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胜良
故事发生在1974年的深秋。益阳县兰溪区文教办设在兰溪镇工商所的二楼,一栋红砖墙面裂开了缝隙的危房,但房子坐落的风水还不错,正面巍然屹立着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枫林桥,桥上赶集的行人如织,肩挑路卖者吆喝着,虽说吆喝声有些沙哑刺耳,倒也给集市的气氛增添了几分热闹。桥的两头各有两尊石狮并排矗立着,虽说石狮因岁月的剥蚀而显沧桑斑驳,但它们依旧年复一年地守护在桥头,不论风雨侵袭,管它骄阳炙烤,它们依旧威武地矗立着,凛凛如生。桥的脚下,静静地流淌着一湾河水,河里碧水清清,倒映的桥影,水中的游鱼,岸边的浮萍,还有桥拱石面上绿中发黄的爬墙虎,都让人看了感到惬意。不过,最让我感到惬意的还是爬墙虎,因为它们在绝处无生处也能绝处逢生,也能顽强滋蔓,长出不朽的生机。水面上泊着几只褪色的帆船,好像几只背上黑白夹杂的颜色的鸟儿在振翅欲飞。风儿摇曳着帆船,帆船在碧水清清的河面上,微微荡起涟漪。临河的杨柳,尽管有些佳人迟暮的意味,但还是婀娜婆娑,尽显姿色,在河风的轻轻吹拂下,翩翩起舞,挑逗撩人。
桥头小景,撩人心扉,留人脚步。平日里,牛娃每每来兰溪小镇,总会在桥头驻足须臾,流连片刻,暂时享受眼前一瞬欢愉,然而,迷人的小景今天却留不住他匆匆的脚步,因为文教办公室里有一件让他更高兴的事情在等着他。
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设施简陋,只有一张办公桌和桌上的一台老式手摇电话机,还有靠墙立着的一个叠满报纸的报夹。电话机旁站着一位干部,五十出头,花白的头发往后捋,一丝不苟。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羊毛围巾,围得严严实实。他身着一套蓝色的中山装,衣服因褪色而显半新半旧,但一尘不染。那人一副儒雅脸像,只是额头上不协调地长着一对粗粗的眉毛,象是一个顽劣的学童练毛笔字时在他的额头上胡乱地画的两笔,不过,那对粗眉很能表情达意。他高高的个头瘦瘦的身,像一根楠竹立在桌旁。桌上的电话铃叮叮叮叮地响着,那人顺手把话筒拿起,边听电话,额头上的粗眉边锁成了疙瘩,然后,扬了一下粗眉并作指示说:
“别着急,再等等吧。一找到代课老师,我马上通知你们。”等那人放下话筒,牛娃便轻轻地敲了一下门,礼貌地朝里面问:
“请问您是王支书吗?我是区里老聂介绍来的牛娃。”问完话,牛娃仍立在门外,有点忸怩,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乡下伢子来找一位素不相识的主管文教工作的领导,心里多少有些局促。
“哦,是老聂介绍的,你是天成垸公社全丰大队陈家岭上的那个牛娃吧?就是那个刻苦自学英语的牛娃?老聂几次提起过你,你的名字我很熟悉了呢。快进来!快进来!我正有事找你。”那人扬着粗眉,伸出手来招呼着牛娃,牛娃这才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走到靠窗户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然后望着王支书局促地试探道:
“王支书,听老聂说,有一所学校要请英语代课老师,您找我说的就是这个事吗?”
“哦,牛娃,你猜对了,你知道吗,离兰溪街上十五里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农场,叫凤凰湖农场,农场的总部办了一所学校,叫凤凰湖初级中学。这个学期,学校缺编,差一个英语老师。上一个月,他们去县教育局要人,局里说要其它科的老师好说,但要英语老师没门,就连县师训班的学员也分不过来,学员人数有限,俏得很啦。不过,场部学校死缠烂打地要人,局里也招架不住,只好答应了给他们分一个师训班的学员,但答是答应了,可一直悬着,拖了很长时间还是泥牛入海无消息,估计向教育局要老师的事指靠不上了,所以学校里刚刚又打电话来催请代课老师。这不,你正好来了……..。”听到王支书介绍的情况,牛娃心里乐开了花,他先前听老聂说的好事,心里一直不踏实,可现在尘埃落定了。他的嘴角慢慢咧开了,僵硬的脸上也微微漾起了三月的春风,撑不很开的小眼越来撑不开了,高兴得眯成了一条线,他感激地说:
“哦,太好了,王支书,您给了我机会,我会好好把握的,把代课的工作做好,同时,我也可以边教英语边学英语呀,可是您的恩德,我无以为报呀。”牛娃因感激而羞赧,因羞赧而尴尬,因尴尬而木讷,因木纳而脸上僵硬,脸上一僵硬,他就搓起手来,好像搓手就能帮他表达出感激的心意。牛娃说话时,王支书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常德牌香烟,用熏得象烤黄了的腊肉一样的手指夹出了一根香烟,准备点燃但又停了下来。他走到牛娃跟前,摆了摆手,冲他说:
“感谢什么呀?牛娃,你自学成才,我们应该不拘一格选人才。你很努力了,该有机会回报,天道酬勤嘛。牛娃,听老聂说,你是七三年年底也算今年元月高中毕业的吧,但我纳闷的是,这些年来,由于“文革”的影响,学生大多厌学英语,而你…….,一个乡下伢子……,怎么爱上了英语的呢?后来在逆境中又如何走过来的呢?”王支书这么一问,牛娃不好意思地和盘托出了他学英语的酸甜苦辣:
“啊,王支书,其实,我本来也不喜欢学英语的,不是有人捏过一句顺口溜‘我是中国人,何必学英文?不学ABC,也要闹革命’吗?那时的我也盲目相信,学习英语就是崇洋迷外,为了充当红色接班人,我也远离过英语,所以初中毕业时我的英语考试记过零分呢!”说完这些话,牛娃的脸上像猪血一样地红了。
“学英语是崇洋迷外,真是奇谈怪论!连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在百忙之中学英语啊,难道这也是崇洋迷外吗?别信这些荒唐的话。牛娃,你厌学英语而后来又苦学英语,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可喜可贺呀!”王支书边说边扬着额头上的粗眉边把那根香烟插到嘴里,然后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香烟,继续说:
“那你是怎么转过这弯的呢?可以说,你是‘弃暗投明’了啊!”王支书竖着大拇指夸奖说。牛娃脸上猪血一样的红色慢慢褪了,他微笑着含糊地说:
“哦,我虽然在黑暗中摸索,但我没有在黑暗中停留,当我看到社会前行的一束微茫的曙光,我就摸着走出了黑暗,找到了学习英语的光明。”
“哦,年轻人,有见地!”王支书边说边点着头赞许。
“马克思说,‘外国语是人生斗争的武器。’不管别人怎么说,好好走你的路。要知道,一个国家不可能老是关门闹革命,等国家将来需要人才,你就是人才呀。我送你一句话,今天你沿着英语的溪边走,明天你就会找到英语的河,你继续沿着英语的河边走,以后你一定会找到英语的海。”王支书的一番话,语重心长,让牛娃茅塞顿开,听完话他又不自在地搓着手说:
“王支书,您的话太有哲理了,您为我指点迷津,让我看到了新的曙光。我一定会朝着这线曙光前行的。”王支书这才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熏黄的手指轻轻地弹了弹烟灰,说:
“好的,年轻人有出息。你的那只学习英语的小舟现在尽可在小溪里行,将来也可在河里行,也可在海里行。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呀。”说完话,王支书深深吸了几口烟,然后又吐了出来,吐出来的白白的烟,在房子里弥漫着,然后慢慢地散开了。王支书松了口气,又扬了扬粗眉,农场学校请代课教师的事总算解决了,心里的焦虑也象他吐出来的白白的烟,在房子里慢慢地散了。同时,他欣慰地看到,在这个耻学于师的社会里,还有牛娃这样的年轻人在为祖国的未来而刻苦学习英语。
此时的牛娃听到王支书的这番话语,便想起了自己学习英语的道路上遇到的种种艰辛。在那年月,他因学习英语而痛苦,也因学习英语而欢乐;因学习英语而陷入逆境,也因学习英语而在逆境中变得坚强。他备尝了痛苦:母亲的唠叨,亲戚的白眼,无知者的讽刺,官吏的压迫。他仿佛时时季处严寒,处处心遭冷遇。含泪的沧桑,无限的困惑,让他仰望茫茫的苍天,希望在哪里找到救星,然而他在哪里也找不到救星。他提着一本磨损得面目全非的英语字典,独自一人彳亍行走在资江堤岸,望着滔滔东去的资水,几次想跳入江中,绝尘而去,然而每当他有此轻生念头,总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拉着他,让他顽强地活下去。现在,他仿佛想起了枫林桥上迷人的小景,自己不正是那一片在绝处无生之处却能绝处逢生而且还能顽强滋蔓的爬墙虎吗?
牛娃望着眼前这位可敬的长者,他的同情,他的鼓励,他的关怀,让他感到了彷如冬日暖阳的温暖,他很感动。其实,牛娃很容易感动,给点阳光就灿烂。他一灿烂,脸上就羞赧起来,然而,脸一羞赧,他的眼泪就夺眶而出,撑不开的小眼睛因泪水而模糊了,但他还在搓着手背,还在对长者木讷地说着感谢的话语:
“王支书,您的恩情我会好好报答的!倘若我将来有出头之日,我真的不会忘记您!”
“好了,好了,年轻人,客气话别说了,言归正传,说说你代课的事吧。学校里捏着粑粑要火烧,明天能去吗?”
“哦,我明天早上就动身去吧。”
“那好,早去人家好早安排。”
“哦,我明白了。”
“你好好干,边教边学,教学相长,相得益彰,真正学好了英语,将来支援世界革命啦!”
“好的,我努力奋斗,决不会辜负领导的期望!”
牛娃别了王支书,走出了文教办公室,喜盈盈地又走到风林桥上。他觉得桥上的景致比刚来的时候更美了。走在桥上,回眸一望,牛娃看到了夕阳的余晖洒在文教办公室的窗户玻璃上,闪闪发亮。他在秋阳余辉的照耀下朝陈家岭的方向喜盈盈地赶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