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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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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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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界

1、

事实上,早在六十九年前我就死了。

死在小山界。

我的死就叫死,不叫牺牲。

我不配。

……

仿仿佛佛中,我听见谁在向我作自我介绍。同时,我又分明感觉自己还在梦中。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在我面前坐下。

我大惊,坐起。

月光满屋。

另一张床上,老戴搂着枕头侧睡。鼾声雷动。

开灯。

窗外一只大鸟扑楞楞飞起。

嘎嘎叫唤,如僧人敲打木鱼。

我择床。离家很难深睡眠。遭此惊动,睡意全消。

党史教育活动启动,单位组织了“崇阳红色资源现状”主题调研。我选择了红色资源丰富的金塘镇和高枧乡。

晚饭前我们赶到小山界村。住进华中第一豆腐街——小山界上屋场西施客栈。

来高枧乡小山界村之前,做过一些功课。

盘腿在床上坐了。翻开笔记本,对照几本党史资料细细复习。

小山界,一个地名:幕阜山脉中段大湖山支脉,湖北、江西两省省界上的一个垭口;也是一个自然村的村名:十来户人家,四五十余人,村民多姓徐,又称徐家塆;还是一个行政村的名称:湖北省崇阳县高枧乡小山界村。

小山界的北部是崇阳县,西南方属通城县,正南方为江西省修水县全丰乡。

1929年初,中共党员、江西修水人丁德珍在小山界点燃革命的火种:发展党员、建立党支部;组建赤卫队。支部书记、赤卫队长,小山界徐家塆人徐道安。

1930年7月底,崇阳、通城、修水三地“铲共”联防团联合“清剿”小山界。

1930年10月,恢复党的组织活动。小山界成为连接湘鄂赣边苏区的红色交通站。随后,成立乡苏维埃政府,开设列宁学校、红军医院。

稳定、连片的湘鄂赣边苏区为中央红军取得第一、二、三、四次反“围剿”胜利发挥了坚强的支撑作用。

1934年11月,恢复红十六师编制。徐道安任红十六师四十六团政委。

1935年2月至7月,红十六师横扫崇阳、通城、修水,在崇阳境内连战连捷。

1936年,徐道安任中共通城县委书记、通城县苏维埃政府主席。

1937年2月,徐道安牺牲。

……

老戴从床上爬起,落地有些摇晃。

迷迷糊糊地说:“啤酒灌多了——被小陈那个傻巴婆害惨了!”

老戴是高枧乡文化站站长、县作协会员。

小陈是西施客栈的老板。

在崇阳作协会员中,我和老戴各占一项“之最”:我是车开得最好,老戴酒喝得最好。

所以每次结伴同行,我负责开车,老戴负责喝酒。

从厕所回来,似乎清醒了些。在床沿和我面对面坐了,神神道道地说:“刚才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见一个人,四五十岁的样子,他说他叫王观涛,是小山界的土地公公;他还说小山界闹革命的事,问他就行,他都知道!”

我寻思,跟我梦见的是不是同一个人。又寻思,西施客栈有没有鬼魅出没的异样。

老戴说话时候,眼睛瞪得特别圆。

老戴的眼睛本来就特别大。现在特别大,又特别圆,像极了大体型的猫科动物。

“这个叫王观涛的土地公公告诉了我一码中特:明晚的特码,28——狗28!若不中,就当他放了一个狗屁,叫我们不要相信他的鬼话!”

“还买码啊?”

“不买——十几年没买了。”

我计划在完成调研任务的同时,以“小山界”为题,写一篇小说,讲述徐道安等革命先烈平民化的故事。

小说主人公的姓名暂定为徐道炳——没错,是徐道炳,目的在于兼以纪念当年奋战在崇阳北部的另一位先烈:崇阳县苏维埃政府第一任主席刘道炳。

小说不同于党史,允许虚构。

我写小说。

我的小说纯属虚构。

正想与老戴商量,发现这厮倒头便睡,鼾声呼呼大作。

好命啊——

几好的命啊!

2、

1929年的阳春三月,大湖山地区暖洋洋的。东山河畔的柳条生发浓密的嫩叶。

吃过午饭,廖春兰随徐道炳离开了娘家高枧铺。

娘家原本在通城黄袍山。头年底,托人疏通,租下高枧铺廖东林两三担水田,开春就下山进畈了。

老规矩:收成的七成半归东家,剩下的二成半归己——多劳多得,总比没有强。

犁田、耙田,属于重工夫,就把徐道炳叫了来帮忙。廖春兰怀有身孕,且已出怀,但不碍事,也跟了来:能跟父母见个面也是好的。

接下来的工序:看水、撒石灰、插秧、施肥、耘禾,父母都能拿下;稻谷熟了,割谷、搭谷,又是重工夫,到时候徐道炳来,自己不一定能来了——也许走不动了。

过了王家边,钻进东山河河谷。

源自小山界、延绵二十三四里的东山河将大湖山区劈作两半。

石块铺砌的驿道仅仅一肩宽,沿河岸依山就势蜿蜒爬升。

河谷两侧的峭壁上开遍映山红。

“廖东林是高枧铺最大的东家呢——高枧畈的水田多半是他家的!人家说他跑马都跑不到别人家的土地上去——他家买地都买到王家边了呢!”

廖春兰走在前头,自顾自说着话。

徐道炳没有回应。

廖春兰原本知道徐道炳不会开口说话。

徐道炳绰号就叫“铁砧”——任何一个地方的铁匠铺子的铁砧都不会开口说话。

手足并用爬上一处高坎。不忘掐一瓣映山红,嚼了嚼。

点点儿酸。

回头说:“东家都夸你呢——东家跟我爸爸说,你是全高枧最棒的田把式!”

徐道炳笑笑。

难得一笑。

过了下半山、上半山,在夜合山前遇到江西老表老马。

老马不老,跟徐道炳年纪相当。结结实实的一条汉子。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穿灰白粗布马甲、浅黑缅裆裤、半新不旧一双棕鞋。一根刺槐木扁担挑起两只箩筐。

通常过街穿巷、进村入户,一只箩筐装着收集的破铜烂铁,一只箩筐装了崭新的铜、铁工具,如菜刀、镰刀、鼎锅、酒壶;也捎带小作坊的特产,如炸豆腐、绿豆糕、糯米糖等。

廖春兰老远就喊:“老表,写流年不?”

写流年是江西老表的专长。

老马择了一处开阔的路面,扭腰、耸肩、低头,前后两只箩筐换了位置,刺槐木扁担玩杂耍一样从右肩跳到左肩。

“不写流年啰——有好吃的,吃不?”

卸下担子。擦了一把汗。取出一方木匣。打开木盖,揭起一层油纸,露出整块的撒上薄薄一层精细米粉的糯米糖。

廖春兰惊喜地叫起来:“‘打糖’啊!”

老马摸出一套袖珍的凿子和锤子,沿糯米糖的边缘轻轻敲打,叮当作响——所以糯米糖又被娃娃们称作“打糖”。

廖春兰砸吧砸吧嘴,嚼着甜沁沁的糯米糖。

老马对徐道炳说:“上屋场来了‘铲共’联防团,三十来人枪——都是修水过来的,领头人叫王道璋。”

老马起身,挑起担子,拍一拍徐道炳的肩膀,说:“下山村几家定做的菜刀、铜壶,得给人家送去——先走了!”

挥一挥手。

箩筐忽闪忽闪地闪开。

刺槐木扁担嗫嗫、嗫嗫地叫唤。

走进上屋场,徐道炳明显感觉到不对劲。

十几个兵卒拄枪坐在徐道远家大门口的台阶上。行人神色慌张。对面铁匠铺德爹停下活计,使眼色、暗中摆手,好像在说:快走——快走——快!快!

徐道炳赶紧靠近走在前头的廖春兰。冷不防斜地里冲出一个瘦小的娃娃兵,低头弓腰,羊一样朝廖春兰鼓起的肚子上撞。徐道炳闪身拦截。娃娃兵打了个趔趄,绕到廖春兰背后,一手抱住廖春兰的大腿,一手掏进廖春兰的裆部。

廖春兰失声惊叫。

兵卒们哈哈大笑,大声叫好。一个兵卒口衔手指,吹响流氓哨;还有一个兵卒大叫:印蛋!印蛋!

印蛋,手捏母鸡屁股,试一试腹内有没有硬壳蛋。

徐道炳揪起满脸都是猥琐、满眼都是邪淫的娃娃兵,扔到路边。

娃娃兵就地翻滚,哇哩哇啦地叫。

“怎么打人呢?”

“怎么欺负小孩呢?”

十几个“伸张正义”的兵卒齐刷刷围拢来,不由分说抡起枪托就往徐道炳身上砸。

徐道炳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兵卒们哈哈大笑。笑得放肆。说:“欺负你又怎样?”

头上、肩上、背上、腰上,被一阵猛砸。

徐道炳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兵们团团围住,捣年糕一样继续猛砸。

这个绰号铁砧的狠人一声不哼。

德爹大声喊:“不要打了!要出人命啊!”

将廖春兰领到铁匠铺,又叫徒弟小丁快去喊人。

外围的乡亲们都在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从徐道远家大门走出一位器宇轩昂的军官。他站立台阶,挥了挥手。

刚才吹响流氓哨的那个兵卒冲军官点头哈腰微笑。然后冲路上的人群宣告:“大家安静!安静!我道璋爷爷给大家训话了!”

打人的、求人的,都停了下来。

“鄙人王道璋,原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十师短枪队队长,现任修水、崇阳、通城三县‘铲共’联防团团总。众乡亲,初到宝地,容在下宣讲……”

王道璋杀气腾腾的训话,无非三个方面的意思:一,每户必须抽出一个男丁加入“铲共”联防团,否则视同暗通“共匪”,其山林、田地、房屋、粮食、六畜及妻女具无保障;二,村民应尽防范、缉拿、扑杀“共匪”的责任。活捉一人,奖励银元十块;扑杀一人,奖励银元四块——凭耳朵兑奖:一只耳朵两块;三,沟通“共匪”者,杀无赦!一人通“匪”,十户连坐,全塆子遭殃!

王道璋说:“打人先把信!到时候别怪在下没告知——‘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期间,徐道炳的父母带着徐家塆十来号人赶到上屋场。徐母刘雪英一路破口大骂:“炮子打的!挨千刀的!雷打火烧的!”冲到王道璋面前就要理论,被十来个兵持枪阻拦。

大家都劝刘雪英不要骂了,不要理论。救人要紧!

王道璋说:“这位乡亲,你来得迟,鄙人的讲话,你没听见,暂不怪你。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你的家人既然被打,必定是通‘匪’无疑!”

刘雪英看见躺在门板上的徐道炳浑身血污,气若游丝,嚎然大哭。

王道璋说:“众乡亲,大家听清楚了:从今往后,有跟‘铲共’联防团作对的,不会有今天这位乡亲这样幸运了——割耳朵!砍头!就地正法!”

大度地挥挥手:“你们去吧。”

兵卒们自持有枪、有长官撑腰,快活地幸灾乐祸。

一个说:“这条命多半去球了!”

一个说:“至少得用鼎锅煎药喝!”

一个说:“鼎锅煎药有用?只有出气,没得进气,神仙都救不活!”

……

一行人用门板抬着徐道炳,哭哭啼啼、凄凄惶惶逃离上屋场。

3、

上屋场如今不叫上屋场了,叫华中第一豆腐街。

大清早,小山界村支书李新春就赶了来。喊上老戴,我们在街上转了转。

这是一条曲尺状的步行街。一边靠山、一边背河,约六七百米长。

街道块石铺砌;门店多为豆制品加工销售,外墙、门窗统一装饰。街道的上空搭建了钢架。

我问李新春:“家家做豆腐啊?”

李新春说:“是这样的。我们村山林多,旱地多,水田少——版图面积9.6平方公里,水田只有几百亩。老百姓历来都是开荒种植旱地作物。家家户户都会加工豆腐、干子、千张。都是传统工艺。”

又问:“钢架准备做什么呢?”

“还没想好。”李新春笑,说,“种葡萄吧,虫子多,要打杀虫剂;也想过种紫藤——不管种什么,遮天蔽日,影响采光,群众不乐意。所以,还没想好,先放着吧。”

又问:“知道一个叫王观涛的人吗?”

李新春说:“不知道——我们很少姓王的——没听说过这个人,好像。”

老戴说:“这里晚上蛮凉快的。怎么只有小陈一家开旅馆?”

“这里海拔七八百米,东山河绕村流过,当然凉快。但是太偏了,住宿的非常少,几乎没有。”李新春说,“先前,小陈家也做豆腐——你没看到她家招牌叫‘西施’吗?她想生二胎——这是违法的。'计划生育法'说了,‘头胎是男孩,终身不得怀’!她头胎是个男孩,叫果果。就和爱人小徐一起躲到浙江打了几年工,生下二胎,是个女孩,叫朵朵——小徐在浙江干得好,现在是一家大企业的高管了,年薪十几万!小陈没了帮手,做不来豆腐。开一家客栈,兼营餐饮、豆制品销售——亏得小陈开了餐馆,要不村里来客了,还没地方接待!”

村民睡得早,起得早。店铺都开了门。都在做卫生、盘货物。都跟李新春打招呼,互说“早啊早啊”。又热情又客气。

回到西施客栈。小陈已经做好早餐:一人一碗肉丝面、一只荷包蛋。

小陈瞄了瞄老戴有些水肿的眼泡,说:“要不要来一杯?”

老戴笑,说:“昨晚的酒还没醒呢!”

“没醒是对的!”小陈快活地说,“喝杯还魂酒——以毒攻毒、以酒醒酒!”

李新春问小陈:“跟徐新民联系了吗?我们马上去徐家塆。”

徐新民住徐家塆,是徐道炳的独子独孙。

徐道炳躺在门板上,被抬到徐家塆,手足冰凉,气息奄奄。

其妻廖春兰六神无主,一味的只是哭。

其母刘雪英抹着眼泪,为他擦净满身血污,换上干净衣裤。安排人手找来香纸鞭烛,准备后事。

夜半三更,老马来到徐家塆。

一番望闻问切,老马对刘雪英、廖春兰说:“大妈、春兰老妹,没事!我在这里招呼,你们放心睡觉去——不碍事的!”

大家实在放心不下。

刘雪英将信将疑,还是撤去了所有处理后事的器物。

按照老马的吩咐,准备好一壶烧酒、一盆盐水,并用瓦罐熬了一罐白米粥。

廖春兰坐在徐道炳身边不挪身。

老马说:“那你替我看护——我顶不住了,眯一下——有什么动静赶紧叫我!”

骑在大门的门槛上,背靠门框,闭上眼睛。

似乎是刚刚闭上眼,就被廖春兰摇醒:“老马哥!老马哥!说话了——说话了!”

“说什么了?”

“没听清楚。”

老马俯身侧耳仔细听,听得明白。

徐道炳说:“我要枪——要有枪!”

“大家现在可以放一万个忧心!”老马斩钉截铁地当众宣告,“三天之内一定可以站起来!”

徐道炳重新站起来,房前屋后小范围走动的时候,风传红军主力部队出现在修水、通城交界的白岭地区。王道璋和他的“铲共”联防团望风而逃,不见了踪影。

小山界雨过天晴。

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纷纷过来慰问、探望。

徐道远携夫人李丽君带了一份规格超高的四色礼:一包红糖、一盒饼干、一只母鸡、二十个鸡蛋,看见徐道炳站在桥边大柳树下,兴奋地叫喊:“我来看你——你小子又活过来了?”

徐道炳脸色阴沉。说:“老子从来没死过!”

眸子像一把杀猪刀,射出一股凶光,令人不寒而栗。

徐道远绰号“鼻涕”。原是徐道炳伯父的儿子,俩人共着一个爷爷,是堂兄弟关系。后来过继给房头上的一位伯父徐继业承续香火,尽管仍是堂兄弟,亲疏上相反地却隔得远了些。

徐继业颇有钱财,是个读书人,在北京、武昌上过洋学堂。妻子死于难产。没有续娶。房产、田地、山林等交付徐道远后,只身遁入大湖山湖山寺。

穷苦孩子徐道远境况突变,从糠箩跳进米箩,全然没有个人奋斗的因素——好比鼻涕流进嘴里。

在食物严重匮乏的年代,鼻涕曾是穷苦人家娃娃们美味的零食——咸咸的,不是吗?

徐道远绰号鼻涕,最初源出于此。

王道璋带兵“清剿”,驻扎上屋场,司令部就设在徐道远家。

徐道远招呼得无微不至。餐餐酒肉伺候。

驻兵第二天的晚上,卧室的木门被王道璋一脚踹开。

徐道远赤膊精光地惊醒、坐起,正在思量怎么回事,却被夫人李丽君推到床边,一脚蹬下去——床是雕花宁式床,床边还有一步塌凳——徐道远跌落塌凳,又从塌凳滚落地上。

“长官——长官——我是给您暖暖被窝的!”徐道远双臂交错护着胸口,缩着脖子弓着腰——小山界的夜晚气温比较低——猫一样蹑手蹑脚溜到门边,回头说,“我给你们做些宵夜吧。”

出了门,还不忘轻轻把门带上。

赤膊精光来到厨房,徐道远首先找酒。那种用了各种催情、壮阳的中草药浸泡多年的老酒。

抱起一坛老酒搁在桌上。徐道远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喝吧!喝吧!累死你!

累死你!

累死你这个乌龟王八蛋!

4、

徐新民背着双手站在自家大门口水圳边大柳树下眺望。

砖混结构的三层楼房,两间开阔。外墙贴了豆腐块一样的白色瓷砖。

大柳树合抱粗的躯干伸到屋顶处,突然没了。巨大的疤痕边沿,三两根水桶粗细的树枝虬龙一样扭动。

来徐家塆的路上,李新春讲了徐新民的父亲徐救母几件逸事。

徐救母是个民办教师,胆大如斗,一副老红军的作派。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青黄不接,村民饥肠辘辘。耳朵薄得像一张纸;肚皮半透明,像笛膜。

徐救母捡来一箩筐山乌龟。这东西能不能吃?没人吃过。

徐救母对左邻右舍说:“我先吃。不死,大家敞开肚皮吃!”

后来煮了一大锅,把四邻八里的乡亲叫来,一番海吃!

再后来又断粮。徐救母杀掉一头大水牛给乡亲们充饥。

水牛是耕牛,大队集体财产。

那年月,盗窃贪污挪用集体财产是一门重罪。杀牛可以往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上靠。所以公社极为重视。派了一位大干部、一位特派员——特派员挎着一支手枪——进山捉人。

乡亲们将公社的大干部和特派员围了起来。大碗牛肉招待,并给俩人各准备了一份小礼物:五斤牛肉、三根牛排——拿回家招呼老婆孩子。

乡亲们说:你们要捉人,那是打错了主意:不光人捉不走,你们俩人也走不了——大不了上大湖山打游击!

大家心平气和地商议,最后统一口径:牛是死牛,掉下悬崖摔死的。

两位公社领导绝口不提捉人的事,但也没拿走小礼物。流着眼泪当天就下山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海峡两岸关系缓和,陆续有老兵回到大陆探亲。各地乡村热情接待。

那天乡里接待两位老兵,徐救母正好在乡里办事,被留下作陪。

酒过三巡,两位老兵有些飘飘然。对当地党委政府颇为轻慢、对大陆经济社会发展颇多微词。大家默不吱声。徐救母拍案而起:“你们当年杀人放火、胡作非为,天地不容!老子现在要你们偿还血债——血债血还!”

血溅五步的架势颇为吓人。不光两位老兵被吓破了胆,满桌陪同领导也给吓出尿来。

……

到了徐家塆,徐新民移步桥头相迎。

“这棵古树有一两百年。”徐新民介绍,指着上头的疤痕,说,“据说是遭雷劈的——好几十年了,我一出生就是这个样子。”

古树下有一座土地庙。房屋方正,屋顶却是圆的,像是一口倒扣的锅。

墙和顶都抹上了水泥。

门口堆积香灰和火纸的灰烬。

这是王观涛工作、生活的场所吗?

进屋坐了。喝茶、抽烟,寒暄。

李新春简要介绍了我们的来意。

“我也在学党史。”徐新民说,“重点了解解放前我们党的组织在我们崇阳的活动情况。”

徐新民说:“确实需要加强党史教育,从党史中吸取营养。跟革命先烈相比,我们缺乏信仰、缺乏斗志、缺乏那股子精气神——我们明显退化了,庸庸碌碌,猥猥琐琐,一代不如一代,成了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空壳人!”

粗浅接触,发现徐新民喜欢说话,且说话有个特点:用词讲究,表述规范,像书面语。

徐新民建议:“徐道炳的故居和坟墓就在附近。我们去看看,边走边聊?”

徐道炳,1907年出生;家中九口:父、母、妻、子(儿子1929年出生,属蛇,故名小龙),另有兄弟四人。

赤卫队力量薄弱,最初只有十来人,几支土铳、几把柴刀、几杆梭镖,没有枪。1930年初,修水一地主娶亲。徐道炳配合红军行动,带领几名赤卫队员混入送亲队伍,里应外合,将正在吃酒的反动武装一个连缴械。红军支援赤卫队长枪十支、短枪一支,子弹若干。队伍猛增到三十来人。赤卫队离开村庄,活动在大湖山、黄袍山地区。徐道炳成为职业革命者。同年春,镇压了大地主廖神照……

1935年底,红十六师接连失利。1936年秋,蒋匪袭击了大湖山红军医院。身怀六甲的廖春兰行动不便被活捉;不满七岁的小龙被一位女红军护士带到一道山沟躲藏起来。女红军十六七岁,是山下一个地主的孩子。一阵乱枪。女红军身中七枪。三颗子弹击穿女红军的身体,射中被掩护在身下的小龙。俩人当场牺牲。

红军医院八十余名伤兵及十余名医护人员悉数被害。被割下的耳朵装满两箩筐。所以,红军医院旧址又被当地老百姓称作“割耳窝”。

廖春兰被视为“共匪”“匪首”押解通城县监狱,关进死牢。徐道炳身边工作人员徐波涛买通一位姓夏的蒋匪军官,说:“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孩子无辜。不能一尸两命!”

廖春兰离开通城县城不到二十里,当天在路边农家生下一个男婴。这个男婴救了廖春兰一命,故名“救母”。

……

上一段斜坡,路旁有一块巴掌大的平地,杂草丛生。露出地面的墙基长满青苔。

这是徐道炳故居遗址。

原房屋外墙青砖至窗台,齐肩。靠山坡一挡墙,窗台下有两口青砖是活动的。徐道炳平时不回家。三更半夜回来,也不同父母、兄弟见面。拆下两口砖,将薪水、物资送入就离去。

闹革命是有工资的。银元。每人每月三至五块。还有物资,粮油、棉布、鱼肉等。

蒋匪兵薪水高得多。每人每月十块起码。

当年,一个佃农耕作一年,一亩水田归己的收入约为一个银元。

再上一个陡坡,是一片乱石。

徐道炳的坟墓、墓碑立在这片乱石间。

坟墓用水泥封实;墓碑由县民政部门立于1981年。

徐新民说:“墓碑上的时间不对。奶奶说,徐道炳牺牲时不足三十岁。”

从一个红绒布包袱中取出一份证书,有些磨损破旧。是1951年中央人民政府颁发的《革命烈士证明书》。有全国统一编号;有中央人民政府落款,加盖方方正正的大印;有主席毛泽东签名。

“直到1950年才知道徐道炳牺牲了。先前十几年,一直被党组织列为失踪人员。”

“我奶奶?奶奶1912年出生,2009年去世——足足九十七岁!”

徐新民介绍徐道炳时,直呼其名;介绍廖春兰时,却称“奶奶”。

自始至终都是如此。

5、

徐道炳巧袭蒋匪兵营、镇压恶霸地主的种种传奇风一样在东山河河谷飘荡。

徐道远一扫前些时候夫人李丽君卷了细软随“铲共”联防团潜逃的沮丧,站在人堆里,春风满面,双手叉腰,腰杆子挺得笔直:“我跟你们讲,这回我道炳老弟又打胜仗了——又升官了!听我跟你们讲,听我跟你们说!我说,‘铁砧’啊,你作大官了,可不要忘了‘鼻涕’老哥哟!我道炳老弟说,‘见外了!我落难时,你还拿四色礼看我呢!’哪四色礼呢?我给大家讲讲……”

正待显摆,人群里发出呛声:“鼻涕——你老婆跟联防团的长官跑了,是真的吗?”

徐道远皱了皱眉头,辩解:“那是我用的妙计!你们不懂,我巧用了一个妙计!”

“三十六计中的美人计吗?”

大家快活地哄笑。

“你们这些粗人——哼哼,说了又不懂!”徐道远满脸的无奈和不屑,说,“都是我安排好的!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掌控之中!”然后,又说了一通“天行健”“地势坤”“顺之”“逆之”之类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大家还在快活地大笑。徐道远懒得理会。掰着手指头细细讲述四色礼。

大家又都哦哦嚯嚯地惊叹。弄得铁匠铺徒弟小丁分了神。

铁匠铺这段时间有些忙乱。

四处打仗。四处都是子弹壳。

走村窜户的老马挑来的都是子弹壳。

子弹壳都是铜的。

德爹看着、嗅着、摸着,满心欢喜:“精铜呢!”

不打铁,改打铜。

房间摆放了清一色锃光瓦亮的精铜器皿:鼎锅、水壶、茶壶、脸盆……

德爹发现小丁又在打野,哼哼叫两声,清清嗓子。

小丁说:“师傅,我要当红军!”

德爹说:“你卵蛋还没胡椒大,想当红军?红军不要你!”

小丁说:“师傅您跟道炳叔说说啊!”

德爹说:“说过了。要你跟着老子再学两年,把手艺学到家!”

发现李丽君走出家门。身后跟着一位平民打扮的年轻人。

年轻人来到人堆外围,喊:“道远大爷,吃饭了!”

德爹一眼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兵卒们围殴徐道炳时吹响流氓哨的人,就是王道璋训话前介绍王道璋、并当众称王道璋为“道璋爷爷”的兵卒。

心生一团疑惑:李丽君几时回来的?既称王道璋为爷爷,又称徐道远为大爷,这个亦兵亦民的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年轻人转身时看见德爹。谦卑地笑着趋拢来,含腰合掌致意:“我叫徐波涛——徐道炳是我爷爷——老师傅多关注!多关照!”

德爹越发迷糊。

半夜三更,老马、徐道炳俩人挑着担子摸黑上门。取出十几支损坏的长枪、短枪,装上经过修理的枪械和精铜器皿准备出门。

德爹憋不住,说:“今天看见李丽君了;还有,今天来了个叫徐波涛的人,自称是你孙子——先前我见他称王道璋为爷爷!”

徐道炳没吱声。与老马相视一笑。

老马说:“这个人我知道:谁得势就认谁做爷爷!”

俩人没有逗留。离开铁匠铺,朝大湖山湖山寺方向疾行。

风一样消失在黑夜中。

大湖山高耸入云,古木参天。山顶湖泊浩浩汤汤,碧波荡漾。

湖山寺依山面水,静卧于莽莽林海。

徐道炳、老马在后院菜园蹲着扯草——或者说,做出扯草的样子商量大事——俩人各拿着一根筷子长短的树枝在地上比划,像是计算、验证一道比较复杂的算术题。

打掉大地主廖神照,获得一笔巨额钱粮。半麻袋银元和满满一鼎锅金条、珠宝首饰隐藏在湖山寺。

按照上级组织规定,这笔财富必须分作三个三分之一:一份用于本地党员干部、赤卫队员发放工资;一份地方自留,用作扩充队伍、开展活动的经费;一份上交上级组织。

数目上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但时间上却已超过期限。

相传,崇阳县苏维埃政府第一任主席刘道炳因提供情报不准确,被中共蒲圻中心县委当作“改组派”杀害;中共蒲圻中心县委没能实现既定目标,全部十五人被上级组织召集学习、培训。学习、培训期间,十四人被当作“改组派”杀害;另一人则是在杀害前,从监视居住的二楼失足跌落摔死。

没有按期足额完成任务意味着什么,老马心知肚明。

老马抿紧了嘴,咕噜咽下口水。平复了心情,说:“我接到集中学习、培训的通知了。”

铁砧徐道炳没有吱声。

就听见廖春兰喊:“吃饭了——继业叔叫我喊你们吃饭!”

廖春兰低头把玩一个小玩意。走近了,伸出左手亮一亮:“好看吗?”

一枚镶嵌红宝石的金戒指——正是装在鼎锅里带回来的一件战利品。

“像一颗蚕豆呢——你看,这里还有一条黑色的脐!”

“这是组织的!”

“我试试不行吗?”廖春兰撒娇,“啊呀——取不下来了,怎么办啊?”

“剁指头!”

“偏不给你!”廖春兰赌气,说,“偏不给你,你能把我怎么样?”

徐道炳摸出短枪,“咔嚓”上膛,搁到廖春兰脚边,说:“就地正法!”

廖春兰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颤动,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嘴巴一扁,操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天天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你要正法我……我还给你生孩子……”

一边说,一边取下戒指,放到老马手心。

转过身去,擦干眼泪。说:“饭菜上桌了——吃饭吧。”

老马把戒指递给徐道炳:“这枚戒指很独特,红宝石雕琢成一颗蚕豆。你看仔细——下次不管谁来跟你联系,只要拿着这枚戒指,就是我们的人!”

徐道炳顿时感到不祥。鼻根一阵发酸。

满桌时蔬:虎皮辣椒——辣椒煎出黑斑、拌上豆豉;烧冬瓜;烧茄子;炒苋菜;炒豆芽;炒丝瓜——大火翻炒,熬出米汤似的丝瓜汁。都用中号钵子盛了,都是满满一钵。汤是三九菇汤,大钵子盛了,也是满满一钵。

廖春兰有些惊喜:“还有三九菇啊!”

“还有。”徐继业指了指窗台下一只小陶缸,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汤,“当时捡了一箩筐。洗净。在油锅里滚一滚,收水。浸在那只油缸里保鲜。上次廖东林来,吃了一些;你们迟来得十天半月,说不定就被吃光了。”

老马说:“继业叔,您认识廖东林?”

徐继业点一点头,说:“我们当年一起在武昌读书,是同学。他是个有思想、敢行动的人。清末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他参加革命党,推翻腐朽、没落的满清统治;民国建立,群雄并起,军阀混战,他把希望寄托在强人身上——强梁之人廓清寰宇,老百姓就能安生吗?”

喝完碗里的三九菇汤。廖春兰起身给大家盛饭。

徐继业说:“廖东林养了家兵二十余人枪,把围墙加高、加厚,我看毫无意义——强梁者不得其死!”

徐继业很平静地吃,很平静地说。掉在桌面的豆芽菜,很平静地拈起来,吃掉。

徐继业说:“民国建立二十余年,各类斗争、战争纷争不断。斗争争什么?战争争什么?争权力——对天下财富占有、控制、支配的权力!我们是人。但在疯狂的强梁者、独裁者的眼里,我们只是人口——跟牲口并列的人口。我们这些人口和牲口,同土地、矿藏、水源一样,是他们争夺的财富——突然领悟到这一点,你就会万念俱灭”。

老马说:“几千年来都是这样。所以,鲁迅先生说,‘翻开历史一查,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谭嗣同被捕,与妻诀别。谭妻说:‘可是我们还没有孩子’。谭说:‘这样的中国,多一个孩子,不是多一个奴隶吗?’所以,我们的目标就是要砸烂这个吃人的旧中国,建设民主、和平、自由的新中国!”

“我们不牺牲,我们的后人就会被人吃——独裁者不会自动放下屠刀,我们就得奋斗,打垮这些独夫民贼!”老马看看徐道炳,看看廖春兰,说,“奋斗、牺牲,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

徐继业有些伤感:“我都五十好几了,头发都白了。这个新中国,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得到!”

“能的!”徐道炳一个劲地点头,说,“能的!”

整个午餐时间,铁砧徐道炳就说了这样两个字:能的!

吃过午饭,老马清点东西。

徐继业取出两只小陶罐,交给老马:“一罐狗油,一罐獾油,都是治疗烫伤的特效药,带去总部,或许用得上——狗油疗效最好,獾油疗效又比狗油好一点!”

“谢谢继业叔了!”老马说,“您这里宝贝真不少啊!”

“还有呢!我捡回十几支长枪——坏了的,被丢弃了——拆开零件,七拼八凑,捣鼓出五支枪。抹上猪油,用油布包了,沉在井底——你们需要,随时去取。”

休息小半天。晚饭后,天色全黑,老马悠悠然挑着两只箩筐上路了。

6、

铁匠铺德爹发现李丽君走路改变了姿势,感觉苗头不对。

李丽君穿着长裙,仰着脸,风光无限。

裙子的下摆随肩、腰的大幅度扭摆而掀动,一路上尘土飞扬。

德爹思忖,这是娘家来了得劲的狠人吗?喊住紧随其后、同进同出的徐波涛。

徐波涛神神道道,半捂住嘴,小声说:“王道璋又回来了……”

王道璋指挥崇阳、通城、修水三县“铲共”联防团二百余人枪,从北边崇阳高枧、西边通城黄袍、南边修水全丰合围,“清剿”小山界赤卫队。

德爹对徒弟小丁说:“快去荒坪找到你道炳叔——快去!”

小丁一溜烟跑到通城黄袍山荒坪,赤卫队与通城“铲共”联防团的遭遇战已经打响。

赤卫队坚持战斗七个多小时,消灭蒋匪二三十人,自己也牺牲了十二人,另有十余人受伤。

徐道炳带领大家撤往大湖山深处。在石门关,又有六名重伤员牺牲。

三十四人的队伍,仅剩十六人。

这期间,南北两路“铲共”联防团出动缉拿小山界地区共产党人、红军和赤卫队的亲属,押往上屋场;纵火焚毁他们的房屋。

王道璋的兵卒们把这种行为概括为两句杀气腾腾的口号:一是“抽干塘里的水,捉尽塘里的鱼”;一是“见人就杀,见屋就烧,石头也要砍三刀!”。

王道璋说:“各位乡亲,王某有言在先……”

训话结束,血腥的大屠杀开始。

第一个被当众枪杀的是徐道炳的父亲。

徐道炳的母亲刘雪英破口大骂,无休无止:“你们这些畜牲!炮子打的畜牲!雷打火烧的畜牲!你们会有报应的啊!畜牲啊!畜牲啊!畜牲啊……”

红军家属陈幼林被活喇喇开膛破肚。肠子被揪出一截,用草绳缠紧;再揪出一截,再缠紧;再揪出一截……活喇喇被折磨致死。

徐道炳的弟弟徐道林的耳朵被割掉,并被刺刀撬开嘴巴。割下的耳朵被塞进嘴里。

徐道林将耳朵吐出来。

王道璋命令:“煮熟!煮烂!”

煮熟煮烂的耳朵被灌进嘴巴、咽下。

然后当众将徐道林砍成四段:脖子上一刀、拦腰一刀、当胸一刀——当胸一刀,将上半身劈作两半。

徐道炳的母亲刘雪英被当众剥光衣裤,活喇喇被鞭打致死。

亲友为死难者收尸,必须缴纳相关费用:子弹费、过刀费、全尸费……

1930年7月底的这一天,是小山界有史以来至暗、至惨的一天。

小山界赤卫队牺牲18人,仅存16人突围;小山界地区48个自然村、上万亩山林被焚毁;被杀害革命亲属208人、8户断绝香火;小山界徐家塆48人,被杀害29人;徐道炳9口之家,被杀害6人。

廖春兰的父母从高枧铺赶来,为亲家一大家子收尸、操办后事。确实忙不过来,又去老家通城黄袍山喊来亲友帮忙。

刘雪英的遗体最难清理。

头发被血水浸泡,粘连板结。不能动。一动,头皮就被撕开;身躯卷缩成团,沾满灰土,也不能动。尝试用湿毛巾擦拭,皮肤就被揭下一小片。

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嘤嘤抽泣:全身都被打爆了,皮肤打得稀烂,没有一寸是完整的,且与骨肉剥离——只有脚板心的皮肤还粘在肉上。

女人们一边哭泣一边骂:畜牲啊!畜牲啊!你们这些挨千刀的畜牲啊!会有报应的啊!

徐继业听到大屠杀的消息,最初是不相信的。说:“自古祸不及家人。兄弟失和,打生死架,摸刀杀——难道不成比杀父仇人的仇杀更凶残?”持法器离开湖山寺,沿路惨像触目惊心。在上屋场做法事,为一众被虐杀的亡灵超度,眼泪都流干了。歇息的时候,这位坚信因果报应的老和尚对大家说:“强梁者不得其死!你们一定会看到独夫民贼是怎么死的——你们一定会看到独夫民贼的下场!”

第三天上午,徐道炳带了十余人枪回到小山界,回到上屋场。慰问死难者遗属,召开死难者追悼会。

一位身穿粗布衣裤、脚穿芒鞋的陌生年轻人找来。递过一枚精美的金戒指:镶嵌了一颗蚕豆状的红宝石——红宝石的头顶,含着一线黑色的脐。

徐道炳心里“咯噔”一响,心尖颤颤,像是被捅了一刀,一阵绞痛:老马没了!

陌生年轻人说:“老马是在修水一场遭遇战中牺牲的——没有被自己人当作‘改组派’杀害,牺牲在敌人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又说:“老马不姓马——‘老马’是代号。据说姓丁,真实名字还不知道。”

又说:“你可以叫我小马”。

7、

大湖山不复先前万千景象。原始森林消失了,杂木杂草丛中,稀稀拉拉生长着几棵马尾松;湖面萎缩了,湖底裸露龟裂,像开阔、空旷的盆地,湖水集中在西南一隅,且不成片——被土堤分隔成大小不一的小池塘,且长满芦苇。

盆地东部地势稍高,被开垦成茶园。

盆地北岸中间的山坡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条石和块石,那是湖山寺的遗址。

……

午饭时候,我们商量实地考察革命先烈战斗过的地方。因与通城黄袍山不通公路,饭后,驱车来到大湖山。

徐新民坐在副驾位置带路。一路上指点江山,评述过往,突突作响,如一台发动了的柴油机。

祖父沉默寡言,孙子却是个话痨。这是一种进步吗?

我笑着说:“你爷爷、你爸爸父子俩人说的话,加起来恐怕没你一个人说的多。”

徐新民也笑,说:“我爸爸也喜欢说话呢,他是个民办教师——不过,肯定没我说得多!我是想说就说,不说不行,不说就会被憋死!”

“我学习崇阳党史——党的组织在崇阳的革命史,最强烈的感受就是牺牲的人太多了!”徐新民说,“从1921年至1949年,二十八年间,在我们崇阳这块土地上,牺牲了多少人呢?官方统计,一万六千人!我自己粗略估算,一百个闹革命的人中,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的有九十人;剩下的十人中,有八人中途脱离革命队伍,其中逃跑四人、与组织失去联系二人、拖枪投敌二人;剩下的两人中,被我们自己的组织错杀的一人;最后剩下的一人,也是伤痕累累,死里逃生,只剩半条命!所有的牺牲,有两个特点。一个特点是牺牲得早:湘鄂赣省委书记陈寿昌、红十六师师长徐彦刚牺牲时都只有二十八岁。彭制、黎指明、袁青、王佛炳、刘光前五人,先后牺牲在中共崇阳县委书记任上,最年轻的是刘光前,牺牲时二十六岁;最年长的是王佛炳,牺牲时也只有二十八岁;还有一个特点是牺牲得快:这一页讲到某某某任某职务,翻一页,某某某就牺牲了。牺牲得最快的领导人是王佛炳。1941年5月30日,王佛炳第二次出任中共崇阳县委书记,同年6月12日牺牲在洪下三眼桥——在任十三天!”

李新春感慨:“这些人不牺牲该有多好——坚持到1955年,我们崇阳县就是将军县了!”

“那是啊——最低中将!”老戴说,“那样的话,我们崇阳经济社会发展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了。不光有铁路,还会有机场——建个汽车城、卷烟厂之类的项目,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啊!”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个不该牺牲,那个不该牺牲,那么,谁又活该牺牲呢?”徐新民说,“那些在小山界战斗过的人大多牺牲了。为数不多的没有牺牲的人,离开小山界后又在别的地方、别的战斗中牺牲了。幸存的两三人最终成为大人物。这些个大人物在他们的简介、回忆文章里,都没提及小山界。唉——”

徐新民一声长叹:“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在说些什么!”

又说:“要说学习党史有什么心得体会,我个人最深刻的体会有两点:第一点,坚决不能死——活着百事可为,一死万事皆空;第二点,成千上万有理想、有抱负的的青年才俊慷慨赴死,换来天底下受苦受难的庸常之辈过上好日子,而这些过上好日子的后人大多不思进取,沦为酒囊饭袋——究竟值得不值得呢?都是二十郎当岁啊!还有,徐彦刚、徐道炳以及后来的阮英平,其实都是死于贫苦农民之手——唉!”

爬上一道山梁,白云环绕在半山腰。

在云层上面行驶,腾云驾雾,感觉有些飘飘然。

沿仄仄的机耕路斜斜地缓降,在白云中间穿进穿出。

到达一个冲口,徐新民说:“这个山冲就是红军医院,就是割耳窝!”

我们下车。沿水沟的边沿往里、往上走。两边是荒废的石头垒砌的梯田。偶尔可见垮塌的民房:没有屋顶,木质门窗腐烂了,干打垒的墙壁歪歪斜斜,露出篾片和茅草。

到达冲顶,场地相对开阔一些,当年的红军医院就建在这里。

所谓的医院,其实没有房屋,而是简易大棚:靠了山坡,用木头搭起架子,盖着茅草——茅草上压着大石块——山上风大,一年四季长风不止。

场地中间原本是一口池塘。一百多疗伤的红军战士、医护人员被杀害后,当地老百姓把他们就地掩埋,池塘就被填平了——徐小龙,以及用身体掩护徐小龙的红军女护士,也都埋在这里。

当年的红军医院完全找不到痕迹;当年的红军战士长眠于脚下的土地。

我们就地坐了。

我想陪陪这些先烈。

陪着坐坐。

山风从山梁掠过,呜呜长啸。

山上的大树、湖里的水哪去了?

山高气温低,没有千百年树木长不起来。砍了,栽上树苗。要长成参天大树,也得千百年啊。

水土流失严重,湖泥淤积,湖水消退了。要清淤,工程浩大不说,涉及湖北、江西两省,难!

“先前做过一个梦,比较模糊;昨晚又做了同样一个梦,非常清晰。”徐新民说,“梦里面,有个人跟我说,湖山寺的山门前有棵大树,大树边有口古井。古井底藏着一个油布包裹,包裹里面有五支长枪、一支短枪——都涂抹了化猪油;还有一个匣子。匣子里面是银元、子弹和一枚金戒指——我们去看看?”

老戴来了兴致,瞪圆了眼睛问:“那个人叫什么?长什么样?”

“叫什么,没说,我怎么知道?”徐新民说,“长什么样,没注意,也不知道。”

李新春接到西施客栈老板小陈的电话,问下山没,准备炒菜了。就指着遥远的湖山寺遗址,说:“哪有大树?哪有古井?时候不早了,以后再来寻宝吧——天黑下山不安全。”

8、

晚餐时喝了一点。

满桌豆制品。各种千张、干子、豆腐。花色品种如此齐全,名副其实的豆腐宴:干千张化开,焖五花肉,做成千张煲;活千张切成丝,炒青椒丝、肉丝;腊干子切成片,像是腊猪肝,拌香油、辣椒油;活干子炒芹菜杆;肉沫懒豆腐,麻婆豆腐,家常豆腐,包肉馅煎豆腐,油炸豆腐。臭豆腐拌芝麻,用香油、香醋化开,作为调料。三锅汤,也跟豆腐有关:腐竹肉丸汤,鱼头豆腐汤,干霉豆渣、干萝卜丝、干辣椒“三干”汤。

“不愧是华中第一豆腐街!不愧是豆腐西施!”老戴说,“必须喝一点!”

小陈恭维老戴海量、豪爽。提议一比二对饮。

老戴当真豪爽地答应了。

边喝边聊。天南海北,无边无际。聊到计划生育,吸引大家共同参与。七嘴八舌,如油锅溅水。

“这个家伙是全乡计划生育钉子户!”李新春指着徐新民说,“上环、结扎、罚款、砸平顶,对付别人的有效手段对他没有用。”

徐新民自豪地扬起头,邀大家喝酒。

徐新民有三男一女四个孩子,严重违反相关法律法规。

李新春说:“他徐新民有两句名言。第一,我为革命先烈生育革命接班人,有什么错?不犯法!第二,谁砸我家平顶,我就砸谁的脑壳!”

“山里人盖一栋平顶房不容易啊。”老戴说,“钢筋、水泥、砂、石、砖等建筑材料都靠肩挑背驮运来!罚款、砸平顶,不得人心!”

小陈说:“我们那时候吓得要死!每月查怀查孕,赶紧躲!出怀了,赶紧远远地躲——生怕被捉去引产!”

“革命先烈的鲜血不能白流!要敢于斗争、善于斗争!”徐新民说,“当年如果忍气吞声,不闹革命,独裁者会坐下来跟你打商量吗?不会!他们会永远在你头上做窝,永远在你头上拉屎拉尿!”

又说:“《计划生育法》明显是一条恶法——法律不外乎人情。违背人之常情的法律就是恶法。计划生育这样的恶法能够出台,正好说明我们民主政治建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种话也只有你敢说!”小陈说,“你的血管里流的血确实跟我们不一样——你继承了红色基因!”

李新春说:“让他说吧,天塌不下来。一口高压锅,如果没有排气阀,就会变成一颗炸弹!”

又对徐新民说:“你这话说得不对,太偏激了!当年国家制定《人口与计划生育法》,是根据当年的情况;现在情况变了,不是作出了相应的改变吗?不对你个人胃口的法律就是恶法,你这种看问题的立场和方法本身就有问题!”

鱼头豆腐汤凉了。小陈端去回锅热热。

老戴问:“今晚有码没?28是不是狗?”

李新春笑:“还买码啊?问小陈。她知道。”

小陈回来,老戴要买一百块钱的特码:狗28!

小陈说:“你疯了——说什么鬼话!28的狗,是上期才出的特码!”

“你别管!你别管那么多!”老戴起身,晃着手,说,“还真的是鬼话——小山界的土地公公告诉我的——你别管!”

老戴口齿有些不清,脚步有些不稳。晃晃悠悠摸到墙边长沙发,就势坐了,然后侧身倒下,翘起双脚。

李新春笑:“你看看,又被你放倒一条好汉!”

小陈眯眯笑,一脸小得意:“一比二!你想不想来?你现在来就得调整比例,一比三!”

老戴一手支撑着脑袋,侧卧在长沙发上,奏响悠长的鼾声,像一尊卧佛。

小陈找来一床薄毯子,搭在老戴身上。

想睡随时就能入睡。几好的福气啊!大家羡慕不已。

老戴闭着眼。抿一抿嘴,嘴角上翘——算是回应。眼珠子在眼皮里面碌碌滚动。

我问徐新民:王观涛是个什么人。

徐新民摇摇头,说:“哪里的?不清楚。”

又问:“你讲到一个叫徐波涛的人,买通蒋匪一个姓夏的长官,将你奶奶廖春兰从死牢放出来——这个徐波涛后来怎样了?”

1930年7月底,小山界大屠杀时,“鼻涕”徐道远房屋被烧,一病不起,呜呼哀哉。夫人李丽君再卷细软,携同徐波涛投奔王道璋。

同年8月中旬,小山界大屠杀的刽子手王道璋暴死高枧铺,手下兵卒作鸟兽散。高枧铺大地主廖东林接任崇阳、通城、修水三县“铲共”联防团团总。

李丽君追随一位外地军官离开崇阳,下了汉口;徐波涛则再换门庭,投靠廖东林,更名改姓唤作廖海涛。

廖东林广有田地山林,建起深宅大院,私养家丁二十余人枪,雄霸一方。接任联防团团总,兵多将广,气焰更为嚣张。

巡逻、催租、派工,鞍前马后小心伺候,廖海涛过了几年衣食不愁的好日子。有一次带队到上屋场收租,还在铁匠铺喝水、同德爹聊天。

德爹好奇地问:“你先前姓徐,现在姓廖——最先你还亲口称王道璋为爷爷。你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廖海涛目光躲躲闪闪。解释说:“我原本姓廖——我爷爷就姓廖。但是我爸爸过继给了他舅舅,‘顶外婆继’,姓了徐,我也跟着姓徐;后来,我也‘顶外婆继’,过继给了我舅舅,这样就……”

德爹笑笑,说:“弯弯绕绕的,你的选择很多啊!”

问及真实名字,廖海涛支支吾吾,起身离开。

望着廖海涛消瘦、孤独的背影,德爹对小丁说:“‘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战乱年代,想保住一条小命确实不容易啊!”

小丁瞥了一眼廖海涛的身影。撇撇嘴。没哼声。

1934年10月,中央红军离开瑞金,湘鄂赣苏区进入艰苦的游击战争时期。

同年11月,中共湘鄂赣省委决定恢复红十六师编制。省军区司令员徐彦刚兼任师长。全师约一千二百余人枪。徐道炳任红十六师四十六团政委。

同年11月22日,红十六师在崇阳高枧老虎洞与蒋匪冯兴贤部三十三师遭遇。红军官兵牺牲四百余人。中共湘鄂赣省委书记陈寿昌负伤牺牲。

1935年2月至7月,徐彦刚率红十六师横扫崇阳、通城、修水三县,在崇阳境内五战五捷,如秋风扫落叶。不可一世的廖东林和他的三县“铲共”联防团覆灭。红军队伍迅速壮大到五千余人枪。

1935年10月至1936年1月,红十六师作战接连失利。部队伤亡惨重。五千余人枪的队伍仅剩七八十余人枪。红十六师番号被暂时取消。经通城、崇阳向通山冷水坪转移的路上,在通城望湖洞遭蒋匪伏击,又遭重创,仅剩二十八人枪,其中包括徐道炳、小马、徐波涛。

……

我们慢慢吃喝慢慢聊。快十点,小陈手机微信嘀嘀嘀嘀接连响起。点开看了,大惊高叫:“天哪——我的天哪!真的是28的狗啊!”蹦蹦跳跳来到长沙发边,双手抓住老戴两肩使劲摇、使劲扯。不停地叫喊,“从来没有特码蹲庄的!特肖蹲庄都少!你是怎么知道特码要蹲庄呢?真的是那个土地公公跟你说的鬼话吗?你是踩到狗屎走狗屎运吗?”

老戴坐起。眼珠子瞪得圆滚滚的。不知所以。

“我的天呐——你走狗屎运了!今晚一码中特的,全世界就你一个了!”

拖起老戴站着。双臂勾住脖子。兴奋地说:“我也跟着买了一点点——我也跟着赚了一点点!”

李新春说:“赚了多少?那得加菜!”

小陈欣然答应。

老戴明白过来。顺手做了一个小动作,趁机占了一点小便宜:抱住小陈,胸口顶着胸口——顶得铁紧——将身子猛扭一扭。

小陈仰起脸问:“你想来真的吗?”

老戴吓一跳。落荒而逃。逃进卫生间。

小陈哈哈大笑:“吓出尿来——出息!”

动手收拾餐桌。对李新春、徐新民说:“你们两个都别回家——喝个还魂酒,喝个通宵!”

俩人给家里打了电话:陪客,晚些回。

酒醉饭饱。我们起身准备出门转转。

净了手脸回到桌边,老戴完全清醒了。赶了上来,说:“刚刚又梦见那个叫王观涛的土地公公了,怪不怪?面对面跟我说了好多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信不信?你们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我信!”小陈嘿嘿笑,“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信——你就是鬼话连篇我也信!”

整个1936年,小山界革命武装的处境异常艰难。没有主力红军支持,无法突破蒋匪制造的“囚笼”:步步为营、坚壁清野、重金悬赏分化瓦解。回旋余地越来越小。粮食、医药、弹药严重短缺。

战场上被打散的红军战士陆续找到大湖山。伤员留下治疗,其他同志化整为零,由当地党员干群带路,越过条条封锁线,投奔大本营通山冷水坪。

割耳窝红军医院遭袭后,徐波涛赶赴通城搭救廖春兰、徐救母母子。将他们安置在自己的老家。反复告诫父母、兄弟、左邻右舍,母子俩是我们塆子的保护神,一定要把他们招呼好,否则一定会遭雷劈,一定会有血光之灾!

1936年12月,大雪封山。徐道炳、小马、徐波涛雪夜出行,游走在大湖山区。途经一个三五户人家、叫不上名字的小村落,徐波涛说:“这是我外婆家!”

经蒋匪坚壁清野,山民统统被迁到山下。房屋或被焚烧,或被捣毁。像这样可以遮风避雨的少之又少。三人商定进屋歇息,找粮食充饥、生火取暖。

孰料刚到村口,接连响了两铳。以为遭遇蒋匪伏击,徐波涛转身就跑。边跑边回头。

小马中弹,当即倒地不起;徐道炳也中弹,跑出几步也倒下了。

从众人呼喊声听得出,下黑手的竟是自己几个老表。

徐波涛怒骂:“你们这是在作恶!你们杀害红军,会有报应的——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取下徐道炳身上的短枪、小马身上的金戒指,将两人的遗体掩埋在同一个薯窖,连夜逃往湖山寺。

……

村民大多熄灯休息。太阳能路灯把华中第一豆腐街照得通亮。

我们走出豆腐街,过了一道桥。东山河河堤拓宽黑化,成为环幕阜山旅游公路的一部分。

“王观涛是谁?”徐新民自说自道,“这个人说的基本可信。1949年解放,几个凶手投案自首了。徐道炳的遗骸是在他们指认的薯窖找到的。这期间好像没有涉及到一个叫王观涛的人。”

老戴说:“王观涛、徐波涛、廖海涛,其实是同一个人。他自己说了,姓名只是一个代号,并不重要。他选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代号。听他自己说死于六十九年前,也就是1952年——是不是死于‘镇反’呢?他说‘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自以为有千百种选择,实则别无选择。还解释土地公公的职责是保佑一方平安,但并不是一个官职。有岗无编,相当于爱心义工……”

山村的夜晚颇为清凉。萤火虫忽闪忽闪。哗哗的水声和呱呱的蛙鸣响成一片。

我们沿河堤走出老远。四周的山头在夜幕下呈现比夜色更深的藏青色。曲折的华中第一豆腐街流光溢彩,悬浮在半山腰,如同天上的街市。

                             202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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