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茫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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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良
牛娃班的教室在地理和外语两系合用的那栋大楼的一楼，挨着东端入口的廊道。那一天上午，班上连续上两节精读课。窗外的树枝萌发了嫩绿的新叶，细雨淅淅沥沥，落在挨墙排列着的四季青树上，油绿的叶片缀满晶莹剔透的水珠。路旁的白杨萧瑟了一个寒冷的冬天，依旧傲然挺立。牛娃轻轻推开教室的玻璃窗，初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虽然靠窗而坐，但他没有因此而春心荡漾。他低着头，手里拿着老学究送的金星牌钢笔在一本发黄的线钉本子上记着英语句子，笔尖划着本上粗糙的纸，沙沙作响。他边听讲边记笔记。他也时而抬起头，注视着老师，竖耳聆听，正襟危坐，虔诚而景仰，兴奋而紧张，生怕漏掉了知识的精华。
老师很神气，中等个儿，略显肥胖，如铁塔一般沉稳，但也儒雅。如松树一样挺直，但也风趣。黝黑的脸上夹着一副宽边黑色眼镜，一副学者风度，一派风轻云淡，让人肃然起敬。他的英语说得地道而流利，自然而风趣，洋味十足。他是大名鼎鼎的曾老师。曾老师上课不看教案，但如行云流水。他喜欢给学生标调朗读。每每上课，他在黑板上总会画上句子标调朗读的示意图，示范音域的高低和调子的走向。不过，曾老师不怎么带学生听录音。其实，他朗读的课文比得上播放的录音。曾老师说得上是很有才气的人。大凡有才气的人都会有些傲气吧。不过，有的人傲气藏于心，才气见于事，和气浮于面。也有的人和气藏于心，才气见于事，傲气浮于面。曾老师的傲气好像是浮于面，有一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派头。然而，牛娃对老师仍是高山仰止。
上了个把月课，牛娃积了好多疑，便想登门请教。他把心里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室友。没有想到，他们不但不支持反而泼冷水，大家七嘴八舌起来：
“啊，牛娃，你说精读老师啵？我对他早有耳闻。他的英语确实说得蛮好，但你登他的门，只怕会碰一鼻子灰洛”。王紫文一头埋在英语词典里，边查生词边叽里咕噜念着英语，也边搭腔。他本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但现在却不冷不热地这么劝诫牛娃。
“其实，我本来也想去登门求教，但我起不了心，不敢吃他的闭门羹。”坐在双层铁铺底层床边泡脚的余雪枫接着紫文的话说。他的双脚插在热气腾腾的铁桶里互相搓擦着，他仿佛想搓擦掉曾老师不近人情的态度。
“你呀还是知难而退吧，不要自讨没趣。”戴着耳机凝神听灵格风英语的腼腆的李冰凡，也这么劝诫。他说话时，洁白的脸面对着窗外一缕微红的夕阳，露出了羞涩的神色。
牛娃心里想，室友们这么给他泼冷水，也许是因为他们为他担心，怕他吃闭门羹。他缄口不开，只是表明决心：
“管它碰不碰一鼻子灰，我还是打算去。No venture,no gains啊。要想登门求教，我顾不了那么多嘞。”
一晃又过了好几天，在一个风萧萧的晚上，牛娃拿着笔记本，鼓起勇气，来到了曾老师家。他站在门口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心里一阵激动便敲了敲门，可是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又敲了几下并通报了姓名，可是还是无人应答。牛娃傻傻地等了一会，还是泥牛入海无消息。这时，他想起了室友们的话，后悔自己一意孤行，所以吃了闭门羹。他忍气吞声，离开了曾老师家。回去的路上，风呼呼地吹，把路旁的树叶吹得飕飕响，牛娃火热的心也吹凉了。路旁的灯光轻轻摇曳，曾老师高大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也歪歪斜斜起来。春寒料峭，晚风寒气逼人，他一想起老师真的不近人情，不禁打了个寒颤。回到寝室，室友们看他脸色不好，便安慰他说：
“牛娃，别过意不去，吃曾老师的闭门羹的不只你一个。”尽管室友劝慰，牛娃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牛娃憋点气，其实是好事，他可以知耻而后学呀。他开始暗暗发誓要自己钻研，独立思考，再也不去问曾老师了。狭小的寝室蜗居着八个学子。两边各摆着上下两层的四个床铺。中间成对放着八张书桌。床铺与书桌间只有一条勉强通得过的走道。桌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北京外语学院的大学英语教材，还有收音机，留声机，喝茶的杯子。有的桌上杂志码成堆，有的字典堆成山，拥挤不堪，一片狼藉。牛娃的桌上倒是空空如也，但这并不说明他爱整洁而是除了一本教材，他一无所有。平日里，听美国之音，他与人共听收音机。查单词，他打游击，哪个同学的词典空着，他就借用哪个的。现在，牛娃虽然心里装不住事但他还是一个心灵孤独的人。他不喜欢同学进入他的内心世界。他尽可能把内心的伤痛包裹起来，不让室友看到。仿佛越多人看到，他的伤疤就越痛。他现在埋头学习，忘却委屈。趁李冰凡到教室里晚自习去了，他充分地免费享用他的词典。他像蚂蚁啃骨头一样啃着笔记本上难懂的词句，像在矿井里寻找宝贝一样地在牛津英语大词典里寻找词句的惯用法。人的性格也怪，越是借用别人的东西，效果越是出奇地好。牛娃在这个空子里查到了一些惯用法知识，解决了一些疑难。可是，很快下晚自习了，李冰凡回来了，牛娃只得退出查词典的战斗而转战课文阅读了。不知不觉，到了寝室熄灯的时候。牛娃睡不着觉，干脆走出寝室，立在过道昏暗的灯下看书学习。其实，这个时候的学习效果并不好，可是他憋着气，就特别用功，好像这样做给精读老师看。深夜了，寒气在考验着牛娃，可是他还在坚持着........。
第二天上午，两节精读课又开始了。课堂上，牛娃没有那么投入了。他像一只瘪了气的球，耷拉着脑袋。不过，他也在思考：词典也可当老师，不懂就查，疑难不难，不用问老师了。他想着想着，曾老师突然向他提问。他没认真听讲，被问得哑口无言。牛娃出了洋相，脸刷地红了。他开始怨恨起来。老师让他吃闭门羹，上课又让他出丑。他还没缓过神来，曾老师还要他看图说话。他描述图片，语无伦次，离题好远。他觉得出了大丑，脸红得厉害了。这时，精读曾老师放过牛娃，转而提问刘韵寒。哇，刘韵寒真行。她答问轻而易举。曾老师满面春风，连连赞扬：“Excellennt!You are a promising girl.”刘韵寒看图说话，游刃有余。她表达连贯，遣词造句，恰如其分，口语流利。她说英语的声音，像是弹奏的琴音，美妙悦耳。看到同学出色的表现，牛娃感到相形见绌。脸越来越红，红到脖子上了。他真想在教室里挖一个洞，从洞里逃跑，避免看到这尴尬的处境。不过，他又突然记起前几天军训时有同学说，刘韵寒的父亲是外语系的名教授。哎，人家是教育世家而自己是草根子弟，英语当然比不上她，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呢？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下来的台阶，脸上的羞红就自然消失了。不过，他觉得与同学的差距也确实太大了，他真的下决心要提高英语水平了。
星期一下午，班上没有排课。牛娃去图书馆，路上碰上了刘韵寒。
“刘韵寒，你也去图书馆吗？”
“喏，下午不上课，在图书馆看书比家里有气氛。”
“刘韵寒，你今天上课把我吓倒了。你的英语那么好。唉，怎么才能说得你那么好的英语啊？”
“ 哦，班上说得好的多呢。要说好英语嘛，多跟精读老师学呗。”
“我倒是想跟他学，可是无门。”
“你不是在课堂上天天跟他在学吗？”
“碰到问题，我想登门请教呀，可是.....”
“可是找不上他吗？”
“是呀，我昨天晚上就找过，只是吃了闭门羹。”
“唉，你去的时间不对嘛，晚上，老师要备课。想见他，你得选准地点，选准时间。”
听到刘韵寒的提醒,牛娃一下明白了许多，不再怨曾老师。他还是觉得请教曾老师好，可以免走弯路，他心里又动起了登门求教的念头。
眨眼又到了另一周星期一的下午。牛娃没有去图书馆而又去了曾老师家，可是他又碰一鼻子灰。他像吞进了一只苍蝇，好难受。
那一次以后，他悟出了一个真理：学习只能靠自己，靠不得别人。不过，他也想清楚了，上课不能闹情绪，必须心神合一，认真听讲。为了不出洋相，他好好预习，自己设计问题，自己回答。他为每一个看图说话组织语言，写成短文，背得烂熟于心。慢慢地，牛娃的脑袋就像一枚火箭，装上了火药，可以随时发射。曾老师对他依旧突然袭击，但好几次，他感到意外，发现牛娃不同了，反应快了，答问准了，看图说话也好了。曾老师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在一个忙碌而又有序的日子里，让牛娃没有想到的是，曾老师竟然主动邀他去家里一叙，还是在晚上。牛娃喜出望外，如约来到老师家中。
“曾老师，耽误您宝贵的时间，过意不去呀。”牛娃说着客气话。
“牛娃同学，此言差矣。时间无所谓耽误不耽误，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有意义的事，不是耽误时间而是在延长时间的价值。我为你解答疑难，不也是在延长时间的价值吗？”说着，他们就言归正传，开始了质疑答难。牛娃在那一本发黄的笔记本上找到一个一个疑难的词句，曾老师便耐心地一个一个解释，抽丝剥茧，让牛娃豁然开朗,收获匪浅。最后，曾老师送给牛娃一句话：
“牛娃同学，要知道，质疑问难固然重要，但学习方法更重要，古人云：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望着曾老师脸上的微微笑容，牛娃感到了春天暖意的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