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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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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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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书记

2月底至3月中旬,在《野樱坪》故事发生地——崇阳县天城镇茅井村3组柘田畈摆摊卖书。第一阶段历时整整18天,卖出图书总共4册。

226日,周六。风和日丽。

冰雪冻雨之后陡然放晴,摆摊售书。顺带晒晒太阳,清理身上发潮的霉气。

事先曾同几位朋友商量在茅井现场叫卖。我自己拟了一则广告词,被老友、诗人舒浩武一口否决:不得要领,又长又臭!舒浩武属于才子型领导。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县文学艺术界十家协会,同时兼任八家副主席。由他口述、我笔录的广告词政治突出、气势恢宏,我原本认为非常棒,却被几个对市场研究颇有心得的文友否决了——官气太重,来茅井游玩的,有几个是领导呢?最后选用美女作家陈迪新老师拟定的广告词,秀了一把文艺范:茅井村赏景,《野樱坪》读人;眼前景即书中景,书中人乃眼前人。

售书广告牌立在柘田畈听泉港码头边大柳树下晒场上。

年龄过百的大柳树虬枝旁逸,像一把巨伞,遮天蔽日。手臂一样粗壮的凉粉藤四季常青。搂抱、纠缠、攀援大柳树的主干。结满香梨似的凉粉果。

大柳树荫庇的,原是表侄高新国家的责任田。水田,没有收成:稀稀拉拉的几株禾苗和杂草都长得不成体统。

茅井声誉鹊起,柘田畈游人渐多,大柳树成了网红打卡点。

高新国就在树荫下的港堤上摆起凉粉摊子。

高新国肩挑手提,运来黄土、碎石、各种建筑垃圾,在港堤与田埂间填出一块三角形场地,便于游人迂回转动。次年又填起一片,场地变成长方形,增添了几个货架,销售土特产;次年又填起一块,场地逐渐增宽,服务项目再次拓展:烧烤、唱歌、土灶台。三五年后的今天,水田大半被蚕食,平整出巴掌大一个晒场,供游人歇息,供我练摊。

 

 

《野樱坪》是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以杂志增刊的方式出版。有效规避了万恶的书号管理费,出书成本大幅降低。

这本书最初就没打算见人便送。

熬夜写、自费出、请人看。基层作者创作出书流程大致如此。文学这门小众游戏,日趋式微了。

我笔头笨,写作就像耕地,且是深耕,缓慢而滞重。一个短篇,反复琢磨,反复打磨,往往耗时数年。《野樱坪》是在驻村扶贫期间动笔的。吭哧吭哧两年半,捣鼓出初稿。然后反复修改、校对,力求完美。我不能容忍任何瑕疵,不愿意留下任何遗憾。强迫症一样锤炼文字,寻找、改正一个个错别字,一处处错用的标点。就像弄出一桌饭菜,生怕隐藏的砂子硌了你的牙,败了你的兴。

我不指望谁叫上一声好。但是,你把我送你的书随手扔到搁尿桶的角落,我有想法。

人跟人从来就不一样。在没有分清不一样之前,普遍尊重——无条件、无差别尊重每一个人。然后,只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当今世界,并不是每一个看上去像个人的东西都可以算个人。

稻草人也算个人?

棒槌画双眼睛也算个人?

和暖的阳光照耀柘田畈。附着在树干上的铁锈般的苔藓开始返青。田埂苔花如米粒。

混身暖洋洋的。脸上晒出一层细密的油汗。

查看天气预报,此后十来天,持续高温。

估计三月上旬,漫山遍野的野樱花就会开放。

高新国说:“房前屋后的桃花、李花谢了,山上的樱花才会打苞——那得三月底了!”

守在书摊旁晒太阳。默数来来往往的小车,静观红男绿女鱼一样满畈游动。

又来了一个车队。二三十号上了年纪的人排成纵队过桥,鱼贯进场。

口音听出,来自邻村赤壁。

赤壁是著名诗人叶文福的故乡,素来文风鼎盛。赤壁籍中国作协会员多达15人。

我判断这是一个喜欢读书的团伙。

6位老头掀掉棉袄,露出一水的绛色羊毛衫,挤在一条长凳上合影:“赤马港六才子——吔!”

这种动辄以才子自许的作派,彰显了文化自信,跟我们村的名士有得一比。

不出所料,来人三三两两围拢。有人细看广告牌。有人翻书。

美好的迹象传递了美妙的信息。好比钓鱼,浮漂闪烁——鱼群游到窝子边了。

一个矮胖的才子自发充当讲解员。他将羊毛衫扎进裤腰,并将腰带着力收束。上半身和下半身同时膨胀,鼓鼓囊囊,像一个立起的葫芦。

葫芦才子比划着,吆喝着。他说他每年都来十几回,这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他说这是一个桃花源,四季有花:春有樱花、夏有荷花、秋有桂花、冬有雪花……

他的同伴忙于留影,没人理睬。但他停不下来。就像一台老旧的柴油机,好不容易发动了,突突突突,根本没打算停下来。因而调了头,居然冲我滔滔不绝地宣讲。

这群来自邻村赤壁的鱼,在窝子边游来游去。自娱自乐一番,竟然径直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咬饵。由此可见,并不是一群什么正经鱼。

下午四点左右,总算开张了。卖出第一本书:全款,不折不扣,68块。

将自己的书与凉粉、土特产并排叫卖,必需足够的勇气和底气。不煽动、不组织,天下之大,敢这么做的,还有谁——还有谁?

此后双休日,若是阳光灿烂,我便来茅井柘田畈大柳树下高新国的晒场上练摊。

 

 

文学艺术作品不能当饭吃,从来就不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文艺创作被看成不结谷子的事。

自古以来,文艺创作都是一小撮人从事的小众游戏。

唐宋时代,繁星满天,是因为既定政策为文艺人提供了上升通道;遥远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才辈出,也是因为政策倾斜,招工、参军、升学,转正、转干、提干,文艺人能够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

时代不同了。浪潮退去,文艺回归本位。

在我们这个50万人口的山区县,长年坚持文学创作的不过30余人。在我们一家日均点击量超6万的综合网站,人气最旺的作者的文章,点击量仅在2000上下。

数据如此冰冷,令人沮丧,是不?

可以预见,卖书活动结局惨淡。

这年月,有几个人还在读书?

强行摊派的党报党刊有几个人看?免费赠送的文学杂志有几个人看?

尽管如此,我仍然喜欢写作。

树桩一样蹲在书摊边晒太阳。柘田畈车水马龙,游人如织。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

一个正常人,不喝酒、不打牌、不钓鱼、不玩电玩,如果不写作,那就不太正常了。

喜欢写作,实在是别无选择——这是一个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作为一个天资平庸的草根,我想知道,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最终会达到怎样的高度。

当然,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写作让我感到快乐。

写作是一门创造性脑力劳动。进入状态,大剂量多巴胺持续释放,持久、强烈的快感一波连一波,令人痴迷成瘾。喝酒、打牌、钓鱼、电玩,任何活动都不能与之比拟。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写作给我带来的快来,你永远无法体会。

但是,自费出书却是一种折磨和煎熬。

我不反对图书审查制度。我觉得支付相应的编辑费、设计费、印刷费天经地义。但是,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和接受与党和国家文艺方针背道而驰的丧尽天良的书号管理费制度。

为什么不能实行免费的登记备案制?

无本万利的书号管理费逐年上涨,目前高达四五万一个,占自费出书总费用的百分之六十强!

古今中外,找不出第二伙如此邪恶贪婪、如此鲜廉寡耻、如此明火执仗的文化强盗!

那些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的吸血鬼们,你们会有报应的!在接下来的每一个天雷滚滚的日子里,你们可要当心了!

 

 

看过《野樱坪·后记》的朋友问:感谢的对像为什么那么多?就像所有获奖的运动员,面对媒体,总在千恩万谢!

我认为理所当然。

我个人的强烈感受是,没有领导的关怀、老师的指引、亲友的帮助,寸步难行。

不能理解这一点,只能说明你目前的状态:你还年轻;你还没有起步走——你还在原地踏步踏。

就在这个气温跳升的春天,仍要感谢给予帮助的领导、老师和亲友。他们在综合门户网站、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推介《野樱坪》,筹划举办《野樱坪》系列读书活动,来到大柳树下晒场上书摊边陪我坐冷板凳……千恩万谢,时常在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涌动。

我把最重要、最关键的一件事,故意安排在文章的最后讲述。

在我决定摆摊卖书前,县政协主席张正韶同志出面,帮助我一次性解决了出书的经费问题。

一个即将退休的糟老头子,为什么能够以一颗平常心,在游人如织的网红打卡点坚守书摊整整18天?

卖一本算一本。卖不动,就当晒太阳、看世景。没有经济压力,优哉游哉,底气十足,这才是根本原因。

子曰:君子固穷。

古人云:穷且益坚。

骗谁呢?

 

 

                                        202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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