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是有过童年的。在城里上幼儿园、上小学,跟外婆一起生活,新奇、快乐、幸福,跟你的童年也许是一样一样的啊。
那时据说是国家需要,我们把家从十字街西头的西门街搬到了东头的东门街。高大的工商银行、劳保门市部以东,是一水的两层临街铺面:白墙黑瓦、红色木梭门、木骑楼。我们就住在紧挨劳保门市部的铺面的后头。红色骑楼下的石板人行道直接连接石板街面——屋檐下没有水沟,下水道在街道中间,用大块厚实的石板盖清。街道南边,同样是整齐划一的临街铺面。往西,十字街方向,隔了一条弯曲的小弄,与工商银行对面对嘴的是招人喜欢的冷饮门市部。每年五一节前,冷饮门市部开工,门窗和墙外的落水管结满光滑、铁紧的一层冰。老太太们来打货,用白色保温的箱子装了,挽在肩上,穿街过巷,高声吆喝:冰——棒啊!“冰”的音拖得很长,而“棒”和“啊”紧密短促。轻重起伏,宛转悠扬,唱歌一样好听。当年的雪花牌冰棒一分钱一根;也可以用冰棒棍换,三百个冰棒棍换一根冰棒。这样就催生了一种新的游戏:挑冰棒棍。再往西,到了十字街口,便是城里标志性建筑:中心商场。高大气派,足有三层,简直高耸入云。
在十字街的西南部,与中心商场隔街对峙的是我最喜欢的同样气派的供销大厦。
说句真心话,中心商场其实也是我喜欢的去处。上中下三层,摆满各色各样的好东西。好吃的、好看的、好用的、好玩的,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看,但不准摸。思来想去,最后懒得搭理:东西再好,终归要钱。所以,我最喜欢供销大厦一楼门市部。水泥地坪永远是黑黢黢、湿漉漉的。煤油、柴油、化肥、香皂、糖果、饼干、墨汁、墨水、鞭炮和火纸……所有商品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醇厚浓郁,令人神魂颠倒、痴迷陶醉。我贪恋这股好闻的复合气味,常常独自跑到供销大厦,蹲在门市部的大门口玩石子、弹玻璃球、看蚂蚁出操、仰望白云在街道上空飞来飞去。常常玩到关门,玩到天黑,玩到物我两忘。
上幼儿园中班那年春夏之交,流行白喉。我们学校位于东门街北边、老城墙下。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就在校门外的街道上摆放简易路障,过往人等都得按要求奓开嘴巴,让医护人员观察,并用注射器泚射药水。我被泚过一回,凉丝丝的,那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奇妙的好味道。于是反复穿过路障。穿过来,被泚一回;穿过去,又被泚一回。反反复复地穿过,反反复复地被泚,乐此不倦。医护人员都认得我了,看见我就笑。我也笑。又被捉住泚一回。
后来知道了,泚到口里的药水是稀释的白醋。
人类各种感觉的硬件都是先天预备的,但是激活它们还得看机会。如果不是白喉流行,我想体验什么叫酸,肯定还需推迟一些时日。
先前交代过:我们住在劳保门市部隔壁的临街门店的后头。
铺面房用木板间出一条通道。往里走几步,渐渐没了光亮。继续走,愈走愈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必须摸着墙走。黑咕隆咚中,摸到一扇门,就是尽头。拉开门,立马感觉到了光。
从别人家的后门出来,直接进了我们的家。
这是一间偏屋,先前的人家用来喂猪、堆放杂物的场所——北边矮墙下,赫然摆放着两具乌漆墨黑的棺材,颇为骇人。东边用砖头砌起一堵矮墙,西边就着劳保门市部的外墙——四面的墙就这堵墙抹了石灰,是白的;屋顶斜到陡峭,漏风漏雨也漏光。蟑螂随心出没,根本不僻人;老鼠玩起杂耍,墙顶、房梁上下飞翻;鼻涕虫辛苦地默默前行,在灶台、窗台留下的足迹闪着银光。栖身一个生机勃勃的野生动物园,没有理由不幸福。
望着晴天漏光、雨天漏雨的斜屋顶,想:怎么还不下一场大雨?有一段时间,不知怎么的,特别盼望下雨。
真是天随人愿,梅雨来了——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奇妙:你只要在心里想着想着,它就“叮当”一下出现了。
瓢泼大雨来了。临街铺面高高的屋檐挂起雨帘;街面石板上淌水,粗壮密集的雨脚白花花一片。我们家落雨就漏,大落大漏,细落细漏。现在的场景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距离劳保门市部外墙两尺左右的一条直线上,雨水漏下,将黑色的土地坪砸出一排有大有小、有深有浅的圆洞,“吧嗒”“吧嗒”溅起水花。水桶、脸盆、汤盆、瓦罐、搪瓷茶缸等等容器一字排开,漏进来的雨水精准地滴落在盆盆罐罐里,“滴答”“滴答”地响,像挂钟的秒针在跳动。小器皿接满了酱色的水,就往大器皿里倒。大器皿接满了,就往下水口倒。将空器皿放归原位,继续接水,继续聆听时光流逝的“滴答”“滴答”。雨越下越大,下水口反涌,屋内积水越来越深,盆盆罐罐漂浮起来,你挤我我撞你,碰碰磕磕,乒乓作响。屋内的滴滴答答、乒乒乓乓,和屋外的哗哗啦啦,混成一体,宛若天籁。更为神奇的是雨季结束,窗棂、床脚、桌椅板凳竟然长出紫色的木耳和白色的蘑菇。
晋升幼儿园大班前的那个暑假,外婆接了一份差事:替县里一个大人物照看小孩。
外婆是个讲卫生的细心人。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手脸皱皱巴巴,但是干干净净;深蓝色斜襟褂子、黑色抿裆裤子挺刮刮的——据说洗衣时兑了米汤——显得精明又精神。
小孩叫鸽子。坐在花花绿绿的童车里。戴粉红色遮阳帽、穿粉红色连衣裙。帽子的边沿,裙子的领口、袖口和下摆,镶着薄薄的透明的花边,蜻蜓的翅膀一样。
鸽子胖嘟嘟、粉扑扑,眼睛又大又圆,像个洋娃娃。咯咯咯地笑时,脸上出现酒窝,还露出两颗细牙——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孩呢?看看我们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认为鸽子跟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应该来自天上。想着凑拢一点仔细看,被外婆挡住。外婆把童车挪到另一侧,用身体护住,扭头轰我:走开!走开!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一直都是在店铺门口看护鸽子,从来没把鸽子带去自己的偏屋。后来我想,主要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个是孩子太小,不能让小孩受到惊吓;另一个是孩子的食物不同寻常,牛奶、蜂蜜、面包、饼干、奶糖等,都是我们老百姓在市面上见不到的金贵物资,必须在大街边、阳光下喂养小孩——外婆不愿意让人说闲话。
外婆喂鸽子,万一被我碰上,一定会不客气地将我驱离。我退得远远的,抱着腿,蛤蟆一样蹲着,鸭子似的努力伸长了脖子张望。鸽子奓开嘴,我也奓开嘴;鸽子抿一抿嘴,我也抿一抿嘴;鸽子笑一笑,我也笑一笑。我能听见自己的口水滚动下咽,喉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我就是这样远远地在一旁陪伴,替鸽子感受生活的美好和幸福,很虔诚且很投入。
一天下午,鸽子的爸爸出差回来,提前接鸽子回家,还给外婆带了一份礼物。我知道后,缠着外婆要。外婆说:“本来就是留给你的啊!”
外婆坐在门店前骑楼下石板人行道上,从斜襟褂子里面的荷包摸出一个旧手巾包着的包裹——手巾的四角拧在一起,结成疙瘩;解开疙瘩,是一个黑色人造革小包,包口用暗扣封锁;打开暗扣,是一个紫色灯芯绒袋子,袋口用黄色小绳催拢。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展开,外婆扣入两根指头,夹出一颗奶糖。然后反向依次里三层外三层将包裹扎紧,塞进斜襟褂子里面左边的荷包里——那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外婆剥开奶糖,上面还裹了一层透明的纸,塞进我嘴里,说:“糯米纸,可以吃的。”问,“甜不?”
“啊——烫!”我大声尖叫,“麻!麻人!”
我深切感觉到,舌头麻了,牙齿麻了,嘴唇麻了——整个嘴巴都麻了!我奓开嘴,呼呼吐气;哑巴一样嗷嗷叫;晕晕乎乎,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前俯后仰、左倾右晃、手舞足蹈,像一尾遭到麻鱼机袭击的鱼。
“这孩子,出神了。”外婆笑得睁不开眼睛,说,“第一次吃糖,乐疯了!”
1977年,我们家被落实政策,搬回十字街西头的西门街;我戴上红领巾,正式告别快乐、幸福、难忘的童年,成长为一名朝气蓬勃的少年。然而,童年的波光还在荡漾:听大人们说,鸽子的爸爸被抓了、判刑了。好多年不见,那个非常好看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出乎我意料的是,童年的波光一直在继续荡漾。
1983年秋,我读高三,认识了其他班的同学郭六。郭六的父亲当年属于风云人物,名重一时,郭六自然了解了一些当年的掌故、轶事。跟我讲得最多的还是鸽子的爸爸。
郭六说:鸽子的爸爸身体垮了,保外就医。没有收入,日子过得很艰难。又说,老朋友来访,鸽子的爸爸赊烟赊酒,借钱杀鸡招待……讲起鸽子的爸爸,郭六的语气和眼神都有些异样,那是对心目中的英雄豪杰的无限敬仰。
我只关心鸽子。当年那个用牛奶和蜜喂养的好看得像个天人的小孩,现在怎么样了?明年我高考,她也中考了吧。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神奇:只要在心里这样想着想着,“叮当”一下就出现了。
一天傍晚,在教室前面的山头遇见郭六。那时我们学校处于草创阶段,四出茅荒草乱。我们站在茅草丛中闲聊。郭六指着不远处一个女孩说:“那不是鸽子吗?在卖雪糕呢!”时代不断进步,冰棒变成雪糕。鸽子挽着一只白色保温箱朝我们走来。
鸽子瘦高、白皙;短发扎成两支简单的小扫帚;穿白色长袖寸衫、深色长裤——衣、裤不怎么合身,显得肥大。鸽子默默地走拢,见我们没有买雪糕的意思,又默默地走开。郭六就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已经结婚了——虚岁还不到十五呢!”
正是多愁善感的季节。看见鸽子耸起肩头挽着保温箱,篾片一样单薄的身子缓缓消失在西去的流光日影中,不知怎么的,眼睛就湿润了,继而泪眼汪汪,继而泪流满面。
2023、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