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鸿
1
这一天,戚怀宇一如既往地起得很早,洗漱完毕,又吃过早饭,拿起公文包往外走。他前脚刚迈出房门,身后就传来了钱芳的声音:“老戚,你准备去哪儿?”
戚怀宇听到了喊声,立马停住脚步,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回头对钱芳说:“我能去哪儿?去单位上班呗!”钱芳眯眼一笑:“都已经改非了,还那么认真,你上了几十年的班,还没上够啊?”
戚怀宇听钱芳这么一说,如梦初醒,心里一阵翻腾,也不知道是啥滋味儿。遂转身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又从包里摸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点燃,猛地吸了一口。站在一旁的钱芳分明看到他拿烟的右手在颤抖,赶忙跑过去给他泡茶,然后又很麻利地摘下身上的围腰,坐在戚怀宇右边的沙发上。钱芳用遥控器打开了对面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国产电视剧《退休生活》,戚怀宇曾经看过这部电视剧,讲的是做了50多年邻居的丁道和老梅在一夜之间双双退休,老梅想不通,第二天照常去胡同口等待来接他的司机……戚怀宇触景生情,我这改非干部和电视里的老梅有何区别?自己这么多年来,每天都是车接车送,两点一线,难道以后就在这120多平米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消磨时光?可我才53岁啊!
戚怀宇从公文包里拿出手机,颤抖地关掉手机,闭上眼,靠在沙发上。
钱芳拿起自己手机拨出去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他们远在北京工作并且已经成家的大女儿戚念念,戚念念在电话那头听说她爸已经改非,高兴得不能自已,遂让他爸接电话。戚念念在电话那头说:“爸,这改非了好啊,您还记得你当局长这么多年吗?从来就没有消停过,节假日都在忙工作,我妈好几次都想随您出去旅游,可是因为您怕别人说闲话,一次也没有答应过,这往后您不仅可以陪她玩了,还不用担心人家说三道四了。”
戚怀宇鼻子一酸:“你跟你妈妈想法一样。昨天晚上回到家,我把改非的事儿说给你妈妈听,我原以为她会很不高兴,没想到她却哈哈一笑说‘改非就改非呗,正好落个清闲。’”
“谁叫我们是娘俩啊,母女连心。”戚念念在电话里咯咯地笑,停了停,又接着说:“啊,对了,爸,再过几天我就公休了,您跟妈来北京一趟吧,我陪你们去看看天安门,去看看长城,去看看毛主席纪念堂,您真的该好好放松放松了。”
戚怀宇呃呃地应着,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
2
钱芳在家收拾东西,戚怀宇忙着去长途汽车站买票。他在门前马路边招停一辆麻木车,凑巧遇到一个熟人。车里是个小老头,曾经是林业局局长的司机,后来转干当过几年工会主席,退休后开麻木车拉客,跟戚怀宇很熟。戚怀宇心里咯噔一下,扭头往前走。那人赶上来打招呼:“戚局长,您这是准备去哪儿啊?也不见专车来接你?”那人的话音刚落,顿觉有些失言,又马上补充道:“没专车接送也好,少坐车多走路,能锻炼身体。”戚怀宇心里像蚂蚁一样夹了一下,但那人仍不管不顾地对戚怀宇说:“我看昨天报纸和电视上都公布有您改非,心里没闹别扭吧?”见戚怀宇没接话,他又说:“您看啊,我刚办退休那会儿,心里就很不舒服,见到熟人还躲,现在不也习惯了?”戚怀宇对他淡淡一笑,没有搭理他。那人冲老戚点头,挥手告别。
车站排队买票的人排成了长龙,戚怀宇被排在后面。一个年轻人买好票正往外走,一眼就看见了戚怀宇,马上陪着笑对戚怀宇说:“哎呀,没想到戚局长也来排队买票啊,您赶快出来候着,我替您去买。”戚怀宇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那小伙子又说:“也行,您往后有什么大凡小事尽管吱声,局里没人管您,我管,保证随叫随到!”戚怀宇心里一酸,想想也是,以前当局长哪干过这排队买票的事啊!
买好车票,戚怀宇勾着头往家走。面对不断移动的地面,他有些眼花缭乱,恍惚间有一个念头:要是有一个地缝直通家门该多好。但偏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像从天外飞来:呦!这不是戚局长吗,您这大忙人还有闲心亲自逛街?
你是……戚怀宇浑身冒着冷汗,他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女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一头金色卷发,穿件黑色碎花旗袍,下摆刚刚盖住臀部,肉色丝袜,棕色高跟鞋,身子被旗袍裹得紧紧的。胸部高耸,臀部突出,可谓徐娘半老,风骚依旧。
戚局长不认识我了吧?一个月前我还找过您,为申请廉租房的事。那女人说话间眼神儿放光,直直地盯着戚怀宇。
戚怀宇想起来了,面前的这个女人一个月前的确去办公室找个他,是一个远方亲戚介绍来的。他很有礼貌地回应,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儿。
请戚局长高抬贵手,把我那申请批了吧。孩子他爸做生意赚了钱,可赚了钱人变了,他被一狐狸精缠住不放,把我娘儿俩给踹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又没职业,至今还住着两间破平房,冬天漏风,夏天淋雨,确实有困难啊。那女人说着话又往戚怀宇身边靠了靠,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几乎让人背过气去。可戚怀宇明明看到她那购物筐里有烤鸭、鸡腿、牛排、纯牛奶,这是吃低保的日用食品吗?他脑子里划了个问号,但他仍然和气地说,我已经给房管局褚局长打过招呼了,让他们按规定办理,再说还需要你原单位证明和社区证明,还要张榜发布,还要群众评议……
戚局长,这个我明白,成不成还不是您嘴里一句话。
这位同……啊,这位女士,话可不能这么说,现在啥事情都有透明度,群众眼睛雪亮啊!戚怀宇耐着性子解释。
这啥事不都有潜规则吗?我懂。要不今中午我请您吃个饭?
哦,不、不、不,我还有事儿。再说,我已经改非了,你这事我也管不了了,你还是去找现任局长吧……
你说什么,改非了?管不了这事了?你咋不早说呢,害得我在这儿跟你瞎磨水门子,真是的!那女人横了戚怀宇一眼,把大屁股一扭,一步三摇地转身走了。从她背影看去,最招人眼球的是她那硕大的屁股,走路一扭一摆的,好像肥猪的后坐。那女人走出好几米远了,戚怀宇依稀听到她絮叨:一个破改非的干部还摆什么臭谱,也不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老娘懒得用正眼瞧你,啊呸!
戚怀宇一阵晕眩,他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夜色朦胧,华灯初上,这些曾经熟悉的风景已不堪回首。但锦衣夜行正好,戚怀宇忽然间爱上了黑夜。他使出浑身力气站直身子,像螃蟹一样杵着前行。抬起头的时候,已到家门口了。
3
北京到了。大女儿大女婿双双到站相迎。当他们在遥远的某个角落向戚怀宇挥手的时候,戚怀宇仿佛又找到在任时的感觉,但它已是比酸萝卜还酸。
戚怀宇在老伴儿钱芳的陪同下亲身体验了祖国心脏的生活节奏,又在大女儿戚念念的陪同下,游览了好几处人文景观和名胜古迹。尤其是看到女儿女婿夫妻恩爱,家庭幸福,他们简直像喝了蜜,透心都是甜的。戚怀宇此前也来过一趟北京,但那是送戚念念上大学,往返只请了4 天假,没敢久留。而这次不同了,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心情也就特别的好。戚怀宇想,要不是戚念念有出息,能做出这种安排,他哪能跟钱芳又重新找回那丢失多年的温馨感觉啊!
北京再好,毕竟是女儿女婿的家,不是久留之地。戚怀宇夫妇听不进女儿女婿的再三挽留,执意要回。没办法,女儿女婿只好为爸妈买好车票,送他们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回家的第二天,戚怀宇认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免疫力,便打开手机。不一会儿,手机短信铺天盖地砸来。戚怀宇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又想关掉手机。钱芳忙按着他的手:“早晚都要过这一关的,随他们去吧。”戚怀宇听罢,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手机像中了魔咒一样响起。先是一位老同学打来的,老同学说:“想开些,别伤心,你我同学,你好歹还当过这么多年局长,可我连个小股长都没干过,不照样也过一辈子!”戚怀宇支吾着:“我没想不开,也没伤心呀,这话从何说起?”刚结束通话,咣咣的铃声又响了,是一位老战友打来的,老战友劝解道:“改非了,可要挺住啊,想当年我们参加自卫反击战,蹲猫耳洞你都没屈服过,这次决不能趴下,如果挺不住就会被别人笑话!”戚怀宇不禁有点生气:“看你说的,我不过得好好的嘛,有啥挺得住挺不住的。”他正准备吃饭,又有电话来了,是一位老同事打来的。老同事说:“老戚啊,这新老交替是自然规律,你又不能在局长位置上干一辈子,人家美国总统还顶多只干两届呢,下来就下来吧,顺其自然,别胡思乱想。”戚怀宇这次不仅有点生气,还有点厌烦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干一辈子局长啊,再说我哪里胡思乱想了?”于是戚怀宇“啪”地一下关了手机,他再也不想接听任何人打来的电话了。
第二天一早,便有亲戚朋友来串门,先是三三两两,后来就成群结队了。他们像提前经过排练一样众口一词:“你这些天到哪儿去了,人也没影儿了手机也关了,是不是躲起来生闷气去了啊?”“你可要想开点,千万别因此再生出什么麻烦来。”那些曾经受到过戚怀宇栽培和提拔的人,更是信誓旦旦,他们都拍着胸脯说:保证不做那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这一天,戚怀宇夫妇耐着性子敬烟倒茶赔笑管饭,一直应酬到深夜。
戚怀宇头昏脑涨,他对妻子钱芳说:“改非了我本来心情好好的,可被他们这一折腾,反而却很不舒服了。我说我高兴吧,他们会说我虚伪;我说我伤心吧,他们又会笑话我。真是进退两难啊!为了避免他们再这样无休止地纠缠下去,我干脆回乡下老家去住几天,如果再有人上门或打电话来劝说,你就告诉他们我想不开,在老家喝毒药抹脖子上吊了,人正在运回县城的途中。”
三天后,戚怀宇在老家接到钱芳的电话,钱芳带着哭腔对他喊:“你赶快回来吧,我真的应付不了了……”
戚怀宇搭辆便车,急急忙忙往县城赶。他来到自家院门外,看到屋里屋外已挤满了人。他没急于进去,便悄悄猫在角落里瞧热闹。只听有人在叹息:“这要怪都怪老戚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英年早逝英年早逝啊!”
当戚怀宇听到有人问钱芳,戚局长啥时候能够运回县城,要不要他们帮忙料理后事时,戚怀宇就再也忍不住了,他像猫一样窜进屋内,在人群中大声喝道:“你们准备给哪个料理后事啊?!”
全场哑然。有人小声嘀咕:“原来他没死啊!”戚怀宇面无表情地说:“我从局长位置退下来,本来正常不过,心情也好,可让你们这些人左说右劝的,头都大了。没办法,前一阵子只好这躲那藏,可你们还是不肯罢手!”戚怀宇没再说下去,因为他感到胸口一阵绞痛,无暇顾及。他捂住胸口,勾着腰喉咙里咔咔地咳嗽。地面出现一片梅花。周围的人聚拢来,他们像看一个耍把式耍累了的猴子。他们对着血迹指指点点,他们拍拍老局长的肩膀殷切地安慰他就像以前老局长安慰他们一样。
4
躺了一个星期的病床。这一个星期里,所有的人就像水蒸气一样眨眼全无,再也看不到。当然,电话也像被磁化了,接收不到任何电话、短信。其实戚怀宇的病在来的第三天就好了,他甚至还在医院的花园里打过太极拳。他觉得这几天难得清静,就多躺了几天。
第七天的时候,戚怀宇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农业局改非的王局长王永盛打来的,请戚怀宇过去喝茶聊天。正在气头儿上的戚怀宇也正想找人撒撒心里的闷气,便答应了。
按照王局长说的地方,出租车很快就把戚怀宇送到了城郊结合部的友情茶社。这里远离闹市区,依山傍水、环境优美,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飞檐斗拱。前面是东西走向的绿化带,小叶樟、桂花树、垂柳以及石楠、紫薇、月季,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花草,把绿化带点缀得五彩缤纷、绚丽多姿。在深秋阳光的照耀下,别有一番韵味。
友情茶社二楼一间大房子里,隔断屏风上,精雕细刻着云海苍山、峭岩飞瀑、涧溪清泉、烟谷叠翠。中间是一张宽大的板台,在铺着绿色绒布的台面上,摆放着写字作画的文房四宝,板台中间横铺着一张四尺的宣纸,一溜四个大字的行书跃然纸上:放下便是。王局长一边热情地给戚怀宇打招呼,一边在宣纸的左下角盖着印章。
戚怀宇看了看那书法作品,调侃道,王兄真有雅兴啊,没想到你还有这两把刷子,这才叫笔走龙蛇,指点江山呢!
老弟过奖了,我这是附庸风雅,初学乍练,不求字写得如何,关键是修生养性,陶冶情操啊!
两人坐下后,戚怀宇忙问,老兄你啥时候练的这手艺,我怎么不知道啊?王局长呷了一口茶,轻松作答,改非都快三年了,我不打牌不下棋,也不养鸟,更不钓鱼,不找点营生,怎么打发这美好的时光啊?没待戚怀宇接话,王局长又说,要不你老弟也来两笔?
啥,戚怀宇连忙摆手,我哪有这本事,别看我念过高中,还补过大专,可写出的字比我人还难看,就勉强写得拢自己的名字,那还是签名练出来的。
老弟你谦虚了。王局长说罢便站起身,把戚怀宇请到板台前,指着刚写完的四个字说,我练的是行书,前两天老师评价说才刚刚入了门。咱先不说我的运笔和结构,就说放下便是这四个字,我就非常知足了。
是吗?那我倒想仔细听听。戚怀宇也被王局长的情绪所感染,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王局长指着那几个字,给戚怀宇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苦者找到一个和尚倾诉她的心事。
她说:“我放不下一些事,放不下一些人。”
和尚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放不下的。”
她说:“这些事和人我就偏偏放不下。”
和尚让她拿着一个茶杯,然后就往里面倒开水,一直倒到水溢出来。苦者被烫到,马上松开了手。
和尚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会放下。”
……
王局长说到这里,猛地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咱老哥俩光顾说话,差点就把大事忘记了。现在是十一点半,过会儿来几个朋友聚会,咱就在这吃饭,点几样清淡小菜,再喝几杯小酒,放松一下。
老兄,我在这儿不合适吧?戚怀宇连忙推辞说。
没外人,都是这几年改非的老朋友,老熟人,你走就见外啦!
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戚怀宇拿出手机和钱芳通电话,告诉了自己的行踪。
5
友情茶社的老板挺会经营。
中午的菜肴很清淡,有四季豆、油墨菜、黄豆芽、秋南瓜、梅豆角和土豆,老板管这叫绿色无公害食品,并且还郑重声明,这些菜不施农药,用的都是农家肥。最上档次的菜就是那道红烧黄鱼了,还有莲藕排骨汤。主食则是玉米浆粑馍,还有柴禾烧米饭。大家边吃边喝边聊,气氛热烈而轻松。
戚怀宇不胜酒力,偶尔端端酒杯,只是做做样子,为的是不扫大家的兴。因为都是熟人,也没人计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桌上的气氛也渐入佳境。有人脸色泛红,有人面部见黄,还有人热汗淋漓,更有人打开了话匣子,因为众人都是同病相怜,话题自然就离不开“改非”。
甲说改非以后,自寻其乐,在自家院子里种花养鸟,还加入了市花鸟协会,他说他养的几只鹩哥,经过精心训练,有的会说方言,有的会讲普通话,有的会说歇后语,还有的会背唐诗宋词。因为它们能说会道,去年他率领它们参加了省花鸟协会举办的第三届鸟语大赛,还捧回了一个大大的奖杯!乙说自己改非后,比以前更忙了,先是帮一个体老板建成了粮油加工项目,还创办了一个畜牧专业合作社,两个项目提供了150多个就业岗位,每年还交税两百多万元。今年又服从组织安排,去一个边远贫困村搞精准扶贫,在县里最近组织的目标考核中,评了优秀等次。由于常年累月地东奔西跑,现在高血压下来了,颈椎病也好多了。一桌子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说改非了加入了县作协,没事了写点诗歌散文什么的,自娱自乐;那个说加入了民间声乐队,周末了,好这口的都聚到一起吹唱弹奏,各显神通……反正都是凭个人爱好,想干啥就干啥,只要自己高兴。
戚怀宇感觉,听着这些比自己改非早的老兄们高谈阔论,他如同小学生。大家谈论的字眼并不陌生,而内容却令他感到新鲜。
突然,戚怀宇的手机响了。他跟在座的各位打了招呼,就起身到外面接电话去了。
电话是在梁山乡国税分局工作的小女儿打来的。刚通上话,小女儿那边的埋怨声就传了过来,说自己往县局调动的事儿可能黄了。原来,两个月前,县国税局冯副局长去住建局调研,在私下里找戚怀宇说,要求为自己家在农村的小舅子引水给两万元物资的扶持,戚怀宇当时挺为难,和对方说,这可不是件小事,他一人说了不算。对方说,自来水公司归您管,好歹不就您一句话。戚怀宇本来不想应承,但考虑到人之常情,便违心地答应试试看。对方还主动提出,尽快把戚怀宇的小女儿调到县局来工作。这件事要不是小女儿今天提起,戚怀宇还真的早就忘了。小女儿说,冯副局长刚听说住建局新来的李局长把你原来列的那个项目给否了,还埋怨你办事不力,拖拖拉拉……反正女儿把火气通通地撒到了戚怀宇身上。
戚怀宇那愉悦的心情,被女儿电话里的这把火烧得无影无踪。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戚怀宇,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因喝酒而微微泛红的面色变化如西天的云彩,手里的酒杯也不再端了,气咻咻的。这一切都被王局长看在眼里。
“戚老弟,该不是弟妹来电话给你气受了吧?”
“没有”,戚怀宇摇摇头。
“那你肯定是遇上什么不痛快的事了。”
“老哥几个难得一聚,我挺高兴啊。”戚怀宇强装笑颜。
“不对,戚老弟的脸色不对,表情也变化太大。”王局长紧追不放。
众人见状,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戚怀宇。戚怀宇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小女儿打电话的内容告诉了大家。
王局长听完戚怀宇的叙述,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蹾,气呼呼地说,这种势力小人,眼里只有利益,它们只认官,只认钱和权,讲什么友情,狗屁!可话又说回来,这就是当今社会和官场上的风气,谁也改变不了。要改变的只能是我们自己,只有两个字:适应。但我们要坚持一条信念,管住自己,不随波逐流,这叫出淤泥而不染!
众人听罢,纷纷发表意见,有谴责冯副局长的,有同情戚怀宇的,有赞成王局长观点的,也有对王局长观点提出质疑的……凡此种种,莫衷一是。
周遭像鸦雀开会一样聒噪,戚怀宇仿佛忽然彻悟又像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盯着身边的盆景,一只蚂蚁从金弹子的根部忙忙碌碌地爬到顶端,在高耸的叶片上停留了片刻后又沿原路返回。
6
戚怀宇的饭量猛增到不久前的水平,失眠症也好了,兴致来了还哼上几句京剧的戏词儿。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快过年了。大街小巷上置办年货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来往的车辆几乎无法通行。 又是一个腊月,戚怀宇的家里不再门庭若市。到了万家团圆的头一天晚上,戚怀宇接到平时跟他走得近的几个战友、同学、老乡的问候电话。
正月初八这天,国家机关正式上班了,戚怀宇哪儿也没去,在家陪钱芳看央视《春节联欢晚会》重播。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戚怀宇赶忙起身去接。
电话是县委组织部干部科卫科长打来的,对方通知,请戚怀宇上午九点半到县委赵副书记办公室,赵副书记要找他谈话。戚怀宇脑子里划了个问号,忙问有什么事,对方回答挺干脆,不知道,我们只负责通知到本人。
戚怀宇怀揣着疑问准时赶到了赵副书记办公室。
赵副书记还是那么热情,他是从市里下派到金山县工作的,比戚怀宇年轻二十岁,寒暄了几句之后,就直奔主题。赵副书记说,由于县城位置实在狭窄,有好几届县委都打算异地搬迁,可那样建设任务太重,耗资也太大,所以本届县委决定沿东西走向拓展,这你知道,当时考虑到你工作责任心强,又有魄力,并且经验丰富,才任命你为城区拓展拆迁建设项目的常务副总指挥,然而,就在这个项目刚刚启动不久,就对你实行了任职到龄改非,现在看来,这中途换将的办法不可行,已经影响到了项目进展,目前有拆迁户以死抵抗的,也有到县委门前静坐的,令县委一筹莫展。说实话,我们也物色过接替你职务的人选,但一直没能找到更合适的,所以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重新启用你为这个项目的常务副总指挥,因为情况紧急,没来不及征求你的意见,你明天就去上任吧。
县委突如其来的决定,着实让戚怀宇措手不及。太突然了,他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赵副书记说得明白,没有理由,别讲条件,只有四个字:服从大局。至于任职期限,县委还没有定,但必须善始善终,负责到底。戚怀宇心里明白,他在职的时候,城区拓展拆迁建设指挥部就议论过,连拆迁带建设至少得五年。这就意味着戚怀宇差不多要干到退休啊 !但戚怀宇给与赵副书记的回答却让人一头雾水,他说“赵书记,您让我想想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戚怀宇的电话响个不停,又恢复到魔咒状态。消息像传染病一样不胫而走。他一个也没接。然后短信又像蝗虫一样飞来。有祝贺他重新任职的,有请他吃饭的,有约他参加某项活动的,而更多的则是建筑开发商们找他要工程的……甚至有个短信说“有心拜年十五不晚”。最后一个短信引起了戚怀宇的注意,是国税局的冯副局长的,他先是祝贺戚怀宇重新任职,后又告诉戚怀宇他小女儿工作调动的事马上就研究办理。
戚怀宇拿着手机就像拿着烫手的山芋,他两手翻过来覆过去地摆弄手机。有一时刻,铃声又响起。戚怀宇定睛一看,王永盛几个字像花一样绽放。戚怀宇的手指颤抖地向绿键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