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季干旱,是我记事以来旱情最严重的一次,地面干得起灰,上百米宽的慈水河干得不知羞耻竟把胸脯全部裸露在外,只剩一尿水好像在挣扎。野外的小草等不及欣赏白雪仙子的丰姿就干成了白骨,也不需要冷风的判决就自己服刑。山上的竹子干死了,处处一片灰白色,大幕山好像披上了麻衣孝服。
水,水,人人都在找水,家家都为水发愁。
有人急中生智地说,“挖水井。”
“挖水井?现在水井的水能用吗?这家有化粪池,那家有化粪池。”
于是有人叹气:“原来月台排水沟的水可洗衣服可以直接喝,现在淤泥堵塞,只剩下一沟臭泥浆。”
是的,现在!这家是楼房,那家是别墅,一家比一家宽敞漂亮、阔绰大方。昔日老屋之间的排水沟堵塞了,现在建的新屋没有排水沟,你的地基升两尺高,我就升一米高;你的地基升一米高,我就升两米高;你的地基升两米高,我就升三米高。反正我有钱,就把地基填得高高的。我家地基高,就不怕水淹,至于别人家会不会被水淹,那就管不了。
他们的对话引起了我对童年的回忆,那时我住在大幕山深处的徐家山。
徐家山,三横三纵的青石板路把这个山中小村分割成一十六块,但不只一十六家,一进两重、一进三重的老屋里要住几户人家。这里水多,三横三纵青石板路旁边的排水沟,汩汩清泉,昼夜快乐歌唱。
我阿爷先在徐家山搭茅棚住,老佘舅娘看到我一家老小可怜,就把自己住的一箱连三间,匀一半借给我家住,因此我就出生在这间老屋。后来我几个哥长大了,不好住,徐唐家老师就把其侄徐赐强的房子借给我家住,这房子要宽大一些。徐赐强和我同年,那时只有一两岁,他和他阿婆一起住,房子空在,于是徐唐家老师做主把房子借给我家住,要求我阿爷负责捡盖,不让房子漏雨,不要租金。我阿爷是一百个感激。
在这个借居家里的东边是徐臣英的家,他家门口就是一道约一米宽、两米深的水沟,水沟上面架着一块大青石板连接门口和巷道,这水沟的水清澈透亮。徐臣英做了一个简易的木梯靠在石坑上方便大家下去取水。我和他的几个儿子每天顺着梯子下去打水,有时我们觉得上上下下几次麻烦,就合作干,派一个人下去舀水,待水桶装满,站在青石板的人就拉水桶,各自提着水桶往自家里走,倒进水缸,再来打。我们欢快的童声洋溢在这古老的巷口。
阿母说,这水只能作洗澡用,因为上方有几家的茅厕,叫我打水吃要到九狗舅爷那里去打。九狗舅爷,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徐泽民,可人们偏偏叫他这个贱号“九狗”,他有十个兄弟姐妹,是我大娘的弟弟,因他排行老九,就叫九狗。九狗舅爷家在徐家山最上方,他家是一进两重的老屋,上重被日寇烧毁了,木梁、桁条的黑炭依旧,似乎在诉说日寇的罪行,似乎在告诫我们这些稚童。九狗舅爷在他家的天井一端围成一眼水井,这里的水最清亮,几乎全村都在这里打水吃。我听阿母的话挑着小水桶就来这里打水,九狗舅爷看我这么小、这么懂事,总是要叮嘱一句“小心,石板滑!”直到水缸装满了水也就装满了我的快乐,水缸清亮的水证明我也能分担家务事。
九狗舅爷家东边是他的三哥家,我叫三狗舅爷,他家门口也有水,一道木枧挂在他家窗户下,常年累月弹着无弦的古曲。他家门口就是一道几米深的沟,在水沟上空架起木架,铺满了松树。三狗舅爷一家人进进出出,没有丝毫的畏惧,但我却杞人忧天生怕木架会塌下去,所以我不敢去那里提水,那明亮的水,只能望望而已。
另外,我大嫂娘家的屋里取水是全村最方便的。她家里就有一道木枧,就像现在的自来水,一进门就能听到一种悦耳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弹《水墨兰亭》之曲,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唱《斯卡布罗集市》民歌。她家不需要水缸,也不用挑水,洗、吃的水都在木枧中,木枧不知疲惫地填着婉约宋词。她家为了防潮,铺了木地板,别人是不能去挑水的,就是你再小心翼翼,水桶里的水总会不听话调皮地蹦到地面上。这木地板是刷了油漆的,大嫂的阿母每天擦得光亮,就是踩一脚,我都不敢,我觉得她家仿佛是皇宫。
徐家山村中间是生产队的仓库,仓库的东边、南边的水沟的水,可乐坏我们这些伢崽。
如果我们抛石子玩,就把锤好的石子在水沟清洗干净,再在巷道青石板上,我或坐或卧,尽情抛、抓石子,享受着肚皮打鼓的穷而无邪的快乐。
我们无知,常常把玩厌倦的石子丢进水沟里,只见摇着三寸金莲的老叶舅娘移过来弯腰捡起石子来,放进口袋里。
如果我们编织芒杆小马,把割回来的芒杆放进水沟浸泡一下,然后捞起来,清水从我们指缝间顽皮挠痒,我们尽力甩掉它,就各自舞动自己的灵巧小手,编织着自己的童年的梦想。
我们无知,常常把玩厌倦的芒杆丢进水沟里,只见摇着三寸金莲的老佘舅娘移过来弯腰捡起芒杆来带走。
如果我们要咬玉芦杆,就把玉芦杆在水沟里洗一洗,再用衣角一抹,便坐在青石板上啃着玉芦杆吸吮着比甘蔗还甜的汁,我们可以想象是啃甘蔗。
我们无知,常常把玉芦杆渣吐到水沟里或用脚踢进水沟里,只见摇着三寸金莲的老游舅娘移过来弯着腰一一捡起来装进箢篼提走。
手脏了,我们在水沟上洗;脸脏了,我们在水沟上洗;脚脏了,我们在水沟上洗。清澈的山泉水洗掉了我们伢崽的龌龊,还原了我们伢崽桃红般的脸色。
徐家山村庄条条水沟的水汇集一起经过甲厅门口的暗引一泄而下,与大溪相汇,与大河相汇,直奔长江而去。条条水沟不会堵塞,天天总是畅通无阻,年年总是畅流无碍。
去年我再次去徐家山,可是一切都变了:青石板脏脏的、毛毛糙糙的,再也没有昔日的光滑透亮;水沟的山泉水干了,水沟堆满污泥;石坑长满了杂草,老屋更显得破败苍老;令人心酸的是,甲厅门口仅仅坐着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想当年他们是生产队里的十分底的强壮劳动力。只有老人的叹息声,没有伢崽的欢笑声,山村显得非常的寂静。
我绕村庄走了一圈,只见几棵千年古树依旧向空中白云招手,还像激情的少男想拽一下白云姑娘的衣角。
我坐在古树下发现,现在的村庄好像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我一时又没有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