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
——记忆中的沙安之教授
陈胜良
在大学读书时,我有幸见过几次沙安之教授。几十年来,只要一想起那见面的情景,我便在记忆的烛光下依稀看到一位慈祥的女学者诲人不倦的笑脸,脸上丰富的表情,直言不讳的神态,款步行走的体态和像俄国女人的身影,耳畔也响起她夹杂浓重的俄语腔调的汉语口音。
读大三时,系里开了第二外语,我们班学俄语。与英语相比,俄语开头就难学。语音难学,语法更难学。学语音绕不开练弹舌音,学语法躲不掉学变格和变位。练弹舌音,练得舌头发麻,还是难得要领。学词的变格,记了一堆词尾的变化,依旧“似懂非懂”。不说别的,就说名,形,数,代四类词的变格就有六个格的变化,足够让人眼花缭乱。最让我头痛的是,俄语的语法看似规则,实则规则以外还有规则。学第二外语,最好是多多请教,免走弯路。可是我能请教谁呢?教我们班俄语的是杨老师,可是找他的人太多,我插不进当。我的问题日积月累地多起来,我心里很着急。
有一天,我在外语楼前看到舞剑归来的沙教授,我突然心血来潮,何不请教她呢?她可是俄语教授啊。那时她还住在外语楼一楼左边进门拐角处的一间房子里,挨着我们的教室。同学们每每见到她就向她打招呼,把她当外国人,和她说上一两句俄语。我和她也算是天天见面。我一想到请教沙教授,干涸的心田仿佛漫过一层清悠悠的溪水,快要干涸的禾苗便得到了滋润。我动心了,不过,我又犹豫了。我认识沙教授,可沙教授不一定认识我呀。我不是她的学生,她未必会为我指点迷津。不过,我还是傻傻地站在楼道上,嘴里笨拙地念着俄语。沙教授手里拿着剑,款款走来。她笑眯眯地用俄语向我打招呼:
“Здра́вствуй(兹德拉斯特维)你好!“见到老师,我本应先问候,可是沙教授不拘礼节,抢先一步了。我有点受宠若惊,便不假思索地用同样的问候语回答了她的问候:
“Здра́вствуй,учительница(兹德拉斯特维,乌绮几里察)你好,老师!“我张口结舌地说了这句问候语,还以为她会回话说:” Спасибо.(斯拔C拔),谢谢!”可是出乎我意料,她却说:
“Het(涅特)不是这样。Ты ошибаешься你说错了。“接着,沙教授毫不客气地用俄语腔调的汉语口音为我纠正这两个问候语的用法。她说:
“привет这个词用于同学、朋友、家人、熟人、同龄人而здравствуйте这个词,相当于中文的’您好’,属于敬称,常用于长辈,上司,老师,陌生人,初次见面等。你是学生,你对我问候,该用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沙教授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这么主动地向我打招呼,我就看出了她平易近人的为人。她开门见山地给我指出错误,我就看出了她率真耿直的性格。她反复耐心地为我讲解问候语的用法,我就看出了她诲人不倦的精神。我先前的担心,现在涣然冰释了。于是,我趁机向沙教授提出请教一些俄语语法的问题。我没有想到,沙教授竟然爽快同意了。她一边给我解释一边示意我进屋。
恩爱夫妻沙安之教授与张淦荣教授
走进沙教授的书房,我感到一股浓浓的书香扑面而来。书房不大但藏书很多,里面像一个天地,也像一个世界。天地之广阔,世界之丰富,让我叹为观止。书房里词典堆成山,书籍码成墙,杂志打成捆。书架上,桌子上,凳子上,茶几上,空地上全是书。书是沙教授书房里的一道风景,让我一饱眼福。不过,让我更饱眼福的是沙教授书架上不同语种的书,法语书,英语书,俄语书,日语书,德语书,乌克兰语书,汉语书,拉丁语书和世界语书。一眼瞟见这么多语种的书,我惊讶了。难道沙教授精通九种语言吗?一个人穷其一生,尽其努力,能精通一种语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她却能精通九种语言吗?如果她能,那她在如此多的语种的学习上耗费了多少苦乐的年华啊?我想,沙教授的脑海真是一个知识的大海。在这个十几平方米的拥挤的小小书房里,站在沙教授面前,我如同站在茫茫的知识大海边,望海兴叹。我不曾感受过外国语学习的深度和广度,我只是一个在海边玩耍石子的懵懂孩童。
我和沙教授在一张小方桌旁坐了下来。我问了几个问题,她不厌其烦地讲解起来。她先梳理了一下名词变格的规则,然后也讲解了动词变位的规则。虽然俄语语法的规则以外还有很多规则,但沙教授把变格和变位的规则讲透了,所以规则以外的规则就不很难记忆了。她对连带出的知识点也给我详细讲解,举一反三。她给我的讲解很细,我担心会收不得场。这样,她家里的大小家务事会全由张淦荣教授包揽。她给我讲完了名词的变格,她继续讲形容词的变格,数词的变格和代词的变格。讲完了名词的变格,她继续讲名词的数(单数和复数)的变化和性(阴性,中性和阳性)的变化。她生怕漏掉任何一个要讲的知识点。虽然她的汉语里夹杂着浓浓的俄语口音,但她的讲课如行云流水,也如抽丝剥茧,我的脑海里清晰了很多。不知不觉过了两个小时,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她讲授的兴头意犹未尽。我只好难为情地说我去食堂就餐而中断了她的讲授。在接下来的这一学年里,当我的俄语学习又积累了新问题时,我习惯地去沙家登门请教。每一次的请教,她都为我敞开欢迎的门。每一次的归来,我脑海里的收获是满满的,但我感恩的心也是沉甸甸的。眨眼间,我大学毕业了,大学的校园成了我永远的记忆。
毕业几十年了,可是,只要我一想起大学的校园,我就会想起沙教授。不过,我隐约地感觉她身上有着某种传奇的经历,但是那是一种怎样的经历?我一直不很知道但我一直很想知道。近年来,网络的便捷,让人“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我便在网络上搜索起她的经历来。原来,沙教授出生在前苏联,父母却是中国革命的先驱者。他们希望女儿像一只海燕,能在艰难的日子里飞起来。于是,他们根据诗经之意,给她取名于飞。于飞还在襁褓中,父母就接到党组织的指示而匆匆离开苏联,也离开了于飞。于飞像一片飘零的落叶,从此萧瑟在莫斯科寒冷的冬天。1955年的那一年里,于飞已到花样年华了。她以联专家的身份,带着一腔热情和满腹才学飞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她的父亲沙文汉曾是浙江省第一任省长,母亲陈修良曾是浙江省省委宣传部长。沙安之回国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苏广播组工作。沙安之现在可是一只高飞的燕,矫健地飞翔在祖国的蓝天。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57年的中国,天空乌云密布,高飞的燕再也飞不起来了。首先是父母错划右派而遭受政治迫害。继而在1960年,苏联撤走专家,沙安之拒绝回苏而决意留在中国。可是,她没有想到,她的一颗中国心等来的却是日后“苏修特嫌”的大帽子,却是被迫离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国际台而调来湖南师院外语系的结局,却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无休止的批斗,却是14年漫漫岁月里无国籍而失去尊严和自由的精神流浪。然而,沙安之没有后悔回国。她在凄冷苦寒的逆境中不露畏苦寒之意,在苦闷悲凉的生活里,不诉消沉之音。她上百次地向有关部门申请中国国籍。她在等待中煎熬,在煎熬中依旧等待,永不放弃。
在“文革”挨斗而门庭冷落的日子里,她仍以惊人的毅力温习并学习法语,英语,日语,德语,乌克兰语,拉丁语书和世界语。她的九种外语的语言殿堂就是在如此艰难的岁月里建成的!
人生绝处时运转。1978年的中国,春回大地。沙安之迎来了迟到的春天。父母的帽子摘掉了,自己的蒙冤也清白了。她用法语给邓小平写了一封千字信,汇报了她的遭遇。四十天后,她收到了有关部门的通知:她的“特嫌”已去掉,名誉已恢复,国籍已批准。其实,后来的一段时期不仅是沙安之人生的春天还是她创作收获的秋天。从1978年开始的四十二个春秋里,沙安之翻译不断,著述颇丰,审订无数。她编辑的《汉俄翻译词典》、《俄语成语字典》、《汉俄翻译同义词词典》、《俄译难题字典》4部影响很大的俄语工具书,像一块块高大的里程碑,在她曲折离奇的人生道路上闪闪发光。她,一直担任着《中国画报》和《中国建设》杂志的俄语编审和翻译工作。她的俄文书稿累计达2000多万字。她是第一人用俄语翻译《毛泽东诗词》并广受好评,她是第一人参与前苏联的《毛泽东选集》翻译的巨大工程,她是第一人用俄文翻译几百首唐诗并在俄国出版。她是第一人于1978年在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评上正教授职称。她,桃李满天下,1989年接待戈尔巴乔夫的中方俄文记者就是她的得意门生……。她本来无所事事的蹉跎岁月竟成了她成就斐然的峥嵘岁月。她的光荣与梦想永远激励着外语界的后人沿着事业的崎岖小道不畏劳苦,努力攀登,实现人生终极的目标。
海燕高飞
燕燕于飞,展翅高飞。她,飞过漫长的苦乐年华,飞越了事业的巅峰,飞越了人生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