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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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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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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客

¨王茂卿

 

受疫情影响,几乎与大年同步,整个鄂西北,封城封村,骤成常态。

现今这个时代,任何一个时间,只要突然给社会摁下暂停键,就免不了有人会被搁置在异乡,令其沦为流落他乡的客人。

正值疫情疯狂肆虐的时候,一个特殊机缘,让我有幸走进一个乡村小镇,走近几位因疫情而被困于小镇的客人。在与一位落户深圳多年,今年碰巧回小镇过年,又被阻隔于故乡的男子的对话中,我获取了本文的题目:“一个在外打拼多年的游子,对独在异乡为异客自有深切体味,然而这次,我们却是因为疫情而被困于自己的故乡,这身份,是否应该称作‘疫客’更为恰切?”言语间,生怕我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一边说道,还一边用手指比划。

随后接触中,就有了更多的“疫客”走进了我的视线。

 

后悔呀,当初我咋就没有跑呢

老者姓朱,两鬓斑白,本县西区人。我们见面时,他一身萎顿,满脸懊恼:“后悔呀,当初我咋就没有跑呢”这是我们见面时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当地有句口头禅:宁在外边瞎转,不窝家里蹭饭。走出去,挣钱不挣钱,挣个肚儿圆。即使文钱不挣,肚子混饱了,就为家里节省了开支用度,客观上,也属挣钱。

老朱,个头儿不高,体态瘦弱,60多岁。60多,在农村,还是可劲儿干活儿的年纪。

2019年冬,按照往常的节奏,老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到这个小镇展开自己的独门绝技——捡房子。

小镇是移民新镇,到2019年,移民扎根已满十一年。镇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移民新建,一色的马头墙、斜屋面。由于房子是新建的,上十年时间就基本没有翻捡过。开始无需捡,随后似乎要捡了,本地人却已经基本“忘记”了世上还有这门儿手艺——这活儿,脏污且又合不上工钱,没人愿干。

老朱到来,活儿一出手,杠杠滴,顿时招来干不完的活计。一时间,张家的还没收工,李家就催着要人,完全就一个卖方市场,那生意火的,雇主只差动粗开抢。一时间,需要干活儿的人家,名单排出老长。老朱心里的那个喜呀,全都落实到手头加快的翻腾节奏上。

农历腊月二十九号傍晚,老朱终于从房顶下了地。认真拾掇拾掇,本来准备回老家的,可转念一想,回去也就那事儿,家中也没个老伴儿,了不起也就和儿子一家人聚拢吃几顿饭的事儿。老都老了,两顿饭有个什么了不起的?再说,这饭吃罢,开了年,不还得过来继续自己的营生?尤其是自己还晕车,一来二去,又是两个“小死”。于是,牙一咬,将冬天挣的,大部分从银行转给儿子,算是给孙子的红包,自己则在小镇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静候年后开工。

老朱盯着那些需要翻盖的斜屋面,心里美滋滋的,这么多活儿,就算初六开工,少说也要干到夏初,等到温度真的起来了,自己也可以捏着厚厚一匝钞票回家歇伏去了。

然而,他怎么也没算到,正月初二,小镇说封就封了。这一封,社会全员禁足,谁也不能外出走动,更别说什么干活儿挣钱了。

初二早上,封镇之前,他窝在客栈听政府喊话:“全镇封路,一应人等,不得再行走动,全部居家隔离。”

居家隔离,别人居的是家,老朱住的却是旅馆。听到喊话,他的头皮一下儿就麻了:“我这每住一个小时都是要开钱的,要不,跑回去?”

小镇上,干部早已到岗:“懂不懂封城的意思?所有出镇的路都设卡堵死了,你从哪里跑?跑到哪里去?除非你会筋斗云或者遁地术。”

这两样神功老朱自然不会,又加生性怯懦,听罢干部的话,赶紧将身子缩回客栈里。

其实,与老朱一同小镇过年的还有一个工友老李。不过,人家见此情况,早就动了心思,悄悄找到老朱:“活了几十岁,哪里听说过封城封路的事儿,这突然一封,可不知道啥时候能放,要不我们偷偷跑回去?!”

老朱探头一看,小镇上所有的车子都被勒令熄火不准再行上路。于是就犹豫了:“跑?咋跑?车都没有,这回家,说是不远,可它也是100多里地呢!就我们俩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少说得走两天吧。”

老李见劝不动老朱,几件简单的工具也不要了,拔腿抄便道跑了。

老朱说,老李第三天才给他打电话报平安。电话上,老李告诉他,路上,硬是走了满满一天一夜。沿途,除开生水,啥也没能进嘴。商店全都不开,拿着钱根本买不到东西。巡查的人到处都是,见着他这个生面孔,像是见着瘟神,谁还给你吃的?幸亏自己反应快,好几处卡口都是好说歹说自己窜亲戚,眼见形势不对抓紧时间往回赶才勉强放行。

如此一来,老朱更没了回家的勇气。每天住在客栈,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这封城时间能够变成兔子的尾巴。

谁知这只兔子的尾巴竟然如此之长,都四十多天了,依旧看不到头儿!年前自己留存的那点钱,只是用来应急的,这旅馆里一蹲几十天,口袋里的那点儿毛票儿连房租都不够了,更何况每天还要吃饭。

3月1号,农历二月初八,笔者随居委会工作人员第二次见到老朱时,他脸上所剩的,除开哀愁再没其他表情:“领导,我实在没钱了,没办法,我只能尽量少吃点儿,一天吃两顿,强免保个命。唉,怪谁呢?怪只能怪我个人太听话,要是当初和老李那样,一狠心,跑了,现在不也好好呆在家里……”说话间,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浑浊的液体溢出。

社区工作人员赶紧劝慰:“可莫跑,到处都是卡子,即使你偷着跑了,每个村子都有卡口,到了卡口,还是会被截回来的。”

这个时候,跑,应该真是不行了,早已不是初始封城那会儿——面对陌生人,只要不进自己的村子,各地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这会儿,人头都落实了,无故增减都是绝对不允许的。然而,不准走有人要求,生活无着却没人给个具体安排。

客栈老板一脸的委屈:“你们说说,哪里还有我这样的住宿费?一天25块钱。25块钱,还要担心他的安全。有道是‘六十不劝酒,七十不留宿’,他这眼一眨也就七十岁的人了,长期住在我这儿,多让人担心!至于生活费,一顿我只收他10块钱,你们说说,10块钱现在能吃啥?”

上面没有被困人员生活安排的政策,社区工作人员能做的就只语言安抚。

眼看工作人员要走,老朱声嘶力竭地在后面猛喊:“我恨呐,恨个人当天咋就没有跑呢

转过街角,驻社区干部掏出手机:“看好咯,别让他偷着跑了,要是跑了,可就谁也不得安身了。”显然,这电话是打给旅馆老板的。

放下电话,这干部并没给自己的嘴巴把上门儿:“正月初二清早,镇村干部、广播就开始播放——10点封路。而且封路动作并不是很快,可惜这人听不懂弦外之音。而今,他确实难,可他留下来,给我们制造了多少事端,他哪里能够清楚!一个外地人,孤苦无依的留在这里,留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麻烦。”

我就在想,如果老朱再将这通话听了去,估计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

 

格尔系数居高不下时,亲情自然也就没了长度

故事开端是妩媚而又温馨的。

县里史上最大的基建工程落成后,小镇自河畔迁徙到山腰。

集镇新建,政府投入不少,各项基础设施加快跟进步伐,十几年持续发力,让小镇出落成青春期的少女一般,让人觉得越来越好看:精心打造的人文景观、山下的一湖清水,四周连绵的山峦,契合精巧……美不胜收的景色,厚重的历史,再加政府不断用力打造,小镇的名气渐渐大了。有美景,有故事,有推介,游客自然四海云集。老家变好了,也聊发了不少少小离家游子的思乡情结。

郭大妈得知早年远嫁他乡的姐姐希望回来看看的想法是在2019年年初。得到准信儿,郭大妈心里的那个激动啊,一时间真是无以言表。记得那段时间,她拖着不太方便的腿杆儿,三天两头跑老爹老娘坟头禀告:“伯、妈,好好等着,您们的大女儿,我那远嫁的大姐要回来看您们了。”

大姐当年的远嫁有着一家人不愿为外人道的苦衷。出嫁之后,几十年时间,除开联系方式,大姐没更新过与老家的联系内容,爹妈的心病一直遗憾到双双撒手人寰,到了也没能了却这个心结。

年根,约定的时间到了,大姐却又忽犹豫了:自己嫁的确实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但是由于自家人口素质不高,一家人怎么努力也跟不上当地的发展节奏,家里经济条件一直都只匍匐前进。如今,自己的年龄也大了,身上零件坏了不少,这猛然要跑几千里,心里实在没有底气……

娘家姊妹八个中,郭大妈排行老幺,爹妈心疼“断肠儿”,临走时,他们没忘了将自己的遗愿留给幺女:“要是有那么一天,你大姐想开了,想回来看看,你可一定要让她到我们坟头上看看……”

听到大姐说自家经济状况不好,郭大妈心里就有了一些紧张——自家条件又何尝好过?老伴儿身体不好,药罐不离火盆;自己腿有顽疾,不能吃力;儿子自幼体质较弱,又没读多少书,工地上干活儿,有一搭没一搭的,直到两年前才把建房、娶妻的外债给彻底了结……这么多年,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

管他再难,爹娘遗愿言犹在耳,大姐好容易回心转意,现在这个时候,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郭大妈牙一咬;“你回来,大不了转去的路费我来出。”

得到这个保证,大姐一家真回来了。按照计划,过完年,玩到初六,借个好彩头快快活活打道回府。

可是,谁能料到,大年初二,镇子说封就封了。

如此一来,加上初二回来拜年的女儿,80平米地基3层楼房里,就满满地住下3家人(当然也可说是5个家庭——郭大妈两老儿、儿子、女儿大姐两老儿、儿子,他们各自原本都是独立家庭)。自家6口人,女儿家4口人,大姐家5口人,每一层都给挤得满满当当。不过,住是分层住着,饭却在一口锅里吃。这矛盾的爆发,最终就落实在这吃上。

每顿开饭时,整整齐齐围坐满满两席,端起碗来就要吃,一顿下锅的,光米就得六七斤,20斤装的米,一袋一天刚好够用。说起来,这个倒还不难,难的是菜,白菜也四五块钱一斤,即使光吃萝卜白菜,每顿也是百十块钱,至于肉类,从去年开始价格一直都没降过,家里本来人员不多,储备就很是有限。说到底,自家本就是一个恩格尔系数居高不下的家庭。

小镇地处山乡,实质是城不城,乡不乡的地界儿。在这里,本来就有家无百日客的说法——客人一旦住久了,主客矛盾就会逐渐浮出水面。这不,不仅做饭的事儿全落在郭大妈一个人身上,而且所有人的开支用度也都全部由她一个口袋里往出掏,短时间没事儿,时间一久,郭大妈就感觉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

首先发现问题且又开始发难的,是回来拜年被阻隔娘家的女儿:“我这带你俩外孙回来拜年,你每顿就给青菜萝卜,这样子你是要将人拖死呀?”

郭大妈没办法:“我只有这大能力了,每顿能有点儿吃的给你们弄出来,我已是八十岁老汉荡秋千——尽老命一甩了。你看看,我那准备自家半年的肉,现在连根骨头渣子也不剩了,超市里是有,排骨一斤将近40,五花肉也接近30,我的家底儿你还不清楚?要吃,除非你自掏腰包买回来。”

“我个当女儿的,回娘家白吃天经地义,还要我掏腰包当采买?没听说过!”

儿子性格内向,家里事儿向来乐得清闲,大事小情从来不管,平日一家在外打工说是独立了,可一回家四口人就只管饭来张口百事不问了。

又坚持了几天,大姐也自感身体承受不了:“我说老幺,你这接得起客,也应该管得起饭吧?现在你这是啥意思?连青菜萝卜都让人吃不饱!我反正已经老了,无所谓,可孙子正长身体呢,你可莫把他当猪喂,给我拖坏了!”

打落牙往肚子里吞,客是自己接的,可自己兜里真的没钱了,该做饭了,郭大妈瞅着锅台直抹眼泪。

实在没办法,找到居委会:“我没办法了,一大屋子人,顿顿张嘴就要吃,我管不起了,实在不行我就搬居委会住。”

全面封城,居委会有啥办法?社区工作人员虽然累得够呛,还只有极尽安抚之能事:“眼下这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实在没办法。要不,你让客人也都掏点儿?特殊时期嘛,共克时艰。”

这个时候,连银行都不上班,郭大妈知道社区工作人员所说属实。只好依计而行,找到大姐。话味儿刚刚露头,大姐劈头盖脑就是一通责怪:“我说不回来,你说我们转去路费你掏。现在倒好,还要我们自掏生活费!你知道你这一接给我们造成多大损失吗?工厂催着开工,我们根本回不去,即使回去了,还要自掏腰包隔离14天。那边儿亲戚已经传过话来,外地回去的人,隔离期间,每人每天得交300块的隔离费用。我一家5口人,一天就得1500。1500,14天,这都你接出来的好事儿!这个时候,你还有脸向我要生活费。啥都别说,你接得起客,就管得起饭,我不管!”

女儿态度更加强硬,大姨家5个白吃你不找,我4个人还俩小孩,到底谁更亲?

三个家庭,也就吃饭的时候往拢聚聚,其他时间都各玩各的,基本没啥动静。解封的消息还没影儿,郭大妈借钱的电话却早已在自己的几个老姐妹儿间弥散开来。

 

幸福密码永远相同

若非社区工作人员的引领介绍,我还真以为这家是在顶风宴请:两大桌,一小桌,桌子围得严严实实。我挨个点一遍,高矮胖瘦老人小孩一共22口。

社区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后,主人家决定派四个代表分别接受我的采访。

经了解,就这个“家庭”而言,今年也是史上最为圆满的一个团圆年。老姑娘、少姑娘,儿子,甚至儿女亲家,都从四面八方一顺儿聚拢来。

刚一碰头,见人口太多,从新疆回来的老姑娘率先开口:“一个家庭,一下涌进这么多人,这饭是谁一两个人也做不了,我看这样,所有女的,不论姑娘媳妇,该做饭收拾内务时,谁都不要闲着,一起搭把手,人多好干活嘛。”

就这样,除开进门的第一顿饭,其他时间,厨房分工明确:择、洗、切、炒,甚至端汤传菜,大家自觉补位。

厨房餐厅直接设在楼顶,120平的楼面,宽敞、亮堂,两口锅的柴火灶、电饭煲、电磁炉往一块大案板上一摆,清清爽爽,开放式厨房。其余地界就是用来就餐的餐厅了。做饭时,楼顶完全就是女人的天下,一群女人,热火朝天,嘻嘻哈哈,其乐融融。

我知道采访机会来之不易,也不绕弯儿,直击要害:“这么大个家庭,时间这么久,又被要求宅家隔离,出现过矛盾没有?”

四个人是单独接受采访的,回答的语言各具特色,但是主要意思却相差无几:只有今生兄弟,哪有来生兄弟?多少年了,难得有机会和亲人多点儿时间接触,疫情导致的封城,岂又不是一个强化亲情的机会?老天既然给我们一个长时间相守的机会,我们何不好好珍惜?谁还有时间去产生矛盾?再说,这一辈子,我们还能有几回这长时间的相聚相守?

谈到做家务,新疆回来的老姑娘快言快语:“在自家谁个不做饭?现在我们有了分工,客观上更为简单,何乐而不为?再说,这做出来的东西都是给自己最亲的人吃,多么幸福的事情,谁还会计较做多做少?”

关于采买花钱,大家更是乐呵:封城后物资供给相对单调了,而且都是吃的,合共又要几个钱?货物送来,谁在场谁付一下儿就是,有啥大不了?都是自家人吃。

采访结束,我弄明白,大家庭和谐幸福的密码其实也很简单:付出,比着付出。

 

补叙:据了解,3月2号,竹山县下拨800万资金,专项用于解决这类因疫被困人员的生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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