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兰善清
人们说只有离开故乡才有故乡,一辈子蹲守在那里,那不是故乡是家乡。有故乡才有梦,才有念想,才有回味的乡愁;在家乡不挪窝,天天在乡土上打转转,一切早不见晚见,那有什么想头念头?我这辈子就存有这份遗憾,如门前那株古老的石榴树,长在那里,数十年始终与几间老屋共日月,没有离开过,没有离开过方圆五里地。无数的鸽子都捡旺处飞,南飞北漂,飞到深圳、海南,飘到北京甚至海外,而我早年故乡挽留我不让走,晚几年放我走却哪也去不了了,老了,只能靠我的故乡收留了。此生诚然不曾离开故乡半步,始终站在故乡的家门口,但我却始终感觉有故乡,这个故乡在眼前又不在眼前,在想念中又不在想念中,在文字的表达里又不在文字里记录传播,当我早早晚晚都踩在他的土地上,在他的怀抱里生息,在他的灶台前一日三餐,在他的门槛上走进走出,视野里永远呈现的都是他的镜像的时候,我觉得我确实没有故乡,故乡就是眼前的一切,就是离不开的驻地,不是诗人笔下那梦魂萦绕的想回又回不去的文化性、情绪性、感伤性十足的神圣地方。但当我遥想在远古的这片恐龙让出的土地,猿人先祖们劈开混沌、降服群兽、驯养家畜、耕耘田畴、使之最早人居化,郧阳人被称为欧洲古人的爸爸、欧洲现代人的爷爷的时候,思绪飞腾在光芒万丈的时空,精神振奋在灿若星河的文明故土上,我的心神一下子远离了这方具体的土地,展翅在鸿蒙之外、千世百劫之中,尘埃复尘埃,我是盘古的一个后尘,回眸身后,故乡在世人的膜拜中神采奕奕,仙乐袅袅,芬芳无比,风华绝代。哦,我有故乡,我的故乡是全人类的故乡,是普世的故乡,我离不离开它都无所谓,它都是我需要歌吟颂祷的一个物质和精神的崇高存在,它对我的牵引是天长地久的。
我们过去对它麻木不仁了,漠然视之了,我很愧疚,为此,我要为它写点东西,集中笔墨写点东西,写司空见惯中的不惯,写不以为然中的以为然,让站在这方土地的人们睁大眼睛看脚下,让远方来客怀着敬意来朝圣,进而懂得在这里一切都应该朝历史的深处看,朝光辉的未来看,要怀着崇敬之心、以举世的眼光看这人类的故乡,要看得激情贲张,血流加速,眼光发亮,要看得搂住这个故乡永不撒手。
我生于斯长于斯,幼年从纤绳磨凹的汉江岩石畔赤脚走着去上学,朦胧感觉了万古汉江与芊芊人类从久远岁月走来的坚韧;中年时带着我的学生和自己儿女在江水冲刷的河滩拾贝,不经意看到沙泥堆积层中参差外露的红褐赤灰陶片,到猿人洞里看嶙峋的“龙骨”,和孩子们一起好奇的拾回先祖的变成龙骨的早年生命遗存,让孩子们作为作文的训练去猜想久远的历史;进入不惑、知天命之年后,我以本地一个文化人身份随郧县的各方建设者们一起感慨千年郧阳府城的沉沦江水,投身郧阳浴水重生的建设之中,远处悠扬山歌如梦如魅,二棚子戏的古风在夤夜袭入心际,常让我为历史与现实之交接致使一些文明被丢弃而心碎......为此,我拾起足下的一片片“文明的碎片”,默默进行着为故乡言说的“文化苦旅”。我的眼前是老作家碧野曾辛勤奔走过的路,是他曾讴歌过的“青山绿水、花花世界”,是他曾惊叹过的挂剑岩、天马涯、沧浪水古迹。
我眼里常含泪水,我深爱我足下的土地!我十指抠进沉积了万古历史的夯土里,触摸到恐龙蛋在天地翻覆的刹那留存住的一丝血迹,一丝生鲜之气;寻找“郧县人”那把石斧上的指纹痕迹,嗅嗅那人猿揖别之际的蝉变信息;走进古麇国度,聆听鍚子开国时的大音希声,惊叹他为汉江有史时代升起的最早的一抹世纪朝阳;抚摸荒冢古垛前的断碑,感受神话传说的蛛丝马迹,为伍子胥、韩信、光武帝、樊梨花等民间传说故事留给郧阳人文的印迹而痴迷......
于是,我以十年磨一剑的蜗牛速度着笔这方深情的故土,从早先的白垩纪写起,一步步写下来,一个点一个点的写下来,写到今天再度振雄的新郧阳。我称当今这个崛起的时代叫“郧汉纪元”,即郧阳与汉江交集而产生的郧阳新时代。作家董强说:“从细节中把握大历史,就像抻开了历史的褶皱,让历史刹那间有了人间烟火。”是的,我对郧阳大历史的细节化、形象化、人间烟火化描述,便是寄望把考古的东西变成活生生的东西,把“历史的褶皱”抻开,使更多的人对这片诞生了远古生命和人类先祖、千秋文明一以贯之的地方,即人类故园,产生感性和感情,进而穿越莽莽时空隧道,一路观瞻到郧阳之所以郧阳的一步步,具象的感应郧阳小地方蕴育大历史的一幕幕。同时,我着意学习余秋雨先生透视历史、活化历史、还历史灵魂、寻人文根脉的笔法,对郧阳万古进行一次文明遗存的拾捡和缮缀,对这方山水沉积于往时或飘摇于民间的文明风物做一次文明的探求,希望能以这样一种文化漫笔的形式,浅近而鲜活的向我们自己以及他人说说我们的郧阳,说说我们这方河山的分量和万古的成色。作家龙应台曾提到一种叫沙漠玫瑰的植物,它枯萎死掉若干年,但一旦给了他水分,马上又欣然活过来,活得青葱如初,生机勃勃。由此我想到了社会历史,每一过往何尝不是鲜活的干枯?为感受那生动的曾经,我不妨对郧阳既往文明进行一次情感的感光,以形象思维召回文明细节的脚步,进而回望到绵茂的历史风光;不妨给那些失去了水分的岁月以想象的水分使之复活,使之清粼粼的呈现在今天的感官里,这未尝不是一种对历史文明的敬重和光大。于是我进行了感情活水的蕴藉,带着历史的使命,走近每一历史的遗迹,以穿越的目光扫描时代的脚步,远古、上古、中古、近代历史的每一重要节点都在我的目光里显影成像,万古郧阳在我的视野里连缀成集成卷成书,于是就有了《万古一地》,有了仙气和道行都很神圣的一卷书稿。
书稿受到我们敬重的一些著名专家和作家以及有关领导的称誉和看好,让我百感交集。当代著名文艺评论家白烨先生和著名作家梅洁大姐系统读完书稿,亲自为之作序,且写得精准深刻,温煦到位。
“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陈寅恪)个中感慨和心衷尽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