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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便觉得自己又死过一回。浑身酸胀,口舌木然。我枯坐简易床边,点上一支烟。冥思连续几个晚上反复出现的奇异的梦境的残片。层层叠叠的碎片如烧透的火纸,化作层层叠叠白色的灰烬。
小魏掀开帐篷的门帘闯进来。冰冷的晨风直射脑门心。我响亮地喷嚏。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已然死而复生。
“看样子您老人家又没睡好。”小魏蹲在火盆边生着木炭火,笑,说,“梦见狐狸精了?”
我问今天初几。
“正月十三——您是初二来的吧?您老人家来燕子垭十二天了!”
正月初二上午九时许,驾车离开我居住的小区,打算直达燕子垭。小区保安从大门岗亭探出脑袋。这个黑瘦的老头恶声恶气地警告说:“出去了你就进不来了!”突然想起小年那天,舒天心讲述的梦境。心头一紧,乱成一团麻。出大门靠边停车。
天色晦暗。来往车辆开着大灯。
打开车内顶灯,仔细检查携带必需品:钥匙、手机、烟、火机,都在;医药包:胰岛素注射器、备用胰岛素和针头、碘伏、棉签,都在;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用于拜年的烟酒礼品,都在。回头看看冷寂寂的小区大门,想,我怎么就回不来了呢?
腊月二十四,小年。赵振亚宰年猪,请我及燕子垭村两委干部在他的新房喝猪血汤、接年。
赵振亚家紧挨村委会。县直单位历任驻村干部都在他家安营扎寨。很多驻村干部离开了燕子垭好多年,仍然一直保持往来,亲戚一样。
燕子垭人的年猪一般都养足了两年,四百多斤,膘肥体壮。三五条好汉奈何不得。所以方圆百十平方公里,流传着这样一句歇后语:燕子垭人宰年猪——你以为是闹着玩的?!
吃过接年饭,进入年期。我就可以安然撤退,回家过年了。大家纷纷议论,应该尊重传统和民俗,年假可以考虑从小年开始,到元宵节结束。
赵振亚的老婆舒天心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进了城。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所有的临街门店关门闭锁。街上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人影。
舒天心对我说:“您的书读得高,请您解梦。”
那是预示将会发生什么大事呢?我没吱声。大家却在一本正经地分析、猜测。
赵振亚笑,说:“别听天心瞎说——她是昨晚睡觉前玩手机,看了电影《后天》”。
“天心姐的梦可灵验了!”村妇女主任小陈说,“上半年不是跟大家讲了吗,梦见很多的肥猪,四脚朝天躺在河滩晒太阳,后来不是应验了吗?”
又说:“家里老人们都说,庚子年的年成一向不好。上半年闹猪瘟,现在谁知道会闹出什么大灾大难呢?”
“封建迷信你也当真?”村支书黄金辉说,“闹猪瘟是在己亥年——今天接年,接的是庚子年。距庚子年还有好几天呢!”
……
仍然心慌意乱。步行返回家中。重新检查一遍水、电、煤气。给老婆、孩子分别打个电话作辞:我也下乡了。去燕子垭了。
老婆、孩子都在县医院工作——老婆是护士,儿子在公共卫生科。前天,大年三十,大清早儿子就赶去县医院。老婆在家清理春节物资、整理衣柜鞋柜,然后把桌椅板凳细细擦拭一遍,然后收拾行李平静地离开。到了县医院没有通电话,只发了一条短信。我想起老婆在门口回望的异样眼神,体会到什么是聚散两依依。
——我被抽到一线,充实传染科。已隔离。
现在,我也必须离开这个家。我在燕子垭驻村。燕子垭是我必须坚守的岗位。
冷烟寂火的年,空空荡荡的家。
危情一天紧过一天。一家三口分作三处吃饭。这个不平凡的年估计就得这么过了。
离开县城时候下起雪籽,落在车上噼啪作响。
天寒地冻。
想起一句古老的歌谣:风萧萧兮易水寒。
又想起一张抗战时期照片:一名身背大刀的战士大踏步前进,留下孤独的背影。配上八个字,更显壮怀激烈:丈夫许国,不必相送!
哪怕下刀子,哪怕有去无回,我也必须赶到燕子垭。
特意给黄金辉打了电话,互道新年好。
黄金辉说:“有麻烦了,正要跟您商量——见面再说。”
又问:“办了通行证没?沿途乡镇都在设卡!”
从县城到燕子垭,经过三个乡镇,三道卡。
慷慨赴死,还需通行证?
除了三道卡,沿路几乎见不到人,见不到车。
每过一个乡镇、一个村,路口都悬挂巨幅标语,触目惊心。
直达村委会。悬挂在宣传栏的横幅把我吓一跳:今年过年不准串门,谁串门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您老人家新年好啊!今天怎么赶来了呢?”小陈说。小陈戴口罩,穿白色长袄。是天昏地暗中的一抹亮色。
“书记呢?”
“乡政府开会去了。”
“还有人呢?”
“进村入户登记排查——第三套摸排表格下来了,要马上填报!”
小陈侧着身子,保持一定距离,单手持洒水壶给我双手喷了酒精。
“您得戴口罩!”小陈说,“我说天心姐的梦很灵验吧,发了猪瘟发人瘟!”
又说:“您在这帮着守一会儿!我去前边那个塆子量体温。”
小陈骑上电瓶车。她往提包里装了一支笔、一个记录簿,以及十几支水银柱体温计。
黄金辉从乡政府回来,带回一摞宣传手册,一摞《告知书》。《告知书》估计是乡政府临时加印的,所以用的白纸。下了车,老远挥手致意。然后直接去水池边洗手。擦干,再喷酒精。
“什么麻烦?”
黄金辉习惯性地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说:“夏家岭的人要闹事——借非洲猪瘟的事闹事!”
“这个紧要时节,还扯这个事啊——哪几个牵头?”
“现在还不是很清楚。”黄金辉忧心忡忡,说,“马上又要开展第四轮排查。全村在外打工、读书,回家过年的,有一千二百多人;其中县外返乡的有八百多人。从武汉回来、或中途经武汉停留回来的有六十九人!”
想起外面宣传栏上的标语。人海茫茫,谁是我们的“敌人”?
“有没有隔离的?”
“暂时没有。”
现在村里紧缺人手,紧缺口罩、消毒液、体温计等医卫用品。我向单位领导汇报,争取支援。
单位下沉县城的社区,负责一个居民小区的防控。二十四小时值守。
村里紧缺的,单位目前同样紧缺。
午饭时候,我们商定:迅速摸清夏家岭闹事的幕后操纵人,把麻烦解决在萌芽状态;迅速发动、组织老党员、老干部,回乡年轻人,组建志愿者疫情防控特别工作队,参与疫情防控。
两件事都得抓紧。
午饭是小陈从家里带来的。一碗米饭、一碗莲藕排骨汤、一碗菜,有荤有素:肉有腊肉、爆炒鸡丁、小炒牛肉;鱼有腊鱼、红烧鱼块。时菜有萝卜片、红菜苔。一式三份。都用一次性塑料碗装着。
我们像影视剧中的古人,各领一份,各占一张办公桌,隔得远远的坐了。黄金辉问:“你不在家陪你老戴吃饭,也跟着跑到这里来?”
小陈的男人老戴在深圳一家工厂做模具,高级技工。每年春节回家探亲。
小陈说:“你的兄弟姐妹、侄子外甥,二三十人呢,都在你家过年——你怎么不陪他们?”
笑笑,又说:“我不来陪你们,你们两个老男人咽得下去?”
黄金辉也笑,说:“你看你,把你自己当成下饭菜了!”
又说:“不该弄这么多菜——不就是吃个饭吗?吃个饭,一碟腐乳、一盘酸菜、一碗西红柿蛋汤,足矣!”
这是明摆着要喝酒了。刚好我小车后备箱准备了一箱。小陈又笑。要了车钥匙,拿来一瓶大曲,摆上三只塑料水杯,三一三十一,一人一杯均分。
黄金辉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舌头像是蒙上一层薄膜,变得迟钝和麻木,需要酒精化开,露出味蕾。说:“哪像过年啊?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年!”
若在以往,正是走亲访友、喝酒打牌的好时光。
小陈说:“这叫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说笑间,赵振亚进来,拱手道声新年好。满脸惊讶:“你们就这样过年?”看见了我,问:“您老人家来了,怎么不在我家落脚?”小陈说:“你们不怕他,他还怕你们呢——这叫麻杆打狼两头怕!”我说:“你爸爸、妈妈还好吧?这边忙完了,就给老人家拜年去!”在人家家里打扰了整整一年,新年新岁,给老人家拜年,理所当然。小陈打趣:“你看看你,你这是在催县里领导给你拜年了!”赵振亚大为尴尬。给我和黄金辉递过烟,说明了来意:“我来看看,有没有我们可以做的事。”
小陈放下碗筷,拉起口罩,然后递给赵振宇一个口罩。
“你来得正好!我们人手不够,打算组建一支志愿者队伍。就请你牵头!”黄金辉说,“吃完饭我们就进村入户摸底排查;宣传防控知识;发现扎堆聊天、抹牌赌博的要驱散。”
反复叮嘱小陈:“这份《告知书》不要拿出去张贴。用手机把内容拍下来,念给大家听听就行——一张白纸,新年新岁的贴到人家大门口,讣告一样,不吉祥!一定要注意,一定要跟他们几个人把话讲清楚!”
事实上,村民已经自发行动起来了。
燕子垭村三面环山,南临桃花河,像一只巨大的簸箕。旅游公路修筑在防洪大堤上;村级公路则像瓜蔓一样环绕山脚延伸,两头与旅游公路连接。大小不一的村庄散落在公路两侧,又像一条瓜蔓上结出的瓜。
几乎每一个自然村落都设置了路障。有石墩、有土堆、有原木,还有车辆横着停放在路中间。千奇百怪。最简易的,就象征性地拉起一根绳索。把一条公路弄得疙疙瘩瘩,像一根窜起的香肠。
我们处处受阻。到目前为止,既没有明文规定必须设置路障,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准设置路障。只得按照自己的理解做思想工作:不得设置固定路障,以防万一——新年新岁的,谁家能够保证没个万一?现场催促村民动手,改成可防可控的活动路障。到达夏家岭,麻烦来了。
夏家岭位于燕子垭村西北角。一条支路直通山脊。山脊的另一边,是同一个乡镇的另外一个行政村。
远远望见山脊路口,赫然堆起巨大的新土堆,像一座新坟;坟头赫然树立巨大的标语,像一块墓碑:已有一例确诊,不怕死就来!
我们在土堆前拐弯,进入夏家岭。这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塆子。关在屋里打牌的男女、玩手机的孩子都涌出来。
我们劝说不要扎堆:不要扎堆聊天,不要扎堆玩牌——一人确诊,合屋封闭隔离!
女人们总是情绪化,显得很激动。她们挥舞双手驱赶:
——你们不要来!你们来了有什么作用?你们说的那些没油没盐的话,我们早就知道了!
——你们干部到处跑,谁知道有没有病毒?去年发猪瘟,多半是你们干部带来的!
……
男人们则理性多了。拱拱手,嘿嘿笑着,说着新年好啊新年好啊。
夏家杰满脸是笑。掏出香烟,每人敬一支,又掏出火机,给大家点火。特意问候赵振亚:“年过得好吧——老人家好吧?”
他们是连襟。
夏家杰的女人舒天文跑过来,扯住黄金辉诉说:“我们过年没肉吃的咧!猪都死光了!整个夏家岭都是买肉过年!有几家吃得起肉?四十几块钱一斤的肉,谁吃得起?”
舒天文扯开嗓门说:“你们总说领导一切——既然领导一切,就必须对一切后果负责!”
“你们让我过不好年,我也让你们过不好年!”舒天文恶狠狠地样子,咬着牙齿说,“燕子垭人宰年猪,你以为是闹着玩的?!”
离开夏家岭,黄金辉对赵振亚说:“你的亲戚是个‘狠人’啊!”
赵振亚叹了一口气,说:“狠是手段,目的是钱。”
2、
刚刚安装好路口守卡的帐篷,舒天文就找上门来。
熬过最初几天的混沌状态,各项工作开始井然有序;疫情防控物资紧缺的窘迫状况也逐步得到缓解。先是村卫生室清理出库存的几百个口罩;一位在县城开药店的村民捐献了两件口罩(一件2500个)、十个红外线体温仪。小陈手持这种玩具一样的仪器,欢喜得像个孩子,见人就对着额头射一下。接下来单位雪中送炭,专车送来两件口罩、一桶消毒液、一箱泡面、两板六十个鸡蛋。另外,为我的小车办理了一个县疫情防控指挥部发放的通行证——红底子黑字。乡政府三不时送来一两件口罩,要求我们迅速低价出售给村民。
口罩出厂价每个一块五,县里补贴三毛。明确零售给村民不得超过出厂价。我们赶紧集中了村里所有的小超市、小卖铺的老板,将乡里送来的口罩分发给他们,强调了县里的要求。老板们一致表态,都按进价卖给村民,一块二一个,明码标价,不会赚取一分钱的差价。他们不会在这种时候赚这种昧良心的钱。又把村民捐赠、单位送来的口罩分给老板们。说:有些家庭比较困难,这是免费送给他们的。确保每个人都能戴上口罩。老板们说,你们不说,我们也会免费送的!一个人不安全,大家都不安全!
县里现在明文要求,各村设卡把关。燕子垭村与旅游公路连接,有两个口子,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相距七八里的样子。就跟去年夏天防控猪瘟一样,我与黄金辉分头负责,一人把守一个。我负责村东的卡子。
乡里派车送来两顶帐篷,印有“民政救灾”字样。按示意图的步骤安装了第一顶,阔大,足有十来个平米,且有门有窗。摆上一张简易床,仍然显得空空荡荡。我们把帐篷搭建在路口一幢民房西侧的空地上,那是夏天防控猪瘟的老地方。随后,跟紧挨着的这户人家商量借电,架线搭火。
户主魏婆婆,头发花白,六十出头的样子。出门看了我们搭建的帐篷,说:“这个位置不好:当北风,像个过风的凉亭;泥土地,积水——夏天防猪瘟,你们把卡子设在这里还行。现在不能搭在这里——太冷了!”指着她家门前的晒场,“你们要挪到这边来!”
其实,事先我们是考虑过魏婆婆家的晒场的。但是,刚好堵在了人家的大门口——新年新岁的,怎么开得了这个口?魏婆婆说:“没事的没事的,挪过来吧!”叫来儿子、女婿帮忙。安扎稳妥,接通电线,又搬来一张小方桌、四把小木椅。看看电取暖炉,摇摇头说这个不好,不如白炭火。跺一跺水泥地面,颇为自得,说:“像是铺了地板砖——是不是啊,是不是啊?”叫儿子回家搬来火盆。自己拿起扫把在地上划一划。小陈打了一个电话,让人送来两箱机制炭。这时候,舒天文闯了进来。
“黄金辉呢?我要找他扯皮——我要吃肉!”
没人理睬舒天文。大家各忙各的。七手八脚把火点燃。木炭火哔哔啪啪地炸开,火星四溅,像喜庆的烟花。
“黄金辉呢?黄金辉呢?我找黄金辉!我家年猪发了猪瘟,过年没肉吃——我要找他扯皮!”
舒天文叫嚣一阵,始终没人理睬。只得悻悻离去。
“除了赵振亚,有几家没发猪瘟呢?”魏婆婆冲着舒天文的背影说,“没见过这样的人,自家的猪死了,怎么跟村干部扯皮呢?扯皮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全国人民都在防着人瘟呢!”
正午时分,赵振亚开着三轮车送来盒饭。
村两委议定,请赵振亚为我们做盒饭。一天三餐。早餐每份十块;正餐每份十八块。每个守卡的村干部和志愿者一人一份。半个月结一次账。
小陈通知西边值守的黄金辉们过来吃饭。不料半路遇见扯皮的舒天文,一并带了来。
一上车就跟黄金辉吵。一张嘴不歇火,像一支机关枪。下了车发现赵振亚,就把枪口调了头。
“这是我妹家的饭。这些不相干的人都能吃,我为什么不能吃?”反复强调自己的身份,是赵振亚的老婆舒天心嫡亲的姐姐,伸张自己应该吃饭的权利。赵振亚几次试图解释,却一直被强大的火力压制,开不了口。
小陈指责说:“大家都在吃饭呢!你戴个口罩,却把口罩往下扯,只包住了个下巴——你这样戴口罩有什么意义?”
像是子弹卡了壳,舒天文稍作停顿,将口罩往上扯一扯。趁此机会,赵振亚说:“请你跟我回家吃饭——这里一人一份,算了和尚下的面!”
小陈打趣,说:“振亚哥的饭可以放心吃——全村的猪都死精光,就他家的安然无恙!”
黄金辉笑,说:“哪有你这样类比的?”
小陈也笑。
确实,除了养猪大户赵振亚,燕子垭家家户户普发猪瘟。
听到舒天心讲述自己梦见成群的肥猪四脚朝天在河滩晒太阳的时候,赵振亚发现非洲猪瘟还在万里之外的省份蔓延。进入六月,微信朋友圈陆续转发了临近省市非洲猪瘟发作的谣言。紧接着,造谣生事的当事人被当地派出所捉了去,经批评教育,认识到网络并非法外之地。签写训诫书,并亲自在公共媒体露面,认罪致歉,澄清事实。
无风不起浪。赵振亚警觉起来。赶紧上网搜索,恶补相关知识。囤积大量的饲料、蚊香、消毒液。六月中旬,无法解释的神奇现象出现了,舒天心的梦境竟然变成了现实:三不时有来历不明的死猪从桃花河顺流漂来,有的在河滩搁浅,四脚朝天晒太阳。赵振亚简单收拾了行李,跟舒天心说:“我去板栗冲了!”嘱咐,“任何人不准来板栗冲——有事电话联系!”与此同时,县、乡、村内紧外松,迅速采取疫情防控措施。打捞、消毒、掩埋、销毁。各乡镇、村成立专班,在路口设卡检查,二十四小时值守;组织畜牧站工作人员进村入户,宣讲、检测、监控。守卡人手不够,紧急从县直驻村单位抽调。每人每天发放伙食补贴五十块、下乡补助五十块。
板栗冲距赵振亚家三五里地,有一条机耕路与村级公路相连,原是学大寨时期开垦的荒地,总共五六十亩的样子,慢后重新茅荒草乱。赵振亚在那里盖了四栋简易猪棚,原计划养猪二百头。因建新房,忙不过来,压缩了规模,只养了五十多头常猪、两头母猪和十几头猪崽。赵振亚住进猪棚,严格按照网上的指导操作。开窗通风;早晚清理猪栏,每个猪栏点一根蚊香,驱赶蚊蝇;按比例稀释消毒液,棚内棚外定时喷洒;禁用泔水,喂熟食,谷糠、玉米粉、青菜,统统煮熟;在冲口设置路障,严禁外人进入。
赵振亚在板栗冲严防死守,舒天心则在家里求神拜佛。
屋后大枫树下有一座土地庙。住在土地庙里的,想象中应该是个小老头,眉、须、发皆白,且皆飘逸,是这个自然村落的保护神。舒天心每天天黑就去装香、烧纸、上供品。我问这样做有没有用。舒天心说:“能想到的办法都要用尽,否则心里头不踏实。这叫神药两医——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啊!”
自六月中旬到八月底,联系乡镇的四大家领导,县委督查室、县纪委干部轮番下乡进村检查值守干部到岗到位情况。一天中午,烈日当空。我们在村委会歇息。来督查的县领导问我们为什么不在卡子边守着。黄金辉答:“我们的防控任务已经完成——除了一户,他自己看守猪棚,没有发病,其他村民的猪都死光了!常猪八百多头、母猪六十三头、猪崽三百多头!”给县领导递上一份自己制作的村民损失登记表,并解释:“老百姓来报灾,我们按日期、分组、分户如实登记。我们给每一个报灾的群众作了交代:登记不一定有用——到目前为止上面都没说给补贴……”
“是啊,这个话要说在前面。”县领导说,“上面没这个补贴,我们也不敢报!如实上报吧,就把各路大神给招来了——各级领导、各种专家、各路媒体!老百姓得不到一分钱的补偿,相反的,我们的一切工作都得停摆,为之让路!会把我们的社会搅个沸反盈天、会把我们的干部弄得疲于奔命——仅仅是接待一块,就会把我们的财政吃出一个大窟窿!我们必定得不偿失!”
县领导说:“现在,我问大家一个问题:我们这里出现过非洲猪瘟吗?”
大家相互瞄了瞄,然后异口同声地回答——
“没有!”
声音之洪亮,震耳欲聋。
3、
天色依然晦暗。临街门店一律关门闭锁。实行交通管制后,路口的红绿灯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警醒的红灯。湿冷的街道空空荡荡。我驾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穿梭,就像在舒天心的梦境游动。
苦熬七八天,乡村最紧缺的是各类药品和婴儿奶粉;城里急需时鲜蔬菜。通过微信的村两委群、党员群、志愿者群收集需求信息,我们负责运送、代购。我的小车和通行证派上了用场。
几乎每天都要跑县城一趟。我自己跑了第一趟,其余的大多交给魏婆婆的儿子小魏。我得守在卡子边,就像猪瘟防控一样,迎接各路领导查岗。
魏婆婆并不姓魏,她男人姓魏。男人身体有毛病。因病医治无效时,两个孩子还小,都不到上学发蒙的年龄。孩子扯大了,都成家了。现在帮着招呼第三代。
孙子、外孙是两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差不多一般大。
我睡在帐篷里简易床上,常常在小女孩嗤嗤的笑声中醒来。
两个小女孩站在小方桌边。小方桌上摆放几只塑料碗,分别装着花生米、兰花豆、卤鸡爪、麻辣香干等下酒菜。她们拈起一颗塞嘴里,又拈一颗放另一手心,又拈一颗……嗤嗤嗤嗤,相视一笑。蹑手蹑脚退出帐篷,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乐开了。过了不一会儿,鬼鬼祟祟的又溜了进来。突然想起一句古文:“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就笑。但没笑出声。怕把孩子们吓着。
白天巡逻。手持喇叭循环播放事先录制的宣传口号。发现村民没戴口罩,每人发一个。之后,听到喇叭响,条件反射一样,三三两两的村民站在路边等着我们发口罩。他们习惯性地将口罩叠成小方块,塞进荷包。遇到扎堆玩牌、看牌的,苦口婆心做思想工作,好话说尽:镇上几家麻将馆的台子都被派出所砸了呢——头发墨墨黑,谁知谁是贼?
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口气很冲:纪委的,查岗!
平时嚣张的年轻人,如今更加甚嚣尘上。他们运用高科技手段查岗:加我微信,跟我视频!
邻村又出现一例确诊,因此采取超视距措施查岗。
理解。
天昏地暗中大雪纷纷扬扬,在灯光里旋转、翻滚。
晚饭后照例主动跟儿子联系。发出视频请求。被拒绝。拨通电话。儿子说:“我在尿尿——你想看我尿尿吗?”儿子就是这么尿性。喜欢顶撞。而且每次顶撞都能准确无误地直击心脏,让人心绞痛。儿子照例告诉我,妈妈很安全,他也很安全。还说,除了分析、整理、上报各类数据,今天还做义工了,在县医院院内隔离区外搬运医疗物资。我顺便打听某某乡镇是不是新增了若干确诊病例。儿子高度警惕。冷冷地说:“你刺探这些情报是何居心?”我摁住心脏,在心里骂了一句,扬起头,做了一次深呼吸。儿子问:“刚才是不是在心里骂我‘狗日的’?”随即嘿嘿笑了,算是道歉,“老同志了,少操心——该吃吃,该喝喝!”这又让我联想到对一个癌症晚期患者的临终关怀。
晚上八点多,赵振亚从家里拿来卤牛肉、腊猪舌、糍粑鱼。小魏连忙起身:“我去做碗汤来!”我嘱咐:“清淡一点!”我们在木炭火旁喝着小酒,心神不宁,乱成一锅粥。传说邻村新增的确诊不止一例,而是两例——加上先前的一例,就是三例了。形势越发严峻。相传有一项应急预案:一个行政村出现两例,整个行政村所有自然村落封闭隔离;出现三例,整个行政村家家户户封闭隔离——哪有那么多干部看守呢?干部也不是铁打的啊!一个隔离周期是十四天,多半会憋出神经病吧。微信朋友圈传来传去的一则消息牵动大家的心:武汉市一位声望突起的普通眼科医生中招病危,正在抢救。呼吁守望、祈祷。大家心头阵痛。议论,一位与呼吸道本不相干的眼科医生怎么会中招?可见病毒怪异。叹着气,好人没好报啊。小魏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西红柿蛋汤。
黄金辉在乡政府开完紧急会议,冒雪赶回帐篷。盛碗热汤喝了,说:“邻村确诊三例。万幸的是,有一例是刚刚在元旦结婚的外乡妇女。打了结婚证,办了婚礼——万幸的是户口没来得及迁过来!按照属地管理原则,这一例算在她娘家那个乡镇的账上——谢天谢地!要不真得把我们这些干部的骨头磨成水浆!不过,就算是两例,县里也是重视得紧。县四大家一位主要领导今天已经下来了,就在这个村坐阵!”大家莫名地感到了一丝轻松,连连说着万幸万幸,谢天谢地。
村民晚间休息得早。一般情况下,九点多,大多家庭熄灯,路上极少有人走动。春节期间稍稍推迟了一些。看到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夜行人,不用问,肯定是麻将散场;听到滴滴哒哒孤独匆忙的脚步声,不用问,十有八九是偷了婆娘……我们尽量扯一些轻松的话题。过了十点,开始清场:“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继续。”
稍做收拾,坐上简易床,偎在被窝里翻看手机。关注、祝福眼科医生的帖子铺天盖地。有人透露,眼科医生已经去世。还有人指出,其实,早在九点时候,眼科医生就已离世。我不辨真伪。说不出缘由,且无法控制,突然泪流满面。这是我在疫情防控期间第一次流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离世流泪。
疫情防控期间,我曾两次流泪。
第二次是在3月17日,网络流传一支援鄂医疗队离汉的视频。护士娃娃们双手比划出一颗心。她们合唱一支熟悉的儿歌《听我说谢谢你》——
送你一颗小星星送你花一朵……
不禁老泪纵横。
4、
元宵胜大年。
元宵节的早上,赵振亚送来桂花蜜饯汤圆、油炸糍粑片,把我从一场奇异的梦境中惊醒。糍粑片用大盆盛了,盖了厚厚一层积雪似的白砂糖。
枫树嘴张家来了两兄弟报丧。他们的父亲昨晚过了。特殊时期,不知道后事该怎么办,跑来向村两委寻求帮助。
黄金辉安慰一番,问:“老人家八十好几了吧?”
“八十六——满八十五,进八十六。”
小陈说:“高寿啊!享福去了!”
黄金辉细细询问张氏兄弟已经作了哪些准备。立马联系了一台挖机,负责上山开路、挖墓穴;联系一台农运车,负责运送棺木。
看看兄弟俩愁苦的脸,想,老天爷不通人情,怎么总是这样不让人家吃个汤圆、过完年节再走?
赵振亚见我不动筷子,满脸歉意:“您老人家血糖高,不能吃甜食——都怪我,把这档子要紧事给忘了。”又说,“我们家老人说了,大家这段是时间太辛苦,今晚请大家去我们家过节!”小魏说:“振亚叔您说迟了——我妈妈昨天就定了。”
“那好,在你们家吃午饭,在我们家吃晚饭——就这么定了!”
或许考虑到我有什么讲究、顾虑、禁忌,毕竟新年新岁。黄金辉对我说:“枫树嘴的事我去帮着办,您老人家留下守卡。”喊上报丧的兄弟俩,“跟我走吧。”又叫上小魏,“你也来,给我做个帮手。”
我们在冰天雪地中的帐篷里烤着木炭火,闲聊今年特殊的年份、特殊的春节;各地的疫情和抗疫的人事。全国都在驰援武汉、驰援湖北呢。今天元宵节,不知道关在楼房里的城里人怎么过。
赵振亚说:“今年的元宵节‘送亮’,肯定没人管了——漫山遍野的积雪,浇上汽油也烧不起来!”
送亮,元宵节传统的祭祀习俗:在亲人的坟头摆上供品、焚香点烛、烧纸钱、放鞭炮。
往年干冷的冬天,村组党员干部分头把守上山的路口,劝阻群众送亮,防止引发山火。
“别看天寒地冻,今年送亮的肯定比往年多!”小陈说,“祈求神灵保佑啊——祈求太公太婆、观音菩萨、土地公公保佑!”
“正是!”赵振亚说,“我老婆早就把香纸鞭烛准备好了,从初一到现在,每日三餐敬祖宗,天天给土地公公烧纸——屋后大枫树下的土地庙,香火不断。”
小陈接了一个电话,黄金辉打来的。派出所的警车开进了夏家岭,砸了三台麻将机,捉了几个聚众赌博的人。小陈气愤不过,说:“捉得好!我们这些人去了,好话说尽都不起作用——一百句好话不敌一马鞭!”赵振亚也接到一个电话。他的连襟夏家杰说,他老婆舒天文被派出所捉去了。请赵振亚出个面,请求村干部、县里驻村干部找派出所求个情。小陈说:“一个不讲道理的泼妇老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捉去了就捉去了呗——省心!”说完,自己先笑了。
新年新岁的,派出所当真把人捉了去?不会的。目的在于教育。所以警车开到东边卡子前停了下来。两名干警和三四个被捉的村民都下了车,进了帐篷烤火。
黄金辉赶来,装出不知情的样子,和两名干警一阵寒暄。发现了舒天文,突然问:“你想吃肉,闹事,被捉了——是不是?”
舒天文像一条被勾住嘴唇、被溜得精疲力尽、没了一点脾气的鱼。小声回应:“不是。我们几个在打牌……”
黄金辉说:“你那不叫打牌,那叫聚众赌博!违反了社会治安管理条例,同时严重还违反了疫情防控指挥部的命令!我可以向派出所领导讨保,不把你们捉去,但是,你们几个也要向我作出保证!”
几个人纷纷表态,决不再犯。
黄金辉掏出两百块钱,对舒天文说:“你生活困难,没钱吃肉,我们可以帮你……”
舒天文伸手接钱,黄金辉却不松手。继续说,“但是,你若说去年猪瘟发作,夏家岭的猪都死光了——造谣生事,破坏社会安定,派出所把你捉了去,我是没办法保你的!我现在问你一句话,你要实事求是,如实回答:去年夏家岭发过猪瘟吗?”
舒天文接过钱,怯怯地瞄了派出所干警一眼,答:“没有。”
“声音大一点,就像找我扯皮一样!”黄金辉说,“说——去年我们这里发过猪瘟吗?”
舒天文古古怪怪地笑了笑,扯开喉咙发声喊:“没有!”
晚餐极其丰盛。巨大的圆桌布满了各种菜肴。每一只菜盘汤盆都搁着公筷、公勺。赵振亚的母亲说:“今年我们只有四个人在家过年。这是第一次坐在桌上吃饭。平时都是一人端着一只碗,叫花子一样。”然后自豪地介绍:“这张圆桌可以坐十六个人呢!”老人另外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及众多的孙子、外孙,因疫情阻隔,都没能回来团圆。赵振亚的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满心欢喜,说:“这才像个过年的样子——过年过节就要人多——人多热闹!”
舒天心给土地公公送亮回来。神神秘秘地说:“我昨晚又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舒天心梦见屋后的大山上,漫山遍野都是叫花子一样的小孩,匍匐在地,没人招呼,像野生的小动物……
舒天心对我说:“请您帮忙解梦——您的书读得高!”
我没哼声。一连好几个晚上,我都做噩梦。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病毒让人惶惶不安。每次梦醒,感觉自己死过一回。昨晚又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我在梦中想探清究竟,却被送早餐的赵振亚打断。
“我给大家拜年!”赵振亚的父亲端起酒杯站起来,“天寒地冻的,没日没夜的,大家辛苦了——我要感谢你们!感谢党!感谢党的英明领导!感谢党培养了你们这样的好干部!”
唬得我们齐刷刷赶紧起立,赶紧给两位老人敬酒,祝两位老人健康长寿,万事如意……
谚语这样说:三十夜的火,月半夜的灯。大年三十的晚上,点燃干透的大树兜子,一大家子团团圆圆围坐。烟子大,火力猛。大家伸直了双手,烧烤一样,手掌手背不断翻转反复烤。烤得裤腿发烫,胫骨生痛。自觉不自觉地仰起脸,身板尽量往后靠——身下靠背椅两条前腿已经离地,即将人仰马翻。所以,大年三十晚上的火,又叫仰面火。元宵节的晚上,家家户户的每个房间灯火辉煌,通宵达旦。又在大门口、晒场上点亮粗壮的红蜡烛,排成各种吉祥喜庆的图案。大雪纷飞的元宵夜,我们几个守卡人三不时钻出帐篷,张望万家灯火。
一辆小车在卡子边停下来。黑色公务用车。下车的就是在邻村坐阵的县四大家的一位主要负责同志。
小魏惊呼:“天啊!这么晚了这么大雪,还来查岗!”
县领导微笑,拱手致意。说:“同志们辛苦了——我是来看望大家的!”
司机打开后备箱,搬出一箱鲜奶、一箱听装啤酒、一袋小麻花、一袋麻辣干子。
县领导问:“村支书呢?”
“在西边的卡子上带班。”
“你们村打工人员多不?”
“县内打短工的有四百多,县外打工的有八百左右。”
吃了月半粑,开始种庄稼。若在往年,县外的打工人员会在明天离开家乡。
县领导没有吱声。我们请他进帐篷烤火。
“不了。还剩两个村没有跑到。”县领导说,“大家注意身体——留一个同志值守就行,其他同志回家休息吧。”
公务车静悄悄地离开。我注意到这台车的通行证跟我的不一样。红底子金字: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指挥车。
“河灯——你们看,河灯!”小魏指向桃花河,有些不解,说,“放河灯是中元节的习俗啊!”
雪夜的桃花河泛着微弱的亮光——较雪光稍暗,却能清晰地倒映出对岸的树影。三五盏河灯在平静如镜的河面缓缓前行。
我想起舒天心讲述的稀奇古怪的梦,想起自己奇异的梦境:成团成伙的小孩在空空荡荡的大街爬行。身上覆盖厚厚的积雪,看上去就像成团成伙的羊群。我不知道这个奇异的梦境预示着将要发生什么。从高楼林立、高架桥纵横交错的背景里,大致可以判断还是在冬季,还是一座大城市。遗憾的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不知道是哪一座大城市。
断断续续,三不时飘来几盏河灯。它们在寒冷的元宵夜,在水天连接处忽明忽灭,宛若寒星。
202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