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冰
一
巴山老人者,庸城中医名家张吉林先生自号焉。世居东乡付家坪,三代业医,享誉乡邻。先生自幼聪慧好学,名列县庠诸学子前茅。未及弱冠,为时局困,弃学,遂随先父习悬壶之道。渐长,作乡医,奔走于庸东峰峦间廿四年。有诊必出,视患如亲,细把脉,勤积淀,其术为村人重。
中年赴全国考,取为中医师,初执教于卫校,后筹建中医院,为副院长。坐专家诊,问病者每列队于室外。先生着素衣大褂,戴医帽,挂听诊器于胸前,不论尊长贵贱,皆视如一人。其和颜悦色,徐徐把问,如与邻里谈天,使人如沐春风。后从容登记,精开药方,总能药到病除,一时城乡皆翘指以赞。又有数篇论著见于大刊,为学界重,获评副主任医师。时人惊异其事,殊知其背后抛却几多汗水?曾作诗自嘲曰:城北张塞翁,遐迩誉医风……乐在苦寒中。
不慽慽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此先生毕生所求。其一生勤奋上进,自学成才,终为一代名医。虽饱经忧患、历经坎坷,却能静定安闲,平和豁达,守拙抱朴。年古稀,移居京郊怀柔,愈怡然自得。弄诗书,觅奇石,栽花木,热心善事,致情桑梓,不知老之将至。常抄黄帝内经句自遣,其辞曰:故美其食,任其服,乐于俗,高下不相慕,其民故曰朴……
诗书之于先生,终生不辍。幼随家父习字,初学颜,再习欧、柳,后临羲、献父子及黄山谷诸家,渐成面貌,乃邑中首批省会员。其行草,如老者柱杖临风,风姿卓然,又如松柏虬枝横逸,苍润劲健;亦作楷,得欧、柳端庄灵秀;常为诗词联句,取材于日常点滴,多寓大道于清新奇逸句之中。
适值县邑文艺华堂落成在即,先生倾其诗书佳作七十幅,寄归故里,以为贺礼。竹邑后生素冰以记之。
那时候,我一有空儿就喜欢上巴山老人家玩儿。
他家住在小城西头,背靠着郭家山。站在阳台上,可以隐隐地看到清清的堵河,从柳树梢外流过,再远处,便是那有些雄浑的筑山顶。于是,主人随形就势,写了幅横扁挂在书房:“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字如其人,瘦劲古朴。
老人在小县中医界享有盛誉。虽退休在家,可找他看病的人,总是一拨接着一拨。有时候,客厅、餐厅到处都坐满了人,大小孩子大呼小叫,满地乱跑。他不慌不忙,慢悠悠地戴上老花眼镜,坐在祖上传下来的太师椅上,一脸慈祥地微笑,全是方言大白话,听心音,把脉博,问这问那,一个一个地看。有时还要从留存的几麻袋老病历里,找出同类的对比分析。开完单子,还有详细嘱咐病人如何煎药,如何制阿胶,如何服用等等,一个病人看下来,少说也得半个时辰。一次,一位县里的领导找他老人家看病,等得煞急,就让司机上前报告说:张医生,这位是县里的×县长啊。他既不惊讶,也不慌张,站起来握握手,说:哦,县长来了稀客。不着急,排队啊。
他跟农村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一边看病一边拉家常,有一句没一句的,却浑然一体,妙趣天成。养牲口、种庄稼、砍柴禾、捡板栗,样样都说得活灵活现,饶有趣味。若是文友雅聚,却又变得引章据典,满嘴之乎者也了。
病人多时,他会让我躲在他书房里,看看他做的剪报,有图有文,有时事有美文,有全球的有地方的,多短小有趣。或是让我看看他的书法诗联,并不寂寞。若是秋天,他会给你端来一个盘子,里面装着一个桔子、三颗板栗和几粒红枣,说:这是大自然让我送给你的秋天礼物,你一定要好好品尝哦。末了,又补充一句:凡事不可过,吃多了就不香了,只吃这几颗最美。
送走病人,已是中午一点。老伴早已将午饭做好,三五碟青菜,白菜、豆腐常有,偶尔也有些鸡鸭鱼之类的浑腥,全都盛在粗瓷大碗里。碗碟一看都有好几十年岁月的留痕,却洗得一尘不染。从不给你奉菜,也不刻意地敬酒,最多吆喝两声:尝尝这个好,老家园子里拔了带来的,新鲜。这鱼干是一个病友从外地寄来的,稀罕……随随便便,却让人觉得热气腾腾的,吃着格外香。
午后,我们便坐在阳台上聊天儿。阳台外的花架上,放满各式盆景,有雀梅、蚊母、水柞子,或老态龙钟,或蛟龙出水,或玉树临风,各具神貌。阳光明媚,偶有小鸟、蝴蝶光顾。两把老式的藤条椅,衬上洁白座垫与扶手,一个独几,两杯清茶,再加上两个忘年交的朋友,就这样留下许多难忘的时光。
二
那时我三十岁,他六十出头,因时常服用自制中药丸,并不显得苍老。头发乌黑,身材健实,看样子不到五十岁。
他是我奶奶的娘家侄子,按年龄长我父亲几岁,所以我喊他表伯。但这只是一个称号而已,他并无多少长辈的威严,我常在他面前没大没小,如同辈地开玩笑,他也不计较。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患胃病很厉害,时常没日没夜地疼痛,人也瘦得只剩百十斤,后来更是出现了两次胃出血。有一次,竟吐了半盆血块,差点被阎王老爷收了去。住院的时候,就有邻病室的病人吐血不止而亡,让人不觉兔死狐悲。吃了许多药,打了许多针,前前后后三四年,仍不见好转。医生说我溃疡面大,又在动脉血管附近,恐怕只能吃药缓解,不可能完全治愈。想想年纪轻轻,就如此病痛缠身,不免哀声叹气,却被坐在场子里晒太阳的奶奶听到了,那时已八十多岁了,耳朵却很招事儿,她远远地说:咋不找张友乐的老大看看,说不定能摆治得好呢。 她说,他们祖上世代都是好医生,方圆几十里的病人都找他们。
为了给我治病,只爱种地、最怕进城的父亲,只得硬着头皮亲自出马,带着我去造访他的大表哥。那时他已是县中医学会会长、中医院副院长,名声在外。我和父亲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住在城北的小院,只有两间小平房,都是一些老式家具,显得陈旧。只是室外的场地上栽种着各色花木,郁郁葱葱,还养着小鸡家禽,生气勃勃。说是看病,其实也只是平平淡淡地问了两句,让我张口看了看舌头,然后他很有把握地说:莫担心,我给你摆治得好。我说,我吐过两次血的。他说,不是啥大不了的,按我说的服药就行了。见我将信将疑的,他又说,不过,你会长得胖一些哦。这就好比一棵小树,放牛娃儿害人砍了一道口子,必须给树施肥,让树长粗口子才能长好。
他给我开了二十五斤丸药,整整一口袋,吃了一年半。果然,我饭量开始大得惊人,半年长四十五斤。树长粗了,口子也长好了,身体强壮起来了。现在我的体重快一百六了,有些胖。我有时会找他“扯皮”,说:都是你搞的,现在你得想办法把我瘦下来。只能胖不能瘦,算个啥好医生?他笑笑说,那可是个世界难题呀,好在有言在先,我管不了喽。
三
于是,我们便熟识了。
表伯大号张吉林,年轻时写字署款喜题“听雨”,中年时题“西村人”,七十岁以后,自署“巴山老人”,出生在故乡竹山文峰的富庶之乡付家坪张家大院,祖上世代业医,享誉东乡,家道殷实,解放后被评为富农成分不为过。自小成绩优秀的他,却不能通过正常的途径升学成才,初中未毕业就回乡当了赤脚医生,边工作边自学完大学中医教材。直到改革开放后,四十岁才通过全省考试,成为一名正式的医务工作者。曾有诗言:城北张塞公,遐迩誉医风。……,乐在苦寒中。
可能是因为有一些共同爱好的缘故,我们的交往多了起来。首先便是养盆景。春秋时节,盆友们经常邀约到附近的山上的挖树桩,最多是雀梅,也有蚊母、金弹子、水柞子。表伯也时常老夫聊发少年狂,亲自带着刀、剪、锄上山挖过好几次。有时挖到一棵好的,赶快打电话喊我们去分享,共同研究哪个地方留枝,哪个地方做头,是做临水式还是悬崖式,我们一群人围着树桩,掂起来又放下,翻来覆去地看,争论不休。一次,表伯和老友左康,为一棵金弹子留不留大飘枝问题,意见相左。表伯说要留,留了才有气势;左康说决不能留,留了就寻常了,相持不下。表伯心想,我的地盘我作主,便培了一个长长的大飘枝。谁知,左康先生用行动“说话”,一次乘主人外出作客、只有老伴在家的机会,下狠手把那个大飘枝剪了。表伯知道后,也并没恼,只是没好气地笑着说:他这是放牛娃当主人的家,把主人家的牛卖了。
他养盆景,如同养孩子。用铁丝给树木攀扎造型,必须先要在铁丝上缠上布,免得把树“缠疼”了;有一株金弹子,只长了一颗果,他却称它“硕果仅存”,用抹布把果子擦得锃亮,鼓励它明年长得更多。得意之作会拍张照片,再配上一首小诗,说起来如数家珍。一次,他正在楼顶给盆景浇水,我悄悄上去了,见他正在和花木说话:你这个糖梨子,饭量大,一顿喝我半桶水——,转身又对一棵水柞子说:莫看你小,你比它有“培养前途”,好好长啊……
再就是诗书之乐。表伯的书法也是家传,我看过他父亲张友乐老人留下的墨迹,只有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楷,很见功夫。他从小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写颜柳欧,楷书写得一流,县城施洋铜像下的简介文字,即为他四十岁左右所书,端端庄庄的欧字,工整灵秀。晚年主要写行草,墨色丰润,朴拙挺拔,端庄流畅,如苍松临风。一次在郧阳师专校园内,见到数十块书法石刻,正遗憾没见到县内书家作品,却见到他的两幅字。改革开放之初,便为省书协首批会员,多次在省内外参展、获奖,湖北日报也几次刊发过他的书法。这都是后来听书界前辈们介绍才知道的,他本人并未向我讲过。我认识他时,他已很少参赛参展,见到他的字,更多的才是从亲戚朋友们家里墙壁上,一幅幅很传统、很“书法”的,却各有意趣,让人打心底里喜欢和佩服。
当然,他的诗书作品更多的还是发表在他家里。春日里,阳台的花木上来了小鸟,观赏许久,便得了几句诗,便写个斗方,用夹子夹了挂在书房,自我欣赏,六月里,堵河涨了满架的水,于是又弄一首《昨日阳台观堵河涨水》,以草书的奔放书之,在书房发表一回。遇到国庆节、建军节、护士节,他也会“题词”祝贺,有一年劳动节,我就见他写过“劳动,无尚光荣。为××届国际劳动节而题”,只是没有发表报纸一版,而是“发表”在他家里,享受到祝贺的只有他和老伴而已。
遇到清明、端午、中秋、春节这些大节日,他会给我几个有弄一下文字的朋友发个短信,要么是同题诗会,要么是对对联,记得有年大年三十,我在老家正准备团年,收到他出的上联:前边后边,左边右边,万民齐放鞭,此刻还在年这边。然后说,对出下联者,明年正月初四中午到他家喝酒,对不出者,不发碗筷。还真把我难住了,三天年都没过安生,没对出。初四厚着脸皮去蹭饭,才知绝大多数都未完成作业,只有宪章兄勉强完成。我说,这次题出的难度超标,出题人失责,饭我们要吃,酒我们要喝,还要罚出题人两杯酒。他没得法,只得好管我们一顿。
他的诗文,都来自寻常生活,表达自己快乐、恬静的生活,记得一年他过六十大寿,孩子们从天南海北赶回来为他祝寿,他即兴写过一首诗:梳理银鬓庆花甲,天涯儿女各成家……与当时的气氛非常贴切,一下子就记住了。有一年游了一回香炉山,他写了首“香炉山泉出石峡,汇作清流到我家。灌塘放养三千鹅,浇园收获八百瓜”,清新奔放,极富田园趣味。今年春,他在北京又写了首《新月》,想象奇特,很有小孩子的情怀,我也很喜欢:一弯新月上九重,不是娥眉不是弓。谁将玉环敲两段,半沉沧海半腾空。把新月比着敲断的玉环,在古今吟月的诗句未见。他弄这些,只是在三五个朋友圈里耍耍,从不发表,更不在人前吟诵显摆,只图自己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