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丽敏
那年我19岁,过早饱尝生活之艰辛的我中途辍学,离开了校门不到一个月就又跨入另一个校门——在离家三十多里路的一所林场小学教书。
那是一个临近浅秋,有着瑟瑟凉风的下学期开学初上午,我带着简单不过的日常用品,沿途奔波二、三十里的山路,终于到达目的地——位于全乡海拔最高的玉皇顶山的迷雾岭林场教学点。
大约是中午12点半左右,我到达林场场部。四十多岁、黑黑瘦瘦的场部保管员热情地帮我卸下行礼后,连忙招呼食堂师傅给我做饭,然后领我到客房先住下。吃过午饭,因按捺不住刚离开校门就当一名孩子王那种激动,我按照吃饭闲聊时炊事员所说的学校地点,在场部附近搜寻着学校踪迹。在林场小商店背后,我发现了三间新建的红砖瓦房,掩映在一片苍翠欲滴的杉木之中。商店老板告诉我,这就是林场教学点。如果不是门前竖起的高高、挺挺的旗杆告诉我这里就是学校,我还以为是一处民居呢。
迷雾岭林场的夜晚异常宁静。没有犬吠鸡鸣,没有城市里万家灯火、人声鼎沸的嘈杂,有的只是偶尔一声山鹊划破空荡山野的鸣叫。万籁俱静之夜,我却久久无法入眠,好不容易闭上眼睛,一幅画面便浮现在眼前:我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里迷路了,四下里全是虬枝曲干、造型奇特的原始丛林。我不停地寻找走出森林的道路,可总是有长着锯齿般锋芒的杂草挡着,我累了,一种直透背心的孤寂和恐惧之感袭来,我无助地迷迷糊糊睡着了。整个晚上一直陷于走不出原始森林的困惑,最后好不容易骑着一头温顺的小绵羊走出困境时,我却在如释重负般中醒来。醒来后,隔着玻璃的后窗映透着山里晨曦中第一缕微弱的光亮,看看时间还不到6点,想到今天是9月1日,开学第一天有很多事要去做,我也着实睡不着了,便迅速起床。
洗漱完毕,外面也只是稍微透亮。看看时间尚早,场部里除炊事员起来做饭外,其余别无动静。昨天无意间听说人工降雨炮台附近有一条通往后山(玉皇金顶)的羊肠小路。小时候听说过玉皇金顶这一神秘的地名,今日有幸到来,真是难得高兴。
想到这里我便下台阶顺着横穿场院的公路向炮台方向走去。昨天来时经过炮台,但未留意附近还有上玉皇金顶的小路。其实站在降雨台这个地方就有“一览众山小”之感慨,不知上到玉皇金顶是何种感觉。
放眼望去便一目千里。初秋早上,绿意甚浓的或远或近、或高或矮却不失挺拔俊秀的山与山之间,袅袅升腾起一团团轻烟般白雾,时而风起雾涌,遮住整个山峦,时而汇聚成一条丝带缠绕在山峰的山腰和山顶。
很早时候,听当时在迷雾岭林场领导群众搞“三治”建设的爷爷说起过这个地方。那时的迷雾岭还未建场,高山远山松柏漫地遍野,近山低山杂树、杂草丛生,是一片野兽经常出没的荒芜之地。五八、九年饿饭时,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扛上枪进迷雾岭打野猪充饥,从此再也没回来。迷雾岭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叫起。上世纪七十年代在这里建林场之后,迷雾岭就变成了今天这样子:高山远山杉树林,近山低山绿茶园,松柏树栽到山坡背阴处,河沟路旁栽杨柳。如今迷雾岭遍山是金,遍地是宝。一条通往场部连接外面世界的沙石公路不断地把这里的宝藏运输到全国各地。
看到迷雾岭这些年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想到爷爷曾在这里大刀阔斧、战天斗地,脚下这数百亩茶园和身后漫山遍野的杉树林是先辈们用最原始、简单的生产工具开垦出来的,想到我马上就要在这片土地上做一名孩子王,我的眼眶有些湿湿。
吃过早饭,我在场长带领下来到学校。我们到时,那间用作办公室的房门已开着,里面一位年龄大约四、五十岁的戴着老花镜的男人正弯腰擦拭着桌上堆积的厚厚的灰尘。只见场长有些惊讶地跟他打招呼:“陈老师,来了怎么不先到场部喝口水,却到这里来忙乎起来了,我那儿可是老早就为你准备了今年最好的毛尖呀!”这时我心里才明白,自己即将开始的教学生涯将要和这位老教师朝夕相处。我不禁抬头向他投去敬重的目光,他刚好也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场长在一边向他介绍我的情况。听完场长介绍,陈老师谦虚地叫我小曹老师,还说在以后的教学过程中,让我们互相多听课、多学习、多切磋。
新学期学校开设了一至四个年级,另加一个只有两名学生的学前班,学生人数共28人。学前班、一、二年级在一间教室;三、四年级在一间教室。学校虽小,却很受林场和乡教育部门的重视。因林场这些年妥善经营,效益增收,却缺少投工,经乡里研究决定把场部附近零星散落户规划入场,这样既解决了林场投工难问题,也解决了村民们出门挣钱难的问题。为更加体现这一政策优越,林场向乡教育部门申请办小学以方便周边规划过来的村民。当我看到白底黑字上面写着“迷雾岭林场小学”的校牌和飘扬的红旗构成一所名符其实的学校后,我捏紧了拳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教好山顶上这群孩子们。
陈老师精心安排了我的教学任务,我的课程是一至四年级数学和三、四年级自然,另附带代全校音乐。在单调、枯燥的教学生活中,我既感到充实,又感受到那种与孩子们在一起远离世俗纷扰的那份单纯与快乐。
这一学期期中考试结束时,陈老师突然生病,需休假很长一段时间,场长来跟我说陈老师一直患有哮喘病,这一次发作比较厉害,需要住院治疗很长一段时间,他说明天接替陈老师的教师就到了。
那个叫殷春月的女孩子是第二天早上来的。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哪哪儿看都舒服,大山赋予她不胖不瘦的俊美腰身,山涧的清泉滋养出她黑色幽深的双眸和高挺鼻梁下那丰满的双唇,标准鹅蛋形脸庞因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在阳光照耀下粉艳艳,如春天里桃花般灿烂。
在林场食堂吃罢早饭,场长叫住我说以后就由这个女孩子接替陈老师工作,并临时代理校长工作。见我们在谈话,那个叫殷春月的女孩子远远地站在一边,场长招呼她过来当面互相介绍了一番,我才知道将要和我搭档的这个漂亮女孩子家住四、五里外的玉皇顶山山脚下,她今年初中毕业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再继续上学。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没再上学,可初次见面,我突觉有些冒昧,也就打住了话。
我把殷春月领到学校就像当初陈老师领我一样——我也蛮有教学经验地充当着主角,她做配角。首先,我征求她的意见给她安排课程。她说她也乐意教语文和思想品德。以后的日子里,我们配合得比较默契,遇到什么问题,她总是先征求我的意见。无形中我被推上了主导位置,她却一直做辅助工作,充当我的助手。
有两次,离这里七、八里路的山下中心学校通知各个教学点校长开会。中心学校离她家较近,我极力让她去,她风趣地说你是校长该你去。我被惹得笑弯了腰,在办公室里和她追赶嘻闹并打趣地说校长命令你去你就去。最后,还是她拗过了,我这个被代理的校长只得去山下开会了。我走后,她担当起了学校全部课程。
在相处和共事的日子里,我越来越多地体察到她与人相处的谦让品行和对学生的耐心。偶尔一次的语文、思想品德考试成绩,更加证明了这个女孩子的文化、教学功底。我所教的数学、自然成绩虽然也不错,相比之下,这些课程是大众孩子认为好学、易学的两门科目,而殷春月所教的则是孩子们厌学的。没有教学方法和相当的耐心是不容易教好的。
殷春月每天都要往返于迷雾岭林场和家之间一趟。天气越来越凉,这里长年云雾缭绕,一有点小雨滴就把林间小路层层团团地包围。我知道这种情形,每次总忘不了嘱咐她,下午可早些回去,早上来时可晚些。其实她每天早上上山来都挺早的,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开教室门,迎接山里起早惯了的孩子们。
在相处的日子里,我渐渐了解了她的家庭状况,同时也知道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想知道的答案。她自打小学成绩都一直很好,初中三年成绩更是名列前茅。为了走出大山,懂事的殷春月以发奋学习来实现这一心愿。谁知穷人的孩子总是多磨难,在中考时,她居然以0.5分之差落选县里师范学校。知道落选后,她整天哭成个泪人儿。父母本来打算砸锅卖铁都要凑够那要命的八千元自费,可是谁也没想到六月里一场夜间特大暴雨夺去了父亲生命。身强力壮的父亲一夜之间“没”了,家里的顶梁柱倒塌了,撇下体弱多病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已成家的哥哥因文化较低,一直在建筑上干苦力活,挣钱不多,还要供养媳妇和一个一岁多的儿子。哥哥已分家,嫂子也不同意让她家拿出这么大一笔自费。现在殷春月不得不擦干眼泪面对现实。刚刚处理完父亲丧事,她还未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醒来,嫂嫂就想搓合她嫁给她表弟—一个在煤窑当小包头离异的丑男人。她死也不同意,更恨嫂子乘人之危——不帮她上学却逼她早嫁人。就在她万念俱灰准备随同村里小姐妹“南下淘金”之时,她表舅母——也就是陈老师爱人找到她母亲说,让她上山临时替表舅教书。殷春月想到教书可边教边学知识,也就放弃了“南下”念头。
知道殷春月这种境况后,我更加理解和喜欢上了她。冬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殷春月还未上山来,我吃过午饭早早地打开办公室刚坐下,邮递员突然而至。看样子是刚上山来的,他未来得及擦拭汗津津的额头,就迅速递来一封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刚开始我还以为是高中同学寄来的,心里充满了甜蜜和激动,在山上信件是唯一让我知道外面世界的一种方式。当“殷春月收”四个刚劲有力的字眼映入我眼帘,掠过一丝失望之后,一种同样为她感到欣慰的感觉占据着我。好奇心促使我仔细端详寄信地址:“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XX武警总队。”就在我为这封来自远方军营的鸿雁传书疑惑不解的同时,一种女孩子特有的敏感度告诉我殷春月将会迎来另外一种生活。
正在这时,殷春月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额上微黄的发丝被汗水浸得湿润润。她每次上山来都热成这样,我心疼地为她挪过一把椅子,她报之以浅浅一笑,一坐下就重复着每天上山来的举动:—边抬手拭风,一边向后拢着浸湿的发丝。她歇息了一会儿,我就开始故弄玄虚地说我这里有一份儿关于她的秘密。殷春月见我表情上没有半点欺骗意思且装得如此神秘,就更想知道是什么。我喜欢看她那本以俊美的脸上涌现潮红的模样,就讲了一个驻守军营的小伙子和家乡暗恋多年的邻家姑娘书信传情的故事。刚说到一半,她脸色就“唰”地粉如朝霞。我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把那封信高高举过头顶,让她猜猜谁寄的。她满脸羞涩地站起来要抢那封信,我直想逗逗她就不停地躲藏。就这样我们俩一抢一躲地追逐着,小小办公室里溢满了“咯咯”的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这笑声飘向窗外,久久回荡在一望无垠的杉树丛林中。
那天中午上课之前,殷春月对我说着她的心里话。原来就在嫂子逼婚最紧的时候,她竟然收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省城武警总队服兵役的暗恋她多年的初中同学寄来的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这位男同学她认识,住在十几公里外的镇上,家里条件优越。他和殷春月堂哥(和这名男同学在同一班)相处甚好,前年暑假,堂哥约他一道进山里玩了几天,他没有一点儿镇上人的架子气,很谦和。那男孩子高高的个头,标志的轮廓有些引人注目。后来就听说他去当兵了。堂哥初三毕业经熟悉人介绍,进了省城一家电子厂做工人。堂哥去后给家里来信说他上班的工厂离那位同学很近,堂哥去部队找过他。殷春月家里出事后,曾给堂哥去信说想去他厂子打工。没想到不多久却收到了那个男同学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充满了对她家境和前途的痛惜,鼓励她坚强不屈地面对突如其来的双重打击,说:人生好比一条坎坷之路,挫折本是人生路道路上的一些弯道,任何一个拥有坚强不屈毅志的人一定会走下去,你一个我心中最欣赏的女孩子。看完那封信后,殷春月没半点犹豫地含着热泪给他回信,讲明了一个女孩子在最孤独无助时遭遇逼婚的全过程。
说到这里,我看到殷春月眼里滚动着泪花。我的情绪被她真实的故事感染了,看到她在慢慢地拆信,为了给这个有些矜持的女孩子营造空间,我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自从殷春月到来后,我觉得时间似乎过得特快。转眼间到了期末考试,考试结束时,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不过山上的积雪很快就被随后放晴的阳光融化了。孩子们放假了,我和殷春月拿着试卷到山下中心学校阅卷,附近几所教学点的老师带着试卷也来了。二十几位老师分别围坐在几盆熊熊燃烧的板碳火前阅卷,不时地说说笑笑,很是有些意思。我们中以男教师居多且大多均已成家,都是这山里的半边户家庭。这些山里少有的文化人长年在大山深处边教书边劳作,历练得既有文化人的素养,又有庄稼人的朴实与豪爽。我和殷春月还有几个刚刚分到这里的年轻师范生们,偶尔说一点还在读书时的事情,说到高兴处,都有一种留恋校园美好时光的同感。殷春月则很少插话,一边静静听着,一边好像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阅卷完毕,学校的收尾工作忙完,林场小学就放寒假了。寒假第一天,我还躺在暖和的被窝里享受着假日的快乐没回家。我想多睡一会儿,以解平日里每天满负荷课程的疲惫。这个冬日的早上,我的睡意被熟悉的敲门声叫醒。开门一看,是殷春月。我有些奇怪她的到来,学校已放假,难道她有什么事情?看到我一脸的惊愕,殷春月白皙里透着红晕的脸上绽放着笑容,她说:“我昨天听林场司机说你过两天坐场里便车回家,想必这两天你除了睡懒觉,便是一个人孤单单地从这山头儿转到那山头儿,或者是站人工降雨台和茶园边路上眺望远方,想家、想同学和幼时的好伙伴,所以我就上山来陪陪你。”我惊叹眼前这个女孩子是个如此有心之人,她说到我心坎儿上了。见她蛮高兴,我连忙说:“难得你今天专门上山来陪我,一会儿,你领我把这里好玩的地儿再逛个遍。”没想到殷春月却说:“小曹老师,看样子你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我老在心里想:你和我差不多大年龄,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我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没读成书的,都到大城市里打工去了,可你为什么选择了来我们这儿教书?”还没等我回答她的问题,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又继续说:“其实我觉得她们更多的是想见见外面世界、开开眼界。我们村的小桃姐在浙江打了两、三年工,每年过年回家都穿得很洋气,还给家里带回了好多钱。她说大城市的钱好挣,也见了好多世面。她还对村里那些没出去打工的小姐妹们说,趁年轻不如出去闯闯,呆在这山里简直是浪费青春。”这一次,她又触动了一直以来我不愿触及的这个问题。我轻叹了一声,没有马上回答她,不过心里的感觉错综复杂。
来这里的第一天,我曾在日记第一页写下这样一段话:远离喧嚣,我把青春和年少的一颗骚动之心搁藏在这里,不是为了逃避,不是我喜欢孤独,而是今天生活中多一些苦难的心智磨砺,明天会收获更加幸福美好的生活。
我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好一会儿,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看出了我内心的矛盾和忧虑。她说:“小曹老师,反正今天你我都闲着,待会儿,我们去山下世界看看!”听她说起山下世界,让我马上想起林场的木材加工厂,每隔几天便有一辆大卡车一路颠簸开上山来,然后又塞满一车斗原木摇摇晃晃地从林场出发,运到山下世界。又想起快入冬时,林场来了个安徽老板。每隔一星期,便有两辆大型货载着满满车厢的云杉从这里运走。看我沉默不语,殷春月有些着急地扯了下我衣角催促到:“小曹老师,你快收拾一下走吧!时间不早了,出山后,还要搭乘过路客车,需十几分钟才能到最繁华的地方”。
看到殷春月着急的样子,我又想起了那个安徽老板。自他来到林场后,这个我在林场所见到的最神秘的男人,总爱有事无事地到学校办公室坐会儿。高高身躯、结实肌肉,略显大块头的安徽老板看上去挺年轻,实际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他每次到来,都会让我心里忐忑不安。他坐在殷春月对面说话时,总是讲一些颇具诱惑力的外面世界。而殷春月一听到他说起那些一些大城市是如何如何能挣钱时,都会瞪大那双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时不时地还补充上两句,以表示她对那些大城市的向往。我看得出安徽老板无拘无束的眼神里有一种飘忽不定的东西。我不喜欢这种眼神,是因为他是有钱的外地人?还是因为他饱经历练的眼睛像口古井一样深不可测?我毕竟比殷春月大两岁,我担心这个如一泓清泉般单纯的山里女孩子在数次和安徽老板接触后,内心会激荡起阵阵漪涟。
这种担心在今天她提出到山下世界看看后变得更为激烈。殷春月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但我却慢条斯理地用手轻轻按摩着涂着洗面奶长满青春豆的面颊,然后不紧不慢、小心翼翼地用清水冲洗着面部。镜子里的脸虽然五官端正,却零星散布着小痘痘,不过倒还清秀。不慌不忙地对着镜子孤芳自赏的我,突然被早已等得心急火燎的殷春月扯起衣角就往外拽。
我是没打算今天一定要随殷春月去山下世界的,所以我临出发时啥也没带。
出了场部院子,我们沿着唯一一条可以通往山下的公路向前方走着,虽然前两天刚下了雪,可这路面是天然的沙子路,再加上这两天阳光出奇的好,一点儿也不泥泞。
公路在人工降雨台处拐了偌大一个弯儿,这个弯儿至少需要我们二十分钟才能走完。
当我们如山上百灵鸟般又唱又跳走完这段弯路时,我看到几十米的前方有一块1米多高的石碑,以石碑为界,公路在这里一边向左边的山下的镇子延伸,另一边不知是哪个地方延伸去了。
远远俯视往左边延伸的那条公路,宛若白色玉带缠绕山间。更像一条从天上腾空而下一头扎进山涧尽情戏水的巨龙。我惊叹这里的老百姓,竟然能在这么陡峭的山崖上开凿出一条如天梯般的路来。
见我站着不动,殷春月指着石碑右边不知向哪个方向延伸的公路对我说,那便是我们这里唯一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条公路,她说等会儿我们就要沿着那条路走。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左边山下传来一阵客车鸣叫的声音,紧随着我便看到一辆大客车甲虫爬行般行进在天梯一样的公路上,身后掀起一股黄沙弥漫的尘烟。我感觉那辆客车更像打掩护的战士一样,是匍匐前进的。
忽然间,殷春月惊叫起来,只见她又叫又跳地拍起手直嚷嚷说这是开往市区的客车,我们这里一天只有一趟。她兴奋得有些失态地拉起我便往石碑方向奔。我很镇静,没有丝毫过于激动的表情。我站着不动,并且果断地说今天若要坐班车,我便不去也罢。并且说我晕车,甚至会晕得不省人事,我宁愿今天走去也绝不坐客车。见我态度强硬,殷春月眼巴巴地望着客车慢腾腾地越过石碑,然后在车身后拉下一片尘烟。殷春月刚还急剧膨胀的热情,随着滚滚尘烟的消失而平静下来。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噘起了嘴巴,极度失望地自言自语:“真没劲儿,坐班车的话一会儿就到了。”她话音刚落,我趁她不注意掏了一下她胳肢窝,她毫无防备地“咯咯”笑起来。见她笑了,我飞快地跑起来。就这样,我把殷春月逗笑了,她马上也追了过来。我们一追一撵来到石碑前。到了石碑跟前,才知道这石碑是去迷雾岭林场的指路牌。这时,情绪已被我调动起来的殷春月指着石碑右边的公路说就走这条路。越过前方几十米处一个山嘴,我看到这条通往山下世界的公路,在此平坦地向前方迂徊至对岸山嘴。对面山嘴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我和殷春月一路小跑儿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完这个迂徊弯。终于到达对岸山嘴,我身上都浸出了汗,殷春月气喘吁吁地指着我歇脚的地方说,这便是白果树垭。我四下瞅瞅,前方有一处开阔平地,边缘处有一棵一个人双手环抱不住的硕大白果树。树上的叶子已枯黄,在风中低吟冬日的凄凉。
我俩都跑累了,殷春月说,到前面干净处坐坐。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白果树下的平地上,准备坐下休息一会儿再走。坐在这里,公路从我们脚下缓缓地向脚下这面坡延伸,因山势平缓,山脊长,蜿蜒起伏好几公里,路面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我们视野里。坐在这里,殷春月似乎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她告诉我坐班车的话要经过这条路。然后,又指指脚下的一条碎石小路说,一会儿我们抄这条小路一直下到谷底,不要十分钟走出这个谷底后就是好路了。
当看到宽大的柏油路面时,我感到久违的激动。她说小时候每到快过年时,都要随母亲一起翻山越岭走小路到达白果树垭,在这里歇上一会儿,再顺着脚下这条小路去外面世界,卖山里的土特产买新衣服和置办年货。说到这里,她似乎还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她继续热情地对我说,在那里可以看到一望无垠的大棚菜地;高高竖起一个又一个大烟囱的厂房;巨龙般的高速公路一直延伸到远山脚下再翻山越岭最后不知去了哪里。殷春月滔滔不绝地对我说着和迷雾岭林场决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的模样。
我情不自禁地望了望她大而明亮的双眸,因满美好憧憬,那一汪秋水似的双眸是那样熠熠生辉。多美、多好、多纯的一个女孩子啊!若不是遭遇无情的现实生活打击,她现在一定坐在窗明几净的宽敞教室里继续学业,圆着大学梦。如果那样,她将来要去的大城市多着呢!
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殷春月有些不解。她站起身说我们抄小路下山吧!我却坐着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远山,隐隐约约地看到远山的背阴处有一些星星斑斑的积雪。就在这时,我冒出了不想去了的想法。可我实在又不忍心打消殷春月的积极性。看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我找到了不去的理由,把手伸过去让她看时间,她看后,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我知道她心里所想,她想说什么,可又碍于什么,最后,啥也没说。此时,我和殷春月都站了起来,彼此各有所思,却一句话也没说。我们的目光同时移向山下,殷春月小时候跟母亲不知走过多少遍的那条羊肠小路,路边的石坎上还残存着在阳光下耀眼夺目的积雪,此时正一点点儿地融化,晶亮的雪水如一串串珍珠般从垄坎上嘀嗒到路上。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对我说,这面坡有些陡峭,路又有些滑,不去也罢,我们原路返回算了。说完这句话后,她颇有些遗憾和伤感地补充说,今天没去,以后怕再也没有一起去的机会了!我还是没作声,殷春月哪里知道,她猜准了我的许多心思,可有一点她怎么也猜不出。
我们原路返回的那天中午在殷春月家吃中午饭。没想到那顿她母亲特意准备的丰盛午餐却成了我们的最后离别。
回家过完春节,正月初六我又匆忙上山了。刚到林场,场长就叫住我说陈老师康复出院,已经来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有更多的失望,我却答非所问地问殷春月来了没?场长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说陈老师病好了,可以上课了。此时,我心里有一种沉重的失落感,殷春月的身影老是在我眼前晃动。
后来我从陈老师那儿打听到,殷春月过完元宵节就去她堂哥的电子厂打工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似乎找到了安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殷春月未能靠读书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可来自遥远军营的温暖关爱,如春天里的一抹娇阳,融化着她那一颗快要冰结的心。
殷春月出门打工去了,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没有殷春月的日子,我真正感受到了山上的孤寂。火上浇油的是,陈老师在这年夏天也调往离家较近的中心小学任教去了。
安徽老板有可能冬天会再来,也许不会来。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步行到白果树垭,眺望着最远的那座山峰,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