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大 头
袁胜敏
1
快要到腊月的一个深夜,金大头蒙着头睡得很香。
不晓得啥时候,金大头醒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个的腿脚被绳索捆住。借着月光,他看到床前站着一个蒙着黑纱的人。蒙面人摇晃着手里的菜刀说,没想到吧?金大头说,我穷得只剩卵子打板凳了。蒙面人说,这个老子晓得!金大头说,那你还这样搞?蒙面人说,人家都说你脑壳里有金钥匙,能打开女娲山的宝藏,我今天来取。金大头哈哈一笑,那都是人家胡求编的,我要是有金钥匙,我咋不自个去取?蒙面人没跟着笑,他说你给别人说是时机未到,时机到了你就会自个悄悄地去开宝藏。金大头过细一想,自个从来没有吹过这个牛,他说这都是别人编的,就像女娲传说一样,不能当真哩。蒙面人说,不管是真是假,我今儿要打开看看。金大头吓了一跳,你这是要谋杀,你这是要犯罪!蒙面人嘿嘿地笑着说,你死了,哪个会晓得是谋杀,连警察都不信!蒙面人说得有些道理,金大头慌了,他没想到自个的命会贱到这个地步。愣了片刻,金大头说,确实有,你这样,我要是上山开宝藏,喊你一起行不?蒙面人说,那就这样,你莫指望糊弄我,我会盯着你的。
蒙面人把菜刀扔在地上,转身扬长而去。金大头在床帮上把捆绑双手的绳索磨断,解开脚踝上的绳索。他把地上的菜刀捡起一看,自尊心又被重击了一拳。这把菜刀是金大头厨房的,这个抢犯作案连凶器都不带。要不是光棍,要不是身体的缺陷,咋会受这种鳖气呢。想起这大半生受的气,金大头蓦地嚎啕大哭。
金大头是一个讨米的。很小的时候,他不讨米。他和他爹住在女娲山上,和大多数人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他不晓得自个啥时候没了娘,反正在他的记忆中就没有娘。后来他当了讨米的,别人嘲笑他娘生下他跟一个货郎子跑了,他才晓得娘没了的原因。金大头不想讨米,但自从爹得癌症死了以后,一切都变了,生活再也回不到以前。他的家在女娲山腰,这里山势陡峭,很少有供开垦的土地,房前屋后的少数土地,只能作为菜地种。砍柴禾、山竹卖,是他家的营生。每次,金大头都是打下手,挑运的任务都是爹的。他实在是太矮小了,身高不及一般人的一半,世上的矮子多得很,但金大头与这些矮子不同的是,他有一个比一般成年人更大的脑壳。因为这个原因,还因为离校太远,爹一天书都没让他念。爹就像抱窝鸡一样护着他,现在爹不在了,真正的苦日子来了。尽管金大头是一个成年人,但他挑不了像柴禾、竹子这样的长物件,即使把柴禾锯短,他也挑不了多少。他能干啥呢,他只能扛,扛一袋比他脑壳大不了多少的东西。邻居看他每天在菜地里像公鸡一样扒来扒去,怕他没饭吃会偷左邻右舍,心里很是着急,于是纷纷主张他去讨米。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这些邻居是不安好心,纯粹是作弄他,后来,经过反复考虑,他觉得也只有这门营生适合自个。于是,金大头就做了讨米的。
讨米这碗饭也不是好吃的。女娲山上没几户人家,大家经济条件都不是很好,讨不到多少米。要想讨到米,必须要到山下富裕的村子里去。开始的时候,他拿着碗站在人家家门口不说话,人家不理他,讨不到米。后来,他认识了一个老讨米的,教他说些讨喜的话,他才讨到米。运气好的时候,一早下山,大半天就能讨到小半袋苞谷,下午擦黑的时候可以回到山上的家里。这已经是很不错了,讨的多了他也扛不了。讨米讨米,往往却讨不到米,也讨不到谷子,因为谷子比麦子、苞谷要值钱,他讨的最多的是苞谷,其次是麦子。其实讨来的苞谷比麦子要好处理,苞谷可以拿回家用石磨磨成苞谷面,而小麦必须要拿到磨面厂磨成面。因此,讨到的苞谷他多数拿回家,而麦子往往被他拿到镇上的粮店里卖掉了。邻居们看到他能自食其力,还有富余的苞谷库存,心里就放心了,关系比以前更融洽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还把他接到家里喝喝小酒。酒过三巡,邻居们一高兴,就开玩笑说他脑壳这么大,不是一般人,是有福之人。有个邻居笑着说,传说这山上有宝藏,但打开宝藏一定要有一把金钥匙,莫非这把钥匙就藏在你的脑壳里?这样一来你这脑壳就是金大头啰!众人都大笑。金大头的绰号由此而来。
不到一年,金大头与女娲山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熟了。在饭点的时候,往往会有户主喊他在家吃饭。天气冷的时候,遇到好心的户主,会留他住宿。这样,他往往好多天不回家。吃饭、住宿的时候,人们难免会问他的姓名,他就如实告诉人家。后来,人们从他的邻居那里得知他的绰号,就不愿意叫他的真名字,都喊他金大头。当然,捎带来的还有那个笑话。但这个笑话传到民间就成了神话,就成了半真半假的事了。村里只有极少数家庭有黑白电视,人们除了在镇上的露天电影院里看电影,几乎找不出更多的娱乐活动。人们喜欢集中在一个地方听人拍古今儿,古今儿的主人公往往少不了金大头。因为古今儿里的其他人物都不在人世或者从来都不存在,而只有金大头是真实存在的。于是,人们听了古今儿就想再见到真人,这样,金大头就不愁讨不到米了。
静下心来,金大头靠在床帮上猜测蒙面人的身份。这个人的声音像山下村东头开杂货店的老曾,也像村长老何,还像在镇里包工程的老明。他们都是这个村里的能人。以前,老曾多次跟金大头说,让金大头把讨来的粮食卖给他,说是与粮店里的价钱一样,但金大头晓得老曾有扣称的习惯,从来不卖给他。为此,老曾对金大头的意见很大。村长老何对金大头从来都是不冷不热,他说金大头影响他们村的村容村貌。老明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在村里红白喜事等场合总能见到他。老明有时会差遣金大头给他买烟,对金大头不好也不坏。金大头感到他们的声音很接近,因为与他们近距离打交道不是很多,所以难以分辨。即使晓得是哪个,他也拿人家没办法,索性不再想这些烦人的事。
2
第二天一早,金大头拿着口袋和钵子下了山。在山下村子的东头,金大头老远看见老曾的门店,心里咚咚跳。路过门店的时候,他勾着头歪着身子,没注意到店里坐的是不是老曾,但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在村中央,金大头碰到了前所未有的好局面。只要他往别人门前一站,不等他说出“舀饭舀的满,儿子当保管,舀饭舀的稀,儿子开飞机……”,人家就主动给他撮一瓢苞谷。金大头感到很奇怪,但人家给他苞谷他总不能不接,他就是干这个的。这些户主大多满面堆笑,都说你来啦,就到屋里给他撮苞谷。最后,终于有个穿红棉袄的女户主忍不住笑着问金大头,你要开宝藏的时候,可不要忘了我啊。金大头感到自个的脸都红了,他一脸苦笑地对她说,莫笑我,哪儿有的事呢?红棉袄似乎也红着脸说,搁以前,我是不信,但我听别人说是你自个说的,现在我信了。金大头不晓得说啥好,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才明白今天人们一反常态不是空穴来风。俗话说众口铄金,金大头无法一个个解释,只能顺其自然,反正有米讨总归是好事。
这一天,不到一个时辰,金大头就讨到小半袋子苞谷,再多了他就扛不动了。他心里慌得很,他想还是先把讨到的苞谷扛回家里再说。
回到家以后,金大头把苞谷倒到面柜里,坐在椅子上发呆。今天的事有些蹊跷,虽然与昨晚那个蒙面人有关系,但消息为啥传的这么快呢?金大头想破脑壳也想不出原因,索性不再想它。红棉袄的形象见缝插针,在他的脑壳里萦来绕去。
金大头不晓得红棉袄的姓名,只听别人喊她长秀,这应该就是她的小名吧。他每次经过她门前的时候,只看见她一个人。后来听别人议论,她是个寡妇,男人在几年前得癌症死了,一个女儿在县城里上高中。金大头最初对她的印象是她的红棉袄。冬日的太阳把红棉袄的脸映衬得绯红一片,他感到自个的脸也红了。自那以后,金大头看到红棉袄脸就热热的。他不晓得自个为啥会脸红,反正只要是看见她,他的想法就像贼娃子一样跑出来了。他觉得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想也是白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已经年近四十,按照他爹活着时候的结论,根本不可能会有女人跟他。在最血气方刚的时候,金大头想女人想得厉害,爹原以为像他儿子这样的身体不会对女人有啥想法,现在看来不是那样,于是就暗地里给他张罗。爹真是张不开口啊,儿子的条件确实太那个了,只能把对方的条件描述为“只要是女的,能走路就行”。爹以为他的想法就像一粒沙子扔到深潭里没动静,没想到后来媒人过来说还真的就有这样一个人。对方是一个哑巴,个子也不高。可是“看家儿”那一天,对方见了金大头扭头就要走。女子娘看出是女子不愿意了,连饭也没吃,领着女子就走了。这是金大头第一次相亲,出现这样的情景让他无地自容,从此以后再也不在爹面前提女人这档子事。
太阳像鸡蛋黄一样挂在西边的山脊之上。金大头站在门前的晒场边,云彩泛出红棉袄样的光芒。他的脸又热了,紧接着心里一阵酸楚。他经常这样看着摇摇晃晃的太阳,看着它从女娲山的背面过来,然后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对面的山脊。太阳这个鸡蛋黄,从山脊溜下去,然后从背面跑出来,不晓得还是不是原来那个蛋。兴许那是不同的蛋,先前溜下去的都孵成小鸡了。他经常跟邻居说,太阳是个蛋,邻居笑他胡思乱想。有时候他坚持己见不依不饶,人家着急了就说,是的呢,是蛋,但人家那个蛋能孵小鸡,你的蛋能干啥呢?这样的时候,他往往无言以对,悻悻地兀自回到自个屋里发闷。
其实邻居也就是这三四户人,上下间隔小半里路。女娲山上就这么几户人家,像羊屎一样稀稀拉拉地落在山间。金大头不明白为啥他的祖上要选择在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落户,要是在山下的镇上,他说不定还能说个像红棉袄那样的女人。
在地里扯了两个萝卜,金大头回到屋里,生起火,填瓢水,撒了两把苞谷面。晚饭是苞谷糊糊,这是他最常见的饭食。就着萝卜缨,他吃得很香。即使心里有事,他照样能吃。不吃不行,不吃就会生病,生病就没钱治,没钱治就只能拖着等死。这个简单的道理他思考过很多遍。以前爹活着的时候,这个问题他思考的少,现在不思考不行了。
睡在床上,他逼着自个不再想女人,但红棉袄的影子就像赖在他脑壳里不走了,闭上眼睛就出来了。
一泡尿憋得难受,他起床把尿撒在自家菜地。回到屋里,忽然想到应该去看看红棉袄。
3
山下有一条小河,半包围着女娲山,然后流向远方。红棉袄就住在这个村子里。金大头这次没有挨家讨,他径直往红棉袄家的方向去。村里人碰到他就笑着问,金大头,你有金钥匙还讨啥米啊?他不晓得咋回答,逢到这样的问题,他就说莫笑我莫笑我。
几个看热闹的顽童跟在金大头身后起哄,快到红棉袄家门口的时候,他们拿石块往金大头面前扔。金大头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要搁以往,他会拿起棍子把他们击散,但今天他心里有事,不想搭理他们。顽童们得寸进尺,扔得更欢了。金大头怒不可遏,正要捡起地上的石块还击,顽童们却喊着村长来了,随之一哄而散。
金大头一抬头,看到了村长老何。金大头心里有些紧张。老何走到金大头跟前对他说,以后尽量少在我们村里晃,听见没?金大头说,是,何村长的话我记在心坎儿上。老何没有看金大头,昂着头背着手朝村东头走了。
金大头勾着头向红棉袄家的方向走去。不晓得走了多远,他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大头。回头一看,红棉袄站在门口向他招手。
红棉袄笑着说,你撂下我这一家是啥意思?金大头发现自个走过界了,他勾着头说,还没听说过有人争着把米往出送的。她说,进屋来,我找你有点事。金大头感到心里咚咚跳,一年多来,他还没有进过她家门呢。他梦里不晓得把她家门槛踏坏多少次了,但他不晓得咋应对现实中的大好局面,他抬起头来说,表妹,有啥事在外面说也一样啊。金大头觉得红棉袄比自个年轻,应该喊表妹,红棉袄也乐于接受,她说你不想要苞谷了?金大头觉得自个说错话了,不能再推辞了,再推辞下去就有些对不起自个了。就随着她进了屋。
屋里的墙壁被新刷了一层石灰粉,一年前,这个房屋还是毛坯子。金大头想起了自个快要倒塌的老屋,他在自惭形秽的同时有个疑问:一个女人供一个高中生,家里还越过越富裕,她是咋做到的呢?金大头想不通,他觉得他长个大脑壳真是对不起自个对不起观众。越想越觉得与红棉袄的差距越大,心里越发慌。
红棉袄说,快坐下,你在想啥呢?金大头接过她递来的一杯茶说,表妹的日子过得很红火。红棉袄说,啥叫红火,都过成娘母俩了。金大头准备补一句“家里是缺一个男人”,这是嘴边的话,但他说不出口,他觉得他没资格说这话。
等到金大头坐下,红棉袄说,昨天我没问明白,今天想弄清楚。他听出她的意思,准备还是以昨天的话回答她,但不晓得咋说出来却变成了:确实是真的!红棉袄没有表现出意料之中的惊讶,而是表示疑问地看着他不做声。金大头被看得直发毛,他说我确实有金钥匙。红棉袄仍是看着他不做声,他感到恐慌,心里盘算着咋跑掉。
红棉袄忽地拍着大腿说,你哄我!金大头哆嗦着嘴说,我一个穷讨米的,哄你做啥?她说,你要是有金钥匙,咋没见你自个开宝藏发财呢?金大头被噎得面红耳赤,但他感到这个问题他曾经回答过,已经得心应手了,他说那不是时机未到嘛,时机到了我就会去开宝藏。
红棉袄噗嗤一声笑了,我信你,那你开宝藏的时候准备带哪些人?他说,带多了会出人命,我只能带你一个人。
红棉袄顿了一下说,你图啥呢?金大头的脸蓦然红了,他也顿了一下说,我啥也不图。
红棉袄又笑了,你要是兑现你的承诺,我就认了你这个娘屋兄弟。金大头有些失望地说,娘屋兄弟啊?红棉袄说,对啊,到时我就给你养老。金大头红着脸,连连说,这样要不得要不得。红棉袄说,看把你吓得,有啥要不得的。
红棉袄要留金大头吃午饭。这会儿,金大头那个贼胆早被赶到爪哇国了,他哪敢与她共进午餐呢?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
金大头像梦游一样在村街上行走,别人喊他他都顾不得。在村西头的时候,他老远看到一个骑摩托的,快到他跟前的时候,那人按了几声喇叭,然后呼啸而过。整个水田镇都没有几辆摩托,金大头认出车上的人是包工程的老明,心里像被蚂蚁夹了一下。
虽然心乱如麻,但金大头仍然想得起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他还要完成任务。他提着口袋向镇东头的稻浪坪村走去。
在稻浪坪,金钥匙的传说仍是个笑话,人们凭兴趣给金大头撮苞谷。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的口袋才勉强够他扛。他索性不走了。这天晚上,他在村里一个讲古今儿的孤老家过夜。
4
第二天一早,金大头扛着苞谷回了家。他心里很乱,今天不打算下山。他在想昨天对红棉袄的承诺,但他想破脑壳也想不出证明自个没有哄人家的办法。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憋闷中醒来的时候,金大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蒙面人。蒙面人说,听说你一个人想吃独食?金大头听出还是上次那个蒙面人的声音,他说吃啥独食?蒙面人啪地朝金大头脸上给了一个耳光说,你还装疯卖傻,宝藏啊!金大头哭着说,我哪儿有宝藏啊,你还是打死我算球了!蒙面人愣了一下说,不是你自个说带我去开宝藏的么?金大头想今天还是跟上回一样不能来硬的,不然就看不到明天的夕阳了。蒙面人的嘴被脸上的黑纱挡住,发出的声音有些变异,但他的声音听着还是有些耳熟。金大头说,老弟,你是不是山下的?蒙面人上来又是一巴掌,你还敢打听我?不准打听,也不准报警,不然我会捏死你,你信不信?金大头哆嗦着说,我信。蒙面人说,那你带上我不?金大头连连点头说,带上,一定带上。
蒙面人走后,金大头觉得自个被逼上绝路了,他决定铤而走险、假戏真做。
天麻麻亮的时候,金大头把自个所有的积蓄都捆在裤腰里,到镇里搭了车,直奔县城。
金大头一下车,街上的人都把他当猴一样,老远看着他。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认得他的人向别人介绍说,他就是水田镇的金大头啵。于是围观的人就更多了。金大头不搭理他们,他加快步伐甩开了这些人。但刚甩开这些人,新的人群又在身后围观。他顾不得这些,他要寻找古董店。他不认得字,但他看到过古董,他顺着街面一直找下去。
在街尾的地方,金大头看到一家店面的柜台前摆放着瓶瓶罐罐,进去一看,柜台里全部是银元、银元宝、铜钱之类的东西。他站在柜台前,指着银元宝问店主价钱。店主异样地看着他,然后说你想买的话一百块一个。金大头觉得确实是这个价,但他认为元宝不是真的,真的不敢在这里卖。他晓得买不了真的。他统共只带了两百多块钱,这个价买不了几个。他说要是十块钱,我买二十个。店主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说,我看你挣钱也不容易,但这个价卖我亏本了啊。金大头说,老板你少赚点。店主说,好,我卖给你。
金大头买到“银元宝”,就直接搭回水田镇的班车。在车上,金大头看到女娲山下杂货店的老曾、村长老何和镇上的几个熟人。金大头估计老曾是到城里进货回来,老何是进城找政府公干。金大头吧唧着嘴巴准备和他们挨个打招呼,老曾和老何却像约好了似的,都把头扭向窗外。金大头不是很在意,因为其他人才是他的衣食父母,他忙不迭地跟他们打招呼示好。
回到家里,太阳已经西斜。金大头趁天色还早,扛着买来的银元宝往女娲山顶走。
半个时辰后,金大头到达山顶。沿路荆棘挡道,几乎看不到路。山顶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这里有一面是小山,其他三面都是平地,足有小半亩大,郁郁葱葱,平坦如湖。爹活着的时候,金大头经常跟着一起上来挖草药。站在这里看,整个水田集镇都一览无余。集镇只有两条呈十字架式的街道,这里每个店面、每个住户他都熟悉。这里有富人,也有穷人,但再穷也比金大头日子好过。金大头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个笑话。金大头也是一个神话,今天他要在他喜欢的女人面前把这个神话变为现实。
小山崖壁上有一个石窝,金大头曾经上去过,能勉强容得下一个人。石窝位置比金大头高,他在山下找了石块垫起来,站在石块上把元宝散放在石窝里,然后把口封了。最后,把垫脚的石块扔到山下。办完这些,天已擦黑,他匆匆地下了山。
这天夜里,金大头睡了个好觉。梦里还抱着红棉袄亲嘴,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辛福激流涌遍全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个抱着枕头,裤头湿了一片。他感到羞愧难当,趁夜色在屋后挖了一个坑,把裤头埋了。回到床上的时候,再也睡不着,睁眼等天亮。
5
天刚泛鱼肚色的时候,金大头拿着口袋和钵子往山下走去。到山下村东头的时候,天已大亮。杂货店的老曾看到金大头过来,站起来背过身去,用鸡毛掸子掸着货架。金大头也假装没看到老曾,像螃蟹一样扭着头趔着身子走自个的路。
沿路有人在自家门口满嘴白沫地刷着牙,金大头向他们点着头示好,径直朝村西头走。
红棉袄家开着门,偏厦上空冒着白烟,屋里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金大头轻敲着门。里面没了声响,红棉袄从屋里走出来。
红棉袄似乎有些不高兴,她说你咋这么早,真的打算把全镇的米都讨尽?金大头说,连你也笑我,让我进屋说。红棉袄把金大头让到堂屋,既没给他倒茶也没有让他坐下,她说你有啥事?金大头猜测她已经把前几天说的事忘了,心里感到莫名的羞恼,他吭哧吭哧着说,我今天领你去开宝藏。红棉袄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笑,我是说着玩儿的,你还当真了!
金大头觉得此时的红棉袄有些可恶,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感受,他正色说,我没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红棉袄答非所问地说,你昨天进城做啥去了?金大头一愣,我没进城啊?红棉袄顿了一下说,进不进城是你的自由,我不问了——你说的是真的?金大头说,我领你去还有假?
红棉袄疑惑着问,那金钥匙呢?
金大头指着自个的脑壳说,在这里。
红棉袄笑了,你真会开玩笑。金大头说,是真的哩。红棉袄说,好好,我信你,但我现在还不能跟你去。金大头想起了蒙面人,他说你现在不跟我走,就永远拿不到宝藏。红棉袄想了一下说,那让我先到村委会去拿封信,我女儿给我来信了。金大头说,不行,没时间了。红棉袄说,也行,我还会怕你?她返回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掖在棉袄里,锁了门,随着金大头走了。
他们直奔女娲山。路上碰到金大头的两个邻居下山,金大头和他们打招呼。邻居们看看红棉袄,又疑惑地看着金大头。金大头猜测别人是误把红棉袄当成他的女人了,心里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去往山顶的小路很难走,金大头在前面带路,红棉袄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到了山顶,金大头在小山下站住。红棉袄的手伸进棉袄里握住菜刀,有些惶恐地说,咋不走了?金大头指着小山上的崖壁说,到了。红棉袄哦了一声说,这就到了?
金大头像猴子一样,一溜烟儿爬到崖壁上。回过头的时候,红棉袄已经站在面前,金大头吓了一跳,你咋跑的这么快呢?红棉袄笑着说,我的腿长些嘛。金大头指着石窝说,就在这里面。红棉袄嗯了一声,你就不怕我把你谋害了?金大头笑着说,你不会,谋不谋害都是你的,同样的道理,我也不会谋害你。
红棉袄的脸有些红了,她说,算我小人之心。说完,她随手把菜刀从怀里抽出,倏地扔到山下的草地上。金大头顺着菜刀飞出的方向笑着说,可惜了这把菜刀。又回过头说,这些石头严丝合缝,只有一块石头能动,动其他石头会有灭顶之灾。红棉袄说,那咋办呢?金大头说,那块石头只能用我的脑壳顶下去才安全,但要你帮忙。红棉袄说,咋帮?金大头说,把我抱起,我的脑壳够不着。
红棉袄迟疑了一下说,这没啥。但她没有抱金大头,她躬下身子,让金大头站在她的肩膀上。金大头小心翼翼地踩在红棉袄的肩膀上,就在这一刻,脚下柔软的部分让他有些眩晕,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金大头指挥着红棉袄把他慢慢升起,到石窝顶部的时候,他用头顶着最上面的一块石头。石头很快掉进石窝里,金大头让红棉袄把他放下来。他说,现在你可以把剩下的石头慢慢拿下来。
红棉袄把石头按顺序拿下扔到山下。石头将要拿完的时候,一堆白花花的银元宝露出真容。除了在电影上,红棉袄平时从没见到过这种东西,心里有些惊慌。金大头把袋子递给她说,你自个装还是我装?红棉袄拽过袋子,忙不迭地把银元宝全部装进袋子。
下山的时候,红棉袄让金大头扛着银元宝走在前面。快到女娲山主干道的时候,金大头说现在的路好走了,你可以拿着东西回家。红棉袄谦虚着说,这样不好吧,东西是你发现的,我咋能要呢?金大头说,我心甘情愿。红棉袄走到金大头跟前,忽然在他脸上嘬了一口说,哥,我给你养老!金大头感到脸上倏地一热,心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他说,长秀妹妹,有你这份儿心就行了,我会照顾自个。
走了几步,红棉袄回过头说,你当真没告诉别人你要开宝藏?金大头心里一紧,他顿了一下说,没。红棉袄说,我是替你的安全考虑。金大头说,我都穷成这样了,啥都不怕了。
红棉袄不再说啥了,她拎着袋子,快步向山下走去。金大头目送着红棉袄渐渐变成一个红点,最后消失在视线里。他像看了夕阳西下一样,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6
第二天一早,金大头拿着袋子和钵子,照常下山。他准备直奔稻浪坪,然后像往常一样,从那里回转。快到红棉袄屋前的时候,心里说,这是我妹妹家,我应该去打个招呼。
一群顽童跟在金大头后面起哄。这时候,红棉袄从屋里出来,向金大头招手。
进屋后,红棉袄从里屋拿出一个小布袋说,这是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金大头难为情地说,这是为啥?红棉袄说,没为啥,只是东西太贵重了,我承受不起!
金大头的脸羞红了一片,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来。红棉袄把袋子塞到他手里,转身回到里屋。
金大头勾着头拎着袋子准备出去,这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屋传出:用一些假元宝就想把你这个大美人儿哄到手,想得倒美!这个声音曾经让他惊惧不已。大白天不会有人蒙着面,金大头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
里面的女人说,不兴这样说,人家又没说要娶我。男人打岔说,你看到了金钥匙?女人说,没有,只看到他用脑壳顶石头。男人说,你看看你看看!女人说,人家也没恶意。男人没有接过话茬,他说要是真的元宝,你会咋办?女人说,认他做娘屋兄弟,我都说多少遍了?男人说,我不信。女人说,管你信不信……
尽管有思想准备,但金大头仍然不想相信这个事实。他感到自个的血脉已经喷张。他捏紧了拳头,想冲进去揍那个男人。但他没有勇气,他想他即使冲进去,也只能会像武大郎一样被揍得卧床不起。何况红棉袄不是潘金莲,他也不是人家的合法丈夫武大郎。
金大头不晓得自个是咋回到家的。到家的时候,他想他今天应该是到稻浪坪的。
他把大门关上,坐在椅子上发呆。过了半晌,他想明白了,他的大头从来都是个笑话,只有他自个把其当真了一回。这个大脑壳才是罪魁祸首。他从里屋找出一根绳子,绕着脑壳紧紧缠绕,然后扎了个死结。他感觉脑壳有些疼,但那只是开始的时候,现在,他不感觉疼了,只是感到有些冷。他不晓得为啥他已经穿了棉袄,咋还感到冷。他把他爹的棉袄找来,穿到身上。爹的衣服很肥大,他坐在椅子上,除了脑壳仍旧不管不顾地伸在外面,根本看不到身体的其他部分。
他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他想他从此以后可以睡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