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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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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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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家

¨ 秦祖成

 

1

分家后的第一天,张大芬就显得不在状态。吃午饭时,大儿子见张大芬心不在焉,问她怎么了?张大芬吞吞吐吐地说:“你爹怕是还没吃吧?”大儿子瞪了她一眼,“妈你也是,都分开住了,你安心过你的,你还怕爸饿着了?”张大芬看着儿子,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匆匆吃罢饭,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的卧室在侧边,以前放的杂物,现在腾出来给张大芬住。本来,大儿子让她住楼上,她执意要住在楼下。她觉得住楼房像悬在空中,让人不踏实。住在这里,行走方便,接地气。

她并没有进屋。靠在门柱上,朝对面望着。大儿子的家在公路边,小儿子的家就在对面半山腰上,隔着一条河,有半里山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站在自家门前,隐隐约约看得清。对面半山腰上土瓦房里飘出一缕缕淡淡的青烟。

这么愣头愣脑地看了一阵子,她又起身进屋,收拾厨房。看到瓦罐里还有半罐腿骨肉,愣住了神。要不要给老头子端点去?洗毕碗筷,她朝大儿子家瞅了瞅,发现大儿子在打麻将,儿媳妇在拨弄手机。各自忙着,都全神贯注。她用保温盒盛了汤,拿一条毛巾盖住,藏在腰间,出门了。走到二儿子门前,她却有些战战兢兢。稍稍喘了喘气,悄悄朝门里面看了一眼,正好,只有老伴儿一个人。老伴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看到这一幕,张大芬忽然有点酸酸的感觉。她轻轻地凑过去,放下怀里的保温盒,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老头儿木木地看着张大芬,“你来做啥?”张大芬瞥了一眼老伴儿:“死老头子,我咋就不能来?”说着,她要给他碗里添汤。可老伴儿似乎并不领情,把碗往怀里收,像小孩子一样使起性子,双手把碗捂得紧紧的。张大芬以为他是在逗她,笑着说:“这才一天,你就生疏了?”

“你住老大家,是老大的人。我住老二家,是老二的人。”老伴儿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现在不是一家人了。”

张大芬突然被老伴儿的话怔住了。一天前,他们还和和气气地。一辈子,他们都走过来了,也没见如此生疏。怎么突然就变了呢?张大芬心里犯起了嘀咕。她知道,老伴儿是个犟脾气,平常就是一根筋。今天对她说出这样的话,绝不是使性子随口说说。事实上,她是不同意分家的。起初,老头子也坚决不同意。他们觉得生活完全能自理,不必给儿子添麻烦。等实在动弹不了了,再说分家的话但两个儿子执意提出来,要分家,必须分家。老头儿说,“过得好好地,分啥家?我们自己过,不要你们养。”大儿子说,“不分也行,都由我来养吧!”老二立马拍起桌子,表示抗议:“行,你条件好,你有钱,都归你养。那我不管了。”老大也不示弱:“不用你管”哪知,老二话峰一转:“我也是他们儿子,我怎么能不管呢?你养得起,我也养得起。”老大说,“也好,都是儿子,都得尽孝。一家一个,公平。”

老两口知道两个儿子是在斗气,做父母的不便说什么,只好由着他们。从小到大,这两个儿子并没有给俩老增添多少负担,俩老甚至还觉得有些亏欠他们。家中三个孩子,最大的是个女儿,张大芬并没打算让女儿念太多的书,在她们村里,女孩子大多上完高中或中专,在外谋点事,找个婆家,就到头了。做父母的,也算尽心了。可女儿却偏偏不循规蹈矩,从小学习出奇地好,一口气念完高中,又一口气读完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做了一位城里人。两个儿子倒让她省心。学不肯上,早早地混迹于社会。

好在,两个人虽然走着不同的路,但都没步入偏路、邪路。大儿子这些年出门搞建筑,带着一帮人走南闯北,手中渐渐阔绰了起来。小儿子在外闯荡几年后,也没白闯,从外面带回一位斯斯文文的云南媳妇。这个云南姑娘有越南妹子的范儿,斯斯文文,身材细溜溜的。说起话来声音很嗲,让人听着心里软绵绵地。见到这么可心的媳妇,老两口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张大芬将他们的祖屋卖了,给小儿子办了一场场面浩大的婚礼,满村的人几乎都来了。为这,大儿子还生了好几天的气,说娘偏心,对待两个儿子没有一碗水端平。当初,他结婚时,父母一分钱没花,都是他自己在外挣的钱,自己出彩礼,自己摆酒席,就连生娃儿都没让父母拿一分钱。见儿子埋怨,张大芬自顾笑着,“谁让你比他有出息呢?”大儿子也不示弱:“有出息也是自己拼出来的,那都是一分一分的血汗钱。你不心疼吗?”这么说着,张大芬眼里噙着泪,压低声音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兄弟俩的矛盾,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积淀。小儿子娶媳妇、生孩子,相继有不少花费。父母都是庄稼人,也没有来源,张大芬就去找大儿子。大儿子也仗义,把小儿子借的两万多债务还了,原本以为小儿子会说句感谢的话。哪知,小儿子不屑一顾地说:“这点钱对他来说九牛一毛。”有一次,老大喝多了,去找张大芬,哭诉着说这些年自己多么艰辛,多么不容易,给老二一些帮助还讨不到好,好像是欠他一样。再这样下去,别怪我抹脸不认人?张大芬安慰说,小儿子没读什么书,不懂事。暗地里,却悄悄抹眼泪。

大儿子建新房时,张大芬找到他,让他多盖两间,给弟弟住。但大儿子却默不作声。事实上,大儿子开始有这个考虑,毕竟亲兄弟,一个窝里的蛋,一个娘生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可是,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老二时,老二却不屑一顾,“谁稀罕?我宁愿住土屋。”还说老大的钱来路不正。这让老大很气愤。亲兄弟,胳膊肘怎能往外拐?后来,老二听村里人说,老大打算把老人接到新房住。老二去找老大,“凭啥俩老都得跟你?你征求过我意见吗?……”一席话说得老大无言以对。

 

2

他们这里,提倡子女分养老人。老人年龄大了,老了,就分开过,由子女分开养活。这是村里早已俗成的规矩。现在,俩老把祖屋卖了,住在小儿子的一间偏房里。两个儿子提出分家,养活他们,怎么说都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他们能说什么呢?就连一向倔强的老头子也不吱声了。

讨论分家的那天,一大家子人挤在俩老住的偏房里。张大芬弄了一大桌子菜,都是儿子儿媳们喜欢吃的。张大芬一边做菜一边说,“分开干啥?你们想吃啥,我来做。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多热闹啊?”

大儿子笑着说:“那以后妈到我家做。大家都去吃。”

小儿子没好气地说:“为啥要去你家?在我家不能做吗?”

家还没分,兄弟俩就杠上了。张大芬也不好说啥了。老伴儿依然默不作声,烫了一壶白酒,摆上三只酒杯,父子仨打算好好喝几杯。

喝酒时话最投机,也最容易表露真情。老大首先和父亲碰了一杯,“爹,不管跟谁过,都一样。”父亲一言不语,憨憨地笑着。接着,老大又主动和小儿子碰了一杯:“父亲干农活是个好把式,不行就让父亲随你过吧!免得你家的地荒了。”这话是老大伏在小儿子耳边悄悄说的。小儿子眉毛一皱,仰起脖子,把酒干完,酒杯咣啷敲在桌子上,“凭什么?我的地荒这多年了,我就没打算种地。”显然,他对老大的这个安排并不领情倒是把父亲吓了一大跳。

“那就由父母决定跟谁过吧?”老大说。

“对。让父母自己作决定。”小儿子语气也很坚定。

他们都把眼神瞄向张大芬。张大芬看着两个儿子,眼神突然躲开。“分什么家?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那肯定不行。长期下去,你会累坏的。再说,年龄也大了,总得有人照顾吧。”大儿子话里有话。张大芬住在小儿子的偏房里,经常帮小儿子做饭。那个腰细的云南媳妇不会做家务,做的饭难以下咽,经常是小儿子下厨。张大芬看不过眼,就主动帮小儿子烧菜做饭,饭做好了,小儿子和云南媳妇上桌,吃现成的。大儿子知道后,不止一次地责备过张大芬,“那你也帮我家做。我家客多,正愁没合适的人做钣呢!”

张大芬辩解,“他们又没吃我的?我闲着总是闲着,帮他们做下饭,也没什么。”

大儿子说:“可以闲着。要做饭,那你两家都得做。”这也是老大强烈要求分家的重要原因。

分家之前,他还专门找到张大芬,悄悄告诉她分家时选择跟他过。他不希望母亲跟随老二受罪。

张大芬只好点头答应。

小儿子之所以让父母作决定,其实他心里也有底。虽说他这个云南媳妇嗲声嗲气,但温柔善良,对父母百依百顺,嘴更是甜得像蜜一样,人前人后把公婆叫得比亲爹亲娘还亲热。

张大芬曾试探过小儿子,“妈要是不和你住一起咋办?”

小儿子说:“你到哪找这么巴心巴肉的儿媳妇?”

听到儿子这句话,张大芬心里软了下来。

现在儿子让她作决定,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纠结。这确实是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张大芬想跟小儿子过。但她又犹豫了。小儿子天天伺候儿媳妇,长期下去,这不是活受罪吗?大儿子从小都听她的话,历来孝顺。住在一起不是更享福吗?可是,小儿子怎么办?难道一直要受那个云南媳妇连累?

要是能和以前一样,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该多好?

她拿不定主意。最终,她把决定权交给儿子。“你们定吧!”她板着脸,好像要生气的样子。两个儿子,看看老父亲,又看看老母亲,沉默着,也拿不定主意。关键是不好拿主意。当着父母的面,怎么拿主意?老大说,“老二,你定,你想让哪位老的跟你过?”小儿子看着母亲,又看着一声不吭的父亲。摇了摇头。他怔了怔,“你是老大,你先决定。”老大犹豫了一下,“我不选。”老二说,“我也不选。”

最后决定抓阉。兄弟俩也是推来推去,倒是把两个老人弄得很紧张,伸长脖子,看他们抓的谁?最终,大儿子选中了母亲,小儿子选中了父亲。作出决定的那一刻,两个老人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表情。好像很满意,又好像极不满意。

 

3

面对老头子的孤注一掷,张大芬气不打一处来。“老远给你送腿骨汤,你还不搭理?”老头子果真有一股犟劲,把碗口掩得死死地。张大芬也来气了,“不吃我喂猪了啊?”老头子说:“你喂猪吧,反正我不能吃。”

这时,小儿子进屋,看到了张大芬,问她生活还习惯不?过来干啥?张大芬躲避着儿子的目光,慌忙拿起保温盒往怀里塞。二儿子明白她是来送吃的,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在老大那安安心心享你的清福,就别掺合爹的生活。放心,我不会虐待爹的。”

张大芬只好悻悻地走了。她刚回屋,小儿子快步跟了过来,进了老大的屋。张大芬心里七上八下,她竖起耳朵,听隔壁屋里的动静。果然,小儿子说起了她给老头儿送汤的事。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竟有些害怕。她耐着性子听那边的动静。

老二好像有点生气:“都说好了,一家一个,你咋假慈悲?”

老大在打麻将,手里忙着摸牌,心里盘算着怎么胡牌。听老二喋喋不休地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十分恼火。“咋了你?给老爹送点汤,就不行了?”

“要尽孝你把俩老都养着。”小儿子似乎不想善罢甘休。

老大更没好气:“我是他儿子,你也是他儿子,一家一个,天经地义。”

趁着胡牌下庄的功夫,老大来到老太的屋里,对着张大芬一顿没头没脑的训诫:“已经分开了,你好好过自己的,就不要操心老爹的生活了。”

张大芬看着儿子冷冰冰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张大芬是个闲不住的人。随大儿子生活后,打扫屋子、蒸饭烧菜等等,里里外外的琐碎活儿她都干。她乐意干。一闲下来,她就朝对面张望,心里想着老头子吃了没?衣服洗了没?被子晒了没?操碎了心。但想起上次老伴的“冷淡”,她又责备自己吃饱了撑着没事,管他呢,死老头子。

上午不到十点,张大芬就开始忙中午饭。以前她们俩老,是不分中午饭和下午饭的,只有早饭和晚饭。早上起来,东忙一阵、西忙一气,九十点钟的样子,才开始吃早饭。到了下午,差不多四五点钟,再吃下午饭。一天就两顿饭,也不觉得饿。农村庄稼人,沿袭了多年,都是这样,一大早便到田地干活,九点吃早饭,下午吃晚饭,晚上饿了再吃一顿,不饿就不做饭。到了大儿子家,他们要吃早餐,八点钟左右,儿子儿媳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忙着吃。然后十二点午餐,晚上六点左右晚餐。生活很规律。现在,农村差不多都不种地了,不用操心庄稼,好像大家生活都很规律了。张大芬早上一般不吃,有时嚼一点头天晚上剩下的米饭锅巴,到了十二点,正儿八经地吃一顿。

现在十点差一刻,她开始淘米。米要泡一会儿,煮起来软软地,吃起来才香。今天中午,她要做土豆饭。上次,她做了一顿土豆蒸米饭,儿媳妇念叨了好久,说好吃,好吃得不得了。土豆切成小块,在锅里倒点油,灶里添上柴火,炒一会儿后,把煮好的米饭倒在土豆上面,用小火焖一会儿,直到锅里土豆变黄。这时,锅里会散发一阵阵清香,老远都能闻到。儿媳妇是湖南的,爱吃辣椒,嘴馋得很,用年轻人的时髦说法,是个吃货。张大芬刚住进大儿子家时,儿媳妇做了几顿饭,菜里放了很多辣椒,张大芬吃不好。后来,张大芬做饭,没想到蛮合儿媳妇的口味,儿媳妇吃得很开心。张大芬也觉得很开心。

张大芬吃饭总是吃得很少。好像胃口总是不怎么好,想吃也吃不下。有时候,儿媳妇买了好菜,让张大芬做,结果张大芬并没有吃。这让儿子很不解,问她怎么了?她说不上来。“难道我们刻薄你了?”“当然没有。”实际上,她是想起了老头儿,她生怕老头儿吃不好。她多么希望老头儿能和他一起坐到桌上,一起吃饭。

洗完米,她开始择菜,择了芹菜和大葱。她要用芹菜炒瘦肉,还要煎一个豆腐。很久没吃豆腐了,早上她买了一斤多豆腐,准备中午煎一盘。她还泡了干菜,是青萝卜芽切碎后晾晒的干菜,用干菜炒肥肉,香得要死。这个菜她经常做,儿子儿媳也特别喜欢吃。儿媳说以前他们从没做过,这个菜好吃,以后经常做。张大芬个把星期会做一顿,一是满足儿子儿媳的胃口,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老伴儿喜欢吃。别看老伴儿牙不好,但他特别喜欢用这个菜拌饭,拌在碗里,吃饭香得很。以前,见老伴儿把干菜拌在碗里用嘴磨来磨去,张大芬气不打一处来:“牙都磕不动了,还磨啥干菜?”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这么多年一起生活,他坚持的、他喜欢的,她偏偏讨厌。如今,分开了,各过各的,不在一起生活了,她反倒喜欢起了他喜欢的东西。

她打算生火,忽然听到门外窜来一阵声响。是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声音疲沓而急切,张大芬正要起身,一个人影窜到了门边。那是她十分熟悉的身影。张大芬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确信,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是他!真是他!张大芬匆忙起身,朝门口奔去。这有点像热恋中的情人,想伸手牵住对方的手,却无法付诸行动。他们的手,挪到胸前,想伸出去,却悻住了,木木地看着对方。“死老头子,你咋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张大芬的眼神在老伴儿身上扫来扫去,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咋了,不能来啊?!”老伴儿并没生气,反倒咯咯地笑着,笑得慢吞吞地,有些意味深长。张大芬也忍不住笑了笑。两个人一边笑,一边用眼神扫视着对方。终究,张大芬还是走到了老伴儿身前,凑拢,嗅了嗅他身上的衣服,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笑着说:“你还知道穿件干净衣服啊!”老伴儿得意地一笑:“我天天穿的都是干净衣服。”

“看把你高兴的,还不是儿子孝顺。”说完,张大芬不停地嘘寒问暖起来,吃的如何?睡的咋样?叨叨不停。

老伴儿好像有点厌烦了。“你总是这么爱唠叨,我好得很!好得很呐!”

“那你跑这来干啥?”张大芬剜了他一眼。

“我这就走。”老伴儿似乎有点儿生气了,他弹起身子,见张大芬走拢来,又悻悻地立在那里。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张大芬的唠叨,也已经习惯了她的“刁蛮”。不管对和错,他总能做出让步,甚至是最大的让步。

见张大芬准备生火做饭,老伴儿摸到灶边,“我来帮你生火吧!”张大芬说:“你还有这能耐?”

“你小看我?现在人老了,跟着儿子一家过,生火、烧水、扫地。我样样都来。”说起这些,老伴儿好像来劲了。“要是闲着,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就会觉得苦闷。我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比如打扫院子,扫一阵子,歇一阵子,再看一气天,时间就慢慢地耗过去了。”

以前他从来没生过火,有时想干,张大芬不让他干,说他不是这块料,他只好远远地躲着。现在,老伴儿坐在灶堂前,往灶里添了柴禾,点燃。然后,他拿起吹火筒,对着灶炉里的火星儿吹起来。吹的时候,他足了劲,大口大口的吹,两个腮帮鼓得圆圆的,像在吹喇叭。年轻的时候,他是村里响器班的喇叭手。张大芬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他的,那是她一位亲戚去世,村上的响器班子去办白喜事。张大芬看到他腮帮鼓得圆圆的,喇叭吹得很有劲、很欢实。她记得,他当时吹的是一首《回娘家》的调子,气流匀称,很有旋律。他吹的时候,摇头晃脑,似乎进入了忘我境地,双手握在嗽叭上,手指交替跳动,极富节奏感。那一刻,张大芬心里跳动着。他吹一下,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当她与年轻的喇叭手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的心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灶里的火焰升了起来,把老伴儿黑乎乎的脸映得红扑扑的。张大芬在锅里炒土豆,土豆在她手中的铲子下跳来跳去,像一个个幸福的小娃娃跳跃着,欢腾着。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咧开嘴笑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和老伴儿合作做饭。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老伴儿,老伴儿很认真地往灶堂里添柴,一丝不苟。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如此可爱。

吃饭的时候,老头儿没有上桌。大儿子并不知道他来了,张大芬没告诉他,没敢告诉他。老伴儿也不许张大芬告诉他们。张大芬把饭菜端上桌后,喊儿子和儿媳吃饭,儿子儿媳上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老头儿一个人坐在灶后面,慢吞吞地吃着。张大芬给他留了菜,每样留了一点。当然,他最爱吃的煎豆腐和干菜炒肉,她给他留了不少。老头儿慢慢地享用着。

张大芬似乎心不在焉。她夹了点菜,起身,在门口站着。儿子喊她坐,她哦了一声,说不了不了,我回灶屋吃。然后,端着碗,匆匆地颠到厨房。老伴儿见她端碗过来,站起身,给她夹菜,夹了一块腊肉,是块肥肉,又夹了两块豆腐。张大芬说,“别给我夹了,你多吃点。”张大芬很少吃肥肉,年老了,消化功能衰退了,胃口差,只能吃些清淡的饭菜。她从来不吃肥肉,现在碗里有块肥肉,是老伴儿给她夹的,她得吃下,愉快地吃下。她果真吃下了。她没想到味道会这么好,既不油腻,又很细腻爽口,在嘴里拌几下,就下咽了。一股香味进了胃里,浑身都很舒服。

可能是忘了时间,也可能是这种氛围太美好,不知不觉间,儿子儿媳吃完了饭。儿子来看张大芬,端着碗走了这么长时间,他来看看。结果,他看到父母二人都在厨房里。这让他很吃惊。“来了为何不一起吃饭?”大儿子很不开心,“为何不说一声?为何不让爸去餐厅吃?”两个老人像犯了错的学生,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任由“老师”发落。大儿子并不想善罢甘休,“一起吃饭,天经地义,有啥大不了的?像做贼一样。至于吗?”见老头子一脸愁容,张大芬连忙向儿子“认错”,“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自作主张没告诉你。”

 

4

伏天刚过,老头子就忙着在菜园里刨地,他要种萝卜和白菜。种地是他自己决定的。儿子说,“种啥地啊?现在谁还种地?到处都能买。”确实没有人种地了,田地里,到处都荒芜着。地里长满了杂草,载上了树。“农村,咋能不种地呢?”老头儿坚持要下地种菜。他果真是一个好把式。园子里,黄瓜、辣椒、茄子、豆角挂满了架,一派硕果累累的景象。老远,张大芬就看到老伴儿弓着腰,一锄一锄在地里耕耘着。张大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后面“喂”了一声,把老伴儿吓了一大跳。看到一条条嫩头嫩脑的黄瓜、一团团红彤彤的辣椒、一根根乌紫乌紫的茄子,张大芬不由啧啧起来:“当初种菜可没这用心啊!怎么和小儿子一起生活了,菜都种这好了?看来,你还是得儿子来调教。”老伴儿把锄头立在地上,双手握着锄头把,嘿嘿地笑着。

“现在都没人愿意种地了。”老伴儿指着旁边一块菜地,那是丁大柱的地。地里杂草丛生,辣椒、黄瓜等蔬菜结得稀稀拉拉地,和老伴儿的菜没法比。

“人家现在是贫困户。老两口成天盯着国家的扶持,哪还有心思种菜?”张大芬没好气地说。丁大柱有一儿一女,女儿出了远门,好多年都没回来了。儿子在外面闯荡,听说在外面买了房,老屋里,就只剩下丁大柱和老太婆了。国家实施精准扶贫政策,老两口没有多少收入,生活无人照料,被列为贫困户。张大芬始终对这桩子事愤愤不平:“有儿有女,咋能让国家养活呢?养儿防老,养儿防老,那要儿女干啥啊?”

每次说到这个事,张大芬就一脸惆怅。老伴儿嚷嚷道:“你过你的,他过他的,关我们屁事?”

张大芬回过神来,“你给大儿子也种点白菜。”

老伴儿点了点头,“我正打算把这块地整了,就去给你们家种点。”

“什么你们家我们家?不都是一家人吗?”

“还是不一样……”老伴儿话说了半截,停下了。然后,去看他的菜。辣椒红了,茄子紫了,黄瓜嫩绿着呢!他让张大芬摘菜。多摘些茄子、辣椒回去,老大喜欢吃糖醋茄子,也喜欢吃青椒肉丝。听到老伴儿的话,张大芬有一丝感动。但她只摘了两条黄瓜、三只茄子和十几只辣椒,就停下了。老伴儿说太少了,再摘点,多摘点。她不依。说,“你留着去卖了吧!”她知道,老二家境不好,老伴儿种的菜,可以换些钱。

老伴儿说,“只有我们做父母的,才能真正体谅子女。”忽然,他凑到张大芬耳边,说起了一件事:“我看到大儿子拎了几条好烟,送给外人了。”张大芬想起来了,就在几天前,有个人开着轿车来找大儿子,走的时候,大儿子塞给那个人两条烟。但她假装不知道,“啥时候的事儿?我咋不知道啊?”老伴儿说,“才两天的事。”

“给别人两条烟,有什么?”张大芬想方设法说服老伴儿。

“你知道那烟多贵吗?”

“有好贵?”

“一包一百块,五块钱一根。”老伴儿伸出五根手指头,表情很夸张。

张大芬知道儿子在外面做大事,这些应酬是必不可少的,她并不觉得惊讶。但面对老伴的疑问,她还是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老伴儿突然不说话了,他拿起锄头,使劲在地里刨着。刨一气,停下。冒出一句意犹未尽的话:“小儿子也抽烟,抽的是五块钱一包的。”

张大芬明白老伴儿是话里有话。只好安慰说:“他们的来路不一样。

“这么贵的烟,怎么能给外人呢?”老伴儿并不想善罢甘休。“外人再金贵,也是外人,比得上一奶同胞

张大芬见老伴儿的犟劲上来了,劈头盖脸来一句:“你懂个屁!”

“我怎么就不懂了?把好东西给外人,反正我是想不通。”老伴儿仿佛对这件事上纲上线了。

“和你这种人说不成。”张大芬气得把篮子里的菜倒在地里气冲冲地走了。

刚走出菜地,遇到丁大柱悠闲地吐着烟圈。丁大柱说,“分个啥家?你们自己过不行啊?你看我,现在多好。”

张大芬正在气头上,“我没你那好的命。”正说着,大儿子和小儿子一前一后往菜地走。一边走,一边争论着。张大芬停顿了一下,又匆匆跟着他们回到了菜地。

“老爹这大岁数了,咋能干重活呢?”老大指责老二。

“谁让他下地了?”小儿子一脸无辜。

“是我自己要种的,不管他的事。”老头子一锄头下去,锄头深深埋进了地里。“你看,我身体好得很,咋就不能种地了?”

张大芬接过话:“你看他种这么好的菜。咋就不行呢?”

大儿子瞟了一眼张大芬,“妈,你也莫偏心。分家是要养活你们,这些重活肯定不能干。”

见两个儿子没完没了地争论着,老头子扛起锄头,径自走了。

 

5

秋后的一天,小儿子请了一次客,好大几桌子,请客的缘由是父亲六十八岁生日。为这,大儿子和小儿子产生了严重分歧,老大觉得老二不该借用父亲生日名义请客,又不是六十、七十、八十大寿,用不着请客。老二的意思是两位老人分开后,很少在一起聚了。他想借父亲生日之机,让大家聚一聚,让外人知道两位老人生活得很好,很快乐。老二虽然条件差点,但爱面子,他不想在村人面前落下任何话柄。分歧归分歧,酒席还是照办,而且办得很风光。每桌十几道菜,很丰盛。两位老人坐在一桌,邻里老年人陪着,有说有笑,十分热闹。老两口难得在同一桌上吃饭,按理说应该很开心。可是,不知为何他们却并不开心,也没怎么吃菜。每桌人都扮演着各自角色,拉家常的拉家常,说笑的说笑,讲的讲段子,还有的在扯酒,稀里哗啦地扯着,不可开交!

村里人喜欢斗酒。五花八门地斗。大儿子和小儿子也喜欢斗酒。记得上一次,小儿子从城里买回了几只大虾,把母亲、老大和嫂子接到一起。当时,一桌人,一大桌子菜,一家团圆,本是很开心的事。两个儿子对着碰杯,一杯一杯地来,像在比酒量,没完没了。两位老人木在那里,不知所措,菜也不想吃,话也说不上,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平常,老两口生活的时候,每逢过年过节,总期望和孩子们在一起,一家人其乐融融,热热闹闹地过节。如今分开过了,再和孩子们一起,似乎找不到以前那种乐趣了。是什么改变了呢?他们也说不清。他们不希望子女相互攀扯交葛,斗什么气?为何不能和和气气地呢?

酒席进行了很长时间还没散,那几桌子扯酒的似乎意犹未尽。张大芬他们这一桌,倒是早早地结束了,几位老人各自散去。剩下张大芬和老伴儿,孤零零地在那里。张大芬只喝了一点汤,好像哪里不舒服,她捂着肚子,轻轻地揉了几下,但还是有些不舒服,额头上竟沁出一点汗来。儿媳妇看他们还坐在桌子边上,问他们吃好没?两位老人点了点头。这时,老头子发现张大芬脸色有些苍白,便握住了她的手。他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张大芬摇了摇头:“没事没事,可能是胃有点不舒服。”老伴儿知道她这是多年积下的病,从前忙农活的时候,饱一餐、饿一餐的,伤了胃。

老伴儿进屋,拿了毛巾,在温水里烫一下,拧干,给张大芬擦了擦额头。反反复复擦了好几次,张大芬稍稍缓和了。这其间,两个儿子上厕所路过时,看到过他们,问怎么了?他们说没事。儿子说有病就治,哪里不舒服要说出来。儿子酒喝高了,声音有些大,把张大芬吓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他们不想惊动子女们。以前也是这样,哪里不舒服,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拖一拖,抗一抗,就过去了。实在不行,吃点药,就没事了。现在,他们随儿子们过,他们更不想拖累儿子们,就算身体上有些毛病,他们也会扛着,捂着,不声张。

张大芬靠在老伴儿身上。印象中,他们好长时间没这么靠在一起了。那时候,他们分开过,有一次,他们看到电视里蔡明和郭达的小品,蔡明要郭达说“我爱你”,郭达怎么也说不出口。老伴儿当时拉住张大芬的手,学着说了句“我爱你”。把张大芬眼泪都笑出来了,老伴儿自己也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当时,张大芬靠在了老伴儿的怀里。那一刻,他们觉得很温暖。

 

6

那一桌子人还在斗酒。大儿子和小儿子明显喝高了,讲话声音很大。大儿子说,“老的给了我们什么?什么都没有。这些年都是靠我自己,靠自己闯出来的……”大儿子一边说,一边把胸脯拍得咚咚响。

小儿子也接上了腔,“我们俩老可享福,吃穿不愁,跟着我们没受过罪。你看人家丁叔,儿女在外面逍遥,他们在家吃国家扶持。比起他们,我们老的算是享福了。”

“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老爹身体本来就不好,他还帮你种菜。累坏身子咋办?”大儿子反驳起小儿子的话。

“你还好意思说?天天让妈做饭,你们吃现成的。”小儿子反驳

兄弟俩较上了劲。相互指责,相互埋怨,彻底搞翻了。他们气得把酒杯都砸了弄得满院子乌烟瘴气。

两位老人愣住了。他们实在看不下去,但知道劝也没用随他们发泄吧!

“他们要是不养活我们多好?”老伴儿突然生出了感触。

“不养活我们,我们怎么办?”张大芬随口答。

“我们可以自己过啊?我们以前不是过得很好吗?”老伴儿说:“我们为啥要分家?

张大芬说:“这还不都是儿子们的主意。”

老伴儿说:“我们为什么非要听他们的?”

老伴的一席话似乎点醒了张大芬心间的疑团“我们可以过自己的。”

“要得。我们过自己的。”

 “不能连累儿子。”张大芬嘟哝着。

“我们过我们自己的。”老伴儿用手挠了挠白花花的头。“我们是老伴儿。”

于是他们趁两个儿子比着吹牛发酒疯的时候,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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