砥 砺 前 行
陈胜良
读高中时,我爱上了英语,梦想学英语考大学。可是,那时没有大学考。1973年年底,我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在乡下的岁月,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而,我依旧刻苦自学,坚守梦想。无论在田间劳动还是在家休息,我都默记单词。无论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还是在人声鼎沸的工棚里,我都学习《英语九百句》。天雨时,为了避免家人的干扰,我撑着雨伞在田路上读书。夜深人静时,我攻读《薄冰英语语法手册》和《许国璋英语教材》一二册。我像蚂蚁啃骨头一样钻语法,读周报。一叠《北京周报》Peking Review成了我每天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我像和尚念经一样地背单词诵课文。瞌睡了,我嚼一根干辣椒,辣得泪水直流,然后神清气爽。六月天里,我穿着破套鞋,裹着烂棉袄,挡住阴暗角落飞出来的蚊子叮咬。就这样寒来暑往,我锲而不舍,从不间断。
记得有一天,为了生活,我和社员在益阳街上的基建工地挑土方。我的脚突然跟扎进一根钉子,一根寸把长并生了锈的钉子。我拔出钉子,鲜血直流。我没有流泪,男儿流血不流泪。我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也没有停下单词的记忆。我依旧挑着担子,踉踉跄跄,蹒跚前行。我挑着的担子和身体的重量全压在伤口上,伤口像针扎一样痛。草鞋浆红了,我一路走来,一路背诵,我的知识凝聚了我的血和汗。
记得还有一天,我在烂泥湖工地冬修水利。天空大雪纷飞,大地白雪皑皑。我们因雪停工,几十名劳力挤成一团。一个五十平方米的空间,吃喝拉撒,全在于此。工棚就是床铺,床铺就是桌椅。我们睡在地板上,地板铺的是稻草。气温下降,天气寒冷。工棚里没有取暖的火也没有照明的灯,只有雪光映照。大伙坐在地铺上,各自盖着被子,因为无聊而闲聊。我靠墙而坐。为了避免干扰,我的耳朵塞着棉花,我的眼睛盯在一本英文版《金光大道》的长篇小说上,被子上搁着一盏油灯,豆大的光源闪闪烁烁。我在聚精会神地读着文字。我对面的伙伴在不停地抽着喇叭筒旱烟,余火未尽的烟灰掉在被子上,我的被子烧了一个脸盆大的窟窿,差点酿成大祸。
记得还有一天,母亲觉得我自学英语看不到希望,请来了一位瞎子为我算命。据说那位瞎子算命很灵验。瞎子扳着手指为我说命:“此人命苦,穿上衣像相公,脱掉衣是蛮工。命里注定是蛮工”。我在隔壁听到瞎子胡说,火冒三丈,把他轰走了。我不信天,不信地,就信自己的努力!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在失望中不断寻找希望,在孤独中不断寻找欢乐,在等待中奋斗,在奋斗中坚持。一年过去了,我没有等到高考。两年过去了,我没有等到高考。三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等到高考。那时,我已经20岁了,我前行的列车在人生轨迹上滑过了无数的小站,可是我已经刹不住车了,我还在惯性地前进。昔日的同学大多成家立业而我还在虚无缥缈中等待,等待一线微茫的曙光。母亲的唠叨,亲戚的白眼,愚昧者的讥讽,像一把把匕首刺痛我心。我迷惘了,沮丧了。
记得还有一天,我独自走在资江堤岸,仰望茫茫的苍天 ,希望在哪里看到救星,可是我看到的是灰暗的秋天,还有眼下滔滔的资水。突然,我想跳入江中,到一个没有人烟的世界去。然而,就当我走到江边的那一刹那,有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我。那,就是我对英语强烈的爱好!到了第四年,我依旧等待。天道酬勤,我等来了高考。我终于走出了心灵的迷惘!
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四年的大学时光,我求学于省府,受授于名师。学到了知识,我开始了新的梦想。我梦想在大学做老师,在机关当翻译。然而,毕业时,我被分到了家乡一所偏僻的乡村中学当老师。在乡下,我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然后,通过家人的努力,我调到了益阳市第一中学。调来一中,生活条件和工作环境得到了改善,但我的工作离我最初的梦想依旧遥远。我虽无鸿鹄飞行的本领但我依旧怀有鸿鹄的志向。我虽暂且依傍枝柯但我时时昂起头,透过树叶稀疏的空隙,望着无垠的天空,依旧憧憬山外的未来。我考过研,考过托福,也搞过往大学的调动,然而都失败了。我就这样蹉跎了青春的岁月。
我的努力未能让我化蛹为蝶,我不能在蓝天下振翅飞飞。我的人生就这么尴尬,上天不得,入地我不想,但我依旧努力于天地间。
在物欲横流的九十年代,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日里,我去母校师大拜访了恩师赵甄陶。当我从先生那里得知外语系77级的同学大多调入大学,或是漂洋过海。我突然感到自己是一片发黄的树叶,在同学辉煌的光芒里飞飞飘落。恩师看我汗颜,便安慰我一句话:“就在你的立足之处深挖下去,必有清泉涌出”。恩师之言,顿时开启了我愚昧的心灵之窗。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慢慢明白了,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从此,我不再汲汲于大学教授的高贵,也不再追逐于出国诱人的浪潮。我拿起笨拙的镐,在我的教学园地每天挖地不止,我终于挖出了人生的第一股清泉。
1990年教完电大,我继而教高三,连任13届,成了“高三专业户”。1994年,我教了一文一理。文科班的学生多是外语考生,所以文科班实际上是外语班。外语考生的录取不仅看总分,而且看笔试,更看口试,口试是重点。那时的高考英语口试集中在省里。每年岳麓山上的艳山红花开满山坡时,山脚下的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便热闹起来,全省的外语考生云集于此,等待着几分钟就决定命运的英语口试。口试标准之高,要求之严,考生无不生畏。没有经过严格训练,考生是不堪一击的。之前,我荣膺几届考官,在外语系主考。我熟悉考试流程,深谙考试技巧。我把技巧用之于教,训之于学。课后每有空闲,我便对学生轮流训练,个个把关。带外语考生口试,如带兵打仗。不过,只要老师运筹帷幄,必定决胜千里。此次带学生口试,我打了一个漂亮仗。40名外语考生上考场,优秀率居高不下。80分以上的23人,90分以上的12人。考生中的佼佼者,才女方艳也。她以94分,夺得全省第一名,考入北大英语系。从此,我一仗成名好运来。
1994年9月,一中校园里紫气东来,我被评为湖南省优秀外语教师并立三等功。1995年5月,校园里闻到了悠悠的栀子花香,我被任命为外语教研组长。过去不香的我一下像花一样香了起来。1995年12月,益阳的大地白雪皑皑但我感到了雪中的温暖。学校的职评工作已经开始,13位评委全票通过,我被评为中学高级教师。1996年5月,我在益阳日报发表一篇散文“我是平原上一棵树”,随后引来了益阳教育电视台。电视台以此标题制作了节目,我被专题报道。1996年6月,市教育局招生办选派考官,我被选为全市高考英语口语考试总主考,续职15届。1996年10月,市教育局职评领导小组组建评委系统,我被聘为中小学教师中高级职称评委,续职13届。1997年6月,经市教育局评选,我被定为益阳市首批高中英语教师学术带头人。
其实,深潜在我内心的是一种执着的精神,而且这种精神化为一种力量,倾注在我的挖镐上。挖出了清泉,我越挖越有劲。我不仅向深度挖也向广度挖,不仅在教学园地挖也在翻译天地里挖。1997年10月,益阳城里秋阳杲杲,到处张灯结彩。益阳市举办了第三届国际竹文化节。有市委龙书记推荐,我荣膺开幕式翻译,配合市长致辞。银城小姐把市领导引上主席台,鲜花拥簇。我跟着市长走,闪现在睽睽众目中!开幕式上,市长的致辞如行云流水,朗朗上口而我的翻译如潺潺流水,自然流畅。我和市长配合很好。站在台上,望着电视系统现场直播的镜头,我感到了人生的意义。
眨眼又过了两年,到了1999年10月,益阳城里又举行了第四届中国竹文化节。光临盛会的既有副国级领导又有外国使节,既有外交部官员又有省市领导,既有中外商贾又有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的四百多万益阳人。挑选开幕式的翻译,领导慎之。组委会反复讨论,最后我荣膺首席翻译的角色,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万国权和省长储波及市长蔡力峰等领导的致辞翻译。这一次的翻译,我已轻车熟路。我在翻译的天地里又凑响了一首凯歌。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抹夕阳在时光列车的轰鸣中慢慢远去,迎来的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片灿烂的朝霞。世纪之初的2003年9月,益阳城里的上空飘扬着十八个国家的国旗。联合国的国际竹文化论坛在此举行,各国代表和外交使节云集。论坛由联合国高官拉克西米主持,东道国参会代表既有国家科技部部长又有省科技厅厅长还有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和市政协四大家领导。翻译场面既有高官会晤,又有中外友人的见面会,也有大会论坛,还有祝酒致辞。虽有几十名大学生志愿者作接待翻译,但我肩上扛着首席翻译的重任,让我感到我在飞越人生的巅峰。
2003年是益阳不平凡的一年。在这个小城里刚刚送走联合国高官拉克西米又在金秋10月迎来了专程访益的挪威基督教民主党主席、国会领导人、挪威卫生大臣达格芬·赫布劳藤,还有挪威驻华大使阿肯爵德及其随行人员十五人的代表团。达格芬是益阳接待的 一位外国国家领导人,市里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欢迎会上,我受市长指示作中方领导人的口译而国家卫生部派来的随程女翻译作挪方口译。我们配合很默契,给达格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益阳是世界羽毛球冠军之乡。2005年12月15日至18日,第18届世界杯羽毛球赛在此举行。我受聘作大赛的首席翻译和翻译部顾问。市政府秘书长指示我尽快按国际标准组建一支翻译队伍。于我,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什么是国际标准,我自己也说不清。不过,我还是勇挑重担。在短短的一个月里,我通过媒体招聘了40名外语人才。他们既有大学教师又有少部分中学教师,还有外事办的工作人员。既有研究生又有少部分大学生,还有归国留学生。为了让大家尽快熟悉业务,我和几位翻译经验丰富的大学老师合力举办了培训班。我们在网络上查找到国际羽联的翻译惯例和标准,然后,我们对照惯例和标准,对年轻的译员进行严格训练。训练他们的翻译技巧、翻译礼仪和翻译知识。为了确保翻译质量,组委会规定,所有译稿都由我和几位大学老师过目签字并由我负总责。整天面对桌上浩如烟海的译稿,我们努力审稿和改稿,呕心沥血。大赛临近,组委会又有规定,诸如新闻发布会、招待会、裁判长会和国际羽联主席见面会等大场面的翻译全由我和几位大学老师承担。一连数日,我忙得不亦乐乎,就连我的生日也忘到九霄云外。不过,我觉得我忙出了人生的意义!当一切归于往日的平静的时候,当2006年来临的钟声快要敲响的时候,益阳电视台《益阳人》栏目摄制组为我作了专访报道。这一下,我在小小的益阳城里家喻户晓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的挖镐继而在文学的领域挖掘。2008年3月,我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10万字的散文集《渴望的涟漪和浪花》。2004年_____2008年,我在益阳日报文学版发表了“光环背后话艰辛”等20篇散文。2008年12月,我被吸收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2011年8月,麓山枫叶别样红的时候,湖南师大外院77级游子经历了30年的人世沧桑后重返了年轻时启帆的小岛_____心中的师院,梦中的外语系。我因事物羁绊,未能前行,但我留下了 “重德先生”等4篇纪念老师的文章,刊印在《麓山情怀》纪念册里,定格在同学们的记忆中。2011年10月,湖南师大校园里丹桂正香,学校举行的海内外校友参加的《我与师大》征文大赛揭晓:我写的《甄陶先生》与王毅写的《殷殷四代师大情》荣获并列第一名。同年11月,《甄陶先生》一文被录入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大系的情感系列大书里。2014年——2015年,我在《唐山文学》发表了“红枫为谁飘”等45篇散文。2015年——2019年,我开始创作青春励志长篇小说《找出路》,在《中国作家网》连载。2017年——2019年,我在湖南师大《校友》杂志发表了散文“甄陶先生”,“常绕梦魂来”和 “教授的乔迁之忧”,受到了北大欧美文学系主任和人文学院院长及我国顶尖学者申丹教授的特别赞美。2018年,湖南师大外院喜迎80周年院庆之际,出了《岁月》《Only Yesterday》一书。全书刊发了我写的《麓山脚下一坚松》等7篇文学散文,给外院校友留下了深刻印象。2013年——2016年,我用双语创作了《精彩年华》,讴歌中国馆总设计师何镜堂院士的奋斗历程,已完稿60篇作品。2015年——2020年,我接手翻译了中国工程院院士系列丛书《何镜堂传》。一本传记,四十万字汉字的巨著,既是文学传记又是建筑学专业的教科书,其翻译凝聚了我多少心血,耗费了我无穷岁月。中译英,字字劳心,句句费神。 我咬紧牙关,翻译了五年,即将由人民日报社和华南理工大学联合出版。每当夜深人静时,我默默地坐在电脑前,不停地敲打着键盘,寂寞着,坚持着,但我总想凭我不懈的努力,在茫茫的心海,努力敲出一条通往成功的心灵之路。
我前行的路上一晃已是夕阳西照,然而我挥动的掘镐在余光照耀下依旧闪闪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