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启兴
我或许是舌尖不灵活的缘故,吃鱼时常常被鱼刺卡住,所以我一般不吃鱼。我阿姆常说,“你太像你爷爷了,不会吃鱼”。我想这个细节遗传这么真,怎么不遗传爷爷的头脑聪明、身材伟岸呢。我虽不会吃鱼,但舅舅拿来的富水河干鱼仔特别喜欢吃。自舅舅去世后,我再也吃不到那好吃的干鱼仔,近三十年了,我一直在回味,一直在寻找富水河沿岸的干鱼仔,一直未果。
于是朋友这般说,“你吃不到美味的干鱼仔就与同朱元璋一样,穷困潦倒时觉得叫花鸡是美味佳肴,当皇帝后再让御厨做叫花鸡就是吃不出原来的美味来。此一时,彼一时,生活水平提高了,好吃的东西吃多了,味蕾就麻木,小时候填不饱肚子,能吃到干鱼仔开荤,肯定会记忆犹新。”我说,“或许有一点道理,但就现在来说,你们不是常说什么地方的干鱼仔好吃,清水鱼呀;你们不是常说什么地方的干鱼仔炖水竹笋,绝配。”不管你们说得多好,我总是不能苟同。我只记得舅舅富水河的干鱼仔好吃。
小时候,我住在徐家山。这里环村皆山也,四面竹树环合,有一条小溪从大幕山奔流而下,清冽的溪水有小虾、小鱼。小虾太小,一般不会捞起来吃,最多是捞给小猫吃;小鱼呢,夏天,我跟比我大的孩子一起去捉,能捉几条小鱼,这胜利品没有我的份,都是被大孩子们占有了。也就是说,我看到了鱼,没有吃到鱼。而舅舅住在富水水库边,吃鱼是家常便饭,吃过不喜,因此舅舅惦记着住在山头的我们。鲜鱼,舅舅是不能拿来的,因为路途遥远鱼易腐烂;拿来的是干鱼仔。舅舅每来徐家山探望我们一次,很不容易。那时轮船一天只有一趟,舅舅觉得搭轮船过富水河一是不方便,时间太拘束人;二是节约钱,那时一年到头不见钱影。舅舅一家七口人,生活极其困难。舅舅来看望我们时,往往是头天夜里向生产队队长请假,第二天,天一亮,舅妈摇着一路欢歌的木船,欸乃欸乃,好像是说,“去吧,去吧……”慢悠悠地把舅舅送到水磨上岸,然后舅妈还要赶回家出工。舅舅登岸后从水磨走二十多里的路到留驾山,翻鸡口山过黄沙铺,经李慈爬大幕山到徐家山,要步行一百多里路,舅舅背着几斤火烤的干鱼仔,其实是干鱼仔吗?
我们家也穷,舅舅远道而来,我阿姆非常高兴,但没有什么好招待,我记得好像从来没有肉,一般是煎上两三个荷包蛋,烤上薯粉粑,再就是把舅舅拿来的干鱼仔当时就煮着吃。我是坐在火炉边,双眼盯着阿姆在菜盆里洗干鱼仔,一条,一条,一条……,我都数得清楚,凝视着阿姆把干鱼仔倒进锅,盖上锅盖,生怕掉一只到火炉上,口水几次要出来只好强咽下去。等干鱼仔熟,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时不时问阿姆熟了没有,心里就像锅里的鱼汤一样在沸腾,五六岁时我不敢揭锅盖看,怕锅盖的水蒸汽滴到脚上,到七八岁时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等水一开,就揭开锅盖看,不想耽误一秒钟时间,其实这火烤干鱼仔很容易熟,只是我好吃的心太迫不及待了。阿姆把已熟的干鱼仔从锅里铲到盆上,我以雷霆之势夹一条放到我的竹碗里,用筷子夹住鱼肉一提,肉和刺立刻分离,这鱼肉确实香、确实甜。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三哥非常嫉妒,大哥、二哥、姐姐都是成年人了不会和争食,基本是让给我吃,三哥大我五岁,有和我争食的意向,但只要他付诸行动,阿姆眼一瞪,他就缩回筷子,不敢和我抢,他只能憋住气背后找我算账。舅舅看我吃干鱼仔的馋相,往往会说,“吃慢点,不要卡住,下次带多点让你吃过够,要不去我家住一段时间让你餐餐吃干鱼仔。”有了这句话,只要家人去舅舅家,我就想跟着去,但谁也不带我去,一百多里,还要坐船渡河,都怕我在路上走不动,成为他们的累赘。直到十二岁,我阿姆才带我去舅舅家,真是尝足了干鱼仔,富水河的干鱼仔确实美味。
1991年,我家搬到黄沙铺,舅舅高兴得合不拢嘴说,“现在少翻一座山,每个月来一趟,送干鱼仔给我吃。”于是我能时常吃到美味的干鱼仔。1992年我去了深圳打工,舅舅差不多每年寄两次干鱼仔给我。表弟给我来信说,舅舅为了不耽误农活,晴天下地干活,常常是阴雨天披着蓑衣摇船渡过宽阔的富水河到大畈镇邮局寄干鱼仔。我看到这里,鼻子总是酸酸的。我回信表弟说,我在一家星级宾馆当餐厅经理,吃遍了山珍海味,让舅舅不再寄干鱼仔了,但舅舅依然寄。1997年这年我没有收到干鱼仔,反倒感觉哪里不对。一次打电话回家向我阿姆问平安,阿姆说,”你舅舅得了肝病,身体不算好,能不能回来一趟。“我说,”我工作很忙,淡季时找个时间回来看望舅舅。”可是我一拖再拖就是没有回来。就连舅舅登山之日,我也没有回来送舅舅最后一程,那时我正忙着承办一个重要宴会。后来我回家后和阿姆一起跪在舅舅的坟前焚香磕头,心里藏着无限的愧疚。然而到现在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时时想起我的舅舅,想起富水河的干鱼仔。我在宾馆工作十多年中也吃过不少特色的美食,但总是没有遇到富水河干鱼仔的美味。每逢朋友说,这个地方的干鱼仔好吃,我就买几斤尝尝;那个地方的干鱼仔,我也买几斤尝尝。吃来吃去,就是吃不出富水河的干鱼仔的美味。闲时,我就思考:是我变了,觉得干鱼仔不好吃;还是水质变了,不能生长美味的干鱼仔;还是我舅舅走了,我对舅舅一种永远的愧疚和特别的思念挥之不去?
我在我家楼上常常凭栏远望鸡口山,思绪飞到了富水河,宽阔的富水河,绵长的富水河呀,只见悠悠河水日夜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