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体弱多病。小时候总是面黄肌瘦,甚至可见抬头纹。枯黄的头发稀稀拉拉,如洒落地上的松针。细胳膊细腿的缩成一团,看上去像一只营养不良的猴。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崇阳的乡村教师。爸爸在鹿门中学、妈妈在鹿门铺小学。两所学校只隔了一个山坡。我在鹿门中学玩的时候多一些。学生上课,我在走廊找土牛、玩片片、打玻璃球,也听课。走廊是土地坪,坚硬、光滑。三不时鼓起一个个坚硬光滑的包,像皇宫王府大门上的门钉。我还记得有一堂语文课,课文是一首诗:《社会主义是金桥》。听师生朗读两遍,居然能背。学生不听话,老师就生气,大声问:长大想干什么——穿皮鞋还是穿草鞋?掌印把子还是做泥把式?我也跟着思考长大的事,对自己说:做剃头师傅——当时觉得,理发是天底下最轻松、最舒服又能养活自己的工作。1972年暑假,我满6岁,爸爸妈妈把我们兄妹4人带到桂林,送给爷爷奶奶看看。
爷爷奶奶原是汉口码头工人。大西南解放后,随中建四局五公司来到广西,转辗南宁等地,最后落脚桂林,住在平山一个叫瓦窑的地方。
专程送给爷爷奶奶看。爷爷奶奶一看就看出了问题。经市人民医院拍片检查确诊为肺结核。
肺结核,中医称作肺痨,当年属于不治之症——也许有得治,只是没钱,治不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四出求医问药,打探秘方、偏方。一经求得,立马如法炮制。那段时间,往我耳朵里灌输的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等等格言;往我嘴巴里灌输的是形形色色的中草药。被灌得脸色常变,时而红,时而黄,时而绿。实验室的小白鼠一样,尝遍甜酸苦辣咸。
暑假还剩十来天,我们离开桂林。爷爷奶奶送给我们很多物资,有吃的,有用的,大大小小装了十来个包。其中有两包糖,一包蔗糖,一包石冰糖。
回到崇阳,爸爸终于访到一剂良方:夏枯草——疗程虽长但特效;而我长达十年苦不堪言的苦日子也终于拉开了序幕。
鹿门中学北边、梧桐山下的公路两侧成片的荒坡荒地,生长着很多很多一点都不起眼、牛都不吃的夏枯草:细小的茎顶着一个圆柱形的冠,密布细小的窝、细碎的紫色的花。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边。
我随哥哥、姐姐每天去采摘,一人一只大竹篮。有时妹妹也跟了来。妹妹当时不满3岁,蹦蹦跳跳地走,一路上欢天喜地。
妈妈把采来的夏枯草洗净,铺在竹簾上晒干,紧紧地塞进箩筐。待装满七八箩筐,爸爸登场了,他要亲手制药了。
先是搬来三块大石,在操场边搭起简易灶台;然后搬出劈柴、水桶、装满干夏枯草的箩筐,然后取出一口巨大的钢精锅,抬出一口巨大的水缸——水缸是空的,不盛水,盛煎出的药。
爸爸膀大腰圆,是那个年代罕见的胖子。三伏天在烈日下煎药,三不时往灶膛架火,不停地用长柄木叉在锅中翻搅。烟熏火燎,很快烤出一身油汗,衣裤湿透,皱巴巴黏在身上。好在还没开学,学生还没到校。爸爸干脆脱掉上衣,袒胸露乳,赤膊上阵。
钢精锅里的汤水煎成酱色,酱油一样,就算煎好,往水缸里滗;然后加水继续煎。一锅药一般煎三四水。
水缸满了,箩筐见底,药渣倒在操场边堆成一座山。制药进入第二个阶段:熬药。
把水缸里酱色的汤水舀到钢精锅里,加满;大火蒸发水分,酱色慢慢变成黑色,酱油慢慢变成墨汁,满满一锅只剩不到十分之一,才算大功告成。
关于煎熬,我个人是这样理解的:把清水煮成酱油,把酱油煮成墨汁。
成品汤剂倒入脸盆。妈妈趁热舀了一碗,放糖、搅拌,三不时还吹一吹。不停地开导我、蛊惑我,然而我二十四个不上当。妈妈急了眼,吼起来:“别人都不得病,就你一个人得病——你敢不喝药?赶紧喝!”
m爸爸耐不得烦。一把将我抓去,夹于胯下,钳制起来;腾出双手,一手捏着我的鼻子,一手掰开我的嘴巴;妈妈趁机灌药。
可怜身为人民教师,竟然使出兽医的手段。
我像一只被押往屠宰场的牲口,亡命地挣扎,亡命地惨叫:苦啊!苦啊!苦啊……
我不知道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别人的苦,是把身体浸泡在苦水里;而我的苦,却是把苦水往身体里灌。
鹿门中学西边,有一条从来不通水的水渠,也没人过往。那段时间,我常常坐在水渠里发呆。为什么别人都不得病,就我一个人得病?干咳、消瘦、失眠,血管破裂,鲜血呈喷射状吐出,血尽身亡……想象将会出现的症状和后果,内心充满无法言表的恐惧和悲哀。
被强行、野蛮地灌过几回,开始主动喝药。定时、定量,并且坚持下来。
夏枯草汤剂被灌装打吊针的玻璃瓶。一个星期喝一瓶。每次制药灌装六十瓶,可以管一年。从1972年上小学,到1981年上高中,整整十个年头,爷爷奶奶每年端午节前后寄来白糖;爸爸妈妈每年暑假制药;我们兄妹在家的都去采摘夏枯草。中途险些终止。那是上初一,检查发现病灶已经钙化,医生说不用用药。爸爸非常开心。一开心,竟然决定:再喝它几年,巩固疗效!于是采药的继续采药,制药的继续制药,喝药的继续喝药。
不知不觉生命进入回忆的阶段。上个月看到著名作家伍剑老师文学讲座图片,背景屏上有一行字:“用一本好书打下生命的底色”,颇为感慨。不成想,“一本好书”四个字竟然自动跳转,变成“一剂苦药”,于是想起自己苦难的童年,想起夏枯草,想起四五十年前发生过的一些事。
前些天同高中同学、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的程胜良教授闲坐,聊到一个现象:当年令人恐惧的肺结核,现在几乎消失了。我讲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并着重推介良方夏枯草。
“你属于自愈。”程教授盯着我看了老半天,慢条斯理地说,“夏枯草对结核杆菌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这算什么话!尽管轻飘飘,还是把我震撼了。
这个姓程的家伙是个权威。他说什么,我信什么。但是,我们一家祖孙三代八口人十年努力,难道做了无用功?我从小学到高中,吃尽千苦万苦,岂不是自讨苦吃?
人生万苦,且如此荒诞,简直没有天理。
2023、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