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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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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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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岭

 

○刘 红

 

1、

   橘红色工程车爬到半山腰的柳林地段,林高秋耳内发出清晰的咯噔一响。灰蒙蒙的天塌了下来,金沙岭各个高耸的山头已被云雾吞没。

要下雪了。

冬天越来越冷。天寒地冻,新一轮农网改造进入决战决胜的攻坚阶段。在全市供电系统电视电话会议上立下军令状后,林高秋跑遍桃河县偏远山区几个拖后腿的供电所巡查督战。金沙岭是最后一站。

从山脚沿盘山公路曲折爬升。几经左扭右扭,发觉路面变湿,像是下透一场雨。过柳林后,背阴的路面甚至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车轮出现滑溜现象。林高秋接听一个电话。丁一将车靠边停了,准备安装防滑链。

“师父——你们到哪了?”

电话是金沙岭供电所主任金麒麟打来的。电力系统原有拜师收徒的传帮带传统。这班中层干部大多追随林高秋摸爬滚打十几二十年,离开供电大厦,就不再称林总或林书记了,而是称师父。

“你管我到了哪呢?”林高秋咆哮着,“我到哪还要向你汇报?”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这就是像是吃了炸药了。感觉是要爆炸了,是要炸膛的样子了。

但是对方却是理解的。手机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挨批评了……挨骂了……以及嗤嗤嗤嗤的窃笑。

这种嗤嗤嗤嗤的窃笑让林高秋更加恼怒。在全市的大会上,他分明感觉到各县市区分会场发出的极其可恶的嗤嗤嗤嗤的笑声。被市公司领导骂作大乌龟——慢慢爬的大乌龟,林高秋深以为耻;当众立军令状,与其说是作保证,不如说是作检讨更准确——同样是奇耻大辱。

“金麒麟,你是一只大乌龟!一只慢慢爬的大乌龟!你带着你的一班小乌龟还在慢慢爬!”

把市公司领导骂人的话,更换了接收人,照本宣科地转发出来。

荣耀必定分享,耻辱必然分担。

只是一路放炮,最后一站火药似乎有些回潮,而且药量也明显不足了。

脘心都是肉做的——平心而论,偏远山区确实存在许许多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

但是,困难不是工作落后的理由。

谁的工作没困难?

没困难要你来干啥?

那边正在解释:只剩最后一个自然村了,最后一段杆路,今天保证完成……

林高秋掐断电话。懒得听。

戴上安全帽下车。来回看看路边架设的线路。

金麒麟负责的工程是完全可以放心的。但还是来来回回地看了看——习惯了。

树枝和树叶已经下垂。叶片的尖尖凝集的水珠已冻成冰凌,欲滴未滴地悬着,清亮圆润如耳坠。

通红的安全帽的正中央,插了一片深蓝的装饰板,上书“国家电网”四个烫金黑体字。硬生生把个极简风格的安全帽装扮成武士征战的头盔。

冰冷的山风射来,几乎将灰色的工作服击穿。一大团一大团的白雾堆积、拉伸,宛如白色长龙,扭动着,翻滚着,顺了山脊从天际冲杀而下,如大坝泄洪,如高山飞瀑,如雪山雪崩。

天又坍塌了一次。转眼间天昏地暗。停靠在路边的工程车忽隐忽现,就像一只闪烁的警示灯。

马上就要下雪了。

半山腰下雪,山上就会积雪过膝。

 

 

金沙岭是桃河盆地的东北屏障。平地惊雷,突兀而起,人称小庐山。三十多年前,省政府行管部门及其他厅局级单位环绕山顶心湖建起二十九家干休所。参加工作三十多年来,林高秋每年都上山转几趟。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林高秋大学毕业分配到桃河电力局——那个时候电力还是政府的职能部门,大学生还是稀罕物。局长赵解放是个南下干部,老革命了。言谈举止有一种样板戏中男主角的作派。

局人事部门负责同志汇报:新来的大学生要求去最艰苦、最基层的一线工作。

赵解放来了兴致:叫他来我办公室。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林高秋在白太阳下碎石土路上奔走。晒出一身油汗,又被黏上一层细密的尘土。

走进局办公楼二楼最旮旯的房间。赵解放背起双手站在窗前眺望。

转身靠近,睁大了眼睛,将林高秋上上下下细细打量。

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猫眼一样。而极努力的样子,又稍嫌夸张。

赵解放说声好!然后转身背手渡到窗边,说:“将军拔于行伍,宰相出自诸侯——好!”

赵解放中气十足。说话不是说,而是吼。吼出的一个好,余音在墙壁之间来回撞击,嗡嗡作响。

拨动电话机旋转的拨号盘。通知局办公室:叫食堂加两个菜!回头对林高秋说:“晚上留下来,我们一起吃个饭。”

侧起脸盯着林高秋的眼睛。语气坚决果断,不是征求意见,而是下达命令。

食堂的晚餐是专门为调度室等部门值夜班的同志准备的工作餐,简简单单。但是特意加了两个菜,档次就上来了,可以称作酒席了:一个是一碟油炸花生米;一个是一钵腊肉绿豆线粉汤——土陶钵,大小如脸盆。

酒菜摆上小方桌。赵解放扬起手臂,招呼大家都过来,包括炊事员,都过来。然后牵了林高秋的手在长板凳上坐下。

旁边的人给赵解放盛了满满一碗腊肉绿豆线粉汤。赵解放站起,给林高秋盛了一碗。说:“这碗汤有讲究,有名堂——”

赵解放一手叉腰,一手比划,说:“腊肉绿豆线粉汤,桃河第一名菜,是桃河菜系的标志和象征。所以,又叫桃河陈香。”

赵解放对林高秋说:“先把这碗汤喝了,稳稳心——这是一碗稳心汤。喝完这碗稳心汤,你就是我们的人,就是我们桃河电力人!”

举起酒杯,四下张望。问:“有没有谁敬酒?”

林高秋端坐不动。旁边的人将他拖起,提醒:你敬酒啊——今天专门为你摆的拜师宴——你敬拜师酒啊!

林高秋起立。二话没说,仰起脸,咕咚咕咚把酒干了。

赵解放做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又瞪圆了眼睛。笑了。邀约:“小林是大学生,文化水平高,理应做我们的师父——今天我拜小林为师,大家干了,作个见证吧!”

大家笑了。

实在说来,“我们的人”这一说法,林高秋感到颇为不适。喝了稳心汤,相当于缴纳了投名状?而拜师收徒,林高秋认为确立的是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落后、庸俗,属于应该摒弃的恶习。从内心来讲,是抵触的。懵懵懂懂灌下一杯酒,林高秋甚至慢慢嗅出了酒杯里、饭碗中、餐桌上飘荡着一股股团团伙伙、歃血为盟的游民气、江湖气……

 

 

雪花飘落,天色越来越暗。与平常黑夜行车不同:打开大灯,就像照射在紧挨车头的一堵白墙上,白晃晃的,根本看不见路面。丁一有些惊慌。

林高秋说:“我来吧。”

关掉大灯。打开雾灯。模模糊糊可以看见四五米远近的树影。挂到低速挡,轰一脚油,发动机呜呜咆哮轰鸣。防滑链碾压冰冷坚硬的路面,像坦克的履带,嘎嘎作响。

没话找话,跟丁一闲聊:“你这个名字好,笔画最简单——小时候听广播、读报,念中央委员名单,排在第一的每次都是丁一……”

小伙子不错。大本毕业,经省公司招聘安排到县公司。在桃河供电系统最基层的工程队摸爬滚打两年多,考取中级注册安全工程师、技术监督资格证、高处作业等各种资格证、合格证十二个……

林高秋问:“愿意去乡镇供电所不?”

丁一愣了一下,答:“愿意。”

稍后,又作补充:“领导安排去哪就去哪。”

爬上梅花村,环绕心湖的旅游公路已有积雪。进了金沙岭供电所院子,办公楼、宿舍楼的走廊亮起应急灯。把车停稳,再开大灯。车前人影绰绰。人员穿戴整齐:工作服、安全帽,另套一件橘红马甲。金麒麟迎上来。丁一拿走公文包、行李包,其他人等则在车厢搬运煤气罐、桶装水、食用油、大米和各种荤素食材。

“师父——你可上来了!老半天见不到你们,急死!又不敢打电话——丁一开车,你又发火!再没音信,我们准备下山营救了——你看,这是抄网,捆绑了一根3米绝缘杆——你若是掉到山沟里了,就用这个抄网把你捞起来——嘿嘿嘿……”

赵解放离休后迷上钓鱼,供电系统一众徒子徒孙跟着着迷。他们私家车后备箱里长年装着成套的垂钓设备,而且不停地升级换代。

“我若掉到沟里,岂不把你笑死!”

“不会的不会的。真的掉沟里了,我不会笑——只有想象一下的时候,我才……嘿嘿嘿……”

进了宿舍楼二楼一间固定的单间,金麒麟打开应急灯,丁一放下包。一个妇女提来一桶热水和一瓶开水。

净了手脸出卫生间,金麒麟已泡好一杯茶。

林高秋随意问:应急灯在哪充的电?还有几多备用?金麒麟说,广电转播台——他们有一台大功率柴油发电机。还有二十几盏应急灯,够用!

突然严肃了:“刚才那位女同志是怎么回事?”不容分辨,板起脸小声却是严厉地训斥,“你个狗东西瞎胡闹——腐化堕落,搞起三宫六院了!”

金麒麟急得蹦起来——弹力球一样蹦得老高:“那是农电工苦荞的老婆英子啊师父!农电工——跑山电工——苦荞——英子!你又不是不认得!人家今早杀了年猪,听说你要来,专程赶来接你去他们家喝猪血汤!什么眼神!还腐化堕落!还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知道你们这些老同志脑袋瓜子里面成天想些什么!代沟啊代沟啊!我都无语了!”说着说着,蹦到走廊上,冲厨房方向喊话,“英子——你快来!你过来送给我师父看看,否则我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英子正忙,走不开。爽爽朗朗地笑,反劝金麒麟坦白从宽:“有什么大不了的?干脆认了呗!”

“认什么!认什么!脘心都是肉做的,你怎么忍心这样冤枉我?”金麒麟尴尬了,“无语了!无语了——碰上你们这种人只能是无语了!”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回身进房,对林高秋说:“师父,我没乱聘人乱用工——不会违反劳动人事纪律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所有的临时用工,我都按照规章制度打报告……”

金麒麟喜欢说话,且说话极有特点:语速急促,语无伦次,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如机关枪。一旦开口便难以控制,如老同志尿尿:尿急、尿频、尿不尽。

 

 

2、

午饭过后,雪还在下,天色依旧昏暗。原定休息一阵子的,房间冷如冰窖。大家待不住,在走廊跺脚,活动身体。

金麒麟动员说:“下雪怕什么?下刀子也不用怕啊!当年我跟师父在大湖山搞‘村村通’,雪下得比这大多了!”

林高秋说:“摸黑作业不安全。”

这时候,英子他们已经把餐厅、厨房收拾干净。英子建议:“要不先到我家去吧,我叫苦荞生火等你们——我家离工地不远,开天了就可以动工——不耽搁你们做事的。”

大家把工具放到工程车的车厢。想坐车的上车,不想坐车的手持一根绝缘杆当拐棍,大呼小叫出了院子大门。

金麒麟陪同林高秋步行。英子不即不离,跟在身后。

林高秋大声喊:“注意安全!”

走到心湖边,天色似乎亮堂了一些。峰峦、屋舍以及心湖四周的树木依稀可见,仿佛淡墨在宣纸上洇出的草图。

经过一个丫字型路口,通往罗家山广电转播台的岔路上,几个工人正在施工。

金麒麟说:“这是他们在搞地埋——把高压绝缘线塞进管道、埋到地下。早几年我就建议他们搞地埋,听不进去!每年冬天,高压线结冰凌——直径二十几个公分的圆柱状冰凌,咔嚓,直接就把高压线给压断了。我叫他们搞地埋,他们又不听。拉钢绳,搞高压绝缘线附挂。这回钢绳没断,高压绝缘线没断,直接把水泥杆子带断了……”

金麒麟的话匣子打开了,一如大江大河,滔滔不绝。

这个曾经成天一言不发,被人误认为是个哑巴的孩子,如今却成了“话痨”。

变化如此之大,令人匪夷所思。

“每次吃亏上当就来咨询,偏偏每次都不按我说的办。这回好了,听了我的建议,一劳永逸——如果没有我的指导,广电转播台还会在黑暗中摸索……”

金麒麟满嘴跑火车,已经刹不住车了。林高秋觉得应该帮他一把,帮他踩踩刹车。

“所有的建设都要因时因势逐步推进。哪有一步到位的?”踩了一脚急刹,“人家广电的老局长是老华工的高材生。退休后返聘为总工程师——你能要点儿脸不?”

英子噗嗤笑了。

 

 

林高秋如愿进入桃河电力局最基层的劳动服务公司。那是局里为解决职工子女、半边户家属就业创办的第三产业。同事大多是大姐、大嫂、大妈。清洗、修补、整理手套、安全帽、工作服等生产器具;采购茶叶、鸡蛋、腐乳、泡菜等生活物资,供局工会用作福利发放。研制的冰糖茶是将茶叶、菊花、枸杞和石冰糖混装在一起,小包分装,可以直接放入保温杯开水冲泡,广受好评。三个月见习期满,调入预制材料厂,主要生产水泥电线杆子,任班长。搅拌混凝土、扎钢筋筒子、安模浇灌,干的都是体力活。相继担任组长、副厂长、厂长;解决了组织问题;腿、腰、臂、肩得到充分锻炼,身强体壮,孔武有力。之后,调工程队,任队长。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赵解放升任县四大家领导,林高秋螺旋前进的脚步并未停滞,先后担任供电所、调度室、安监室等重要岗位负责人。待赵解放从县四大家领导岗位退下来时,已是局党委委员、副局长。

赵解放退休后迷上钓鱼。199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给林高秋打来电话:“你赶到石城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

赵解放在石城鸡鸣峰的精养鱼池边捡到一个孤儿。

林高秋赶到石城供电所见到了这个孩子:面黄肌瘦、衣裤破旧,但头发格外茂盛,杂乱无章、蓬蓬勃勃如野草。

村里和供电所的同志介绍:孩子很小的时候,他爸爸因车祸去世,他妈妈卷了补偿款跑了。孩子是伴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前两年,孩子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就成孤儿了,辍学了,靠吃百家饭生存。

“脘心都是肉做的——”赵解放把个“的”字的音拖得很长。郑重地对林高秋说,“这是一条生命。我现在托付给你,你要把他带好!”

“多大了?”

孩子一声不哼。

旁边的人说:可能是个哑巴——没见他说过话。

村里的人回答:“十四岁!”

林高秋说:“这孩子的年龄正好是我的工龄。”

理发、洗澡,换上宽大却崭新的电力工作服。修剪指甲和脚趾甲。通过这些接触,林高秋发现孩子的听力并没有问题。那么,不说话是什么原因呢?

晚饭安排在石城供电所食堂。搁在餐桌正中间的,就是一大盆腊肉绿豆线粉汤——桃河陈香。

赵解放牵着孩子的小手上桌,坐在自己和林高秋中间。

林高秋起身为赵解放、小孩各盛了一碗腊肉绿豆线粉汤。

赵解放举起酒杯,一本正经地对孩子说:“娃娃,这是你师父,我是你师公。你还小,不能沾酒——你把这碗汤喝了——拜师酒暂时欠着,等你娶媳妇了,记得补上!”

林高秋敬过赵解放的酒。发现孩子缩手缩脚的样子,就劝孩子吃菜。

孩子不伸手夹菜,但是,夹到他碗里的菜却被秒光。

于是,赵解放、林高秋喝着酒,轮番为孩子夹菜。

几杯酒下肚,赵解放不免感慨。说:“娃娃啊,你的命不好,但是跟我比起来,却要好得多啊!”

“我从小就没见过爸爸妈妈,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我跟着不同的逃荒要饭的难民长大。1949年,我跟着一伙难民逃到江南,来到桃河。不久,解放军来了,桃河解放了。我到征兵点要求当兵。首长不要我。说,只招十四岁以上的。我说我都十五了!还是不要我。我那时瘦小,太矮了,没有一支枪长。大部队开拔,我就跟在后头追。追了一天一夜,追了七八十里,一直追到赵李桥,首长说了一句话,接受了我。”

“首长说:‘脘心都是肉做的’——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一直忘不了。”

赵解放一边讲,一边给这个哑巴一样的孩子夹菜。一个不停地夹,一个不停地吃。夹多少吃多少。结果,险些闹出人命!

“我没姓名。首长说,你就叫解放吧;没姓,首长随手从《百家姓》里拈了个赵字给我当姓——我就这样叫了赵解放——娃娃,你的命比我的命好啊,你的名字也比我的名字好听!”

林高秋突然感觉到赵解放衰老了——举手投足不再那么铿锵有力,说话也不是那么干净利索,连声音也变得柔和了。

回头给孩子夹菜,却见孩子放下碗筷,双手捂住肚子,跑到室外水沟边,四肢触地,剧烈呕吐。

孩子吃撑了。一大堆呕吐物堵住水沟,立马形成堰塞湖。

林高秋端来一杯水,让孩子漱口;又端来一盆水,给孩子净了手脸。

孩子捂着肚子,脸白嘴白。赵解放问:“娃娃——不要紧吧?”

这个貌似哑巴的孩子仍然没有吱声。但是摇了摇头,笑了笑。眼睛噙满泪水。

这孩子真的有个好听的名字:金麒麟。

 

 

3、

苦荞的家在一处背风的山窝,是一栋两层半的小洋楼。大门紧闭。两个小孩在偌大的院子里玩雪。

雪仍然下得紧。但天色好像亮堂了许多。

跑在前头的工程车显然直奔工地了。在院子门口,金麒麟将林高秋拦住:“师父你就别去了!”

英子领了林高秋进院子。

本来,话说到这里,已经表达得明明白白了。但是,滴滴哒哒尿不尽的毛病又犯了:“你去了也没用。爬杆架线,什么都不能做。万一摔断老骨头那就麻烦了——本来人手不够,上哪请人专门招呼你……”

“滚——死远一点!”

英子双手搓脸,笑。说:“男人嘴碎的也讨厌啊!”

“就是!”林高秋也笑,“当年那个哑巴孩子多可爱——恨不得把这家伙给变回去!”

英子跟玩雪的两孩子打过招呼。推开门,一股热浪扑来:客厅中间的塌盆里,一堆白炭火熊熊燃烧。

林高秋在塌盆边仿红木长沙发上坐了。伸直双臂,手掌手背翻来覆去地烤。

香荞端了茶水款款过来。

没有开口。紧闭着嘴。轻轻吮了吮唇,更紧地抿了抿嘴。但是笑了一下。

“二十多年不见,长这么大了!”

林高秋接过茶水,示意香荞坐在身边沙发上。

来苦荞家的路上,英子简单讲述了香荞的遭遇:高中毕业,不听劝阻,跑去东莞一家五金厂做工;又不听劝阻,跟了一个外乡人结婚。日子刚刚过得顺畅了,男人沉溺赌博,输个倾家荡产。离了,带着两孩子回了。

裤脚烤得发烫。小腿正面胫骨烤得生痛。林高秋将长沙发往后挪了挪。

香荞拿来一只小板凳,背倚沙发,挨着林高秋坐下。

“那时候你四五岁的样子。我们实施‘村村通’,吃住都在你们家。那时候你们家还是瓦房……”

“村村通”是由政府组织实施、为广大农村提供公共服务的系统工程,涉及交通、电力、广电、电信等行业和部门。第一轮,通达每一个行政村;第二轮,通达五十户以上的自然村;第三轮……广电、电信等部门有个口号:凡是通电的地方信号全覆盖!被当作排头兵,电力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那时候进屋的电线是细丝铜芯线,外面裹一层绝缘塑料,再裹一层带白斑点的紫色棉布——有点儿像梅花鹿的皮毛。两根线扭成麻花,又叫麻花线,散发一股很好闻的煤油味。你们家堂屋和厢房的墙,窗子以上是土坯砖。取下一块土坯砖,把灯泡放在墙洞中间,两间房子都照亮了。通电的那天,村委会杀猪打牙祭、放电影……”

林高秋只有一个小孩,男孩。所以,那时候看见别人家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就喜欢得不行。每回收工回来,老远看见香荞就蹲下来,拍拍手。小姑娘张开双臂,就像雏鹰展开翅膀,虽不能飞,却像飞一样跌跌撞撞猛扑过来,紧紧搂住林高秋的脖子。

林高秋抱起香荞。说:“跟叔叔挨个脸!”

小姑娘嘬起嘴。林高秋侧起脸。小姑娘啄木鸟一样在林高秋脸上猛啄一气。

虽说是别人家的孩子,却被林高秋当成自己脘心尖尖上的肉。

林高秋将孩子举起来,架在脖子上,让小姑娘骑马马。

……

那时候的许多细节都不宜再提了。毕竟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成为女人了。

林高秋有意避开生活上、感情上的话题,简单问及工作经历。香荞简要作答:考取了中级会计资格证,在企业做过会计、在当地税务部门做过临时工——用工性质是人事代理,后来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

白炭火堆突然炸开,噼里啪啦地响。一串火星烟花一样翻滚升腾。

火光照射在香荞的脸上、手上,红扑扑的,厚重而滚烫,让人感受到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和健康。

长且黑亮的眉毛、挺直的鼻梁,透出女性少见的英武之气。

鼻梁上出现了不易觉察的细密的皱纹。

在院子里玩雪的两个小孩先后冲进来。头上不知是雪花化水还是汗水,反正头发湿漉漉的,脑门心热气腾腾。香荞找来毛巾给孩子擦脸、擦头发。把手伸进孩子后背:“哎呀——大汗洗水!”又找来毛巾塞进背上隔汗。

“跟你小时候一个模样。”林高秋说。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跟爷爷说——”

“我叫霜霜心;哥哥叫海海心。”

香荞穿一件米色羽绒小袄。肩头浑圆下椭,腰线收缩柔和。肩和腰的曲线,构成一把小提琴。灰色牛仔裤臀部瘪瘪的,显得有些宽松。结合鼻梁上细密的皱纹分析,多半经历了一个体重急剧下降的过程。

孩子受苦了。

 

 

天色全黑,施工人员蜂拥而入。呵手、跺脚,抖落身上的积雪。英子、香荞七手八脚摆碗筷、上酒菜。

金麒麟汇报:“金沙岭新一轮升级改造工程全部完毕——我向师父保证了,保证今天完工,今天就完工了吧;保证不拖全县的后腿,没拖全县后腿吧……”

林高秋吩咐:“申请送电。”

金麒麟迟疑了一会儿,扭扭捏捏摸出手机,念道:“试送电未成功;原因:接地、短路;措施:清除障碍——肯定是柳林那个地方,雪压弯了竹子,竹梢搭在高压线上!我这就去砍了它!”

林高秋说:“先吃饭吧。大家又冷、又累、又饿。”

“我也是这样想,嘿嘿,我也是这样想。”金麒麟说,“那好,我们吃饭——吃了饭,接着干!”

林高秋牵了孩子们的小手在餐桌的上座坐定——两个小朋友,一边一个。

满桌子的菜啊,把一头猪身上的重点和亮点都集中起来了。特别是三个汤,都用大号钢精锅盛了,木炭炉子煮着。一锅猪肚子鸡汤、一锅猪血猪肝心肺汤、一锅筒子骨绿豆线粉汤——绿豆放得多,煮开花了,熬成浓酽的糊糊。

“霜霜,想吃点什么,爷爷给你盛。”

“我不叫霜霜,我叫霜霜心;哥哥叫海海心——先前教你一遍了,还没学会——唉,我也没办法!”

人小鬼大的口吻,把大家逗乐了。

英子连忙给林高秋盛了一碗筒子骨绿豆线粉汤。说:“知道你喜欢桃河陈香。这回没用腊肉,尝一尝新鲜的味道吧。”

“那就不能叫桃河陈香了。”林高秋说,“得改个名,叫新香。”

霜霜心反应快,抢了说:“叫新新香!”

林高秋笑,摸了摸霜霜心的头顶,说:“依你,就叫新新香!”

转入正题。借苦荞家的酒向各位施工人员道了声辛苦;又向主人家几十年来对电力事业的支持表示了感谢。然后说:“大家今晚必须虎吃——不虎吃对不住这满桌子菜啊!”

饭后还得冒雪清障,因此不再劝酒。

 

 

4、

天色大亮,金沙岭银装素裹。环绕心湖的院落和树木都成琼楼玉宇、玉树琼枝。

天转晴了。还有细细碎碎的雪花零零星星地洒落。

雪时晴。

快雪时晴。

林高秋乘兴走下宿舍楼。供电所场地的积雪已遭破坏:脚印硕大、凌乱,像一个个深窝;而防滑链又把车辙两边垂直的雪壁搅花——一大早,金麒麟带着他的跑山电工开拔了。

出院子大门。选择从另一个方向绕心湖走一周。

厚实的积雪覆盖的环湖旅游公路白璧无瑕。这一脚踩上去,算是践踏呢,还是蹂躏呢?林高秋实在心有不忍。

掏出手机,再看一遍昨晚央视《新闻联播》回放。

昨天晚上,正在柳林地段竹山上忙着清障,接连不断的电话打来:你上《新闻联播》了!我在《新闻联播》看到你了!

通电了。回到供电所宿舍。用滚烫的水洗澡。全身上下搓得通红发热。热乎乎在床上美美地躺下,回看万众瞩目的《新闻联播》。

央视在《新闻联播》新开辟了“抗击暴风雪”专栏。专栏的压题图片却是自己站在路边坎下电线杆子旁抬头张望的镜头:天边白雾如龙,正沿山脊以雷霆万钧之势冲杀下来;通红的安全帽中间,“国家电网”四个烫金大字熠熠闪光。

专栏的第一条新闻就是“桃河县跑山电工冒雪行动”。

林高秋赞许丁一的聪敏,觉得孺子可教,寻思安排转岗锻炼,就见丁一轻烟一样溜了进来。

丁一强作淡定,女孩一样矜持。但火热的眼神暴露了年轻人的小心思。这让林高秋想起儿子小时候讨赏的情景。于是不动声色,披衣下床。

儿子获得一张奖状。进屋连书包都没放下,直接找到书房,漫不经心的样子,将奖状往书桌上一扔。林高秋假装没看见,点上一支烟,起身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儿子着急,追到客厅,将奖状展开,铺在眼皮底下的茶几上,并用烟灰缸压住。看看儿子得意的小样,林高秋不紧不慢吸完一支烟,在烟灰缸里摁灭烟头,起身走向卫生间。儿子到底沉不住气,将奖状卷成一根棍子,操着哭腔一路追打:“还不看还不看!老师说了,家长必须签字的!”

现在轮到丁一了。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昨晚开设了一个新栏目:‘抗击暴风雪’,领导看见没?”

不等林高秋回答,也就是说,不管林高秋看见还是没看见,拿出事先设置好的手机,点开锁屏,第一张图片就是《抗击暴风雪》专栏压题图片的截图,然后,献宝一样将手机呈给林高秋。

果然是来讨赏的。林高秋笑了。

丁一是这样说的:“手机拍的——如果是相机拍的,效果就更好了!”

说话间,金麒麟端着一只大号钢精锅进来。后面跟进的人提着一个大竹篮。

钢精锅装的是大半锅鱼头汤——鱼头汤浓得化不开,如鲜牛奶;大竹篮里装着酒水、碗筷、火锅配菜和一个电磁炉。

“还要喝一口?其他同志呢?”

“当然要喝一点。在苦荞家,大家都憋着,没尽兴——喝酒不尽兴,会憋出毛病的!其他同志安排在食堂——他们的伙食比我们这个好!他们怕你。跟你一起喝酒放不开,不自在!”

待提竹篮的同志出去,金麒麟将门关紧——这是密谋大事的架势啊——林高秋突然感觉到金麒麟和丁一两个家伙串通一气了,自己已经落入他们设计的圈套。

那么,去苦荞家喝猪血汤呢,算不算中计入局?

先喝口热汤暖暖胃。金麒麟欲言又止。林高秋举杯邀丁一,说:“感谢金沙岭供电所的热情款待,我们一起敬金主任一个吧。”

唬得金麒麟慌了神,连连摆手。

“师父,有个事想汇报,但是不知道怎么说。”金麒麟说,“我是一个孤儿,如果没有师公、师父的帮助,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要饭——说不定早就不在人世了,也未可知;师公也是一个孤儿,比我更孤:不知道父母、不知道家乡,连姓名都没有……脘心都是肉做的,我是说,脘心都是肉做的……唉,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想起自己早年的不幸,金麒麟一度哽咽,用手背使劲擦着眼睛。

“苦荞和英子跟我说起,他们的妹妹香荞断了生计,拖儿带女的——唉,我又无能为力……”

所以,向师父林高秋求助。

所以,即使运用了什么小伎俩,也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你说的这个事,香荞本人没跟我提起过,但我其实考虑过——毕竟脘心都是肉做的啊!”林高秋说,“怎么帮?现在的形势跟你当年、跟你师公当年都不同:不可能安排香荞进电力系统工作——此路不通。香荞有专长,考取了会计方面的资格证。我想,能不能在县城开一家会计事务所?香荞现在需要的是勇气和信心……”

“师父已经在为香荞操心了,这是香荞的福气!”金麒麟敬了酒,说,“香荞还有个愿望,想跟我一样,做师父的徒弟——没机会开口,还怕师父看不中不答应。”

“我又教不了她,拜我为师有什么意义?”

“做师父的,教徒弟做事,只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教徒弟做人!”金麒麟说,“从师公老革命赵解放到师父你,再往下传,我们这根藤上的瓜,信奉‘脘心都是肉做的’,没一个坏瓜,是吧——如果我们这根藤蔓纵向、横向一起蔓延,持续不断地蔓延,这个世界上善良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金麒麟深情地说:“《白毛女》,讲了一个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故事——那是戏曲里、电影里的事;我要说的事,是我身边发生的事,是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师公赵解放,孤儿,成长为老革命、离休干部;我——金麒麟,孤儿,成长为电力系统的中层干部……”

拜师收徒无疑是一种古老的传统,好比一个旧瓶子。新瓶子、旧瓶子,也许并不特别重要,最重要的,瓶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还从一个哑巴成长为‘话痨’!”林高秋笑,没有明确表态是否接受香荞这个女弟子,只是举杯碰一下,说,“给你引荐一个徒弟——好苗子哩,现在托付给你,你要把人家带好!”

丁一两眼放光。连忙改变称呼,给师公、师父的杯子酌满。

 

 

天晴了。雪光白晃晃地耀眼。

心湖边一株老梅,主干黢黑粗壮。繁茂的枝丫将雪撑成一把伞。梅花朵朵密密匝匝,在晶莹的积雪中怒放,愈显红亮,愈见精神!

金麒麟电话报告:英子主动提出,要求参加线路清障,而且态度坚决,非参加不可,被婉拒了。现在去了供电所,做后勤保障——也是非去不可,拦都拦不住!

所谓的后勤保障,无非是烧火做饭吧。

这样想着,在心湖东北角丫字型路口与英子们相遇。

“我要向你这个做师父的投诉!”英子说,“明明说是请我们吃饭,实际上是要我们做饭!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又说:“还哄我说‘你的手艺最好!你做的饭最合我师父的胃口!’”

有点“者”的样子,说:“我才不上当呢——我又不是没长后脑勺!”

两个小孩在雪地里撒欢。

沿路向前跑出十几步,被喝住;转折回跑十几步,又被喝住。来来回回往返跑,不歇伙。似乎只会跑,不会走。

孩子们活到自己这个岁数,大约五十年。五十年后——也就是2068年的今天,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最近一两年,看见这样活泼可爱的小朋友,总是想到这个问题——这是怎么了?

站在心湖南岸,白雪皑皑。漫山遍野被积雪覆盖、压弯的楠竹,如漫山遍野匍匐的绵羊。

 

 

 

 

202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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