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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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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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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爷的十星

¨张晏清

 

初冬的黎明,表爷李发财按老习惯,早早起床了。

他蹲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吸了一锅旱烟,等东边的天空慢慢变得红亮后,拿起大扫帚把门前的稻场打扫得干干净净。昨天晚上,他用自家的粉碎机粉糠,到处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前年冬天这个时候,听说村里又要开始评选十星户,表爷很自信。不管咋评,自家肯定还是十星户。如果自家评不上十星户,牛家庄就没有谁家评得上十星户

他当然不会知道——上一年评选十星户时,邻居们对他家评成十星户还是很有想法的。可是,对照那十颗星的名称和评选标准,摘掉哪一颗星好像都不蛮合适,所以表爷自评十星,互评的时候没得哪个说二话。

表爷个儿矮,纤瘦,刀子型的长脸,大眼睛,小鼻头。很小的时候,我就表爷为什么那么瘦,他说自己是铁骨人,就算天天吃肉也长不出肉来。

表爷和表奶很勤劳,一辈子恩恩爱爱。他家是牛家庄第一个盖起四间三层小洋楼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叔在外当小包工头儿,表嫂儿常年随行。他大孙子也就是我大表哥红星在武汉读大学。小表弟满满是二胎新政策的新成果。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在农村算得上是快活人家。

表爷真名字叫李老根,他没有正儿八经进过一天学堂门,只在农业学大寨的年代上过一段时间的扫盲夜校,学认了一些常用字,但他认为自己很有学问。往年春节请先生帮忙写春联时,他总是不要人家照抄农历本上现成的对文儿,他说那些对文儿作得华而不实,还不如他自个儿编的对文儿。

到如今,庄里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有一年表爷家大门上贴的春联:

上联:今发财明发财天天都发财

下联:我发财儿发财老少都发财

横批:年年发财

后来,别人都管表爷叫李发财,他也乐意答应,大家慢慢地甚至忘了他的本名。

要说,表爷还真有些小聪明,他会木匠、砌匠、篾匠活儿,还是一个很好的使牛匠。在没有机耕的年代,这可是一个吃香的角色,老百姓管他们叫牛工老爷,顿顿酒肉伺候。农闲时,东家请来西家转,做木活,砌墙砖,修猪圈,浇筑水泥地坪,他样样能干,没少挣钱,日常花销之外,还攒了点儿钱。

牛家庄八十来户人家,男人大多外出打工,留守的妇女、儿童、老人被戏称为“386199部队”。干农活儿离了牛实在不易,虽然邻近的村庄也有牛工老爷,但牛工老爷一般不跑远路。毕竟,要牵牛,还要扛犁耙,费力气还费事儿。因此,邻居都不敢得罪表爷。

牛家庄整个地形是五条沟、七面坡,农户种田地主要是靠天收。上半年最要紧的活路头儿就是整田下秧,哪怕赶不及一次把田犁好耙匀,也要请牛工先绕田边犁一圈耙一遍,把田泥绞成糊状,农人再用钉耙抓起田泥筑一遍田埂,堵住垮塌、下陷的地方或者是被泥鳅、黄鳝钻出的孔洞,避免漏水。当地把这叫做绞田边儿,也叫抢水。如果不及时抢水,田里关不住水,又遇上天旱,就栽不上秧,想吃米就得拿钱买。

每年遇到抢水季节,表爷就要重申他的规矩:

不管田大田小,只要他和牛一起下田了,不够一个工日也要按一个工日结算工钱。

明眼人都晓得,咱们这地方儿大田本来都少,表爷一天能下四五口田抢水,一天也就能挣四五个工日的工钱。

乡亲们对表爷“规矩”早就有看法,可是为了不误栽秧只好认了。表爷定这个规矩还打了个小算盘——牛工老爷约定俗成,那就是不抢活儿,一般不进被其他牛工老爷抢过水的田里干活儿。表爷有时候叫户主打着手电筒照亮,他也要多跑几家抢水,先把活路霸到手。

牛工老爷干活儿还有一个统一的规矩是:人干一天算一个工日,牛干一天算两个工日。换句话说,就是牛工老爷连人带牛干一天活儿要按三个工日结算工钱。

表爷却有别个牛工老爷不同的规矩:他每到一家干活儿,主人必须准备十斤以上的包谷面,煮成玉米糊给牛吃,主人家割的青草要是草的嫩尖尖儿,他说人畜一般,大牲口干重活儿不伺候好要不得。还有,他还要一包五块钱以上的香烟。给工钱也有讲究,钱清人走,一律不赊账。

表爷还有个爱好是,在家干活说家不好,说张三家油薄,说李四家酒淡,王五家米陈。其实,方圆几里路没得好几个牛工老爷,大家伙儿是比起来款待,哪敢怠慢。

有一次,表爷给罗敏家帮工,因自己家里有急事儿,少吃了罗敏家一顿晌午饭,晚饭后罗敏按标准把工钱递给表爷

不料,表爷数了数,说:“还差五块钱。”

“工钱涨价了吗?”罗敏问。

“没有。”表爷不紧不慢搭腔。

“那为啥子你还要五块钱?”罗敏不解。

“表侄媳妇儿,你听我说嘛”,表爷不紧不慢地说,“工钱还是一百块一天,可我没在你家吃晌午饭,我一顿饭二两米、三两酒、半斤肉得吧,我算五块钱便宜你啰。”

原来是这样儿。罗敏当即掏出十块钱甩给表爷,说“不用找了!”

“有五块零钱吗?一是一,二是二,我只要五块钱,多一分儿我都不要。”表爷摆摆手。

“没得零钱,都给你,五块钱穷不了我,也富不了你。”罗敏没好气地说。

伸手接过钱,表爷哼着老戏文回家了。

没隔几天,罗敏正在和猪食,表爷到罗敏家来,看到罗敏不搭理,把手上捏的五块钱放在饭桌上就走了。

 

表爷也不是好难请,只不过他有个口头禅:帮忙不白干,先讲好工钱。

就说去年夏天我的远房表爷李超明家失火的事儿吧:当时房顶上浓烟滚滚,火苗闪闪,左邻右舍都赶来救火,老少都帮忙,盆桶齐上阵。只有表爷站在十米开外看着大家泼水救火。正在指挥救火的村主任看见表爷一动不动,朝他吼道:“李发财,你是死人?!还不快来救火!”

“来了!”表爷闻声而动,赶快跑过来,带领几个人一起上房顶用锄头扒开火路,居高临下泼了十多桶水,成功扑灭了大火!

村主任海星安排超明表爷借住邻居家,先把家中的粮食、衣服收拾收拾,好帮忙请工修缮。回头一看,表爷双眼瞪得大大的,直盯着自己。村主任说:“老李,你辛苦了,先回去歇歇吧。”

“今儿的工钱咋算?找村上要,还是李超明给?”

“你说啥子?”村主任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没等村主任再次开口,大家七嘴八舌说开了:

“都是邻居,谁家没得个困难,还要个啥工钱!”

“李发财就是李发财,别人失火你都想发财!”

“……”

有一个平时说话就很可恼的人开起了玩笑:

“李发财呀李发财,前年你埋你妈,咋不问你舅舅要点儿安葬费呢?你妈和你舅可是一奶同胞哦。”

“你们好思想我不管,这工钱你们不要,我要!”众人的话气恼了表爷,他涨红着脸大声说,“火也不是我放的,我也不是国家拿钱养的灭火队,我冒险救火要工钱天经地义!”

众人哪个也不情愿自己和表爷闹得太僵,就各自走开了。

表爷看着村主任,满眼委屈的样子。

“得亏发财哥懂经扒开火路,我李超明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超明表爷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条烟,边递给表爷,边说,“你说的是,实在感谢你救急,这条烟莫嫌差,你拿着抽吧。日后用得上我的时候说一声。”

毫不犹豫地接过烟,表爷转身走了。

 

一年一度的“十星级文明户”评选开始了。群众互评大会在村党员群众服务中心举行。会议还没正式开始,底下就一片吱吱喳喳说话:

“年年都要评,也不是个啥稀奇事儿。”

“多一颗星,少一颗星,也不碍啥大事儿”

“有的儿媳妇话都懒得跟老婆子说一句,这样儿的户就不应该评上十星户。”

……

听起来,大家好像不蛮把评选当回事儿,可是,谁也不愿意自己家比别人家少一颗星。

村上对评选很重视,村书记侯进主持会议,村主任海星负责记录,侯进强调今年评选要更加认真,同时十颗星对应的名称有所变化,还当场举起一块新式“十星级文明户”牌匾一颗星一颗星讲解说明。

表爷听了不以为然,从开始评十星户到现在,他家一直都是十星户,因为他认准一个理儿——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勤劳致富,不做违法的事;听村干部的话,不得吃亏。

评到本东家,他自评十星,有七八个群众发言表示同意。海星问:本东评十星户,还有意见没?

“他不够十星条件,”表爷站起来说,本东把羊子拴在大门边上,鸡子散放,屋里屋外不是鸡屎臭,就是羊屎骚。

本东本人啥意见?”村书记问。

本东微微红着脸,低下头默不作声。

“那就差一颗卫生星。”村主任边说边扫视会场,没有人搭话,就提笔在表上做上记号。

接下来的互评,就数李表爷发言积极,他说张三媳妇不孝敬老人,李四不守信用……

“下一户,李发财!个人先自评。”

村主任话音未落,表爷咕咚一下站起来大声说:“评不评,我家肯定还是十颗星星!”

村主任摇了摇手中的一沓表,说:“老李,你还是对照自评表说说吧!”

表爷信心满满地开始自我评价:“我拥护共产党,热爱新中国,‘爱党爱国星’评得上;在牛家庄,我是第一个盖楼房的,勤扒苦做背都驮了,‘勤劳致富星’没得问题吧;我答应人家做活路,从不放空炮,‘诚实守信星’稳当唦;‘团结友善星’我没得问题,我一不扯皮,二不吵架……”

一口气说了九颗星,表爷说累了,他点燃一锅儿旱烟使劲儿咂了几口,接着说:“我孙娃子考取了县一中,在我们牛家庄是头一名;我搞农业生产,用良种良法;最先买旋耕机,干活比牛厉害得多,科教文体星搞得到吧。”

“挣钱也比使牛多得多,快得多。”

有人插话,引起哄堂大笑,会场里交头接耳,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

“大家对李发财自评十星户有什么意见?”村书记侯进高声问。

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村主任拿起放在桌上的香烟,派发给侯进和会场前排几个吸烟的村民,大家马上吞云吐雾起来,有几个年轻妇女怕呛,起身出门躲烟雾,侯进干脆宣布休息一会儿接着开会。

 

“李发财自评十星户大家有意见没有?没有人发言的话就表明大家都同意了。”村书记侯进再次高声问。

依然没有人出声。

侯进偏过头,对村主任海星说:“看来大家都同意评李发财为十星户,那就评下一户。”

“我说两句!”村民陶明文突然站起来,大声说,“我认为李发财的‘团结友善星’不够条件,这次要给他摘下来。”大家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到陶明文身上。

“我怎么不团结不友善了,你给我说清楚!”表爷“呼”地一下站起身来,本来挂在左肩上的旱烟袋也“啪”地一声掉到水泥地上。

“说你不够就是不够!”陶明文也毫不含糊。

“你算老几?我要是不够十星户的条件,看看牛家庄哪一个能评上十星户!”表爷红着脸,瞪着眼,脖子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的。

“评十星户不光是看谁家房子好、钱多,更要看思想品德。书记、主任开头不是讲过了吗?”陶明文说。

“我思想品德咋不好了?我是反党叛国,还是抢人偷东西了?!”表爷生气地反问。

“……”

 

“你们两个一莫争二莫吵,我们评十星户的原则是实事求是,公开公正。评十星户的目的是共同提高,不要上纲上线,攻击别人。既然陶明文说李发财不应该得到‘团结友善星’。那就说说为啥子,大家好评评理儿。”

陶明文与表爷越争越离谱,村书记侯进不得不发话了。

“老陶,你就说说,为啥子你认为老李不能得到‘团结友善星’?”

看到表爷、陶文明两个人气呼呼的样子,村主任海星忍不住好笑,他只好点名发言。

陶明文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不紧不慢地说:“说老实话,我和李发财一无仇,二无怨,关键是有几件事儿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们不少人私下唠叨过,就是碍脸面没说。今儿天,我明人不做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

“发财表叔,你记得李成柱砍柴摔伤了走不得路,你在跟前放牛,喊你背他你装作没听见,得亏华有德路过才把他背到卫生所去。左邻右舍的,你这点忙都不帮。”

“还有给李朝明家救火那回,只有你一个人要工钱。表叔,你现在想一想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

陶文明一气数落了表爷六七件曾经做过的“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说实话,去年评选我就想说几句,憋着没说。”

“他家去年就不应该得到十颗星。”

“掉进钱眼里了,认钱不认人,哪儿还有心思顾得上团结友善。”

……

七嘴八舌,众人都一窝蜂地收拾表爷表爷从来没有如此尴尬,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认为很正常的事儿咋就不正常了,今天在这个人多势众的场合被别人拿来说事儿——到底是怎么啦!平时大伙儿请自个儿帮忙一口一个“表伯”“表叔”“老表”,叫得可亲热,今儿天约好一起翻脸不认人了?

委屈、懊恼……表爷感到不是个滋味儿。他多想有人、哪怕一个人站出来说自己几句好话,也多少找回点面子。可是,让他失望的是只有人窃窃私语,多半还在评论他的不是。

“陶明文说的都有这回事儿?要是真的,哪就摘掉‘团结友善星’。”侯进发问。

“救火的事儿,我在场。”

“李成柱那个事儿,我亲口听他说过,李成柱不是扯白的人。”

……

“我同意摘掉‘团结友善星’。”

“我同意摘一颗星,评成九星户。”

村书记心里有了底儿,他看了看扭着脑袋抽旱烟的表爷说:“老李,你还有啥话想说?”

往事一幕幕,仿佛电影镜头在表爷脑海中回放。村书记的问话把表爷从纷繁杂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激动而显得委屈地说:“书记、主任,你们要主持公道哇。大家说话也要按着胸脯子,这些年耕地犁田、撒瓦砌岸,红白喜事,哪家有事没请过我李发财,哪一家的忙我李发财没帮过?至于陶明文说的事儿,事有那个事儿,可是你们查查王法,那一条规定别人摔倒了我非得背他,哪一款又规定救火要工钱犯法?”

“你们几个出门回来的,给外面的老板儿做事儿,人家不给钱,或是少给钱,你得搞?”

表爷本来能言善辩,他越说越得劲儿。

“这是评啥子十星?合起伙儿整我的经,我不服!”

表爷挣得面红耳赤,边说边用力,一下一下把烟袋锅砸向水泥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评十星为啥子要自评、互评?要是你说自己够十星,大家就非得给你十颗星,那还叫评十星吗?”

会场一下又热闹起来。

“这样吧,老李这户不再多说了。大家的看法都记在本本儿上了,等到党员和群众代表大会上再作结论。接着评下一户。”

这下把表爷弄得脸没处放,他坐在那里生闷气。他转念一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自己,还是坚信村支两委会正确看待自己的。回想这些年,无论是响应计划生育号召,做公用工,还是上缴农业税和“三提留、五统筹”,还有“一事一议”集资,自己都在人前,年年被村干部树成榜样,而且年年接村书记、主任喝“年猪汤”,书记、主任家的礼一回都没冇过。侯进不是说了吗?还没有最后定评。书记代表一级组织,就凭几个老百姓就把我老李的星摘下来了?我才不信那个邪!

但终究是自己一厢情愿,表爷心里想的,别人咋会晓得呢?没等散会,就愤愤地离开了会场。

 

一轮满月,繁星点点。我表爷呀呀学语的孙子也就是我的小表弟满满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慢慢抬起胖乎乎的胳膊,小手指向星河——“要!要!……摘!摘!……”蹲在木瓜树下磕瓜子的表爷伸开双臂抱起小表弟站起来,逗弄小表弟说:“好,爷爷给你摘,给你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表爷踮起脚,伸手想摘一个木瓜哄哄孙子,正巧一个坏掉的大木瓜“嘭”的一下砸到脑袋上,表爷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

第二天天蒙蒙亮,表爷就起床了。昨晚,他上床后先是睡不着,这些年好多事涌进脑海,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做起梦来。

党员和村民代表大会作了定评,各户得星情况公示上墙了。因为县里下发了新的十星牌匾,村支两委决定今年来个创新,不再像往年一样,村委会公示各户得星情况,农户自己摘掉或增添应摘或应增加的星星,村支两委组织转圈检查。用村书记的话说,今年要搞点声势出来,扩大一下子评十星的影响,凡是评上十颗星的农户,一律由村支两委干部和党员群众代表敲锣打鼓鸣炮奏乐上门举行挂牌仪式。

    

今天是个大晴天,表爷一大早就到对门山上放牛。

十点多钟的时候,耳边传来阵阵锣鼓响器声,鞭炮声也是一阵接一阵。表爷想了想,今儿天没得哪个过生日,也没听说哪家接媳妇儿、出嫁女儿,咋这么热闹。

表爷还没想出所以然,锣鼓响器和鞭炮声从他家所在的小院里传来。他忍不住掏出手机打通我表奶的电话——“有啥好事儿?这热闹不过得。”

“换牌牌儿来了!”表奶随口答了一句就结束通话。

“发新十星牌?”。表爷想再确认,却没有回音,气得他自顾自叫唤——“个臭婆娘,关键时候掉链子!”

把牛缰绳往身旁的桐子树上一拴,表爷大步流星往家跑,耳边又传来几阵鞭炮声。五六里路一气跑下来,表爷大气个出,背心和裤头儿都汗湿了。在自家屋山头的菜园边,表爷和手上拎着几个红萝卜的老伴儿差点一头撞,赶紧问:“村干部来过咱家了?”表奶说:“嗯。新牌子给挂上了。”

表爷几步冲到大门前。他抬头一看,崭新的十星牌已经在大门左边一人多高的地方安放好了,‘团结友爱星’五个字正下面没有金灿灿的五角星,只有一个小孔,看起来丑陋刺眼。其他九颗星星倒是整整齐齐,金灿灿,反射的太阳光耀人眼。

“书记他们没说咱家评的几颗星?”表爷问跟着回家的表奶

“没有哇,我正忙着喂猪,他们把牌子一换就走了。”表奶说。

“快帮忙找找,可能挂牌时碰掉了一颗星!”表爷蹲下身细瞅大门两边、阶沿上下,还叫表奶在稻场里找,结果大失所望。

“侯书记,我家十星牌是不是碰掉了一颗星!”表爷拿起手机拨通村书记侯进的电话,不知道村书记咋说的,反正表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表奶问他,他气愤地说“侯进说啥尊重群众意见!说得倒好听,上坟烧报纸——哄死人!”

 

星期六上午,我的大表哥红星从武汉回家来,看到十星牌上只有九颗星,开口就问:“爷,爷,打我记事儿起,我们屋的不是一直都是十星户吗?咋搞得差火了呢?”

表爷不吭声。要是别人这样问,他肯定会给人家一顿头子——大表哥可是大学生为家争光呢心痛都来不及

“还不是因为我盖的房子好,你爸当包工头挣钱多,你读书聪明,人老三代有用,人家恨不得。”隔了半个多钟头,表爷这样说给大表哥听。

大表哥是个和睦人的好娃子,左邻右舍串了一圈门回来,又向表爷发问:“爷爷,我觉得你说的不见得有道理,我们院子就有三家十星户,要说条件,有的比我们强,有的还跟不上我们。”

表爷又不吭声了。

大表哥耍起了学生娃子脾气,上纲上线地说:“爷呀,凡事都要先从主观上找原因,客观看待分析问题,爱恨情仇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十星户不是大家评的吗?难道评星时候儿你没当场?”大表哥又问。

表爷有点儿不情愿地说:“在场倒是在场,当时有一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

“那肯定不是啥好话”,大表哥说,“爷,你给我说具体点儿,我帮你分析分析。”

表爷就把救火要钱等几件事给孙子说了。

大表哥明白了,就一板一眼地“教训”起表爷——“我跟你说啥,爷呀,你说的给人帮工要工钱从大原则上说是对的,但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说救火,你是帮忙了,而且起了很大作用,救人于危难之间,本身是无价的,一要钱反倒价掉大了……”

看到爷爷脸色有点不好看,大表哥提醒爷爷“换位思考”——“假如你是李成柱,砍柴摔伤了是多盼望别人伸手帮助呀,可是你却视而不见,指望别人学雷锋。你想想,当时李成柱多么盼望你帮他呀!”

……

“晓得了,晓得了,攒劲儿读书是正事儿,你娃子莫掺和大人事儿,你爷我又不是笨人,你指教了我这半天。”表爷有点儿生气。

“红星儿,你少说两句。不就是少一颗星吗,这几天,你爷好比丢了魂儿,六十多的人了,好有味儿,好笑人。”

“奶奶,你莫笑爷,我们学校也评十星,评十星级学生、十星级班干部、十星级老师、十星级班级,各种各样,都要参加。能评上十星级的是少数,有的女娃子没评上十星级学生还哭嘴呢。”大表哥说起学校里的事儿,表爷奶忍不住笑了。

表爷猛然想起来,问:“红星,你评上十星级学生吗?”

“我肯定是十星啰,十星级学生、十星级班干部,我占全了!”红星自豪地说。

“这才是我李发财的孙娃子!一家伙挣了三十颗星,这叫啥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代更比一代强。”表爷瞅了老伴儿一眼,得意地说,“前人强不如后人强。”

“爷,爷,我还给你说个事儿。”大表哥看到爷爷高兴,就说元旦放假想接几个要好的同学到家来玩,吃喝拉撒,要招呼好,特别是有个是女同学。

“只要你娃子把学习搞好了,这都是小事儿!再说菜米酒肉都是现成的,花得了几个钱啥。那女娃子不是跟你谈恋爱吧,谈恋爱可搞不得,可影响学习!”表爷不住地提醒孙子。

“爷,你想多了吧,你孙娃子有那大本事,一回跟两个女娃子谈恋爱呀。他们可都是跟我一样,不是十星级学生,就是十星级学生会干部。

“都是十颗星的,好!都是好苗子。”表爷放心了。

“莫慌,球了,我想起来个事儿,你那些同学来了,要是看到我们家不是十颗星,咋办?”眨眼之间,表爷脸上晴转阴。

表爷的话也提醒了大表哥,爷孙俩一时都没说话。

吃晚饭的时候,表爷喝了几杯新包谷酒,安慰大表哥说:“红星,你莫着急,你爷想到一个好办法,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啥好办法?”大表哥问。

“反正有好办法,到时候你就晓得了。”表爷说。

“爷,你不得找一颗星星自己安上去吧?”在一旁的表奶说。

表爷看了看表奶,又看了看大表哥,没回答。

“九星就九星吧,我们要勇敢地告别过去,正视现在,面向未来。”大表哥依然一口学生腔儿。

表爷感到大表哥说话没头没脑,也似懂非懂。

 

迎春花开了。桃花红了。油菜花谢了,长出细长的荚。

这些日子,庄里好多人都说表爷变了。

张三说,那天不等走拢来,李发财就亲热地给自己打招呼,原来他可不是这个样儿,回回总是等别人先打招呼。

李四说,有天自家羊子跑到李发财地里吃了十几颗包谷苗儿。李发财牵着羊子送回来拴好,脸都没红,我要给他补栽,他不让,搞得怪不好意思的。

王五说,那天开三轮车飞了边儿,人倒是没得啥事儿,车头栽进边沟里,喊来五六个人,搞了个把钟头也没弄起来。正巧李发财路过,赶紧回家里扛了两根丈把长的花栗树杠子,肩膀头上还搭了一卷牛纤绳。他指挥几个小伙子搬来石头垫底作支撑,两根杠子同时用力,把车头撬起来,另外两个小伙子拽绳子,一家伙把车头摆回路面上。

王五我喊表叔,是一个讲礼行的人,他撒了一圈烟,回头边给表爷点火边赞叹:“还是表懂经,还是表在行!咋感谢呢,给你开一百块钱工钱行啵?

“狗日的,还开表的玩笑!

大伙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表爷不答话,笑眯眯地卷好牛纤绳,扛起杠子回家了。

哈哈!哈哈!……欢笑声,在山村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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