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河》
内刊会员
¨ 严丹丹
给母亲祝寿，看母亲老花镜悬在鼻梁上，边说话手上边编制毛衣，我立刻掏出手机，要拍一张具有代表性的“母亲图”。父亲说，拍照要有，文章也要有嘛，给你母亲也写一篇文章。我想说为母亲写过两首小诗的，又觉有犟嘴的嫌疑，于是马上应允。
回想与母亲相遇的这三十七年，头脑里定格的画面真的不多。想起前年父亲打电话告知母亲中风的消息后，我吓得流泪，然后翻出手机到处找母亲的照片，才发现除了老公、孩子、风景、美女图和自拍照外，不说母亲的单独照片，连与母亲的合影，也没有一张，瞬间感觉自己是多么不孝。
一
小学三年级以前的日子，我是与母亲一起度过的。那时父亲在外乡镇上班，因交通不便，一个月最多能回家休息两天，所以父亲给我的感觉是模糊的，但因为父亲是财经大专毕业，于是在我心中的形象是高大的，神圣的。而母亲只是家庭妇女，只有小学六年级的文化程度，因此母亲很多话我都是不屑一顾的。
因父亲少回家，所以那时的母亲肩上担子很重，除了照顾我和妹妹，还种着几亩薄田、几分薄地、几块菜园子。那时候有田有地，母亲又好强，不允许自己的田地比别人种的差，所以不管多远，不管什么天气都会不辞劳苦地流着汗水在黄土上默默地耕耘。
母亲是种地能手，无论何时她都不会错失良机。春天的雨后，她打着赤脚下地，栽种菜苗，锄地松土，回来后总会一脚泥，我见不得那样的脚，总让人有种洗不净的感觉。夏天，暴雨的夜晚，母亲会拿着锄头，让我帮忙照打着手电筒，为屋后的沟渠掏残渣和多余的泥土，防止水漫至屋角的土墙，那样房屋就危险了。有时候她不喊我，直接自己拿着手电，带着草帽，披着一张厚塑料膜到平坝的稻田为自己的田分水或者放水。那个季节的夜晚，总会看见平坝里，很多的像母亲那样的人为自己田里的水大声的争吵，甚至用锄头打架，母亲也与他人争吵过，好在母亲平时为人和善，那些人也就不怎么和她拼命。
跟我的女儿比起来，小时候的我真不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记得有次周末，我闹着让母亲带我去点花生。到了地头我发现这哪里是正经地？坡度大得我站不稳，地的尽头是人家的房顶。我害怕一不留神会掉到人家房顶上，于是坐在地头小路上，喝着母亲带去的茶水，悠闲地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偶尔母亲要茶，我还让母亲自己来拿。早上吃完早餐去，一直呆到天擦黑，路过的村民不停地催促母亲快回家，母亲才带着我走。路上母亲告诉我，要不是我，她会一直把活干完再回。第二天，母亲在我未起床就已经不见了，中午才回来。我抱怨母亲为什么不叫上我，母亲揉着腰，喝一口白酒后才跟我说，“我怕你拖累我干活儿”。我白了母亲一眼就去找小伙伴儿玩耍。
我爱吃西瓜由来已久，最主要的原因是小时候的一次经历。
有一个周六，天微亮母亲就喊我起床，说一起交公粮，然后给我买凉鞋。我兴奋地跟母亲一起出门。母亲的打扮很新奇，头上顶着稻黄色草帽，脖子搭条洗脸用的毛巾。我一路跟着母亲的板车后面。在达到目的地的时候爬上板车，站在如山的小麦包上，高兴地等待粮站开门。
在母亲满脸堆笑地跟粮站工作人员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嫌母亲低三下四的样子丢人，于是转身参观粮站周围的围墙。直到母亲笑着喊我说去买凉鞋才又和母亲一起，还不忘揶揄母亲，为了几块钱，至于那样吗？母亲没有理我。出门就遇上卖西瓜的，圆溜溜的西瓜旁边有个小男孩边吃边看我得意地笑，我气不过，于是央求母亲买来吃。母亲掏出钱看了看，狠心地买了一瓣。我一口气吃完了，连子都吞掉了。母亲看我吃相，笑着说，这时候不嫌几块钱小了？我并不理会，因为还没吃饱，她却不给我买。
二
母亲所做之事很多，但给我印象最深的事情便是“改衣服”。这也是母亲最大的爱好，这个爱好源于母亲最骄傲的一种技能——缝纫。
小时候我和妹妹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穿上母亲用缝纫机为我们制作的新衣服，其他的同伴都羡慕得不得了，母亲也因此成为了村里的红人。男女老少有了新的布料都会找母亲帮忙，尤其是爱美的阿姨们，买了不合适的衣服都会第一时间找母亲改制，母亲也乐在其中。后来，搬了新家，缝纫机就送人了，而母亲改衣服的习惯却倔强地保留了下来。母亲除了不改父亲的衣裤，我、妹妹、女儿、外甥女只要买了新衣服回家，试着她看了不好的地方都会改一改，哪怕手工缝制也乐此不疲。
母亲不仅爱亲自制作衣物，还爱发明菜谱。每到腊月，别人家都大兜大兜地买成品回家，母亲却从腊月初八熬制腊八粥开始，一样一样都亲手制作。熏肉，干货、油炸馓子、麻花、麻叶、米花，红薯糖等等，反正过年的时候我家的零食超级丰盛。这也间接培养了我父亲的“刁胃口”，还培养了我和妹妹爱吃零食的习惯。
如今也做了母亲的我却没有继承母亲的这些手艺，家里衣服掉了扣子都是当过兵的老公缝，各式各样的农村传统菜点都是婆婆做好了我吃，想想母亲，我真是太不贤惠了。
三
1995年父亲工作变动，到了县城，于是我们举家迁往县城。没了土地，没了家畜，母亲按理轻松些，可是劳动惯了的母亲闲不住，也不想让全家人的担子过于沉重，于是母亲到处找工作。因母亲没有学历，没有专业特长，所以找的都是临时工。
母亲的每份工作我都记忆犹新。
第一份工作是一个宾馆的厨师，因为母亲做饭很拿手，所以也不感觉到太累。但是不到三个月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份工作被迫终止。那是炎热夏天，我放学就看见母亲把裙角撩起来搭在膝盖上，左腿放在椅子上，父亲在旁边用冷水往母亲腿上浇，旁边还站着几位邻居奶奶。经询问才知道是母亲在煮汤的时候把煮好的肉从锅里捞出来的时候肉掉进了沸汤中，母亲的左腿被沸汤溅到，面积还很大。因经济不宽裕，母亲并没有住院，也没有买药，而是让父亲回老家求了很多偏方。直到那年冬天，母亲的腿才有所好转，但左腿至今仍留有深深的疤痕，如同一大片黄色芭蕉叶覆盖在腿上。母亲从此没有再穿过裙子。
第二份工作是水果小贩。那时候我和妹妹都很开心，因为经常有水果可以吃，尽管那是烂了一个小点，但是对于我们已是很好的了。母亲卖水果的时候很辛苦，每天天麻麻亮的时候，她都会让我搬个箱子到马路边的人行道占据有利摊点。晚上直到路上行人稀少的时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有时候，我也会跟着母亲去进货。我帮着母亲推着板车去水果市场，那是我见过最多水果的地方，如山的水果堆积着，母亲咕咕噜噜爬上去，拼尽全力把一箱箱的水果递给我，然后我们合力搬上板车。这份买卖做了不到两年，因父亲单位觉得家属在单位门前卖东西不妥，就找父亲做工作，于是母亲放弃了这份工作。
后来父亲单位领导看我们生活水平实在太低，就让父亲把侧面偏街道上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杂物间租来让母亲做生意。母亲和父亲商量许久，最后决定做花圈。选择这种营生，是因为做的人少，又不会有人赊欠，操作起来也简单。于是很多个夜晚我，全家人都在家里不停地折纸花。父亲在母亲这份工作中大显身手，因为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于是，写挽联的重任就落到了父亲肩上。再后来，父亲工作越来越忙碌了，很多时候母亲就拉个会写的人帮忙，甚至有时候我也会拿起毛笔写两幅。这份工作干了不到两年，因为父亲单位换了领导，他们把所有的门面收回，然后装修，高价租给需要的人。
母亲最后的一份工作异常辛苦，给妇幼保健院洗衣服。除了工作服，还有病床的床单、被罩。那个时候我已经读了大学，暑假的时候我参观过母亲工作的地方。那是一个七八平米的大水池，母亲先把里面放满布料，然后用84消毒液、洗衣粉浸泡，最后一样一样地捞起来在盆里搓洗。每当她洗一件衣服，就会直起腰用拳头捶一捶，洗完第二件的时候就必须站起来了，转一转，然后继续。母亲的腰也是那个时候开始疼痛的。这份工作持续到我大三毕业，那时候我和妹妹都一致认为我能工作挣钱了，母亲就没有必要再这么辛苦了，母亲才同意在家休息，至此，母亲的临时工生涯才宣告结束。
四
在我眼里，母亲是坚强的，因为几乎没有见过母亲流泪。努力回忆，母亲在我面前流泪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
初见母亲痛哭流涕的时候在高中。那晚我回来见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他们的卧室里传来嘤嘤的抽泣声，我突然反应过来，父亲与母亲闹矛盾了。我进屋喊了一声，母亲没有理我，但明显忍住了抽泣。她抬起来，满眼泪花，我就问怎么了，谁知我的话音刚落，母亲又忍不住开始抽泣。我无所适从，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母亲的头轻轻揽在我怀里，问，为什么哭啊，我来评理。原来是母亲看中了一件衣服，而家里管钱的父亲又去上班了，于是母亲借了邻居一百元并承诺第二天还，结果回家告诉父亲，父亲说谁借谁还。母亲一下子就气坏了，于是就开始边哭边吵，爸爸只抽烟不说话。母亲边向我诉说着原因边抽噎，父亲可能觉得我知道不合适就进来圆场，母亲旋即止住了哭，出去给我做晚饭。
婚后母亲为了我流了几次眼泪。最初是女儿满月妈妈去探望，觉得女儿呼吸的时候胸部有异样，于是带着我和女儿去医院检查，结果发现女儿心脏没有发育完全，母亲于是就和我商量让医生开证明，为二胎准生证做准备，我惊于母亲对这件事的态度，因这点问题就把我唯一的女儿当成了备胎。我接受不了母亲的看法，于是在医院当着医生的面与母亲大声争吵，母亲流着泪说我不可理喻，抱着女儿出了医院，我赶上去，一起坐了的士回家，但有大概一周的时间没有与母亲说话。
五
说起母亲的为人处事艺术，真真是让我自愧弗如的。
小时候母亲与奶奶之间，与六个姑姑之间，与爹爹婶婶之间从未有过像农村妇女那样激烈的争吵，更别提打架这类的事情。凡过年过节众亲戚来后，都是母亲与奶奶忙里忙外，后来奶奶身体差了，就都是母亲操持，姑姑姑父们，众表姐弟姊妹都敬重她。
母亲不仅能让庞大的家庭和谐，还能团结邻里。每到农忙都会有邻居来帮忙，那时候村里条件差，但是母亲仍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邻居家的小孩子也愿意来我家里，爸爸从城里带回来的罕见的零食母亲从不吝啬，总要我和妹妹与人分享。
如今母亲已过花甲之年，仍不遗余力地为家庭奉献全部的精力，饭做得比一般餐馆好、衣服洗出来像新的一样、带的孩子不娇气不傲气，不仅日常琐事做得出色，还能偶尔电话指挥我的小家庭，我和老公倒也乐在其中。
但是，母亲的技艺、品德、勤奋，我能继承的太少太少。我唯一能做的是，进一步向她老人家学习。
祝亲健康长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