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
网站用户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桃 花 潭
1、
汪美玲先前已经死过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闹出惊天动静。她高声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风一样嗖嗖蹿进人群密集地，广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们谁都不许拦我！我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发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镇党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驻村，一定五年不变。赶上这回闹出动静，我开始关注这个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个大山沟，方圆二十几个平方公里。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个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来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泄，在扇柄上端交集，汇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会广场。小河罕见地转向东流，故名东流港。东流港沿山沟曲折下行十来里，至一山窝，突然断流：跌落深潭，潜入地下。潭口广阔，藤蔓密布，茅草丛生。桃树和野樱桃树漫山遍野。阳春三月，桃花、野樱桃花争相开放，深红浅红交相辉映，整个山谷花团锦簇，云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会办公楼位于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带，原是村级完小。通过“普九”验收后，建修债务打包勾销，桃花潭村完全小学遭到裁撤。学校五名教师，其中三名为公立教师、两名为民办教师；公立教师上调镇上中心小学继续任教，民办教师李明星改任村委会副主任，另一名民办教师汪美玲回家务农。
没了小学，村里十几个小学生不得不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中心小学读书。十几个孩子共同租了一辆面包车接送，每人每月租车费一百二十块；上学期间，中午必须在学校就餐，每人每餐伙食费六块。
九年义务教育免除了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杂费，可是，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百出，家长们的负担因而在无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劲加强基层组织建设项目，小学校舍改建成村委会。村里把村委会一楼全部出租。几间教室稍作粉刷，分别建成小诊所、小卖铺和棋牌室。但挂在门口的牌匾却极响亮：卫生院、超市、活动中心。
卫生院是鲁博士开的。超市老板叫李明福，兼营活动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组组长。慢后，农村基层建设又陆续来了新项目：农村党员远程教育中心、农家书屋等。村里又开了一间大房，摆上电脑和书柜、书桌，建起免费开放的阅览室，一并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学校围墙，操场变广场。穿行在这样皱皱巴巴的山沟沟里，突遇一块标准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顿觉豁然开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三楼。我喜欢在三楼的走廊上凭栏看山。
相看两不厌。
第八回那天，吃过午饭，打情骂俏、荤段子随之告一段落。女人们回到活动中心继续麻将，男人们则在房前桂花树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黄豆茶。将黄豆、芝麻放在锅里猛火现炒，炒到蹦蹦跳、喷喷香，连同青茶一并倒入杯中，开水冲泡。
茶叶顺流翻滚。芝麻黄豆载沉载浮，闹得欢腾。汤色转绿，我作深呼吸，然后品酒一样抿了一小口，听鲁博士聊天。
鲁博士天南海北地闲扯。看见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来添水，转而盛赞月英烹饪技艺日益精进，说：“今天的腊肉线粉绿豆汤熬得最好——绿豆开了花，糊糊嗒嗒的，腊肉不咸不淡——专吃腊肉线粉绿豆就吃了个蛙饱！”
月英说：“你天天拿腊肉来，我负责天天把你喂个蛙饱！”
“好！好！好！”鲁博士站起来，连说几个好。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蛤蟆直立着呱呱叫。
鲁博士又说：“回头问问小毛，还藏着什么，叫她统统交出来！”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动中心摆放了一张乒乓球台、一张台球桌、三台麻将机。乒乓球、台球不收费；麻将机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费，但管饭。
一张麻将桌一天收台子费两百块，管午餐、晚餐。台子费主要来自大和抽取的水钱。每个大和抽水钱十块。抽满两百不再抽；偶尔也有不足，则由赢家补齐。
无论晴雨忙闲，活动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将客。所以月英必须餐餐做饭；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驻村期间，从来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驻村干部每人每天伙食补助五十块，由负责接待的农户持原始凭据及村委会证明材料，按月到乡政府结账。
月英烹饪手艺好，也舍得。餐餐不离鱼肉。鲁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过来时，便将腊鱼腊肉、家禽野味拿来搭伙。
鲁博士和小毛原是县里大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因超生被双开。俩人在江浙一带私立医院打工，把孩子们拉扯大，并送到国外后，便返乡养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刚好赶上国家要求建设村级卫生室，俩人闲不住,又披挂上阵了。
鲁博士说：“我叫他们不要拿东西来，几粒药丸，不值几个钱。还真没人相信！还非要跟我对着干，非要拿东西！我今天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听了，分头做工作，千万不要再拿什么东西了——一瓶药，三十粒，连药瓶子都给你，也就一块八毛钱；你把病治好了，还用不完，浪费了。现在给你几粒药丸，能值几个钱呢？腊鱼啊腊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说：“在你这里看病，是不花什么钱。同样的病，在别的地方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李明星说：“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这么些腊货，这么些野味，在我们山里头，就像山上的白芽笋，也不值几个钱啊！”
“问题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不等鲁博士说完，异口同声说：“不怕多！我们齐心协力帮你把它们消灭掉！”
鲁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来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阳光直射，透过竹枝树叶，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开，花瓣一样。大家喝着茶，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阵紧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破空而来。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惊起。忙问是谁，怎么回事。荡出的茶水烫着我的手。
“还有谁啊，桃花潭第一聪明人汪美玲呗。”李明星说，“拧不干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问：“李明德回了？几时回的，怎么不见他露面？”
李明星说：“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么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爱人。
李明星又说：“肯定是混得不怎么样嘛——混得光鲜的话，还不四出显摆显摆？岂有衣锦夜还乡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叹气说：“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这么一个人——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正在寻思，如何才能号称第一聪明人，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扬手舞动，哭喊着踉踉跄跄、跑跑停停地奔来。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到，这个叫汪美玲的女人个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脚尖踮着移动，所以她的腰肢扭动、手臂摆动颇为夸张，很有一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脚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顿，犀牛望月一样猛一甩头，长发像黑色的旗帜飘扬。她的爱人李明德穿着背心、裤头，靸一双拖鞋不紧不慢地跟来。靠得近了，挥拳可及，汪美玲便发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们谁都不要拦我！”赶紧踮起脚尖小跑，待拉开一段距离，又稍作停顿，然后又踮脚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们面前的汪美玲没有选择停歇。她环绕我们身后的桂花树转圈圈。
李明星高声问：“怎么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气呼呼说：“总是挡老子的财路，不打她打谁？”
又说：“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紧赶几步，追上汪美玲，冲她后背恶狠狠地钻一拳，说：“打不死算你长寿！”
李明星明知故问：“是不是不愿意跟你‘跑广’，害得你发不了财啊？”
“跑广”，字面意思为跑到广东或广州捞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卖淫——“广”，包括所有人傻钱多的地方，并不仅仅局限于广州或广东。
我从一本古书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带，“自古淫风大盛”。当地民谣也是这样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来捉去，捉到最后，人人都是野老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如在男人，纯属花月香艳，风流倜傥，山歌和唱、诗词咏唱、曲艺演唱，传之久远，历代不绝；如在女人，则属伤风败俗，万恶之首，一旦捉奸拿双，铁证如山，轻则挂破鞋游行，动辄休弃，重则沉潭——用竹笼装了，沉入桃花潭——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桃花潭人一个巴掌拍得响？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偷情养汉，自娱自乐，尽管风险巨大，后果严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却又是万万不可，那怕仅仅换些油盐香烛、针头线脑，也会为人所不耻——这是古风。
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时至今日，树立的新风则不尽然。
李明德作了暂停，气愤愤地说：“早些年叫她‘跑广’，狗日的死活不干！人家都‘跑广’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跑广’？你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当真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现在老成酸菜根了，还跑个屁的广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为自己巧妙的提问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着问：“除了带老婆‘跑广’，就没别的门路发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关键是这扫把星听不进去啊！”李明德趋到跟前，认真作答，“听我跟你说，把小孩带到厦门去，撞车子，这叫‘碰瓷’！你们不相信，撞一次，能赚二十七万！”
李明德又说：“还有一条路子：把小孩带到湖南的一个什么城市，卖给他们的孤儿院，三万美元一个——美元啊——一手现！”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个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说：“你这辈子啊，至少还有两次翻身的机会！”
“就是啊！”李明德攥紧拳头，咬着牙说，“就是！就是！”
“那你还得抓紧！”李明星说，“孩子转眼大了，你就卖不动了——发财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暂停期间，汪美玲并没有停下来，转眼就跟李明德会面了。
李明德当胸一拳，怒骂：“看见你狗日的就烦！打不死的扫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头痛击，再次发出尖锐的惨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终于把活动中心的麻将场子给搅散了。女人们悉数出来。村妇女主任高冬梅怒气冲冲，说：“汪美玲，你要寻死，你跑到村委会来干什么？你们家出门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里跳啊！”
高冬梅又说：“你要跳水，围着桂花树转什么？前面就是东流港，你往东流港里跳啊！”
汪美玲呜哩哇啦地怪叫着，转向东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时挥舞拳头，要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头盖脑呼过去。骂道：“狗鸡巴日的李明德，一回来就把人家逼得寻死觅活！”
李明德把头一缩，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嬉皮笑脸说：“嘿嘿，你打不着我，嘿嘿,你打不着！”
高冬梅继续骂：“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脸的满不在乎，继续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扑通一响，纵身跳进东流港。
现在还不是汛期，东流港清浅流缓，水温冰凉。一寸两寸不知名的小鱼悬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随波飘舞，而小鱼一动不动，与小鱼在水底鹅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护堤由石头堆砌，很有一些年头，石头都发黑了。豁口处有条石砌成的台阶，连接水边码头。
先前，村民在码头挑水、洗衣、洗菜。农村改水改厕后，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码头的这些功能逐渐退化。
沉在码头边的几只箩筐，装满用来防暑降温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时还可以看见葫芦状的篾笼子，那是孩子们用来捕捉小鱼小虾的“籇”。
汪美玲怪叫着，一段原木一样横着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莹的水花。她踉踉跄跄，努力站了起来，溪水刚刚淹到她的大腿。她抬头看看岸上列成人墙的看客，看见她的爱人李明德下到码头边。她记起烂熟于心的台词，哭丧一样拖长了腔调哀嚎：“不要救我啊——让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蹬踏，慌乱中双手抓住了一只箩筐，身子就飘了起来。
汪美玲翘起脑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跟着翘起来，且越翘越高，这样就把她的脑袋压入水中。呛过几口水，双脚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跷跷板一样，脑袋重新露出来。她甩一甩头上的水，发现她的爱人李明德站在水中。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扑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似乎还露出些许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爱人汪美玲的头发，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脸的鄙夷，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然后，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脸，大声发问：“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想跳水吗？你不是三番五次寻死觅活吗？”越说越气，声音越发响亮，“你不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吗？你不是要坚守底线，守身如玉吗？”硬生生将汪美玲的脑袋再次摁进水中。
李明德扯开嗓门，变成细尖尖的声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我有使用权！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
他在以自己的无耻，肆无忌惮地羞辱汪美玲的坚贞。
简直就像空坛子灌水，咕噜咕噜一串混响，而且不停地冒着泡泡。岸上的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劝阻，有的谩骂，有的诅咒。
“不能这样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谓的谩骂，无非是来路不明；所谓的诅咒，无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劝阻、谩骂和诅咒，对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声和喝彩，因而更加来劲。
李明德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头发，待咕噜咕噜的响动和上升的泡泡逐渐微弱，又将她的头颅提起来，厉声审问一番，然后重新摁入水中，然后高声朗诵曾经风靡一时的标语口号：“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水不捞人！”
然后仰脸欣赏岸上各种情态和声响。
如此这般，几经反复，直到岸上突然间鸦雀无声。
李明达来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脸，果真看见村支书李明达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达好像干咳了一声。
李明德唰的一下脸就变青了。他手足无措。忙乱中冲李明达点头哈腰致意，似乎还挤出一点点笑。他撒手转身，不要命地逃窜。
李明德低头、弓腰、高抬腿，顺着东流港夺命狂奔。他趴手趴脚，奋不顾身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想起《动物世界》片头中夺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捞起、搬到广场上。
汪美玲瑟瑟发抖，嘴唇乌黑，面无人色。双手布满细密的裂纹。手背皲裂处露出丝丝红肉。
“多么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们的第一着眼点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们啧啧称奇。经提醒，我观察到，汪美玲的手脸和肚皮的颜色绝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让人生疑，不像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鲁博士说：“如果生长在台湾，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叹了口气，安排人手将汪美玲抬进卫生院，晃晃手，又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2、
桃花谢了，野樱花也谢了。嫩绿的稻秧密密匝匝露出水面，秧田像是铺上了一床绒毯。到了夜晚，清凉的风在山谷回荡，一波一波地传递九节兰的异香。我同李明达、李明星坐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喝茶、聊天，看楼下广场上妇女们歪歪扭扭、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捕捉到九节兰的香味，倍感爽朗，赶紧作深呼吸。
我看见李明达的女人夏金出现在广场边沿。
夏金来回走动，走走停停，四下张望，退到广场边沿的电杆树下。
电杆树顶安装了一只伞状的巨亮的路灯，树下是泥石培起的土堆。 夏金扶了电杆树，退着站在土堆上，东张西望。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部老掉牙的国产电影。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用手指一指楼上。夏金仰起脸。李明星指着夏金笑着说：“霓虹灯下的哨兵！”
李明达笑，我也笑。
李明星跟我说：“我们桃花潭偷人的女人们都有些疯狂，她们像攻碉堡一样向村组干部疯狂进攻，她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村支书偷到手！”
李明达对李明星说：“你自己也是一座碉堡啊！”
李明星嘿嘿笑，接着说：“当年老书记禅位，明达书记登基。夏金的婆婆拉着夏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轮到你守碉堡了，一辈子就这件事最要紧，一定要守住啊！’夏金说，‘妈妈你放心，我一晚要他两回，看他还有精力拈花惹草！’”
老书记叫李英武，李明达的父亲。
我问李明达：“好久没见老书记了——在忙什么呢？”
李明达说：“有什么好忙的啊，放牛呗。”
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禅位”后，李英武一头扎进深山更深处，寻兽迹，下套子。三不时能捉回活麂子、活兔子什么的。待老伴过世，便买来几头小黄牛犊，逐水草而居。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不出三五年，牛群壮大了，达到二十好几头。每年年底，都可以卖掉七八头大黄牛。
去年深秋，防火期间巡山，偶尔碰到一回。老书记手持一根柞木扁担，背上腰间斜插一把柴刀——逢山开道的用场——须发花白蓬乱，两眼炯炯有神，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老当益壮。
李明星却说：“放牛不过是个幌子。老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特别念旧情——不多说了，你懂得！”
扯淡扯到父母，李明达明显不悦。拍一拍李明星的肩膀，说：“下去杀一盘！”
而李明星没有会意。他像个尿不尽的前列腺炎患者，滴滴答、滴滴答，没完没了。
李明星说：“当初撤去完小，汪美玲没着落。村委会还有个位置，计生主任。书记就安排高冬梅找汪美玲谈一谈。高冬梅邀了夏金做个伴儿。你猜汪美玲怎么说？汪美玲微微仰起脸，说，‘这肯定是明达的主意——明达心里有我啊！自从嫁到桃花潭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明达一直暗恋我！’高冬梅后来说，汪美玲开口就是‘明达’，左一个‘明达’，右一个‘明达’，夏金的脸色就变了，到了后来，越发吓人，高冬梅捂住眼睛都不敢看了！”
我插了一句话：“这是鲁博士帮她之前还是之后？”李明星想想，说：“找教委主任那回吗？在那之后。”
李明星摊开双手，准备开讲。李明达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汪美玲去教委的事再讲一遍？”
“你怎么知道我要讲？”李明星笑嘻嘻，说，“我说了我要讲了吗？”
李明达白了一眼，说：“你已经讲了一万遍了！”
李明星很萌的样子，冲我苦笑，说：“这个不讲——这个这回就不讲了。”
民办教师收入固然低，但稳定，毕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小学裁撤之初，汪美玲没有着落，颇为落魄。小毛就跟鲁博士说：“你得帮帮人家——两个小孩，太可怜了！”鲁博士问：“怎么帮？”小毛说：“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县教委当主任吗？”鲁博士“哦”了一声，跟老同学打了电话。老同学只说：“这个人听说过。”又说，“目前非常时期，安排民办教师是不能考虑的。”至于今后，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鲁博士感觉到了希望，拿出自己的四条好烟，安排汪美玲赶紧去县教委打个转。
汪美玲在县教委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找到鲁博士的老同学。俩人隔了一张巨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鲁博士的老同学说：“民办教师的安置，是个非常敏感、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又说，“去学校做工友，不是事业编。你愿意吗？”汪美玲当然愿意。她从提包里一条一条地抽出四条香烟，码劈柴一样井字码放在办公桌上。鲁博士的老同学笑了，很平和地说:“不要这样——没有必要。”又说，“下半年我就退休了！”
汪美玲离开县教委办公大楼，耳边还在回响：一两年内动都不能动、下半年我就退休了！折进一条小巷，看见一家精品烟酒店，墙上张贴广告：八折回收精品烟酒。简单算一算，不免心惊肉跳：鲁博士的四条好烟，即使八折，也超过全年工资之总和。汪美玲决定夺回四条好烟，到这家精品烟酒店变现。
怎么夺？当然不能像赤发鬼刘唐那样，提了一把朴刀追了上去，而应该学学智多星吴用，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于是，汪美玲急中生智，转身返回县教委办公楼主任办公室。
“我发现我送您的烟是假烟。”汪美玲说，“我现在就去把它换回来！”
“不必了。”鲁博士的老同学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说，“我算死，你一定会回来，果然你就回来了——四条香烟，原封不动。我没有交给纪检办公室，而是叫综合办公室的同志拿去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综合办公室——你自己去领吧。”
汪美玲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手段高明，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就在她夺回香烟离开县教委办公楼的同时，鲁博士却在桃花潭专门为她发出一声长叹。
起身站在村委会三楼走廊上，我思想汪美玲为什么当着夏金的面这么说，为什么在县教委办公楼这么做，而李明星仍在滴滴答、滴滴答：“汪美玲秀了一把自恋，可把我们明达书记害苦了！”
李明星边走边说：“明达书记三天三夜没出家门，把我们急死！我们几个找上门，当时情景没把我们吓死！”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平躺在床上，头发缭乱，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像两个洞；方脸变长脸——整个失去人形，认不出来了。我们赶紧打电话，让鲁博士火速赶过来。”
李明星说：“鲁博士来了，大略看了看，神情肃穆，说，‘伤寒加疟疾，神仙都救不过来了——准备后事吧。’夏金突然嚎然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搂住鲁博士的腿说，‘您是活神仙啊，您要救救他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哭得鲁博士软了口，答应试试看。夏金于是一老一实作了交待：这些天每天晚上都要了两回。鲁博士摇摇头，作疑惑状，说，‘哦，是这样啊——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夏金咬了咬嘴唇，低了头小声说，两回之后，还用手要了几回。鲁博士点点头，说，‘这就是了——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了。换了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你的手，这些天你太用功了，手掌都磨出老茧了！’”
李明星一路笑，一路说。进了活动中心，在棋盘边坐下来，还在笑，还在说。
李明星说：“明达书记第二天出门，头上裹着毛巾，一手撑腰，一手扶墙，两腿直哆嗦。”
李明星大笑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的男人习惯在头上缠毛巾了！”
“你将来一定是饿死的——你的舌头早就被你嚼烂了！”李明达说，“多嘴多舌，哪像个男人？下棋！”
活动中心现在清一色都是男人，将麻将台子围个水泄不通。
麻将带彩，象棋不带彩。一般而言，带彩的刺激，围观的自然多些。但在李明达占据楚河汉界的一侧时，则捧场的自然更多些。
轮到李明达走棋，围观的人们变得亢奋：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将对手李明星置于群殴状态。
李明星左推右挡，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仍然叽叽喳喳，像麻雀破了窝；李明星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仍然没人在意什么君子不君子，竟然直接动手摆弄棋子。
眼看风云突变，天下大乱，李明星显然急了：“不要说！不要动！”又说：“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动的都不算！”
可是，分明只有他自己说的才不算，只有他自己动的才不算。
李明达双掌紧握，互搓互博，劈啪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瞪眼，说：“磨刀霍霍向猪羊——拱卒！”
李明星准备跳马。可是——
“我的马呢？”李明星焦急地问，“我的马呢？人——人间蒸发了？”
李明星这下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话居然结巴起来：“你们这——这就不对了！你们偷了我的马！你们这——这——这——就不对了！”
大家哈哈笑。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李明星生气，干脆挥兵大进。李明达五个小卒，像是大阅兵的五个步兵方阵，迈着正步，齐刷刷压过去，杀得李明星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然后将其老帅团团围住，间不容发。
不断有人打趣。说：“明星，你终于帅呆了！哈哈！”又说，“你简直就是帅死了！哈哈哈！”
李明星气歪了嘴脸，说：“我一步没走，你们连走十几步！岂有此理！”
李明星侧着脸嚷嚷：“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气急败坏：“哪里岂有这种此理！”
李明星愤愤然。他愤愤然说一句，大家乐呵呵笑一阵。麻将桌上的人们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哈哈笑。
李明星愤愤然说：“重来！重来！”哔哔啪啪重新摆上棋子。
月英端着茶水过来，见李明星动了真气，宽慰说：“明星哥啊，不输田，不输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哦——”。同样引来开怀大笑。快活的笑声一阵接一阵。
就在一阵接一阵的笑声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声音裹在夜风中，，翻山越岭袭来：
——我不活了！
——我这回喝农药了!
——我要死了！
汪美玲又来了。
汪美玲寻死觅活，撕心裂肺。尖锐的呼叫由远及近，把桃花潭村委会前热至闹之的广场舞给冲断了：
——我喝农药了啊
——我要死了啊
——我真的不活了啊
——我这回真的喝农药了啊
……
汪美玲如此这般，反复长嚎，凄厉的嚎叫步步逼近。
莫非，汪美玲那个惯于家暴的狗日的爱人又回了？
活动中心室内和室外广场上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瞬间定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处于定格状态。
我着力回想李明德的模样。两年前汪美玲跳水的场景以快进的方式在我脑海飞一样拉了一遍。
我看见村支书李明达长长吁了一口气。
李明星紧跟着也吁了一口气。
李明达把捏在巴掌心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中央，耸一耸肩膀，伸直了腰，说：“唉——又来了——真是奇葩啊！”
李明星说：“何止是奇葩？简直就是阆苑仙葩！”
李明达皱起眉头，作痛苦状，连连摇头，连连说：“脑壳痛啊！脑壳痛！”
李明达率先活动，所有的人随之恢复活动。
广场舞领舞高冬梅关掉舞乐，作出解散的手势。进屋挤到李明达身边。
聚集在活动中心的男男女女开始交头接耳。我能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不很确定的却是大快人心的信息：汪美玲早就将她狗日的爱人李明德亲手干掉了！并且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女人们窃窃私语时候，特意背过身去，分明在避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而在得意处，却又侧起半个脸，神情诡异，目光迷离，分明又在引导我参与她们的猜谜。
李明达的夫人夏金一直守在屋外场边的电杆树下——那是最佳观察哨位，可以监控室内室外两个场所——现在也悄悄跟进来。看见李明达唉声叹气，转过脸去，哼出一股冷气，说：“何止脑壳痛？脘心也痛得厉害吧？哼哼哼，活该！”
李明达说：“这是这个仙葩第九次寻死了！”
李明星说：“是的，是第九次。”
高冬梅冲李明达抢白：“您倒是铭记在心！”
尽管没人理会，李明星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自嫁到桃花潭十来年，从未消停。我卷着指头，大略统计，先后上吊三次、割腕三次、跳水一次。这一次，是喝农药的第二次，寻死的第九次。”
夏金接了高冬梅的话题，揶揄：“全村的奇葩、仙葩都搁在我们李书记心头！”
高冬梅说：“看来我们明达书记头上又得绑毛巾了！”
大家哄笑。
夏金暗中掐了高冬梅一把。
高冬梅叫起来：“作死啊，这么用力！”
李明达低了头，双手使劲搓脸。说：“明星你去开车，冬梅你跟去作对手——我估计还隔着几个山头呢。”
夏金说：“我也去！”
李明达说：“去吧。”又安排月英联系鲁博士和小毛，准备洗胃抢救。
“我都知道了，已经让小毛准备去了。”鲁博士走过来，说，“下午见她带着两个小孩来玩，给孩子们买了零食。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儿寻死觅活的迹象啊。”
月英跟着说：“是啊是啊，两个小孩，一人一小包辣萝卜条；另外，给李波买了一小包涪陵榨菜。”
下午，李明福在活动中心台球桌上玩扑克，二十一点。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押。李明星跟着押了几盘，不觉技痒，说：“我来做庄！”月英笑说：“万一明达书记来了，发现你赌博，怎么办呢？”
李明达曾立下一条规矩：党员干部不得赌博。
那么，什么是赌博，什么是娱乐呢？解释权自然归立规矩的李明达。
李明达曾在桃花潭村党员干部大会上说过：“麻将、象棋，是传统文化。打麻将，下象棋，是娱乐；扑克，是西方文化，要一分为二：跑得快、斗地主，属于洋为中用，是娱乐；炸金花、二十一点，就是赌博！”
李明星低了头，自言自语：“自己喜欢玩的就是娱乐，自己不喜欢玩的就是赌博——哼！”
从鼻孔轻轻哼出一股冷气，立马就觉不妥。冲月英讪讪一笑，说：“明达书记上镇上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李明星接过扑克，洗了洗，抖擞了精神，发一声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砍头的，来吧！”
一边发牌，一边念念有词，神汉一样不停唠叨：“一刀斩！一刀斩！一刀斩！”
大家暗笑。有的五块一墩，有的十块一墩，拿起各自的牌。这时，汪美玲进来了，说：“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
因是汪美玲亲自要求，李明星不免提高了警惕。他想了想，手上发牌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明星说：“等下一盘！”
但是到了下一盘，李明星并没有给汪美玲发牌。
“我要两墩——十块钱两墩！”汪美玲说，“你没长耳朵？”
汪美玲说：“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这就是在骂人了。只有耳朵长得老长的畜生才用耳朵驱逐苍蝇。
李明星没去计较。说：“你要两墩牌，我听清楚了。”
白骂了一回人，汪美玲觉得占了不少便宜，因而沾沾自喜，脸上开始放光。
李明星停止发牌，说：“你说‘十块钱两墩’，是每墩十块钱，两墩一共二十块钱呢，还是每墩五块钱，两墩一共十块钱呢？”
汪美玲略显惊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明星摇头晃脑，慢慢说，“你的这个说法是不确定的。可以理解为每墩都是十块钱，也可以理解为每墩五块钱，一共是十块钱。你的两墩牌，如果一大一小，不算翻番，扯平了，你不赢不输，我不进不出，这个没区别；都比我的大，或者都比我的小，你就会有所取舍。”
似乎遇见知音，汪美玲眼珠子都放光了。好像在问：这么高明的手段，你是怎么一眼就看穿的呢？
李明星说：“这段时间没见你露面，躲在家里钻研什么呢，《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是三十六计？”
李明星一脸鄙夷，说：“看你脸面浮肿，眼眶发黑，你肯定是绞尽脑汁，熬了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一个高招吧？”
汪美玲的脸色红一阵黒一阵白一阵，继而转青。
“算了吧算了吧！”月英说，“人家不是太为难，谁会为这点儿钱费尽心机呢？你一个大男人，紧嚼紧嚼的，嚼个不停。还这么刻薄！十块二十块的，多大一个事呢？”
李明星偏偏不停。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十块二十块的，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李明星说，“留一点点心机，对付你爱人李明德吧，也不至于回回见面都被打成一块糍粑！”
汪美玲鼻错嘴歪，脸目扭曲到狰狞。她双手搓着脸，熨斗一样反复揉压，变形的五官恢复原样。她扭头朝门口突然发声喊：“明达，你回了？！”
汪美玲用眼角的余光瞟视。她看见李明星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抄起扑克，双手反在背后，低了头，满脸惶恐。
汪美玲发出一串又一串响亮的冷笑。她跨过门槛，晃一晃仰着的脸，扬长而去。让人想起一句名诗：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明星开着面包车很快就回了。汪美玲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刺鼻的敌敌畏的气息。几个男人上前，挟臂、搂腿、托腰，将汪美玲抬起走；夏金抱下李泳、李波。两个孩子赤着脚，惊恐万状，泪痕满面。
李明达对夏金说：“你把小孩带回家，安顿好了就去温一壶酒——派出所陈所长要来。”
——炒几个下酒菜，准备一些酒水，当地人说得如此雅致而高古：温一壶酒。
李明星问：“这么晚了，老陈来干什么？”
李明达说：“说是来钓鱼。”
我心里咯噔一响，就像坐车上山、下山，耳内感觉到的突如其来的声响。
李明星嗤嗤笑了，说：“来我们桃花潭这个大山沟里钓鱼？千古未闻的奇谈！我说这个老陈啊，酒喝高了没醒吧！”
李明达没再理会。又对跟在汪美玲身边的高冬梅说：“你去我家，跟夏金做个对手！”
高冬梅气喘吁吁，大汗洗水。回说：“我得跟鲁博士交代几句，交代完了，马上就去！”
高冬梅拉住鲁博士大声交代：“这回你不能给她打针吃药了，否则还有下一回！否则下一回她还要喝农药！”
“鲁博士我告诉你，”高冬梅开出自己的验方，“你得按老方子治她，给她灌大粪！灌大粪！！灌大粪！！！”
3、
陈所长果真是来钓鱼的。
李明星检查了陈所长越野车后备箱，发现一只大箱、一个大包的钓具，说：“好家伙，都是重武器！就在前边东流港钓虾米，用得着吗？”
陈所长说：“我去桃花潭！”
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响，甚至有些紧张和慌乱。
我从小落下一个毛病：听到同学在教室喊，掉了本子、铅笔、橡皮擦什么的，我就紧张不安。我担心他们的东西不是遗失，而是被盗。我担心被栽赃而强迫自己反复检查自己的荷包和书包。我担心不能破案又无法自证清白而惶惶不可终日。
月英插嘴说：“桃花潭确实有鱼啊，就是没见谁钓过。”转身喊李明福，“陈所长要去桃花潭钓鱼呢，你得去帮忙啊——笆茅啊，杂木啊，乱刺啊，藤蔓啊，一塌糊涂。你不帮忙砍条路来，谁钻得进去？野猪都拱不进去！”
李明星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桃花潭村，可以狩猎：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地上跑的，野猪、野兔、麂子、獾。可以挖笋：春天挖春笋，冬天挖冬笋。可以采摘野果、野菜和野蘑菇。自古以来没有钓鱼一说。你现在要去桃花潭钓鱼，我的感觉比看见老鼠偷盐更加怪异——桃花潭钓鱼，从来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陈所长信心满满，说：“一切皆有可能！”
陈所长是个大胖子，脑袋瓜圆滚滚的。不笑不说话，说话哈哈笑。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所长。二十郎当岁，退伍安置在公安系统。先前在联防队，后来在防暴队，再后来就到了乡镇派出所。转来转去，从头发黑转到头发白，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始终没有改变，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性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这个临时的时，却是没有终点的，已过三十好几年，委实太长了一点。
不在编，不是干部——一个临时工怎么可能担任所长呢？所以，李明星在背后称他为老陈，也是准确的，实事求是的。
当然，也有人前人后一致尊称为陈所长的，如李明达。
陈所长招呼了我们几个上他的越野车，自己爬上车，旋即又下车，在广场转圈圈。
“我忘了一件事。”陈所长摸着光溜滚圆的脑瓜，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捺在心尖记着，忽然就忘了是个什么事。唉，不知不觉老年痴呆了，岁月不饶人啊！”
陈所长喊：“月英，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个什么事呢？”
月英笑了，说：“不是去桃花潭吗，是不是要拿点什么去看看神仙婆婆呢？”推荐了一样商品，“拿一箱酸奶吧。上了年纪的人喝了好！”
所谓的神仙婆婆，是六组一位孤寡老人。最近几年，江湖流传她老人家种种神奇的传说。
“正是！正是！”陈所长笑着，拍着脑袋跺着脚，说，“月英你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大家都笑。我观察到，鲁博士笑得意味深长，高冬梅笑得最放肆，而李明星却是一脸坏笑。
重新上车，李明星就开讲了——我就料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李明星说：“好几年前，好像是夏天。那个时候村委会办公楼已经建成，明福的超市和鲁博士的卫生院开张不久，广场舞还没兴起，活动中心也没现在这样热闹……”
陈所长笑说：“你太啰嗦了。讲故事要简明扼要！”
李明星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时代背景——讲故事的三要素，我不交代清楚行吗？你一门心思开你的车！山路上开车，你以为是好玩的？！”
李明星说：“明福会下套子。那年夏天他下套子，套住一只麂。剐皮掏腹，净肉都有二十来斤！明福卸下一腿麂肉，让月英做了一桌菜，请鲁博士他们吃饭，喊上我们几个作陪……”
陈所长插言：“我也去了——我是口福好，正好赶上了。”
“幸好你赶上了——你不在场的话，就没得故事可讲了。”李明星笑了，说，“鲜麂肉的味道果然不同寻常，要不怎么称得上山珍海味呢？加上月英的手艺好，我们几个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喝到傍晚，把明福家一坛米酒喝光了，把坛子喝个底朝天了！”
陈所长说：“只有半坛酒——是不是，明福？”
李明福不言语，只是嘿嘿笑。
陈所长摇摇头，说：“七八上十人，半坛米酒不算多。”
李明星说：“把酒坛喝个底朝天时候，月英重新布上一桌菜。陈所长瞄瞄门外，说，‘咦——天怎么黑了？’揉一揉眼睛，又说，‘不知不觉老眼昏花了，唉，岁月不饶人啊！’月英说，‘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啤酒刚刚从东流港提上来。接着喝吧！’有人扛不住，要开溜。陈所长吆喝大家继续战斗：‘下半场开始了！’”
陈所长说：“我那样说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啊？一轮三五瓶啤酒下肚，你也溜了！”李明星笑了，说，“陈所长起身离座，肯定是去卸货啊。厕所在屋内，但他却朝大门走了——髙一脚低一脚、轻一脚重一脚，弯弯斜斜地出了大门。这边，月英发现了，问：‘陈所长是不是去土地庙啊？’山坡脚下有个土地庙，条石砌成，文革时候被砸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石头雕的顶不见了，盖上了瓦。以前，围墙把它跟学校隔开了，不大引人注意。现在围墙拆了，土地庙就在走廊尽头了。月英神秘兮兮地说，‘早些天，住在桃花潭边的神仙婆婆来了，说土地公公托梦给她，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还说是洗个热水澡！’就催明福动身，快把陈所长给拦住！明达书记担心明福一个人奈何不了，叫我也去，把陈所长架回来！我和明福去了，陈所长已经跟土地公公干上了！我大喊，制止他，‘你不能这样，那是土地庙！’可是来不及了。陈所长说，‘是吗？土地公公很厉害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抱住他，把他拖开，他着力挣扎，挣脱了，反而爬到土地庙的上方——真个是人拉他他不走，鬼一唤偏偏跟着跑啊！我说，‘你得避开一点儿，这个土地庙很灵验的！’陈所长说，‘是吗？那我干脆来个淋浴，给土地公公洗个热水澡！’那场景，真个是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啊！”
“明星所言，基本属实。”陈所长说，“平素谈到所谓的托梦啊、过阴啊，多了去了，内容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来都不相信的。这个故事里头，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提前好几天，土地公公就知道了，有人要尿他，要给他洗热水澡——这里有个时间差，有个提前量，这就太神奇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不得不信了！未卜先知啊，闻所未闻，太神奇了！”
“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更精彩！”李明星说，“我们搀扶陈所长回到酒桌上……”
陈所长打岔，说：“你们两个自己都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谁搀扶谁啊？”
车上的人都笑了。
李明星说：“冬梅说，‘陈所长，要出大事了，你这回肯定玩完了——文革时候有人对着土地庙尿尿，那个东西立马肿得驴一样！’陈所长哈哈笑，说，‘是吗？有这么灵验吗？求之不得啊！陈某平生所恨：短、小、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前都讲现世报，现在却是现时报！第二天早上，大事就来了！”
李明星说：“第二天早上，陈所长龇牙咧嘴的，说话牙缝间吸着冷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折成曲尺，撅着屁股来找鲁博士。鲁博士看了，说……”
“这个鲁博士真不是个好鸟！”陈所长笑骂说，“他看我痛苦不堪，反倒拿我开心。你知道他怎么说？鲁博士像是唱京剧，啊呀呀啊呀呀叫了老半天，说，‘了不得，了不得！果然雄伟壮观，中华有奇男啊！’又说，‘你这东西啊，让我产生很多联想，我想起了明末清初的一种火器：红衣大炮；我还想起了莫言早年的名篇：透明的红萝卜’！我一宿没尿，尿泡都要炸了，痛得要死，你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我说我尿不出来了！鲁博士一本正经，说，‘要不给你换一个？卫生院装修时剩下一截水管，金牛管业的，长度足够，硬度也足够，只是只有四分，你会不会嫌不够粗呢？’看他那副嘴脸，说实话，我当时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当时只想自己死？”李明星问，“你怎么没想把鲁博士给杀了呢？”
陈所长反问：“我把鲁博士给杀了，然后自己胀死？”
大家又笑一阵。
李明星说：“鲁博士给陈所长打了针，抹了药。说，‘我这里治疗，把握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神药两医！’”
“什么叫神药两医呢？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求神拜佛。”陈所长说，“我就去求神仙婆婆——病急乱投医啊，何况是鲁博士叫我去的，不丢人——按照神仙婆婆的指引，马上就能尿尿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嘿嘿！”
“你当初不是说缩水了吗？”李明星抬杠，“缩成一只蚕了，怎么叫恢复正常呢？”
“本来就是一只蚕宝宝！”陈所长说，“只要能尿尿，哪怕变成一条蚯蚓宝宝我也无怨无悔！”
大家又大笑一阵。
陈所长把他的越野车停在了桃花潭村六组月牙状晒场上。房前屋后吵吵闹闹的鸟雀突然噤声，静默一阵，又一窝蜂扑棱棱远走高飞了。
六组原有三十余户，一百四五十余人。青壮年陆续外迁，老年人陆续过世，现在住户总共只剩下两户五人：神仙婆婆一人，汪美玲一家四人。整个塆子十室九空。闲置的瓦屋东倒西歪，藤蔓穿墙过室；场地茅草丛生，小路上青草过膝。
李明福的老屋就在晒场边。门窗油漆褪色，玻璃蒙尘；拐弯抹角处结满蜘蛛网；墙体石灰剥落，外墙青苔，内墙白硝。房前屋后野草疯长。
房要人撑。闲置的房屋和遗弃的村落，在杂草丛中飞快衰败。
李明福从家里搬出打草机，装刀片、加油，调试一番，背起去桃花潭边砍路；我们几个随陈所长去拜访神仙婆婆。
神仙婆婆八十出头，原本也有真名实姓。三十不到，丈夫及三个小孩相继因病去世。原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多次提议免去她的三提五统，都被她谢绝。该投劳就投劳，她把自己当个男劳力；该交公余粮就交公余粮，她不比别人少交一粒；该纳屠宰费就纳屠宰费，她不比别人少纳一分。上了年纪了，村委会将她列入低保，也被她谢绝。是个一生都很硬气的人。七老八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通了神灵。大家改口，称她为神仙婆婆，她挺乐意。我驻桃花潭村三年间，每年年底、新年开春，都开展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活动。每次活动，我都给老人送来一袋米、一壶油、一个红包。每次如此，无一例外。红包是我自己准备的，一百两百不等。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神仙婆婆家。三间瓦房，大门虚掩。陈所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李明星说：“肯定在屋后头的菜地里——你们稍候，我去找。”
房屋条石落脚，青砖砌至窗台，窗台以上尽是土坯砖。
土坯墙经过石灰层层粉刷，剥落处暴露不同年代的标语。我们研读了红颜料框框中的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三要三不要”。
正房的左侧，搭了一间偏屋，通常用作厕所和猪圈。
场地边沿栽种果树：桃、李、梨、枣，果树之间的空隙，种上南瓜……我们这样四处转动，就听见神仙婆婆招呼：“怎么不进屋坐啊？”
老人一身泥土。短发，黑多白少。她下屋边水圳净了手脸，抓一把水草擦净雨鞋——湖蓝色雨鞋亮堂起来。解下围裙，整个人就精神了。招呼我们进屋喝茶。
老人提一只蔑篓开水瓶给我们沏茶。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开水瓶，说：“这是个古董了！”老人笑，说：“我的东西经用——弄不坏！”又说，“茶叶是我自己做的——每年我都做个两三斤，自己喝——你们尝尝！”
村里有个四五百亩的茶园，越做越亏，后来就撂荒了。勤快一点儿的村民就上山采摘，自作自用。
首先给老人倒了一杯，然后给陈所长、李明星各倒一杯，然后自己倒一杯。闻一闻，抿上一口，说：“好茶！”
我问老人：“这么好的茶，先前怎么不给我们喝？”
老人说：“每次你们几个来了，就在大门口站了，让我提着米，拧着油，照了相就走了，也不进屋坐坐——能赖我礼数不周吗？”
大家都笑。我也笑。
陈所长说：“你们镇上在搞痕迹管理吧？走标准程序，访贫问苦只是完成任务！”
我很惭愧。
闲坐闲聊。老人说道，近来眼力不济，穿绣花针非要等到大晴天、在大太阳下不可；牙齿也不顶用，吃响豆——炒蚕豆，嚼起来嘎嘎作响——得先含在嘴里老半天；还有就是挑水，从屋边水圳挑到厨房，还得歇个伙……
我问老人今年高寿。老人笑着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靠近我，就到我耳边小声说，“女生的秘密！”
此后很多年，枯坐冥想，常常没来由就想到这个场景。老人的神态和语言，让我独自笑出声来。
陈所长起身，说是要为老人挑水。老人说，水缸满了，一担水桶也是满的。陈所长就邀老人避到一边，说是有个问题，想跟老人单独谈谈。老人懒得动，说：“是不是又把土地公公得罪了？就在这里谈吧。”笑一笑，又说，“除了年龄，我没秘密——就算单独跟你谈了，回头我还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陈所长无奈，满脸尴尬，重新坐下。问：“昨天晚上，塆子里有谁来过吗？”
“你是打听汪美玲喝农药的事，是吧？我也感到奇怪啊！”老人说，“都说前年过年，李明德回了，打起两个小孩的主意，被汪美玲一榔头给消灭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又算怎么回事呢？说到消灭的过程，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所见，看电影一样：半夜三更，李明德坐在床沿脱毛衣，脱到一半，头和双手都被套住了，汪美玲就用铁榔头一家伙给解决了，接着就扔进桃花潭喂鱼了！”
陈所长问：“前年过年你见过李明德吗？”
老人说：“没有。”
陈所长又问：“后来呢？”
“也没有。”老人说，“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动静。大清早就去帮她把房间给收拾了，把猪给喂了，把大门给掩上。在这个年月，要活得像个人，不容易的啊！我年纪轻轻丈夫就病死，三个孩子接二连三夭折。大家说我命硬，八字带三条批纲，克夫克子，专克男人，所以没人敢碰我，好歹保全了名节——汪美玲就不同了，加上还带着两个孩子，唉，实在是千难万难啊！”
陈所长还要提问，李明星的手机响了：通往桃花潭的通道砍通了。
我们起身作辞。
老人说：“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吧——腊鱼腊肉现成的！”
4、
桃花潭其实是有鱼的。村民们不止一次跟我提及，那是一种跟我们平时见到的绝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怪鱼。
每年春夏之交，电闪雷鸣，山洪爆发。各路水流汇集，下泄不畅，桃花潭水溢出潭外，淹没芭茅荆棘，桃树、野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浑浊的洪水中荡漾。
雨过天晴，山洪即刻消退，将怪鱼遗留在烂泥乱草中：一二尺长，棒槌形状；通体雪白，无鳞，无尾——相传尾巴被水獭咬掉。牙齿细密尖锐；两眼通红，眼珠暴突如蜻蜓，立于眼眶外。
这种怪鱼吃人。解放前，桃花潭各宗族将违反乡规民约，伤风败俗，譬如奸淫、偷盗、诈骗等十恶不赦之徒——其中，奸淫居多——用竹笼囚了，扔进桃花潭喂鱼。这种传统的刑罚叫做“沉潭”。
所以，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鱼没人捕捉，没人吃，并不是食品意义上的鱼。
我们几个提了工具箱、工具包钻进茅荒草乱的通道。陈所长问：“现在潭里还有没有怪鱼？”李明星说：“小时候见得多。现在可能还有。没留意——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基本上成死角了。”
茂密的巴茅、荆棘和树枝在我们身边结成厚实的墙，形成一个洞。尽管砍伐过，茅茬、刺茬和树茬仍然密密麻麻。每前进一步，都得清除阻挡我们的残余。陈所长说：“幸亏李明福拿来砍草机，否则真是野猪都进不去啊！”待从通道钻出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手上满是被巴茅划出的血道道，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和柘刺，而头发蓬乱像个鸡窝。
李明福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男人坐在树下大石上抽烟歇息，另有妇女们爬上野樱桃树摘樱桃。我们几个狼狈万状，大家相视而笑。
潭口不甚规则，大体是个圆形，约莫十来亩。树木杂草掩盖下，看不见水流，听得见哗哗的水响；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澡盆似的，似乎纵身一跃便可跨过。
陈所长大声警告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待在潭边：“你们都退到桃树下歇着！”
捡起李明富身边的砍草机，把潭口石壁上的杂木乱枝清一清。
潭壁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挂满草屑、布条和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叶片茂密油绿，开满黄色的小花，结满红色的草莓。我站在潭边，想起桃花潭古老的传统刑罚：沉潭。
既然人人都是野老公，那些戴着伤风败俗的帽子，被关进竹笼，惨遭鱼决，葬身鱼腹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人。
经过清理，阳光照射下去，可以看见对岸石壁的青苔和斑斑驳驳晃动的光影。九节兰蹲在石头的缝隙，钓鱼一样将花枝横向伸展。
陈所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交待的吧？哈哈哈！我今天得检验检验，李白是不是如实招供！哈哈哈！”
李明星说：“那你得刑讯逼供！”
扔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响动。
李明星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桃花潭‘屋檐脊子深’。不甚了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古汉语，这样表述：无涯际之深。”
陈所长取出钓具，自言自语：“看来，钓鱼是不成了。”
李明星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本事，不光可以钓鱼，还可以钓起金牛、金马、金乌龟、金蛤蟆！”
“是吗，有这么神奇吗？”陈所长说，“传说总是神乎其神的——各地溶洞状况不一，传说倒是大同小异。有的溶洞里，还有来自天宫、龙宫的宝贝呢！”
相传，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相连，桃花潭就是这条地下通道上的气眼。古时候，有人将一箩谷糠倒入洞庭湖中君山上的一口井里，不出三天，谷糠就会浮出桃花潭面；还有人将一封家书搁在密封的葫芦里，丢进桃花潭，不出三天，远在湖口的亲人就会收到这封信。
闹长毛时候，天京陷落。小天王洪天福贵在一个叫金和尚的高僧保护下，一路躲避湘军的追杀，潜入桃花潭，遗弃海量金银财宝。金和尚法力无边，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在地下通道里，火把烧光了，金和尚将自己右手中指咬破、点燃，指引大家顺利到达岳阳，逃脱了湘军的围剿。
陈所长哈哈笑，说：“谷糠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讲的桃花潭。金和尚的故事，我们那里也有。他可以坐在芭蕉叶上超低空飞行。小天王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未必真有其事？”
李明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每年端午前后，夜深人静，潭中金光冲天而起，直射牛斗，方圆几十里照得一片彤红！”
李明星语气非常肯定，但看见陈所长哈哈笑时，也就不好意思的样子，跟着嘿嘿笑。
李明星孩子一样羞涩的表情难得一见。
陈所长弄好一支海竿，炸钩上挂着一只活蛤蟆。不敢甩，怕被枝条什么的缠住。往潭中央轻抛，松开线轮，任其下沉。放线大约二十几米，钓线松软，似乎触底了。
轻轻转动线轮将钓线带紧。用铁叉固定了钓竿。陈所长退到工具箱上坐了。掏出香烟，周边的男人每人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上火，要紧不慢地吸上一口，抹一把脸，盯住对面峭壁上一支九节兰，若有所思。
李明星四处走动，寻找野樱桃，并与摘野樱桃的妇女交心谈心，闹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他大喊：“过来！快过来！”指着一个人字形的茅棚，考我：“这是什么？”
这不是薯窖棚吗？
我们这里盛产红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挖了薯窖，上面搭个茅棚遮风挡雨。窖藏的红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直到来年打出新米。
而这个茅棚跟平常所见的薯窖棚有所不同。一，比较矮小；二，没有竹木架起的龙骨；三，最主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薯窖！
正在猜测是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搭建的临时营地，猛然想起初中《历史》课本中原始社会的插图。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等待，祖先们的豪宅。
“不知道吧？”李明星说，“这是野猪的窝！”
李明星摇头晃脑，说：“寒冬腊月，母野猪要下崽了，就找了这么一个朝阳避风的地方。首先是横滚，压平了茅草，形成场地，算是平整土地了；然后压弯两旁的树枝，作为支撑，也就是梁柱了；最后，碾压茅草覆盖在上，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这样吗？世界真奇妙！”耐不住寂寞的陈所长也跟了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不是说，茅荒草乱，野猪都拱不进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初中《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句话：禽兽之智几何哉？但就安居这一条，野猪们的兽类文明与人类文明的差距并不大，也就区区五六千年。不免杞人忧天，甚至莫名地产生一种紧迫感。
李明星回答陈所长：“冬天万物萧条，茅草枯萎倒伏，钻进来就容易些——钓到鱼没？”
陈所长泄气的样子，说：“钓竿、钓线纹丝不动，就像坐在水缸边！”可是忍不住，觉得奇迹总会出现，又跑回谭边，在工具箱上老老实实坐定。
月英打来电话，喊大家回去吃午饭。说：“听说你们钓到蛤蟆了，一定要带回来啊，我给你们做一盘红烧蹦蹦！”
“谁的嘴巴这么长啊？编这样的故事笑话我！抓了一只蛤蟆挂在炸钩上，还不知道留没留下一个全尸呢。”陈所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收线、收竿子，一边盘问，批评说，“不讲政治！”
“不是我！”李明星赶紧申辩：“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反正不是我！”
大家都笑。
上车前，陈所长跟我们说去汪美玲家看看。
汪美玲不在村里贫困户行列。跳水事件发生后，我来六组时，特意叫上村组干部绕到她家。三间低矮的土坯屋。室内居然是土地坪，不时鼓起几个半球状的圆包包。厨房局促。火塘的灰烬堆在中间，土灶台、水缸盖抹得溜光。寝室四墙贴满报纸作装饰，天花板则是用包装纸箱。床铺搭在东北角，顶住两档墙。
陈所长盯着床头墙上的报纸入神。
李明星说：“都是旧报纸，已经发黄了。你还能读到什么新闻？”
陈所长抹了抹床头柜和旁边的糠米箱，说：“一尘不染啊！”
虽说极寒碜，却是极整洁。哪怕是高低不平的土地坪，也都一尘不染。圆鼓鼓的包包上，竟然浮着一层油光。
我注意到寝室的门框上，密集地划着蓝红两种颜色的短杠杆，并注明日期。想必是给两个小孩测量身高的记录。
陈所长看一眼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自言自语：“跟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跟这么一个垃圾呢？”
叹口气，又说：“好白菜都叫野猪给拱了！”
午饭仍然由月英掌勺。盆子、钵子、碟子，摞着、叠着、堆着。满桌荤菜，洋洋大观。腊货占了大半：腊猪拱嘴、腊猪舌头、腊猪尾巴，腊猪脚熬绿豆汤；腊兔子、腊麂子、腊狗肉，腊野猪肉焖干蘑菇。陈所长眉开眼笑，对月英说：“把家里的压仓货都盘出来了吧?你这是招待娘家来的老舅啊！”月英说：“我哪有这么发财啊，腊货都是小毛老师从家里拿来的。”
酒桌跟会议主席台一样讲究座次。大家正在谦让，夏金将李泳、李波两个小家伙带了来。陈所长眼睛一亮，招呼说：“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李泳露出些许怯意，有些缩手缩脚。李波则不然，径直爬上上座的正中间，稳稳坐定。大家笑一笑，不再推辞，陆续落座。陈所长牵着李泳，让李泳坐在上座的侧边，自己再绕到另一侧坐下来。问李波、李泳，喜欢吃点什么。
李波说：“我要吃红烧兔子。”
陈所长站起来找，没找着。就问：“是不是有红烧兔子？有腊兔子，怎么还有红烧兔子？”
李波说：“我爷爷抓的！”
高冬梅从碟子下面找出一个钵子，端着递过来，说：“老书记下套子，套着了一只活兔子——一条腿几乎断掉了。上午送回来的”。
我问：“老书记呢？”
高冬梅说：“一头黄牛要下崽了，转身赶着进山了。”
陈所长将盛着红烧兔子的钵子放在两个小家伙边前。夹几砣搁在李波碗里。
李波瞄瞄李泳。抓一砣给李泳，说：“姐姐吃。”
李泳抿一抿嘴，没动筷子。只说：“你吃。”
李明福挪出一只酒坛。拿掉压在坛口的谷包，再撕掉蒙紧坛口的牛皮纸，满屋飘荡醇厚亲切的酒香。
鲁博士点个赞：“好酒！”
月英脸上放着光亮。说：“一枧米酒，三十斤，存放五年了！”
鲁博士说：“五年陈酿啊！这样的米酒，最好用烧开水的大铜壶盛了来。用海碗盛了喝！”
小毛说：“你少喝——还有病人呢！”
鲁博士说：“没事。我已写好医嘱。你照单抓药就行了！”
陈所长问治疗进展如何。鲁博士说问题不大。身体底子弱，恢复就慢些，需要一段时间。
月英依了鲁博士，用铜壶盛来满满一壶酒。
李明达举杯开席。陈所长对李波说：“坐上座的人要喝酒的咧！”把李波吓一跳，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啊！”陈所长就笑，说：“那我们分个工，我喝酒，你吃菜——想吃什么，你就说，我给你拈！”
李波说：“喜欢吃辣椒炒肉！”
又说：“喜欢吃土豆丝！”
又说：“喜欢吃辣条！”
夏金、月英相视一笑。下厨去做辣椒炒肉、土豆丝。
“是辣萝卜条吗？”陈所长说，“吃完饭再吃辣条，好不？”
李波点点头，端起一碗饭呼哧呼哧地虎吃。两门特地为他做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已吃完下桌。但是没离开，他粘着陈所长。
陈所长心领神会，去隔壁超市买来一大包辣条。李波喜出望外。
自看见大包辣条后，李波一直都在砸着嘴巴，三不时长长吸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现在将大包抱在怀里，撕开，取出一小包。然后将大包移至腋下，小胳膊夹紧了，然后将小包撕开，取出一根辣条，扬到李泳面前显摆。
李泳还在吃饭。她说：“你自己吃。”
李波将手中辣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在自己引诱自己：时而侧起脸，时而仰起脸，用嘴巴去追逐辣条。无限接近，舌头伸直，舌尖几乎就要舔着辣条了，他把手一抖，让自己的嘴巴落了空。
李波把自己逗得嘎嘎笑了。
陈所长又是看得入神。他问李波：“好吃吗？”
李波说：“好吃！”
又说：“妈妈说了，这个东西很贵的，要一块五一小包——一般的人，很多的人，都吃不起。”
又说：“妈妈说，要细细吃。”
“爷爷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问你。”陈所长对李波说，“你愿不愿意说？”
李波点点头。
陈所长离席，在李波前头蹲下来。说：“刚刚我去你们家了。看见你们家有一张床。你妈妈是怎么带你们睡觉的？”
李波找来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说：“我睡妈妈这边，姐姐睡妈妈这边。”
划出一个川字，中间一竖要长出好多。
陈所长问：“你爸爸在家的时候呢？”
李波说：“我爸爸回来的时候？”
李泳喉咙发出“嗯！嗯！”的声音，很重，意在提醒李波。李波没理会。李泳就喊一声：“李波！”
李波仍然不予理会。回答说：“我爸爸回来了，是这样睡觉——”他在地上划出一个格子，划出两条长竖，两条短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是一个床，爸爸睡这里，妈妈睡这里，我睡这里，姐姐睡这里。”
李泳有些急，连喊：“李波！李波！”
李波涎皮搭脸，说：“偏要说！就要说！”
看见李泳憋得脸通红，越发来劲：“我爸爸妈妈还亲嘴！这样——啵！啵！”放下手中的辣条，趴在地上演示，“还这样耸！还这样舔！”
回头面对李泳，将下巴努力前伸，很拽的样子，反问：“不是吗？不是吗？！”
陈所长问：“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谁睡你爸爸的位置？”
李波指着划在地上的床，最外边一条长竖，说：“这里吗？”
“对，这里。”陈所长说，“你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伯伯啊，叔叔啊，什么的——好好想想。”
李波很认真地想着。李泳的脸胀得越发红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啊——”李波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陈所长的鼻子，一字一顿，说，“你——流——氓——啊！”
引发哄堂大笑。夏金抹了眼泪，抱起李波，说：“你想把老子笑死啊！”另一只手牵着李泳，说，“别理这些酒疯子——我们回去看动画片！”
一壶酒喝干，好比完成赛前热身，大家出一身毛毛汗，完全活动开了。接下来都把喝酒当作本职本分，基本不需要劝。李明福提来第二壶酒，大家都往自己碗里倒，显得很主动。李明星将自己的一碗酒倒得堆了起来——明显高出碗沿，轻轻晃动，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他一边欣赏，一边夸耀自己的手艺，说：“豆腐酒！豆腐酒！”嘴巴就拢去，嘬上一口。
话匣子也打开了。男人们总是胸怀天下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胡侃。而女人们的眼睛只盯着脚背，扯远了就懒得说，也懒得听。高冬梅要溜之大吉，被陈所长一把抓住。
高冬梅说：“我吃好了！”
陈所长说：“吃好了也不能走——留下我们几个男人，这个酒变酸了，变苦了，喝起来就没意思了！”
高冬梅说：“我跟小毛老师做个对手，招呼病人去。”
鲁博士说：“你一去，小毛准来——我就连酸酒、苦酒都没得喝了——一个男人一生不大醉几回，回首往事，将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高冬梅站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又说：“看不惯你们几个大男人，喝一壶酒，说三个钟头的废话——月英给你们热菜都热了两遍！”
激起男人们莫名的兴奋。热辣辣地盯着高冬梅看。
高冬梅说：“我敬你们六个大男人！我单敬！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一碗，其他五人也要陪一碗——等于是我喝六碗，你们每人也喝六碗——我没欺负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大家兴奋地尖叫。李明星手舞足蹈，说：“高潮提前来到了！”
第一碗敬陈所长。
高冬梅说：“你不常来，是客——先敬你！”
又说：“我知道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来钓鱼的。李明德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死了，是不是汪美玲杀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巴不得这个混蛋死！我还了解到，我们桃花潭其他人的想法都跟我差不多！”
高冬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陈所长不动声色，干了一碗。我们五人也陪了一碗。
第二碗敬鲁博士。
鲁博士说：“吃点菜。不要这么急。慢慢喝。”
“我吃好了。”高冬梅说，“你们慢慢喝，我才懒得跟你们慢慢喝！”
高冬梅说：“午饭前我去看了汪美玲，正清醒着呢。她跟我讲，李明德最爱她了——每回都被打个臭鸡巴死，喝农药都好几回了——我真心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恶心的话！还跟我讲，李明德帮她在外地一个培训学校找了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去试用，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一听就不舒服，就像看见一条蛆在饭碗里爬！”
陈所长说：“你一不舒服就有气——”
高冬梅说：“就是有气！就是！”
又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以前，我问她，你到底看上李明德什么了？她说，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像梁朝伟吗？唉，真是莫名其妙！人家梁朝伟可是长着一张驴脸啊！”
鲁博士笑，说：“不多说了，干了！”
高冬梅把酒干了。但还是要说：“早几年，学校发不出工资，向老师集资。公立老师交五千，民办老师交两千。不交就没工资；交了，满一年还本付息，年息两分——这件事明星记得吧？”
李明星说：“有这个事。我也交了。工资每月三百五。一年后还本付息。愿意的还可以继续存放。”
高冬梅说：“汪美玲兴冲冲找到我，说是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年息两分，收益高啊；学校集资，每学期开学钱就来了，稳稳当当的！当时，我手上没什么钱，也没想着去发个什么财。汪美玲叹了一口气，满脸遗憾走了。三五天后又来了。这回讲了真话。学校有任务，不交钱停工资。让我帮帮忙，借她两千块钱。一年后，保证连本带息都还我。她特别强调：息钱也给你——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满一年，她来还钱。我当她面数了数。两千整！我问：息钱呢？她别过脸，然后仰起来 ，眼珠上翻，说：息钱是学校给我的啊，我不能不要，是吧？我为什么不要呢？我又不是傻瓜，我才没那么傻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在心里头立马将她从朋友圈踢出，打入另册！”
陈所长说：“这个汪美玲也许真的很为难吧。”
高冬梅说：“确实为难，我知道。但你不能耍我，是吧？又可怜又讨嫌，真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这个评价跟她爱人李明德一样啊。”鲁博士说：“吃菜，喝酒——别激动！”
“我不激动！”高冬梅说，“我愤怒！”
大家又笑。高冬梅的愤怒不敌一碗酒。
边聊边喝，节奏自然又慢下来。
鲁博士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蠢货越喜欢玩心计。”
陈所长说：“往往是弱势群体，别无选择的选择。比如，墨鱼、变色龙、放屁虫，没有各自花招，命在旦夕。”
喝完第四碗，高冬梅支撑不住，宛如玉山倾颓。陈所长伸手挽住，高冬梅却大幅度缩了身，卷成一团，滚到桌子底下，带了陈所长离座，双脚踏空，轰然倒地。
大家着了慌，努力扭动想去救援。好在月英听到响动，及时赶出来。陈所长自己爬起来。月英使劲拖出高冬梅。
高冬梅嘴角流涎。指头擦着眼角，嘿嘿痴笑。
“今天不醉不休！”陈所长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
陈年米酒绵软香甜，易于入口，而后劲十足。当然，所有的糖衣炮弹都有类似的特性。
大家抓住中场休息的时间上厕所，找个可以半躺的地方透口气。我一倒在沙发上，酒劲就蹿上来。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醉眼迷离，浑身酸软，感觉只在半梦半醒间。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老书记李英武进来了。他声如洪钟：“怎么都倒了？起来！继续！”我挣扎一番。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努力挣扎。仍然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能感觉到陈所长、鲁博士、李明达、李明星、李明福相继起身，陪同李英武落座。
李英武环顾，问：“冬梅呢？”
李明星说：“喝高了，在卫生院打吊针呢。”
李英武笑，说：“你们在搞淘汰赛吗？我是不是要把先前的缺额补足呢？”
看来，我已被淘汰。
感觉自己就在梦中，可又分明看见神仙婆婆出现在我身边。她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仙婆婆说：“这是我做的茶，今年多做了一些。难得你喜欢。”
我要起身道谢。可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神仙婆婆又说：“叫你们几个去我那里吃午饭，不去！害得我跑出这么老远，黑灯瞎火的！”
突然听到酒桌上又有了响动。李英武在高声教训大家：“汪美玲没有权，没有钱，不值得你们尊重，我也不指望你们尊重她。但是，你们不应该嫌弃她，更不应该欺负她！”
李英武说：“汪美玲这样的节妇烈女，历来和忠臣义士的地位一样崇高，历朝历代都被敬若神明。朝廷赐匾诰封；地方建立牌坊，列入正史和地方志；宗族修入族谱，灵位请入宗祠，跟列祖列宗一起享受祭拜——时代不同了，反倒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茅坑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呢？”
李明达站起来，低了头，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英武端起酒碗，在众人面前比划一圈，然后一口干掉。陈所长咕噜咕噜咽下大半，残留一半含在嘴里。他捂着嘴巴，转身往厕所方向跑。李明星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也跟着跑了。
我看见李英武脖子左侧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芭茅划出的伤口。鲁博士指着伤口问：“怎么回事？不要紧吧？”李英武轻描淡写说：“没事。早上砍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刀口上了。”回头嘱咐李明达：“不要为难汪美玲。知道不？”李明达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发现李英武脖子上的伤口缓慢变大，红肉鲜鲜的，嘴唇一样外翻，鲜血喷薄而出。
我大叫一声“不好！”，腾地站立。我发现自己大汗洗水。衣裤、头发全都湿透。
月英开了灯。问：“怎么了？”
房间亮堂起来。我木然站着。红色塑料袋包装的茶叶搁在茶几上。李明福、鲁博士磕在餐桌上呼呼大睡。李明达也在酒桌边坐着，仰头靠着椅背，眼角渗出的泪珠滚落到耳边。
我问月英，刚才谁来过。月英说，没看见谁来啊——担心被别人撞见影响不好，还特地把房门反锁了呢。
我问茶几上的茶叶。
月英说：“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不是我的。我的茶叶都用铁皮罐子装了，防潮。”
月英问：“还有两个呢，哪去了？”
我往厕所方向找去。中途转往亮着灯光的猪棚。李明星倚住猪栏，与一头肥猪凭栏夜话。两个家伙哼哼唧唧，聊得火热。
推开厕所的门。开灯。虎头虎脑的陈所长盘腿坐在蓬头下，细密的水流淋下来，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心，水花四溅。
陈所长歪着头，冲我一阵嘿嘿傻笑。亲切地问：“老书记呢？”
5、
汪美玲离开桃花潭村的第五天，老书记李英武非正常死亡。
那天早上，李明达打来电话，焦急地说：他爸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正往六组桃花潭那边赶。
李明达说：“你把他们几个叫上，赶紧赶过来！”
我慌里慌张下楼，高冬梅已在村委会前广场上等待。我们催促鲁博士、李明福。李明星开来一辆车，又催促我们上车。
李明星说：“那天在明福家大醉一场后，明达书记一直极极闷闷。暗中安排夏金为老书记准备后事。添置寿衣、制作遗像和镜框，检修‘千年屋’（方言：棺材），把油漆剥落的地方刮灰，做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高冬梅说，“我是喝得烂醉，三天都没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说：“我听她们讲，汪美玲那天晚上喝农药，就是被老书记害的，跟李明德没关系——李明德那狗日的早被汪美玲干掉了！还说，汪美玲一定会想方设法清除老书记的，迟早的事！”
李明星说：“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高冬梅说：“还有谁？那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呗！”
汪美玲在卫生院住院治疗十来天，坚持要出院。出院前三天，我去看过她：气色比喝农药前更好，似乎白胖了些。
汪美玲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认出了我，并且笑了笑。
鲁博士说：“你可以下床了，扶着床走动走动。”又对小毛说，“适当增加营养神经的药量。”一边口述，一边观察。小毛记录完毕，汪美玲也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汪美玲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得很慢，而且反反复复，但吐字还算清晰。
汪美玲说：“我可以，下床？走动？”
小毛搬来一把轻便的塑料凳子，将汪美玲慢慢扶下床。
汪美玲曲尺一样立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上身几乎与床面平行。这样一动不动坚持了一会儿，两条腿就弯了，整个身子就软下来，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小毛说：“不要急，慢慢来。”
在车上，我问鲁博士：“那天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怎么没几天就出院了呢？”
好像答非所问，鲁博士说：“她是个意志刚强的人！”
出院在家呆了大约二十来天，汪美玲说是去外地一个培训学校应聘，把两个小孩托付给高冬梅。
高冬梅说：“我当时很纳闷。一个，学历、资格证书都没有，怎么应聘？二个，李泳、李波前段时间都由夏金带着，这回为什么托付给我？我当面锣、对面鼓，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如果是做坏事，不要把我拽进去哟！还跟她说了，现在科技发达，做坏事是跑不掉的。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公安机关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又不好受。送她去村委会广场搭车，还给她买了一瓶水。”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冬梅说：“上个星期的事，也就是五天前。”
事发地点在桃花潭边山坡上，距月牙状晒场大约三里路。先期到达的夏金见到我们几个走近，突然扯开喉管大哭。拜天拜地、呼天抢地。表达的主题与某国一支名歌类似：没有了你我们什么都不算。
老书记李英武背靠土坡坐在地上，上身略微右倾，颈部创口暴露在外，颇为骇人。手上、脸上、身上，地上的柴刀和手机、周边杂木茅草，到处都是血迹。
鲁博士说：“伤着颈动脉，失血过多。”
李明达说：“我们赶来时，已经过气了。”
通过合理推断，可以还原当时情景：李英武手持柴刀砍路爬坡，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刀口上，颈动脉被切开，血流如注，因而驾崩。
失血过多的李英武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瘦小。
鲁博士问：“老人家高寿啊？”
李明达说：“满七十二，进七十三。”
李明星说：“也算高寿了。可以当白喜事操办。”
李明达说：“别哭了。”
夏金哭声戛然而止。擦擦脸，脸上并无一滴泪水。就去整理散乱的头发。
李明星说：“儿媳妇哭公公，自古以来都是虚情假意！”
高冬梅在李明星的胳膊上使劲掐一把。
李明达说：“这件事，我想这样办：不请阴阳师傅看日期。今天算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早上出殡，入土为安；不请地仙看阴宅；不请和尚道士开祭、做法事。事发突然，时间紧迫。要靠大家帮忙。一，采购毛巾、烟酒、茶叶、果点、鞭纸香烛；二，请厨师、伙夫，按厨师拟定的菜单买齐食材；三，租借整套孝服、孝门。以上三件事，冬梅负责。明星替我上门请丧夫。丧夫这一块的事，明星负责。一是要给亡人清洗，换上寿衣，入棺；二是要搭起灵堂、灵棚；三是要去我爸爸外婆家、我外婆家报丧；四是要在我家竹山上找一块向阳的地，挖出墓穴。请鲁博士帮忙联系县提琴戏剧团，今晚、明晚，两个通宵，明天一个白天，时间一共一天两夜。唱哪几出戏，你们自己定，热闹就行。”
神仙婆婆用小竹篮挽来一篮子草纸、香烛。夏金、高冬梅连忙接过来。神仙婆婆说：“准备在七月半请太公太婆的物品，谁知道今天用得上呢。”从一扎草纸中揭起一张，将老书记李英武的脸盖住。李明达就地蹲下，插上几支香、两支白蜡烛，点火烧纸。
我站在山坡上张望。桃花潭的潭口缩成一只碗。成片的野樱花树郁郁葱葱，暗藏大团大团彤红的野樱桃。转过身，脚下是斑斑驳驳、杂乱无章的屋顶。正前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清晰可见。
高冬梅靠近我，指着大水缸说：“这是汪美玲家的后门。”
高冬梅小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啊——现在已经传开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很随意地看山。人们集中关注一件事的热情不会超过三天；十天半月后，也许还会有人偶然提及，但是少有人附和回应。这是规律。
我喜欢看山。山是凝固的波浪。
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高过树梢，突然消散；留下一堆灰烬，星星点点的火光时明时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