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是在20多年前远去的,如果归来的话,今年早过耄耋之年了。自我记事以来,印象中的父亲就从未年轻过。尽管父亲对我这份“迟来的爱”如获至宝,但年幼的我一开始对父亲却并不“热乎”。那个时候,我甚至为父亲的老态有些自卑,直到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这种情愫才逐渐褪去。
父亲是个中医,涉足杏林源于子承父业。他是在我爷爷的口传身教下走上从医之路的。
小时候,记得每有患者上门看病,父亲总是笑脸相迎。寒喧片刻之后,他便十分娴熟地先看一下来人的眼白、舌苔,继而问些“吃、喝、拉、撒、睡”的问题,再把一下对方的脉搏。也就一支烟的功夫,他便信心满满地为患者开出一张可以“药到病除”的处方来。
儿时的我,对父亲能记住成百上千的中药名称佩服不已,更对父亲单凭几味中药就能解除患者的病痛深感自豪,尤其是面对身怀六甲的孕妇,父亲通过脉象也能判定是男孩还是女婴!这让我在同伴面前好不得意,更对父亲的医术充满了神奇。
在当地,父亲的医术还算小有名气,那时,经常有十里八乡的患者慕名找父亲看病。父亲给人看病从不收费,出于感激之情,不少病人身体痊愈后,总不忘带几包香烟、砂糖,或拎几斤鸡蛋、红枣登门致谢。如今想来,当时的父亲在给患者带来健康的同时,也凭自己的人格和本事撑起了我们全家对生活的信心。
二
父亲是个痴心歧黄的医道中人,不厌其烦地把脉、看病、处方、抓药便是他生命的全部。这辈子,父亲不知迎来又送走了多少满脸交织着痛苦和希望的人们,可他自己却过得很累、很苦。可以说,父亲是带着对生活的眷恋、拖着疲惫之躯走向冥冥之路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父亲被一连串的家事搅得心力交瘁,尤其我的姗姗来迟更是让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几年里,两个哥哥相继成婚,之后,患病多年的大嫂撒手人寰,活泼可爱的长孙又不幸溺水……背着上千元的外债,每月只拿50多元钱工资的父亲节衣缩食,一边拼命工作,一边还得供我和三哥读书,最后硬是一点一点地将债务全部还清了。
退休后,考虑到母亲没有工作,还有两个孩子没有成家,本该安度晚年的父亲在单位守起了门房,还开了一家简易的副食店。那时,我正在读初中,看见个性好强、也曾受人尊敬的父亲为了生计,居然拿下“面子”甘愿被人呼来换去,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记得经营副食店时,为了节约开支,父亲购货时从不请人代劳,而是自己将一箱一箱的烟、酒、罐头抱回家里。有一次,当我和母亲因一时不见他而正四处寻找时,却见车流人群中,年愈花甲的父亲气喘嘘嘘地又抱了一箱罐头回来……每忆及此,我的眼圈就一阵发潮,泪眼朦胧中,我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步履蹒跚却意志坚强的老人。
三
有人说,凭着父亲医学上的扎实功底和良好口碑,如果能配上一副“好嘴”极尽钻营之能事的话,相比副食店,开办一家个体诊所定会赚上更多的钱。“遗憾”的是,颇具实干作风的父亲从来就不善于自吹自擂,父亲最终没能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诊所,尽管他很需要钱。
总是一身中山装的父亲谨言慎行、为人忠厚,平时深居简出、交际不多。在家里,除了看书,就是含一支烟嘴默默地靠在他专用的竹椅上,袅袅烟雾中的父亲双目微闭,一如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
父亲属牛,如牛一般劳苦,也如牛一般倔强。为了不让我学坏,父亲将我从小就管的严紧。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传统的父亲对年轻人“另类”的装扮极为不满。印象中,只要我的头发和鬓角稍一留长,父亲就带我到理发店去理发,而且每次都督促理发师傅将我后脑的头发推的老上老上。这样的“管制”,直到我进入高中方才结束。那个时候,他总是倔强地认为,一个人的头发愈长,品质就愈坏。即便今天,我都弄不明白,父亲那时怎么会有这样的逻辑?
父亲对我的管教不止于此。为了让我专心读书,放学后,我只能呆在家里温习课本,不能外出和同学玩耍。小时候,我家后面有个水塘,小伙伴们经常在塘里互打水仗,但父亲却明令我不准下塘嬉水。即便是骑自行车,也是在我读完初中后才被批准的,父亲说,这都是为了我的安全。记得有一次,我在报上发表了一篇针贬时弊的杂文,父亲看见后,反复叮嘱我,以后不要再写类似的文章,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写出麻烦才这样提醒的。今天看来,父亲的一些做法的确有失偏颇,也并未给我的成长带来多大的益处,但他的初衷毕竟还是出于对我的保护。
对自己的孩子永远都放心不下,我想,这也许是天下父母不治的“通病”。由于父亲血压一直很高,心脏也不太好,以至能在有生之年供我读完高中,一度成为他晚年最大的奢求。
在父亲那颗跳动了70年的心脏终于停下来后,送别仪式上,他生前的学生为他题写了这样的挽联:勤勤恳恳一生笃医济世,清清白白两袖轻许如风。勤恳、正直是父亲留给我最深的印象,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好遗产。为此,我深深地感谢我的父亲,因为他不仅给我带来了生命,更让我懂得了许多做人的道理。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从那些保存完好但早已发黄褪色的证书、奖状以及诗稿、日记中,可以看出,年轻时的父亲曾是一个有着满腔抱负的实干主义者,可行医一生的父亲最终也未能了却宏愿。这是父亲的不幸?抑或造化弄人?
四
父亲走了,但他的性格却根植在我的骨髓里,他的品质更是流淌在我的血液中。父亲是值得怀念的,他具有耿直、忠厚的秉性;父亲是平实的,在艰难的岁月中,他度过了自己朴素的一生。他对社会、对家庭、对孩子付出了自己毕生的爱,却唯独疏忽、怠慢了自己。
父亲似埃,他的存在就象一颗沙子那样微不足道,可他的精神却如同一座不倒的灯塔,始终指引着我不断前行的人生之路。父爱如山,如山一般的无言、厚重、深邃、高远,他对事业的忠诚,对责任的担当,永远值得我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