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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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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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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黄了

五月的田野,本是一块上等的绢帛画布,早已被春这位高手绘成巨幅长卷。长卷上,花是繁的,盛而不乱;草是绿的,错落而有层次;水是清的,鲜亮又活泼。如此美卷,突然被五月的大尾巴一甩,立即变了模样。一垄垄麦子惊了,刚满满地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就这么张嘴瞪眼傻愣愣呆立着。待麦子们回过神来,轻轻地嘘吐出满肺腑的气息,低头一看,呀,绿衫已染成了黄袍!这黄,脆澄澄,金灿灿,亮闪闪;这黄,深深浅浅,或浓或淡。田野成了俊俏的金发女郎,田埂曲曲直直,掩于麦浪,仿佛姑娘俊脸上的一滴汗,缓缓地,从额际蜿蜒开去,自由,任性,又不张扬。

踩着五月的尾巴,溜进六月,是一件快乐的事。在这个时节,站在麦垄边,我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饱满的麦粒在烈日蒸腾下焐出的汗渍味儿,那是簇立的麦秸秆互相碰撞出的热烈味儿,那是干裂的泥土历经一个冬春的酝酿酵发出的酒的醇香。此刻,让目光骑着麦浪恣意驰骋一回,远比骏马在草原上奔腾更要欢实,快意。然而,换了盛装的麦子忽然矜持起来,只娴静地看着我微笑,任我轻轻地拥着它的肩,捧起它的脸,不言不语。偶尔一两棵被风挠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旁边那棵也跟着笑了,远处的,更远的,整个麦田都笑起来,一浪一浪,一波一波,这里刚伏下去,那里又直起腰。它们扎煞着金黄的麦芒,笑着,也期待地望着远方。

我知道,它们在等待一场热火朝天的收割。戴着草帽穿着花衫的姑娘媳妇们弯腰挥镰,粗胳膊壮腰杆的大叔小伙子们穿梭运送,甚至几岁的娃娃也乐颠颠地跟着捆麦棵送茶水。

镰刀过处,留下短短的麦茬,光秃秃一片。麦子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留下的麦茬也会有人来挖走。掐灭麦子留给大地的最后一点念想实属无奈,那时的灶屋里缺柴火。

可惜这样的场面再也看不到了。如今的麦收,联合收割机从地这头咿咿呀呀地唱到那一头,屁股后便掉下一麻袋干净的麦粒。几个回合之后,一块田空寂了,收割机去另一块地继续咿呀有致地唱曲儿去了,只留下几只麻雀在叽喳,麦秸草在细碎地喘息,还有三五寸高的麦茬索然立着。

幸好还有麦茬。若是祖母活着,看到成片的麦茬会是怎样的高兴啊!刹那间又想起我那一身灰蓝色袄裤的小脚祖母。

儿时,我是祖母的小尾巴。她做饭我抓勺子在锅里搅,她洗衣我趴桶沿玩泡泡,她喂猪我提溜棍子捅猪屁股。最快乐的莫过于初夏的麦收之后,在别家老太一块砖头一片瓦地垫在屁股下,坐树阴里掰扯自家媳妇儿的时候,她已挑着箩筐牵起我去麦茬地了。黄黄的麦茬一直连到天边,祖母将麦茬连根挖起,敲敲麦根上的土,放倒,继续朝前挖。我在后边帮忙拾麦根。哪里是拾,我只管一脚一脚地往前踢,麦根被踢得乱飞。夕晖斜撒的时候,祖母将我踢得横七竖八的麦根拾掇进箩筐,挑回家晒干了堆成垛。当然,这个垛与高大的草垛比起来实在寒碜,但一到冷冬,这些麦根便神气起来。大清早袄裤冷得跟铁片似的,我和哥哥赖在被窝里不肯起。祖母开始燃麦根为我们烘棉衣,烘得暖暖的,软软的,热乎乎地穿上。那年月,烧草与粮食一样金贵,但母亲不好意思说草的事,就嗔怪她把孩子惯坏了。

祖母以她自己的方式宠溺了我十一年,终究撒手而去。祖母刚去世的那几年,每到冬天,我总因赖床而上学迟到。自己也记不得从哪一年开始的,忽然冬天就不怕冷了。莫非时间真会改变一切?

草青麦黄年年如是,落花流水物常人非。眨眼祖母离我已是三十多年。如今,又到了麦收时节,田野里又将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麦茬,只可惜祖母不在了。倘若祖母还在,她也无需再去去挖麦根了。人们收割的镰刀早已生锈烂成了泥土,麦秸秆更因无人需要而就地焚烧。麦收,留给土地的除了那一点儿草木灰,再没别的了。

一代一代汗滴禾下土的画面正在消逝,我到哪里感受挥汗如雨的收割场面呢?关于麦收,我还能看到什么?

我想,行走在遗忘的路上,我是不是更应该学会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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