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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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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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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樱花谣

1、

赵奇松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的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桃河县文化馆馆长钱唯义正在局里开会。

文旅局会议室济济一堂:局党组成员、局属二级单位主要负责人、乡镇文化站站长、局机关全体干部职工,该到的都到齐了。

局长陈三忠说:“今年是极其不平凡的一年——好事多、喜事多,热点多、庆典多,好戏连台、高潮迭起,是我们桃河文旅人大显身手的大年……”

“哪年不是大年?”鹿门乡文化站站长李红兵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发牢骚,“说得唾沫飞溅,说得水点得灯亮——钱呢?”

陈三忠稍稍停顿,朝听会人员扫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钱唯义赶紧把手伸到桌下,扯了扯李红兵的衣角。这时候,搁在桌面的手机呜——呜——震动。赵奇松的电话打进来了。

钱唯义不接。短信回复:开会。

赵奇松不依不饶,反复打进。钱唯义只得拿起手机离开会议室,来到暖洋洋的走廊上。

“我被徐文革那个狗日的打了!”赵奇松操着哭腔说,“徐文革那个狗日的扇了我耳刮子!”

怎么可能?钱唯义不相信。

赵奇松挨打是有可能的——天生一副讨打的傻样,但徐文革动手打人却是绝无可能。

钱唯义第一反应是赵奇松这个老东西的老毛病又犯了。

赵奇松,文化馆创作室的老同志,人称疯子松——一贯疯疯癫癫,且越老越癫狂。

二三十年前,徐文革、李红兵、赵奇松三人同在桃河文化馆创作室。那年月,遥远的大别山下一间同为创作室的房间里,三不时传来惊人的喜报:接二连三夺取全国文学创作大奖,先后走出三位名重江湖的大文豪。三人像是打了鸡血,决心以大别山人为榜样,各立奇志,再鼓干劲,早日走出重岩叠嶂、沟壑纵横的幕阜山。

赵奇松像人猿泰山一样双拳轮番拍打胸脯,然后高高举起:“我要写一部流芳百世的传世巨著,我要写一部新时代的‘红楼梦’!”

团结奋斗几年,虽说没有走出幕阜山,但是,徐文革、李红兵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相继离开了创作室,离开了文化馆。

徐文革调到县委宣传部,一步一个脚印,干到副部长;李红兵也独当一面,任鹿门乡文化站站长。

徐文革目前位高权重,正当春风得意,怎么可能动手打人?更何况是在操办老婆丧事期间,人家是来吊唁的、送礼的——俗话说得好,狗都不咬送礼的!

赵奇松说:“是徐文革那个狗日的儿子徐三讲打了我——我被徐文革那个狗日的儿子徐三讲扇了耳刮子!”

这就是了。

头天说到徐文革的老婆因病去世,赵奇松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文革部长几好的命啊!男人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样样都不缺,样样都被这家伙赶上了——几好的命啊!三大幸事,唯有死老婆这个事,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上午,怂恿钱唯义以文化馆公家的名义去吊唁。说:“文革部长是我们宣传口的领导,先前还在我们文化馆工作过呢。”

钱唯义没有直接表态。他当面问文化馆办公室主任何燕:“燕子,可以吗?”

何燕说:“不可以!不符合财务管理规定。”

“那我就以个人名义去了”。赵奇松说,“我得给文革部长送去一只盆,让他鼓盆而歌!”

“这个疯子松就想占公家的便宜、搭顺风车!”何燕冲赵奇松的背影皱起眉头,说,“还想显摆他跟徐部长的关系铁!”

这个疯子说不定真的跑去鼓盆而歌了。

现在不出所料地挨了打,钱唯义兴致盎然,细细询问事件的原委。听到精彩传神处,哈哈大笑,早把局里开会的正事抛到九霄云外。

徐文革的老婆是个脾气火爆的粗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夫妻关系一直很紧张。赵奇松自己认为,徐文革意欲除之而后快。现在因病医治无效,可谓天意,岂不快哉?

赵奇松赶到设在殡仪馆的灵堂,看见徐文革面无表情,靠墙静坐。身边三五人默默抽烟,默默陪坐。

“恭喜恭喜!”赵奇松凑拢来,拱拱手,说,“死得好死得好——文革部长啊你这叫心想事成!”

徐文革悲喜不形于色。他起身送客。陪坐的几人也都跟着起来走出灵堂,来到停车场。

赵奇松小碎步紧跟身后。细碎唠叨:“死得好啊死得好!一劳永逸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死得实在好啊!死得正是时候啊!”

徐文革一直没有理睬,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没听见我说话吗?”赵奇松批评说,“领导干部一味喜欢‘装’——装什么装?”

这样叨叨碎碎地说着,感觉自己后颈皮被死死揪住,像捉小狗崽一样,被拧到停车场的一个角落。

呱唧挨了一记耳光!

赵奇松立足不稳,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一屁股蹾在地上。看清是徐文革的儿子徐三讲,正要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怎么打老子?发觉情形不对头:这个狗日的已经脱离愤怒了!他的愤怒超乎想象,着实令人恐怖,且步步逼近——赵奇松赶紧转入防御状态:捂住脸,双膝跪地,弓背,努力把脑袋塞进胯下;然后就地调头,鸵鸟一样将屁股撅起……

钱唯义一阵坏笑。好奇地问:“疯子松,你挨了几个耳光?”

“一个耳刮子!还敢有几个?”赵奇松来了精神,说,“这个狗日的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也是了解我,知道我是个不怕人的人!惹翻了我,我还有好果子他吃?我早就将他们一家三口、不管死的活的,‘腹骂’了一通,‘腹骂’了个狗血淋头!”

听到“腹骂”两个字,钱唯义哈哈大笑。

谁说中国人丧失了创新能力?历经两千多年,这不在腹诽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弄出了一个“腹骂”来了吗?

钱唯义又问:“你真的跑去送恭贺,说‘死得好’?”

赵奇松答:“实事求是——我是实事求是的,难道不是这样?”

钱唯义又哈哈笑:“你这叫送肉上砧板——不剁你剁谁?三讲这小子下手没轻没重的,疯子松啊,打成猪头了吧?”

“没有。”

赵奇松用微信传来一张图片,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左脸肿大变形,呈青黑色——猪头还真是不像,倒是像极了黑白相间的澳大利亚牧羊犬的花脸。

钱唯义又笑了一回。还想继续打听,会议已经结束。

陈三忠看见打电话的钱唯义正在乐不可支,就问:“你的任务搞清楚了吧?”

严肃地说:“这回县里搞樱花节,是第一届。主要是看你的戏呢!若把事情搞砸了,县里要剁老子的脑壳,老子就抢先剁了你的脑壳、剥了你的皮——剥皮萱草!”

2、

头年夏天,陈三忠从乡镇党委书记任上调到文旅局当一把手,心里并不是那么热乎。

众所周知,文旅局不结谷,没油没盐,在县、乡领导眼里只是个三类科局,与同属宣传口的教育、卫健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在乡镇工作三十来年,从来没向文旅局开过口、要过钱物,甚至不知道这个单位大门朝哪个方向开。

第一次跨进文旅局大门,门厅悬挂一匾:以文化人。陈三忠接连瞟了两眼。

以——文化人?

陈三忠心头默念。感觉明显不通。

瞟了一眼,又瞟一眼。

以文——化人?

默念几遍,仍觉疙疙瘩瘩,不是很通。

慢慢觉察到了,这个半通不通的部门的人,与当下跳跃前进的社会明显脱节。他们散淡而闲逸。无人主动跟上跟下、跟进跟出;无人主动汇报思想、汇报工作。

无有歌舞清欢,遑论酒肉酣畅。

八月底,文化馆原馆长黄牛到龄退休,腾出一个一把手的位置。

文化馆号称小文化局。三十余人马。兵强马壮。

各地各级一把手的位置,好比烽火岁月的碉堡。

一把手绞尽脑汁守碉堡;一把手之外的其他人等舍生忘死攻碉堡。

但在文旅系统,态势全然不同,竟然无人主动提出要求挑起这副重担。

局党组研究人事,扯了几个人选。呼声最高的竟然是钱唯义。

钱唯义,老文化的老司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顶父职进入文化系统待业,局机关专职小车司机。先后伺候过六任局长。这期间不断进步:招工、转正、入党、转干,任局办公室副主任。公车改革前夕,提拔为局机关正股级干部。

陈三忠不很满意——这个钱唯义跟其他文化人一样,从没主动套过近乎。

召开文旅系统中层以上干部会议,民主推荐。无记名投票。临到公开唱票,陈三忠灵机一动,要了集中起来的票,全部塞进提包,说:县里主要领导找,有急事。匆忙宣布散会。

他想待价而沽。

遗憾的是,一连几天,连鬼影子都没见一个上门。

这口池塘里都是痴呆鱼,不咬钩啊!

陈三忠有些泄气。饥寒交迫时,一口饭就是最高奖赏;丰衣足食了,提拔才是最佳激励措施。

问题的核心在于,都这样貌似清高、淡泊名利、不求上进,原有的主要激励机制失效,如何确保执行力?

只得依了民主推荐的结果,让得票最高的钱唯义走马上任。

上任前,陈三忠亲自谈话。钱唯义表态后,提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讲!”

“请局长亲自送我上任!”

陈三忠眼睛一亮。毕竟跟了六任局长混过多年,与其他油盐不进的家伙还是略有不同。

于是满口答应:“行!”

钱唯义当一把手大半年了,文化馆出乎意料地风平浪静。这让陈三忠稍感欣慰。

县里决定举办樱花节,文旅局挑大梁理所当然。

开过县里的会,立马回来开局里的会。三天过去了,文化馆的工作进展怎样?准备打个电话催一催,看看时间还早,先翻翻微信朋友圈、工作群。

宣传口一把手工作群里,书记长期潜伏在内。偶尔浮出水面,给展示工作成果的各个一把手点个赞。

翻了翻微信,又翻了翻百度资讯。把手机搁到一边。想:这算个什么单位啊!即使关门停业半年十个月,也不会有谁觉察到半点不便。长叹一口气:“寡淡无味——没个卵味啊!”

在乡镇当一把手,无时不是前呼后拥。喝个酒有人陪,屙个尿也有人陪;请示的、汇报的,手机铃声一天到晚滴滴哒哒响个不停。

一脚踏进自己的领地,就像回到自己的王国。一手遮天。君临天下。将乡村一众男女干部夹于胯下当卵搓产生的快感,强烈且持久,令人陶醉、痴迷。

陈三忠搓了一把脸,后仰了身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又叹一口气:“这个卵单位——卵味都没有啊!”

钱唯义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钱唯义笔挺挺地站在门外,左手扶着门框,然后前倾了上半身,轻轻敲门、把门推开一条缝,贼头贼脑的样子探出半个脑袋,眯眯笑,说:“陈局,接您去文化馆指导工作——顺便吃个工作餐。”

十一点整。这家伙分明是踩着饭点来的。

空气中似乎弥漫酒肉的香味。

谁说文化人木讷、缺心眼、不咬钩、不懂得争取领导重视?陈三忠发现钱唯义是这口池塘里的另类,身上具备文化人严重短缺的东西,觉得孺子可教。想:老司机就是老司机。

文化馆位于桃河县城老城区十字街头。

十字交叉的街道切豆腐一样将老城区切成四块。老文化系统的文化馆、图书馆、博物馆、电影公司、剧团、新华书店等二级单位占据了整个东北街区,临街清一色都是店铺。

钱唯义介绍:“二十几年前,县直单位日子难过,很多单位卖祖业——主要是卖门店……”

陈三忠说:“那个时候都难过——乡镇更难过。乡镇干部一年领一次工资——平时工资抵交‘三提五统’等各种任务。年终结账,一次性领钱回家过年!”

钱唯义说:“我们以文养文、创收补文,前后六任局长没有一个卖门店的。省内其他县市大多卖掉了电影院、剧团,我们没有。十年前,老城区升级改造。我们没钱,就把门店一次性出租十二年,用租金完成改造任务,把祖业保下来了!”

“还剩几年?”

“两年——两年后,这些门店租金海了去了——一个门店一年租金十五万,一次交三年——你数数有多少门店?到时候你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

“当年那些局长为什么不卖呢?卖了的话,不也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吗?说不定还可以进班子,弄个常委、副县长什么的干干!”陈三忠笑,说,“所以啊,社会上对文化人的评价,只有一个字:迂——迂腐啊!”

绕过正街,拐进一条巷子。文、图、博三栋建筑与临街门店的后墙合围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露天的院子。

桃河有一位地位崇高的先贤,后人尊其遗嘱独资建成一座现代化、多功能图书馆。捐献给社会后,县图书馆的老房子就闲置了;博物馆防火防盗设施不达标,不敢布展,不敢开放,锈迹斑斑的宝贝疙瘩随意堆积在一间暗室里,像农民偏屋里的农具。只有文化馆三不时人影摇晃,显现出些许生机。

“这个院子多大啊?”陈三忠自问,大略估计,自答,“怕是有个一两亩吧!”

进了文化馆,直接来到创作室。不意发现已办退休手续的老馆长黄牛正在埋头苦干。

黄牛站起来,搓着双手,嘿嘿笑,算是打过招呼。说:“非遗项目申报资料,是我手里的事,我得把它做完。”

“好!你在这正好——老黄牛,老江湖了!”陈三忠说,“一起扯一扯樱花节的方案!”

县里决定举办樱花节,目的是依托漫山遍野的野樱花资源,为桃河打造一张靓丽的绿色名片。

今年是首届。今后将会每年一届。

本届樱花节,主题活动是环葛仙山自行车公路赛:从大集广场出发,上人民大道,往东过浪口大桥,沿旅游公路进三特景区,爬长坡到金沙,下板坑,经随阳绕葛仙山,下陡坡到茅井,沿桃花河河堤返回大集广场。

从鸣枪出发到颁奖结束,相隔大约三个小时。文旅局负责组织大集广场露天舞台的文艺演出。

何燕递上文艺演出方案。大致每个乡镇一个特色节目:洪下的脚盆鼓、雨山的草把龙灯、白霓的秧歌、华陂的栽禾鼓……

钱唯义解释:“来客多是县外的贵宾,所以我们准备了一桌地方特色风味小吃。”

“演出时间?”

“三个小时的空挡,掐头去尾,实际上就两个小时。”钱唯义说,“我们准备了两个小时的节目。比赛选手下了葛仙山,到了茅井,我们就收场。把雨山的草把龙灯安排在最后。万一时间富裕,就让草把龙灯多玩几圈。”

陈三忠点点头。问黄牛:“黄馆长,你有什么好建议?”

黄牛说:“这个方案先前看过,蛮好!如果有一支樱花节的主题歌,那就更好!”

陈三忠说:“征集主题歌是个好办法:营造氛围、扩大影响——只是现在来不及了。”

黄牛说:“我们有现成的创作人员:赵奇松可以作词,何燕可以作曲。”

赵奇松为创作新时代的“新红楼梦”,坚持诗词写作训练几十年;何燕是省音乐家协会会员,十几岁就出了磁带,原创音乐富有地方特色,拿过金编钟奖。

黄牛是摄影家,何燕是音乐家。这个不起眼的角落还有哪些“家”?

“辅导美术和书法的两位老师,分别是省美术协会和书法协会会员。”钱唯义介绍,“燕子不光是音乐家,还任过一届省人大代表、一届省政协委员,现在是省党代表。”

我的天——一个不起眼的小旮旯,居然藏龙卧虎!陈三忠倒吸一口冷气。联想到对面博物馆随意堆积在暗室里的宝贝疙瘩,像农家偏屋里的农具。

陈三忠问:“何燕呢?”

钱唯义答:“去餐馆安排伙食了。”

陈三忠突然感到一阵悲哀。一个省里的“两代表一委员”、省音乐家协会会员,行政级别竟然低到拈不上筷子。连参加局里中层干部会议的资格都没有,连向局里一把手汇报工作的机会都没有。

“赵奇松呢,是不是省作家协会会员?”陈三忠问,“今天怎么没来?在家卧薪尝胆,想报仇吗?”

“那他不敢!怎么敢记徐部长的仇?报仇也得看对象啊!”钱唯义说,“他现在连县作协会员都不是——谁敢吸收一个疯子啊?这个家伙三不时发神经。神经病犯了,就往省、市领导信箱写信告状,闹得沸反盈天——这回打他的人如果不是徐部长的儿子徐三讲,他早告了!他是县里内定的重点稳控对象。县作协怕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呗。”

“万一又发神经,拒绝这项任务怎么办?”

“不会的——我们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甜头。”钱唯义说,“方案里头不是有个文艺工作组吗?把他的名字加进去——他最好这一口!”

何燕打来电话:饭菜已经上桌。

陈三忠对钱唯义说:“吃了饭,你去联系几位户外骑行的车手。明天或者后天——就在这两天,县里没得会开,我们就开车沿比赛线路跟着跑一圈!”

“比赛部分不是外包了吗?”

“那些家伙是靠不住的——他们只认得钱!”陈三忠说,“我们这个局,屡经五年一度的机构改革,职能不断整合,全称应该为文化、体育、广播电影电视、新闻出版、版权和旅游局——中间夹着体育两个字,你忘了吗?我们是承办单位。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板子最终还是打在我们屁股上!”

3、

赵奇松兴冲冲跑到文化馆。

在家蛰伏三两天,划划改改、哼哧哼哧捣鼓出樱花节主题歌歌词:《山樱谣》。看看左脸青肿的巴掌印记消退得差不多,喜滋滋来找钱唯义交卷。

“钱唯义呢?”

何燕说:“跟陈局下乡了。”

赵奇松嘿嘿笑,摇头晃脑,手舞足蹈。说:“钱唯义是文艺工作组组长,我是副组长,你也是副组长。但是,若干副组长里,我排名最前头,分明是第一副组长。”

弓了腰,双脚交替踩着节拍,很夸张地轮番撸了撸两只袖子,很夸张地大幅度左右摇摆上半身,像是站在闹出很大动静的小渔船上。接着说:“按照组织原则,组长不在家,第一副组长自动接替,负责全面工作——现在,我以第一副组长的身份,安排你的工作任务!”

何燕笑了——疯子松啊!

在局里草拟的方案里,赵奇松确实是排名第一的副组长。但是,县里作了改变。

何燕说:“不就是让我谱曲吗?非要演戏一样,搞得这么复杂!”

递去县里两办联合下发的正式文件:文艺工作组的组长是陈三忠,副组长是局里一名分管文化的副局长,钱唯义和县剧团主要负责人、乡镇文化站站长是成员——赵奇松、何燕榜上无名。

也就是说,俩人连成员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赵奇松暂停肢体活动,树桩一样杵着,被人误以为离开了急剧摇晃的小渔船,终于登岸了。

赵奇松长叹了一口气。嘴唇密集地噏动,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嘟嘟嘟嘟的声音。何燕奇怪地突然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壶盖为什么会动?》

“燕子啊,我们被人欺负了!”赵奇松心情很沉重,说,“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是主题歌的词曲作者,但是连个成员都不是!我们被人不当人啊!”

完了!何燕暗想大事不妙:疯子松老毛病又要发作了!

以同样的语调将这段话重复三遍后,赵奇松开始活动四肢,开始愤怒地诋毁、嘲骂局长陈三忠:“一个农校兽医专业毕业的家伙,跑到文化局当局长,自以为是文化人了!把个‘抵御’念成‘抵卸’,错别字翻天!好意思当文化局长!”重复三遍后,开始肆无忌惮地攻击县里领导:“局里已经定下来的事,你们也去变!你们管得太宽了!你们的手伸得太长了!你们注定是不得人心的——你们搞‘长臂管辖’,你们这是瞎作为!乱作为!”

愤怒地攻击一遍,何燕估计他还会重复第二遍、第三遍。

果不其然,赵奇松提高嗓门又说了两遍遍。呼吸明显急促了,手足舞动,大开大合。

接下来,赵奇松将上述三段话综合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呼吸越来越急促,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唾沫四溅,嘴角沾满白沫。脸色灰白。左脸清晰地显现一只灰褐色巴掌印记,就像爱克斯光下的图片:指节一节一节地伸展,竹鞭一样。

如果屏蔽声音,只看动作,其实蛮有意思。

何燕饶有兴趣地静观,就像观看卓别林主演的无声电影《摩登时代》。

赵奇松掏出几页材料纸,扯得粉碎,扔进垃圾篓。愤怒地说:“我不干了!我不干了!简直太欺负人了——没有一个好东西!”

走到办公室门口,背倚门框,拨通徐文革的电话。操着哭腔委屈地申诉:“文革部长啊,我又被人欺负了——我又被人欺负了!”

电话被掐断。回了短信。两个字:开会。

徐文革坐在鹿门乡文化站二楼阳台上,望着脚下的桃花河发呆。

这是一个适合发呆的地方。

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

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小渔船连同它们的倒影就像在深色镜面悄无声息地滑行。

河滩上桃花已经打苞。褐色枝条结满红色的米粒。

三五成群的白鹭翩跹起舞。另有一群立在枝条上,同自己一样,面向河水发呆。

感觉近处的桃树结满红米,远处的桃树结满白鹭。

办完丧事,父子俩在家时常相对发呆。满了头七,徐三讲要回公司上班了。临行,对徐文革说:“家里就剩我们两条光棍了!”

儿子目光沉稳。比先前似乎懂事了些。

目送儿子驾车离家,徐文革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上了李红兵的车,来到鹿门乡文化站小息。

闲聊,喝酒,发呆。

彻底清净下来,清理记忆中的大量的毫无意义的信息,删除大脑里大量的毫无价值的小程序。

李红兵来到二楼阳台,说:“陈三忠来了,来考察洪下脚盆鼓——马上就到!”

“你跟他说起过我在这?”

“没有。”

先前请过自己吃个饭。婉拒了。

相约方便的时候再联系。

徐文革说:“这是个有点儿想法的人——能成事!”

4、

这段时间县里会多,陈三忠只能择空往乡下跑。

下乡不租平台上的公务车,用钱唯义的私家车。这样做有几个好处:一是便宜,公务车用一次租金三百八,私家车用一次补贴油钱二百;二是钱唯义自己开车,无形中空出一个位置,可以多坐一个人;三是车上都是自己人,说话方便。唯一的问题是,公车改革后,单位不能报油钱了。但这个问题对于钱唯义来讲根本不是问题。喝酒、玩扑克、假发票冲账,是小车司机的专长。

组织骑手沿比赛线路转了一大圈,约六十八公里,三个半小时。骑手们说:正式比赛速度肯定快一些,两个小时左右。

那么,文艺演出的时间比预计的还要短。

亲自跑一圈是值得的。沿途发现了两个方面的突出问题,并及时向县里领导小组汇报。一个是几家农户路边盖房,建筑材料、建筑垃圾需要清理;特别是洒落路面的河砂,必须冲洗干净;另一个是三个限高架、几处私拉乱接的过街电线,是否影响工作车通行。

转了一大圈之后,又沿三特景区转了一小圈。全程约六公里。陈三忠向书记汇报了自己的想法:专业骑手出发后,由县四大家领导领头,带领各乡镇党委书记、县直各单位一把手沿小圈骑行,以推动全县全民健身运动。

将下乡检查、督办的工作图片即时上传宣传口一把手工作群。不出所料,当晚就能看到书记点赞。

接下来,专程考察、检查、指导各乡镇“地方特色风味小吃”。

安排钱唯义跟李红兵联系:“我们马上赶到。午饭后去洪下,考察脚盆鼓。”

陈三忠小跑着冲上二楼阳台,跟徐文革见了面。相对坐了,抽烟、喝茶。

当面表扬李红兵细心、周到、讲感情。当场表态:“老李你只管把徐部长招呼好——吃好、喝好、玩好、休息好,所有开支算我的!”

“我的都是你的!”李红兵连连点头,“没有我的——我的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乡镇文化站的工作经费是省里下拨的免费开放经费——县财政所谓的配套都是假的——但由局里一把手掌控,实行一事一议。

所以,李红兵所言不虚。

又说:“乡镇文化站的账很奇怪,三不管:乡镇不管、财政不管,局里也不管!我来鹿门站十几年了,没人查过账!”

陈三忠眼睛一亮。随即严肃起来:“这样会出问题的!老李我跟你说句实话,现在我们撸起袖子、甩开膀子大干,今后一定会被翻箱倒柜、挖地三尺清查!你们要把所有的账清理一遍。特别是‘八项规定’颁布后。接待不能用水果、烟;工作餐不能超标;午餐不能用酒水。等我这段时间忙过了,重点帮你们整理乡镇站财务。”

也不回避李红兵。对徐文革说:“文化人真正是个异数——去年年底例行公事开了个大会。我在会上例行公事宣读了纪委的‘十不准’,例行公事做了强调:不准给我拜年!来了我也不开门!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他妈的,这些家伙都听进去了,都信以为真了——从年里到年外,果真连鬼都没一个上门。”哈哈哈哈笑了一阵,“若不是乡镇的老同事、老朋友讲感情,这个年我还不知道怎么过!”

这是一个率真的人。徐文革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徐文革说:“文化人有一大堆臭毛病。比如说,讲面子、慕虚名,精神胜利法,等等等等——这些臭毛病,其实所有中国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只不过在文化人身上表现得更集中、更鲜明、更生动,表现得有棱有角,有烟火气、有立体感!”

笑笑,又说:“千万不要轻易嘲笑、同情某个文化人——你在嘲笑、同情他的时候,说不定他正在心底里轻视你、藐视你、蔑视你、鄙视你!文化人有文化人的崇尚。文化人崇尚的,第一条第一款永远是才华!”

换了一个话题。

陈三忠洋洋得意,说:“最近我要发一笔横财——叫花子捡到金元宝,陡然而富!”

文、图、博三栋建筑中间的院子,实打实有一千多个平米。陈三忠打算盖起来出租,就有老板们登门洽谈。年租金最高的出到了一百万。

徐文革浇了一瓢冷水:“这点钱够不够打发规划、城建这些部门啊?”

“所以啊,请你在领导面前帮我说说话。”陈三忠说,“房地产里面那么多附加我是占一份的,给我一点点,我就吃饱了,何以至于像个叫花子扒屋寻蛇地找食呢?”

徐文革继续浇冷水:“只怕这笔租金进不了你的账。这是国有资产。国资委会来收租子的。”

“国资委怎么这么不要脸?”

陈三忠急了。急得跳起来。

先前只想着对付城建、规划等部门。能躲就躲,能赖就赖。不成想还有个国资委,心狠手辣,汤都不让喝一口,连锅都端了去!

“拿去吧——都拿去!”陈三忠恨恨地说,“叫他们统统拿去——黑眼珠子见不得白银子!”

陈三忠说:“钱拿去,所有的历史遗留问题也一并揽去——只说电影公司一家,当年红火时期有员工一百九十八人。改制,养老保险财政兜底——兜底了吗?政府是发了文的!白纸黑字,赖不掉的!”

徐文革微微笑。提到一笔让人心情愉快的钱。

黄牛主持的非遗项目申报,一旦批下来,三百万就到手了。

“三年三百万:第一年八十万、第二年一百万、第三年一百二十万!”

陈三忠感慨:“老黄牛是个值得尊重的人——喝酒这样的好事不能把他给忘了!”

喊一声钱唯义:“你去把老黄牛接来吧——把燕子也带来。下午一起去洪下指导脚盆鼓!”

5、

文艺工作组碰头会结束,赵奇松径直钻进局长办公室。

碰头会议上,汇报了各自手头工作进展情况,提出相关的意见和建议。

乡镇文化站关心的问题集中在经费上,主要是服装、道具,演职员交通费、误餐补助和误工补贴。

陈三忠说:“服装、道具,各支队伍都有现成的,大家将就一下,这回不管了。交通费实报实销。误工、误餐补助,平时排练的不管。演出当天,误工补助,每人一百五十;误餐补助,早餐每人二十、午餐每人四十——这个要卡紧,按规定来!”

尽管只是落实了部分经费,但总比先前自备粮草好得多。站长们很高兴。

服装、道具不管,稍作解释,大家可以接受;早餐每人开支十块足够;午餐的话,可以联系驻村的县直单位解决——这样一来,各队不光可以在全县人民面前展示才艺,每个演职人员还可以领到二百块补助——这叫喜出望外!

陈三忠授权:“登记、造册,经费发放由我们的小文化局长钱唯义同志负责——这是我们的财神爷,这回由他说了算,大家可要把他盯紧、缠紧!”

大家笑。

钱唯义立马调整坐姿。挺胸收腹。左顾右盼,红光满面。

轮到汇报主题歌创作进展。赵奇松嘀嘀咕咕,支支吾吾。大意是说,早已拟定歌名,叫“山樱谣”。但是,没有更多进展。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正在全力创作长篇小说“新红楼梦”,时间、精力不能兼顾;二是被文艺工作组除名,受了打击,心情没有调整好。

陈三忠想了想,直截了当对赵奇松说:“这件事你可以不做了——创作主题歌,本是我个人不成熟的想法,还没向书记汇报。我原本打算,通过樱花节,把这支歌唱红,然后向书记建议,把樱花定为县花,把这支歌定为县歌——现在你可以不做了。没你这支歌,不影响我们举办这届樱花节!”

“至于你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文艺工作组一事,不是我能决定的。”陈三忠说,“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补偿:我已经跟县作协联系了,请他们召开特别会议,专门研究你入会的问题。”

末了,陈三忠补充了一句,说:“大年三十的猪头,有你,我们过年——没你,我们照样过年!”

陈三忠注意到,钱唯义脸色大变。变得很难看。

随后,现场拍板解决了几个小问题。然后问:“还有没有别的问题?没有了?”然后说,“那好——乡镇站的同志留下来,文化馆安排了工作餐——散会!”

还没走出会议室,就听见钱唯义愤怒地吼叫:“你个疯子,纯粹一个疯子!早就跟你说了,不要成天捣鼓什么‘新红楼梦’!你住在大观园里?你知道怎么泡茶?你吃过那种烧茄子?‘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懂什么?你就一个疯子,除了‘回字有四种写法’,什么都不懂!终生意淫贾宝玉,你有意思吗?你笔下的贾宝玉,一定是孔乙己味儿的贾宝玉!一定是阿Q味儿的贾宝玉!”

赵奇松低了头,小声嘀咕,用以反抗:“你这些话说过一万遍。”

“你听不进去啊——春风灌驴耳,你一句都听不进去!所以我还要再说一万遍!”

陈三忠笑了。

春风化雨。以文化人。

一个专职小车司机经潜移默化二十多年,已然化成文艺批评家。

前脚踏进办公室,赵奇松后脚就跟了进来。

赵奇松含了腰,满脸的笑。蹑手蹑脚靠近办公桌。

“您说的帮我加入桃河作协的事,是真的?”

赵奇松姿态谦恭,且在称呼中使用了一个敬词:您。

窸窸窣窣掏出一张材料纸,双手呈上。放在桌面展开、铺平。主题歌歌词《山樱谣》赫然在目。

陈三忠笑,说:“一手的麻花一手的糖——你在跟我做交易!”

赵奇松略显尴尬。笑容僵硬。脸面发红。

陈三忠说:“答应你的事,我会兑现。”

大略浏览歌词。说:“先前说了,这项‘工程’下马,不做了。现在拿出来,献宝一样,我就给你提提意见。我们处在一个积极上进、奋发图强的时代,而你的这个东西悲悲切切,像小寡妇上坟,明显不合拍。”

赵奇松瘟鸡子一样耷拉着脑袋。嘴唇密集地噏动,脸面胀得通红——左脸奇怪地显现一只紫色的巴掌轮廓。

“你现在肯定在心底里蔑视我——一个门外汉,懂得什么?外行领导内行!”陈三忠笑笑,说,“俗话说得好,不会杀猪会剖猪——外行为什么可以领导内行?我告诉你,内行研究微观,外行把握宏观!”

赵奇松小声嘟嘟噜噜:“我没有我没有。”又悲催又狼狈,小心翼翼退到门外。

6、

大集公园的樱花和桃花河畔的桃花盛开,葛仙山山樱的枝条开始吐出蓓蕾。桃河县首届樱花节进入倒计时。

简单吃过午饭,稍稍休息。陈三忠喊上钱唯义,又乘车沿比赛线路跑了一圈。先前发现的突出问题得到整改:建筑材料和建筑垃圾被转移;洒落路面的河砂冲洗得一干二净;限高架一律抬升到三米五以上;私拉乱接的过街电线全部清除。

经过天井窝下柘田畈的垭口,陈三忠心里咯噔一响。

脚下的桃花河如一条丝带,在群山间飘舞。

从县城南门桥码头到下游陆水大坝,应该是幕阜山区最美的一条水上旅游线路。

明年的樱花节可否开辟一条新路径?

但是说出来,却是另外的话题:“这么长距离的下陡坡,不会出什么安全问题吧。”

刚到白云潭大桥,接到市局办公室的电话,询问白云潭大桥净高——市领导打算在陆水大坝乘游轮到桃河。

陈三忠心中一喜,有些自豪,感觉与市里的大人物所见略同。做一番调研,瞅准时机,就可以向书记建议明年在桃花河上举办樱花节了。

陈三忠毫不犹豫:“二十八点六四米!”

钱唯义噗嗤笑了。

乡镇工作的同志回答问题一向坚决果敢。特别是数字,张口就来,有零有整,毫不含糊。

陈三忠笑骂:“笑死啊,你!”

钱唯义汇报了一个想法:“给你们领导一人买一双运动鞋吧,也不是很贵——按文艺工作组名单来做。”

“把老黄牛加进去!”

“好!”

“还有,还有老黄牛退休后,一直在整理非遗项目申报资料,你要列为返聘,给我补一份报告,按返聘标准补发工资,一直发放到上面的批文下达——老黄牛本人没提待遇,但是,我们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还有燕子——四出检查指导,很辛苦的。”

“好——那么,疯子松呢?”

“也算一个吧——凡是局里参与的同志都算——年成熟了,还怕麻雀吃?”

向县委、县政府分管领导汇报后,陈三忠放低身段,连夜登门拜访相关科局的主要负责人。立马动工。钢结构。搭积木一样将文、图、博露天院子建成一个家电大世界。随后又有老板再加一层,建成家具大卖场。租一押一。除去开支,账上净增两百多万。转眼成了有钱人,口气自然不同往常。

到了鹿门乡文化站。钱唯义从车上卸下两件白酒——专程看望徐文革,不能空手。

李红兵紧张地小跑了来。压低声音说:“疯子松来了——在楼上!”

俩人联手把两件酒、两条烟偷偷摸摸弄进一楼免费开放的电子阅览室。

电子阅览室的电脑、桌椅缺胳膊少腿,布满灰尘。

赵奇松接到县作协的通知,百感交集。

掐指一算,整整五十五,恰好是范进中举的年纪,比年过半百还拐了一个小弯。

编了一条短信,分别发给两位老友:噫!好了——我中了!

李红兵隐去前头骂人的四个字,简单回复:中了什么?

徐文革则没有音信。

乘兴冲到文化馆,胳膊肘子支在办公桌上,向何燕打听老馆长黄牛的去向。

满脸喜悦又神神道道的样子,意在引起何燕的注意。

果然,何燕上钩了。

“你肯定有喜事——中大奖了?”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是我第一个告诉的人!”赵奇松左手撑直,右手捏成拳头,侧起身,做出拳击中上勾拳的动作,“我当作家了!规规矩矩的作家——正儿八经的作家!”

“恭喜恭喜!你得请客!”何燕正儿八经地说,“作家必须享受作家的待遇。黄冈那边特别重视作家,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单独的工作室,都规规矩矩挂牌了!”

当着何燕的面拨通徐文革的电话。没接。重拨。仍然没接。随即收到短信:开会。

拨通李红兵的电话:“你在站里吗?好!把酒热着,我马上来!”

转身离开,在办公室门口稍作停留。弓起腰,单手连击,打出一组上勾拳。

来到鹿门乡文化站,不意遇到徐文革。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开会吗?你一个人开会?你跟河里的鱼开会?”赵奇松爆发出一连串疑问,然后说,“文革部长啊,你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了!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你说谎在开会,被我抓了现行,当面戳穿,你居然一点都不尴尬;上回你儿子徐三讲扇我耳刮子,你居然一点都不愧疚;今天我来了,兴高采烈,你居然一点都不关心这是为什么!”

徐文革很平静。伸出手——没有握一握手的意思——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坐吧——你的事情我比你先知道。”

赵奇松坐下。一口气把话说完,居然一时无话。

冷场小半天。最终是赵奇松沉不住气。先问:“你怎么不说话?”掏出一张材料纸,说,“这是我创作的樱花节主题歌歌词。陈三忠安排的。后来又说这项工程下马,不搞了。你给说说,让他恢复工程上马吧。”

徐文革没接材料纸。只是扭一扭腰,调整了坐姿。说:“陈局马上到。你当面跟他说吧——还要谱曲、还要领导审阅、还要进录音棚制作,来得及吗?”

赵奇松心里凉去半截。所以见到陈三忠后,绝口不提主题歌项目上马的事。又从口袋掏出另外几页材料纸,献宝一样双手呈上:“感谢领导关怀!我这里投桃报李,主动拟了一个领导致辞——樱花节开幕式上总是用得着的。”

“什么叫投桃报李呢?这个成语是有出处的。”赵奇松讲述,“《诗经•大雅•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意思就是……”

陈三忠没有接材料纸,也没有兴趣听他掉书袋子,笑了笑,说:“这不关你作家的事——这是县委政研室几杆大笔杆子的事。”

本来一颗热乎乎的心,先前凉去半截,这下彻底凉透。

陈三忠安排钱唯义去接黄牛和何燕,又对李红兵说:“你带新晋的赵作家河边桃林玩去——我跟徐部长商量个事儿。”

天色快黑了,酒菜陆续上桌。陈三忠、徐文革一番谦让,徐文革在上首落座。老黄牛牵着一个小男孩,跟在钱唯义、何燕身后进了餐厅。

黄牛歉意地解释:“这是我孙子——放学了没人招呼,就带来了。”

向孙子介绍:这是徐爷爷、这是陈爷爷……

祖孙俩在门边空位、挨着赵奇松坐下。

小男孩白净秀气。细长的眼睛、细长且黑的一字眉,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文教卫的子弟大多眉清目秀;公检法的子弟大多五大三粗。

“赵爷爷今天当作家了。赵爷爷今天收你为徒——你做我的徒弟,我做你的师傅……”

“赵爷爷你教我玩‘吃鸡’吗?”

赵奇松看了钱唯义一眼,一本正经地说:“师傅教你‘回字的四种写法’。”

大家笑了一回。

“来来来!”陈三忠招呼小男孩,“那边上菜的位子——来来,到爷爷这里来!”

陈三忠低了头,对身边的小男孩说:“你爷爷叫黄牛,我猜你叫水牛!”

“水牛是我二大爷!”

陈三忠抬头望望黄牛,吃惊地样子。好像在说:你们家还真有人叫水牛啊!

黄牛解释:“我弟弟随我妈妈姓——我妈妈姓水。”

陈三忠又低头:“我猜你叫黄鼠狼!”

“不对!我叫黄羊——我属羊的!”

黄羊咯咯笑了。

陈三忠叫住服务员,加两个菜:一个辣椒炒肉、一个炒土豆丝。

黄羊说:“我还喜欢吃花菜!”

陈三忠笑,又对服务员说,再加一个花菜煲——烧烤味的。

发现坐在对面的何燕静静地注视自己。左手放在餐具边,右手握成拳头护在胸前——小拳头握得方方正正,不似一般女性捏成的棱形。眼睛流动温柔的亮光。

满满的酌了白酒。陈三忠端着站起,率领大家一起敬过徐部长,算是开席。

一起敬过后,大家围绕主题,依次单敬。

喝过敬酒,徐文革依礼按顺时针方向一一回敬。

敬赵奇松时,徐文革说:“祝贺你,大器晚成——希望你创作出更多更好、无愧于时代的作品!”

赵奇松自然千恩万谢。

徐文革说:“你应该感谢陈局——这样吧,你敬陈局,我作陪!”

敬黄牛时,徐文革也说了这样类似的话:“我提议,你敬陈局,我作陪!”

老黄牛不明就里,但是,慷慨应承。

下半年,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县委肯定会举办系列庆祝活动。陈三忠向徐文革建议:将黄牛四十年来反映经济社会发展的摄影作品布展,并结集出版,既能形象展示桃河四十年的辉煌成就,也是对这位德艺双馨的老摄影家的创作成果作一个阶段性总结。

具体工作由文旅局来做,但必须纳入宣传部门制定的总体方案。

徐文革点点头,答应了。并说:“这个文旅局长该你当!”

但是,这件事目前只能秘而不宣,连老黄牛自己都不能知道——跑风漏气,最后只会煮出一锅夹生饭。

黄牛端杯起立。

黄羊也举着一杯牛奶:“陈爷爷!”

碰了杯。说:“陈爷爷——像喝酒一样!”

陈三忠欢喜得不行。认真地说:“你可以叫我陈爷爷。其实,你也可以叫我爷爷!”

“你不像爷爷——你头发一点都不白!”

大家又乐了一回。

进入互敬阶段,大家喝到刚刚好,基本上就放开了。

陈三忠细看,只有何燕依然保持矜持状态。

赵奇松端着酒杯起身来到钱唯义面前。钱唯义解释,开车。今天滴酒未沾。赵奇松不依不饶,坚决要敬一杯。准许钱唯义喝水。

钱唯义站起,以水当酒,干了一杯。

赵奇松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个作家——一个货真价实的作家!按照有关规定,你得给我配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作为我的工作室,还要挂牌!”

“哪有这个规定?”钱唯义看看何燕,又望望陈三忠。

陈三忠袖起双手,满脸微笑。那是一种黄鹤楼上看帆船的超然——他想看看这个老司机如何处置突如其来的胡搅蛮缠。

钱唯义说:“纪委有个规定,办公室面积每人不得超过八平米——你是想让我背个处分,是吧?再说,我们文化馆音乐家、摄影家、书法家多了去了,一人一间单独的工作室,哪有那么多房子?”

陈三忠的微笑显然起到一定程度的误导作用。赵奇松愈发来劲,说:“有房子没房子是你的事,反正我要一间单独的工作室,还要挂牌——黄冈那边的作家都落实了这个待遇!有史以来,作家都是最金贵的‘家’!那些杂七杂八的这个‘家’、那个‘家’,是没法跟作家相提并论的——众所周知,那些杂七杂八的什么协会都归文联管辖,只有作家协会跟文联平起平坐——显而易见,作家的规格要比其他的‘家’高半格!”

“你加入作协,我就得给你配工作室?”钱唯义气急,提高嗓音,以压倒一切的气势反击,“你若领了驾照,我是不是得给你配一台车?岂有此理!”

赵奇松愣住了。使劲抹脸。左脸残存的巴掌轮廓抹得红亮。

分明感觉到钱唯义这种说法有问题,但是,一时闹不清问题出在哪里。

今天诸事不顺。赵奇松气咻咻回原位闷坐。

整个过程何燕都有些紧张。原本开个玩笑,不料点燃一把火。这次没有如愿,疯子松一定还会借机发难,只是不知何时何地、因何而起。

陈三忠点名钱唯义、何燕,商量一个事:“我们在华陂看舞蹈《栽禾鼓》,听到一支歌,热情奔放,感觉特别好!特别是众人的喝彩:喜啊!发啊!旺啊!喜庆热闹——这支歌叫什么?我想把它作为樱花节的主题歌,就叫它《樱花谣》……”

何燕说:“这支歌就叫《栽禾鼓》。”

“切——乱弹琴!”赵奇松“腾”地站起,憋足了一肚子气,说,“这是一支农业生产唱的山歌,跟樱花节根本不是一回事!你这叫乱弹琴!你把‘抵御’念成‘抵卸’,现在又在这里瞎指挥、乱弹琴!”

“什么什么?”陈三忠不急不恼,笑眯眯问,“什么‘抵御’‘抵卸’?你慢慢说。”

“去年抗洪抢险总结表彰大会,你作典型发言,把所有的‘抵御洪水’都念成‘抵卸洪水’——桃河县全县人民都知道!”

“噢,难道不是‘抵卸’吗?”陈三忠认真地说,“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我就是这样‘抵卸’的——那时候是‘抵卸’资产阶级自由化;九八年簰洲湾抗洪救灾,我也是这样‘抵卸’的。”

查看手机百度,表态:“赵作家,你说得对,今天我依你。今后不说‘抵卸’,说‘抵御’!”

当众表扬了赵奇松的行为:“你今天做得对!有什么事情明确讲出来,不要搞什么‘精神胜利法’,搞什么‘腹骂’!”

然后,蛮不讲理的样子,宣布:“但是,从今往后,《栽禾鼓》不再叫《栽禾鼓》,必须改名叫《樱花谣》——只要我还在文旅局当一把手,就必须叫《樱花谣》!”

徐文革难得一见地哈哈哈哈笑出了声。

陈三忠安排钱唯义、何燕找到《栽禾鼓》的作者,登门拜访,争取人家同意。

然后,自嘲地说:“文旅局门厅悬挂一副匾额:以文化人。来文旅局工作不到一年,三十多年的‘抵卸’,就这样被化掉了。”

7、

上午十一点左右,颁奖仪式结束。忙忙碌碌筹备了个把月的桃河县首届樱花节总算落下帷幕。

各级领导、各路嘉宾、参赛选手代表陆续撤离。陈三忠没撤。他在大集广场露天舞台侧面的台阶上坐下,打着呵欠抽着烟,等待一位摔了跤的女骑手的检查结果。

最担心的安全问题仍然出现在天井窝下茅井的又长又陡的坡道上。不幸中的万幸是,只有一位女骑手摔跤,没有发生连环翻车的惨案。

陈三忠暗暗庆幸菩萨敬得高,心里连呼: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一大早赶到大集广场,天色微明。

已有几支乡镇文艺演出队坐在广场周边的樱花树下。他们身穿汉服唐装。过早、补妆、拍照,看上去悠闲自在,像极了悠游林泉的古人。领队都是乡镇党委副书记或乡镇长。

走上露天舞台。检查数字背景屏、音响、话筒。然后坐在舞台边沿,点了一支烟,回望樱花树下的文艺演出队。

我们这一代人命中注定劳碌奔波,风雨兼程、日夜兼程,却在内心深处向往唐诗宋词,把人生活成一首诗。

天色大亮。特警、交警、卫健、电力等部门的工作车各就各位。参赛骑手开始热身。中央、省、市、县媒体云集。摄影家们扛着长枪短炮四出游走。老黄牛戴一顶鸭舌帽、穿一件遍布口袋的马甲,欢喜得像过大年的孩子。数不清的无人机超低空飞行,像暴雨前夕的蜻蜓。钱唯义、何燕和其他工作人员陆续到岗。陈三忠说:“把闹台搭起来先!”广场上空回荡热情奔放、昂扬进取的《樱花谣》。

市、县领导讲话,运动员、裁判员宣誓。掐准八点二十八分鸣枪。身穿亮绿色马甲的骑手出发后,身穿红马甲的领导干部们浩浩荡荡上路了。

两队人马相继开拔,文艺演出开始。赵奇松鱼鳅一样在人群中钻进钻出,转来转去。钱唯义说:“这个疯子松,他在找我扯皮呢——还不是工作室的事?一件事没有遂他心愿,就想方设法找茬、添堵!”

赵奇松转到陈三忠跟前,却不是扯皮。

一脸的兴奋,手舞足蹈地反复比划反复说:“刚才的领导讲话你们都听见了吧?讲得多好啊:情真意切、简明扼要、华丽流畅,就像一首散文诗——那是我写的!”

陈三忠不言语,一直点头微笑。

赵奇松猛然发觉弄错对象,大窘,转身溜掉,淹没在密集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始料未及的是,处于第一方阵的参赛选手不到十点就冲回了大集广场——原计划安排妥当的几个风味特色大菜还没端上桌。

专业骑手就是专业骑手。从各个云直播看视频,这些家伙简直就是足踏风火轮在飞啊!

电话催问,得知摔了跤的女骑手经全面检查,一切都好——左肘擦破一点皮,已抹碘伏。

陈三忠赶紧编了一段文字,第一时间用微信向书记报告。

书记即时回复。两个字:福将!

并配一张动图:粗壮的大拇指摇头晃脑。

陈三忠走到乖崖亭下瀑布边,舀了冷水擦把脸,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何燕和几个乡镇文化站长找来,请求说:还有几个节目没来得及演——人家天没亮就赶来了,就让人家接着演吧。

陈三忠起身看看大集广场开始四散的人群,问了还有几个节目,午饭前能不能结束。

何燕说:“只有三个节目了——我们把《樱花谣》调到了最后。”

陈三忠说:“好吧,你们继续!”

露天舞台重新热闹起来。广场上四散的人群重新集结。陈三忠坐在舞台侧面的台阶上继续抽烟。热闹是你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我的职责是圆满完成任务。震耳欲聋的锣鼓唢呐似乎与自己不沾边。

最后一个节目:《樱花谣》。

主持人热情地邀请大家共同参与:这里面的喝彩,是个互动环节。我喊一声“喜啊!”大家跟着一起喊:“喜啊!”……好吗?好的,我们现在演习一遍……

赵奇松一手提了一只崭新的黑白相间的运动鞋过来。从他大幅度晃动上半身的吊儿郎当的走路姿势、志满意得的神态判断,疯子松这回真的是来寻衅滋事。

赵奇松举起两只新鞋,说:“这是发给樱花节的工作人员的。我没有为樱花节做任何工作,也得到了一双鞋,这叫不劳而获,也就是相当于吃空饷。我要向县委、县纪委举报——不是举报你,我是举报我自己:不劳而获、吃空饷!”

对于创造性发明“自己举报自己”的惊世壮举,赵奇松颇为得意。他再三再四,反复强调:“我不举报你们。我只举报我自己——我举报自己不劳而获、吃空饷!”

陈三忠咳嗽一样吼了一声,腾地站起,抖擞了精神,说:“我可以让县作协吸纳你,也可以让县作协开除你!开除你的时候,我会在县融媒体中心的报纸、网站、广播站、电视台发布公告,我一定会做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赵奇松被精准无误地击中死穴,脸色立马变得苍白。低了头,含了腰,双臂自然下垂。嘴唇噏动,嘀嘀咕咕,含混不清:“我没说这个事……我不跟你扯……我没有说是要告你……”正欲后退,被陈三忠喝住。

陈三忠问:“你是不是在‘腹骂’我?你是不是想运用‘精神胜利法’对我进行‘腹骂’?”

陈三忠说:“向我挑衅之前,你要照照镜子——特别要照一照你的左脸!”

赵奇松抬手抹了一把左脸颊。苍白的脸上出现一个深灰色巴掌状的印记。

没来由想起大厅匾额上的四个字:以文化人。

陈三忠想:以什么文化什么人?

又在心里说:你化我,我也化你!

身后的舞台和广场已被狂热的喝彩连成一片。

喜啊!

喜啊——

发啊!

发啊——

旺啊!

旺啊——

一人唱,万人和。高亢激越的声浪在大集广场上空横冲直撞,撼动广场周边的樱花树枝,花瓣飘摇,漫天飞舞。

               202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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