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锦芳
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午后,我坐在竹影扶疏的窗前,风中飘来白梅花清幽的气息,细读着许玲琴写的《针线篮》中的这些诗句,突然泪眼朦胧,那个坐在桂花树下、素衣素袖、密密匝匝做着布鞋的女子,不正是我的母亲吗?
依稀的记忆中,我穿着母亲做的舒适轻巧的布鞋,欢快地奔跑在上学的山路上。我的脚步匆匆,我的步伐轻盈,那些飞舞的蜂呀、蝶呀也追不上我。我记忆中的童年,写满了贫穷,家乡的孩子,大多是光着脚丫长大的。但我们家的孩子,从没有赤脚的经历。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我的母亲,利用边角废料,破衣旧布,用她那双灵巧的手,冬天给我们做棉靴,春秋给我们做单鞋,夏天给我们做凉鞋。一年四季,母亲似乎天天都在做鞋;春夏秋冬,我们时时都有合适的鞋穿。
在记忆中,母亲做的布凉鞋是我的最爱。在我们村里,只有母亲用布给我们做凉鞋,别家的孩子,夏天时大多打赤脚,或者穿草鞋。说起母亲做的布凉鞋,真可谓富有创意,堪称一绝。母亲为我们做的布凉鞋,千层布底,边耳由一个调皮的小鼻子牵着,小鼻子上再缀一朵五彩的蓬头花,走起路来,蓬头花一摇一摆,生动极了。童年的那些夏天,母亲总是赶在端午节前,为我们做好新凉鞋。端午节时,我们穿着新凉鞋,从东院跑到西院,从老院跑到新院,从李家院跑到陈家院,显摆着,兴奋着。大婶大嫂们夸着鞋的时候,也顺便夸夸我们……
母亲本是大家闺秀,外公是儒雅的乡绅,更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私塾先生,外婆出生于名门望族,儿时的母亲有专职奶妈侍奉着,到现在我和姐姐还常戏称母亲为“大小姐”。“大小姐”从小跟着外公习文,跟着外婆学女红。所以她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也作得一手好文章,更有一手好针线。听父亲说,他书箱里的那篇写在黄草纸上的《兰花咏》,就是母亲的墨宝。父亲还说《兰花咏》日后要做我们家的传家宝,代代传承。可惜母亲生不逢时,正赶上土改时期,外公被打为富农,母亲只好由外公做主,匆匆地嫁给了外公的得意弟子、我那贫农成分的父亲。婚后的母亲曾作过乡村教师、乡妇联主任,可终因家庭成分原因,被打回原籍,未成“正果”,这也是母亲今生永远的心痛。东方不亮西方亮,没成公家人的母亲却把一手精湛的女红发扬光大,帮她度过许多人生的难关。据说,母亲和父亲刚刚订婚时,父亲家里遭遇了一场火灾,烧毁了全部家当,当时,父亲已是一贫如洗,母亲还是义无返顾地嫁了过来。婚后,母亲用她那双巧手,起早摸黑,为村里人缝衣做鞋,换工换钱,经过三年的拼搏,硬是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奶奶为此把母亲当“女王”一样供奉着,呵护着。母亲会裁会缝,会画会绣,十里八乡的女子,争相前来学艺,其中有一个叫春花的小姑娘,后来当了乡干部。文化大革命时期,父亲因闲暇时爱看看《红楼梦》和《三国演义》,被红卫兵小将发现了,把父亲作为臭老九进行批斗。母亲找到春花,春花不但摆平了这件事,还推荐父亲担任了大队干部。那个时期,家乡许多孩子因为吃不饱、穿不暖而辍学,可是母亲总能让我们家的孩子吃饱穿暖去上学,我想,这和母亲有一手好针线不无关系。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兄妹们都定居在城里,都能穿得起羊羔毛的皮靴了。但母亲还是“针”耕不辍,年年为我们做棉靴。去年搬家,我家储存的棉靴就包了两大包裹,数一数,竟有四十多双,千层底的、塑料底的、泡沫底的,花面的、净面的,单层的、加厚的……各种各样,应有尽有。我们姊妹五人,每家的柜子里,都储存着几十双母亲做的布鞋。母亲千针万线,做出这么大的工程,该挥舞多少万次呀?母亲已步入高龄,我们已多次劝阻她,不要再做鞋了,可母亲总是说,今年眼睛还看得见,再给你们做几双,明年看不见了,做不成了,你们也就穿不上了。今春,母亲身体欠佳,病愈后,又突发奇想,要给我们每一家的孙辈们做两双虎头靴,她说虎头靴压灾、辟邪、养脚……我们的孙辈们?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呀,大哥的孩子才上大学,弟弟的孩子还未上小学呢。我的母亲啊,您年复一年,乐此不疲地为我们做着鞋子,这些鞋子里,寄予了您对儿女们多么深远的呵护和守望啊!
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阳光下,母亲戴着老花眼镜,坐在小院里的桂花树下,又在细针细线地做着布鞋。轻风拂过,她偶尔抬起头,银发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