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利
2017年10月底,我回到竹山。竹山是湖北省西北的一个小县城,那是我的灵魂初出落下人间的地方。虽然我们家离开竹山已经40多年,可我心里还是会对这个小山城魂萦梦牵。
我没有故乡的具体体会。家里人说,我们是广东人,因为爸爸是梅县人,奶奶说着客家话;而我的妈妈是安徽桐城人,但她也是生在外地,长在长沙的。
我的爸妈是大学同学,他们都是家里的独生子,也许是因为他们自小都很孤单吧,所以一口气生养了四个孩子。除了这个收获,这两个大学生在竹山过得并不愉快,他们的理想与现实冲突很大。
但,在幼年孩子眼里,所有的苦难都是浮云,竹山在我眼中是美的。
有大街,青石板的路,街边都是木板栅栏一样的门,有的还有雕花。爸爸说这个街,蚂蚁从街南爬到街北都不用一个小时,而在我眼里,它很长很长,走到脚痛都走不到头——实际上,我从来没有走完过,在竹山的日子里,我很小,没有机会去走完。
讲客家话的奶奶在这个鄂西北的小县城里,对当地人来说是一个奇怪的存在。她23岁守寡,父亲大学毕业后下放到鄂西北,49岁的时候,她就随儿子媳妇到了这里。奶奶只能和我们家里的人说话,因为她没有能力讲本地话,外面的人没有一个能听懂她的话,她只能把照顾孙儿们当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那时候,爸妈经常不在家,奶奶是我们的天,有奶奶在,爸妈不回来也完全没有关系。
我出生的那一年奶奶到竹山来,据说她一直把我抱在怀里,一直抱到一岁半都不让我下地,说是怕放到地上弄脏。后来,妈妈说,你再不让她下地,她可能不会走路的,她才怕了,才把我放到地上,第二天,我就已经会跑了。
有个记忆本来不应该被记住的,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清晰:奶奶抱着我,小小的我手上拎着一个老鼠笼子,没错就是一个逮老鼠的有机关的笼子,是我爸爸自己做的,里面关着一只小鸟,爸爸抓回来的小鸟,我还记得后面跟着小孩子,很羡慕,这让我心里很是得意,很是开心。
我爸爸是我见过最全能的男人。以前我以为全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像我爸爸那样的,是那样的全能。其实不是的,在我这一生中,再也没有遇到过他这样的人——原来只有他是这全天下唯一全能的爸爸,我的爸爸!
爸爸喂了一大群的鸽子。他会做鸽哨,一飞冲天漫天鸽哨,好听极了;他还会学鸽子“咕咕咕”地叫,他一叫,鸽子就会飞回落在他的头上、手上。他说,鸽子是不可以杀了吃的,你吃一只,其他的都会飞走,再也不会回来了。
爸爸被要求到农村安家落户期间,有时候晚上,他会偷偷回来。为了融入农民的生活,他也像他们一样,穿上了蓝色粗布棉袄,用布带子扎了腰,屁股后面别一条旱烟袋,很好笑的一副农民打扮。
我最喜欢爸爸偷偷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带好多好吃的东西回来——野生的猕猴桃、山上的毛栗子等等。我记得有一次,他带回一条化肥袋子,鼓囔囔半袋子东西,倒进脚盆里,是些小鱼小虾小螃蟹,还有两个小甲鱼。还有一次,他从乡下带回一只小猪仔,于是那一年我家里就养了一年的猪,到年底杀了,全家吃了好多猪肉。
后来爸爸不工作了,在家打家具,然后,他就成了前后院子人人夸奖的好木匠。他做了衣柜、桌子,还给我们四个孩子,每个人做了一个凳子,可以拎着去看露天电影。
再后来,他又不知道怎么不见了,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他在一个梨子园里做看守,就在离我家住的地方不太远的地方。那年夏天,妈妈给我做了一条花裙子。那时候的妈妈,总是就着昏黄的灯光,在缝制我们全家七口人的所有衣裤被褥,还要织毛衣,没完没了——紫色上面好多小叶子,棉绸的,飘飘柔柔,非常漂亮,我想要穿给他看看。
跑了很多路,我到过爸爸劳动改造的地方,很喜欢,那满园的苹果梨子都刚刚长到我的大拇指那么大。爸爸弄了一些柴火,给我烧了玉米棒子,特别好吃。当时我希望爸爸一辈子都在这里看守梨子园,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年年吃到好多苹果梨子,还有玉米棒子——我的这个愿望没有能够实现。
只有一个我不喜欢的事情,但却是当地人很喜欢他的地方:他会帮那些断胳膊断腿的人接骨头,于是,只要他在家,就会有人抬着这样的伤者到我家来求治。这些人会痛苦喊叫,让我非常害怕,每次见有这样的人来了,我就跑得远远的。
当时有一个农民在山上摔断了大腿,接得不好,说是会残废。抬来找我爸爸。我爸爸竟然硬生生将已经快长好的骨头又拉断开,再接了回去,呀!杀人一样的喊叫!那人后来每年都会带几个鸡蛋,用一块手绢包着来我们家,他说我爸爸救了他的一家人,如果他残废了,他的家也就完了。
爸爸在乡下收集了很多民间单方与制药方法,本来他很想集成一本书,但,文革抄家的时候,被人一把火烧掉,他伤心了很久。尽管他的理想被现实撕成碎片,吹散在了时光里,没有关系,爸爸永远是我心中完美的男人——全能的而且帅到没有之一的——我的爸爸还是个标准南方美男子。
看看,是不是罕见的美男子!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我家住的大院子也是爸爸设计和组织人盖的——院子里只有我们一家是个完整家庭,其他都是单身。院子里喂了很多狗——奶奶喂狗是为了拿来吃的,特别是刚生下来的小奶狗,奶奶说,这个最补。她还养了鸡、鸭、鹅、兔子等,还有那一年爸爸带回来的那头猪。那个猪需要吃很多东西,为了它,我认得了长在野地外的所有猪菜。
我们吃了,很开心地吃了那些可爱的小生命,填补着我们这群严重营养缺失的孩儿肠胃。
这次回来,还有人求证,据说,奶奶在竹山留下一个传说,吓着了很多人:广东人真是吓人,啥都敢吃,就连厕所里的蛆虫都捞来吃。
是的,奶奶去厕所捞蛆虫,回来冲洗之后,拿来喂鸡——所以我家里养的鸡长得特别大只,肥得都不会下鸡蛋了。
记得有一只金黄色身体、大红冠子、绿尾巴的大公鸡,神气又漂亮,差不多和我一样高。它不怕我,还可以让我抱它的脖子玩儿,有一次,我想试着骑到它背上去,结果失败了,因为它不肯。
院子里有两排白杨树,脱掉鞋袜,往手掌中吐点口水,抱住树干,噌噌几下,我就可以爬到树稍上,风吹过,树梢会左右摇晃。我小时候觉得爬树是件非常好玩儿的事情,所以我有了儿子之后,还专门带他去爬树。我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爬树也是要有天分的呀!这个傻小子,连鞋子都不愿意脱掉,细皮嫩肉的脚,根本就不愿意往树皮上靠近。
院子里还有两棵石榴树,夏花开的极其灿烂,我盼望的是秋天石榴成熟,可惜是我年年盼,一次也没有吃上过石榴。后来爸爸才说,被别人摘走了,他们说不能留给这家的黑崽子们吃。
成年后我才觉得,那些事情发生在我的幼年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它完全不会妨碍我的幸福感觉。
在竹山,还有个疯狂的记忆,便是我在大门口扑野狼。
那时候,山上的狼偶尔还会跑到县城里来,也常听到大人们说,晚上一定要早早回家,狼会在晚上把小孩子叼走吃掉。我当时也不知道是爸妈吓唬我们,还是真有这样的事情。
那是夏天的下午,我站在院子大门,门口对着一条公路。突然,看到一群人大声喊叫着往这我边跑,定眼一看,我才发现他们是在追赶前面跑着一条狗一样的动物,苍黄的颜色,比我家养的大黑狗还小一点。然后,我也听清他们是在喊“狼啊!狼啊!打死它……”
那头狼是朝我这边冲过来的。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跑上前,迎着那头狼扑了上去,想把那头狼给逮住。结果,那头狼擦过我的身子,跑掉了,而我摔倒在地上,肚皮擦在地上伤了一片,之后还落下一些小疤痕。大人们全吓坏了,他们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人儿,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要是被那狼顺口叼了去,怎么了得。
现在想来,还真是要为当时的自己点一赞。哈哈哈!那时候的自己,就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
竹山还有一条美丽而神秘的河,在我的记忆里,她是彩色的。
河边上满是大大小小黑色、白色、黄色的鹅卵石;晴朗的时候,河边会有很多女人洗衣洗被,洗好的衣物就地晾晒在河边的大石头上,花花绿绿,好看!
我家院子里有自来水,所以不用到河边洗衣服,我只能偷偷跑到河边玩儿。这件事是不能让家里大人知道的,因为听他们说那个河里有水鬼,那些水鬼要想转世,是一定要抓一个替身。
所以,我就算到了河边也不敢下水嬉戏,只是坐在河边的鹅卵石上,把脚放在水里面。水里有很多小鱼,小鱼儿会围着你的脚,啃噬你脚上的死皮,轻轻一碰水面,它们就全跑开了,然后,又慢慢聚过来,好玩!
我会很认真观察河面,希望能看到一只水鬼,哪怕是发现一点痕迹也好啊,可惜,这个愿望也没有达到。
再就是河的对岸,那是个神秘的所在,宽广的河水对岸有一大片接着天的山头,可以看到从岸边开始,茂密的竹林和山势一起直接蔓延到了天上,好美!
我很想到对岸去看看,当然这个愿望也不会有机会实现。好像我童年的很多愿望都没有能够实现。
今天,我回来了,入住的竹山国际大酒店就建在我那神秘的堵河对岸。
从省城开车,走高速公路,也只需要3、4个小时车程。这里是全世界绿松石最重要的出产地。县里开发了一个绿松石买卖集散地,复古的中式建筑在河边一大片排过去,富丽堂皇。
我记忆里的栅栏门木房子,大院子,石板街,全都不复存在。所有这一切都被时光抹去之后,换成了林立高楼,热闹街市。夜间竹山,更是火树银花,完全换了一个人间。
殷伯伯已经是84岁高龄,依然精神矍铄,步履有风,住守在这美山丽水的竹山县里,看着他的笑脸,听着他的话语,我能感觉到岁月留存下来的好些软柔。
遗憾的是河边的鹅卵石全部无影无踪,被人们挖出去,卖给了城里人,去装饰庭院楼台——可怜,它们竟然会和我一样的命运。
只有山没有变,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哦,不,他们也变了,变得更苍翠,更高远,也更加完美。
我是这山的孩子,我的生命是这大山给的生命,我爱这里的大山!
爸爸妈妈是不是会难过?他们的女儿还是认了他乡做故乡。
童年记忆铭心刻骨,不可替代。小灵魂降下在这个大山环抱的小城里,有地方居住,有爸爸妈妈奶奶守护,不就是家,不就是乡么?就算今天,奶奶走了,爸爸走了,小城也是改天换地变化了,而我也年过半百……不变的是这默默矗立的青山,还有这静静东流的一弯碧水。
想想,我是从这里落下来的,将来的魂会归哪里?还要不要回到这里呢?
答案似乎已经有了。现在的竹山,是这样的一个美样子,将来归来,也是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