理学占据统治地位的明代,太难能可贵了。更难能可贵的是,贫瘠徐闻,居然以饱满的热情接纳了汤显祖的贵生思想及教育实践。
讲起启蒙思想,许多人首先想到的是伏尔泰、卢梭等思想家以及欧洲轰轰烈烈的思想启蒙运动。殊不知,在偏远的徐闻,世界的角落,汤显祖掀起的思想启蒙运动,领先欧洲思想启蒙运动一百多年。
小小的贵生书院,以独特的魅力,润物无声般地改变着贫瘠的红土地,成了不少学子心中的圣地和殿堂。
雷州有学生跑来了,海南也有学生漂洋过海来了。学生越来越多,原先的大房子变得拥挤不堪,而学生还在不断增多。
汤显祖与老乡熊敏合议,捐出自己的资俸,另建一座大一点的贵生书院。他本来就是穷光蛋一个,工资又低,就是勒紧腰带不吃不喝又能省下几个钱?但书生就是书生,身处逆境依旧忧国忧民,缺钱缺财一样敢想敢为,几经周折,书院还真破土动工了。
遗憾的是,新书院尚未完工,汤显祖升任浙江遂昌任知县,不得不离开徐闻。
走的那天,熊敏带着幕僚来了,学生来了,乡绅来了,相识或不相识的老百姓都来了。送别的人潮滚滚涌向街道,出城的道路弯弯伸向远方,百感交集的汤显祖一步三回头。
他看不到夹道相送的人群,书院的一草一木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占据他的婆娑泪眼;他听不见不绝于耳的贺喜,萦绕耳边的满是琅琅书声;他无意于官场,不在乎升迁,他牵挂的只有贵生书院,以及红土地上开始茁壮成长的贵生情结。
“天地孰为贵,乾坤只此生。海波终日鼓,谁悉贵生情?”汤显祖苦吟此诗,抱憾远去。
四
新书院很快竣工,可惜的是,汤显祖不在。缺少了汤显祖的贵生书院,只能是一座书院。
更可惜的是,1605年的那场大地震,无情地摧毁了才建起十来年的贵生书院。
清代道光年间,在赵榛及王道光两任知县的努力下,重建了一座规模更大的贵生书院。此后,贵生书院明确了学田,制订了教育管理制度,建立起义捐宾兴条例,成为古代徐闻发展最完备的学校及最重要的教育活动场所。
贵生书院在徐闻的贡献及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汤显祖创立贵生书院,至清末已有三百来年,清代最迟修纂的《徐闻县志》上居然还有“小民轻生敢斗”的记录,说明徐闻人轻生的愚昧并没有发生明显的改变。
欧洲思想启蒙运动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世界,而汤显祖的贵生思想为何启蒙不了徐闻?
我原以为,是汤显祖在徐闻的时间太短了,影响有限。随着接触史料的增多,我渐渐感觉,事实并非如此。
清代贵生书院重建后,倡立了宋五夫子及汤显祖的牌位加以祭祀。五夫子指程朱理学的核心人物周敦颐、张载、程颐、程颢及朱熹,在继续尊程朱理学为正统的清代祭祀五夫子,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把汤显祖与他们一起祭祀,表明徐闻人并没有忘记汤显祖。只是,将汤显祖与五夫子一起祭祀,我怎么也觉得有点别扭,他们可不是一伙的呀!若泉下有灵,汤显祖肯定也非常别扭吧。
自祭祀五夫子开始,贵生书院便不可避免地庸俗化了。是我们抛弃了汤显祖及其贵生精神,抛弃了旨在提高人们思想素质及人文素养的贵生教育,用功利的科举教育湮没了高贵的生命之光。继承了贵生书院,却不能传承贵生精神,这才是愚昧的根源。
也难怪,小小的徐闻,谁有汤显祖一样的睿智,谁能读懂他悲天悯人的情怀?贫瘠的红土地,终究滋养不起“贵生”这棵幼苗。
走进榕荫深深的贵生书院,站在满树灿烂的凤凰花下,遥想这位尊贵的书生为徐闻付出的一点一滴,我不禁吟起了他的《徐闻留别贵生书院》:天地孰为贵,乾坤只此生。海波终日鼓,谁悉贵生情?
(《贵生书院书生贵》,首发于《散文诗世界》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