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渔
吴民兵
1
羊们是一群土匪,从坡上冲下来,争先恐后地往吊桥上挤。羊蹄鼓点般地敲击着桥面,桥打摆子一样摇摆起来。老安拿着鞭子在后面一溜小跑,吭哧吭哧地喘不过气。他很后悔没有提前拉住那头最匪的公羊骚胡子。
到桥中间的时候,老安才看见桥上还站了一个人。老安认出来了,是村长老明。老安连忙打招呼,村长打渔去呢?
老明黑着脸,手里拎着捕渔网,肩上挎着个笆篓,靠在桥栏杆上不动。老安想,我这是哪里得罪村长了?忙站在老明面前,搓着手。
老明说,看看,看看,你的羊,你的羊!
老安没敢搭腔,感到很奇怪,也许是羊挡了村长的道,不过,羊是畜生,眼里哪有村长?
老明用脚踢了踢桥面上撒落的羊粪说,还要不要别人走路了?
老安明白了,恐怕是村长想找他的茬儿。他陪了笑脸说,等杀了那只最匪的骚胡子,我给你搞只羊胯子。
老明不搭理老安,径直走自己的路。他把拎着的渔网像披肩一样披在了肩膀上。渔网上的几个网脚子(坠子)互相撞得叮叮当当地响,网脚和网衣闪着银亮亮的光。脚上的草鞋是新的。新草鞋磨脚,脚会打血泡,但穿草鞋在水中不会打滑,遇到长满青苔的石头才能巴住,站稳,不会摔跟头。下河打鱼的人大多是这副打扮。
老安顾不上老明,赶紧要去招呼他的羊。他是要赶羊进圈的。羊跑得风快,没来得及给戴羊兜嘴。老安怕羊偷嘴,祸害人家,心里很着急,忙去追赶他们。等把羊们安排好,他看见老明沿着苞谷林中的那条小路往河滩上走,那是老安姐姐家的苞谷地。苞谷已经蔫了须,黄了壳,用不了多久,就该掰包谷了。老明走过的地方,草丛中的蚂蚱像疾雨一样飞溅。
天没擦黑,老安就吃过了夜饭。红红的太阳还停在山顶的那颗峰牙上。一山的尖角,在暮色中显得黑黢黢,像大火烧撩过一般。天气有点闷热,老安摇着扇子来到桥上歇凉。桥上风大,特别凉快,夜蚊子也飞不拢来。月亮要到后半夜才会起来,河滩上有无数的萤火虫在河风中飘荡,明明灭灭。夜里的水声似乎比白天更加响。在桥上歇凉,还真是个好地方。
这河是堵河的一条支流,从神农架的老林子中流出来,由南向北流入堵河。河小,没有人给取名字。陡峭的河床上挤满大大小小的乱石,河水就在这些乱石间汩汩地流。每隔一段距离,河上就有一座吊桥。在河两岸用水泥浇筑了桥墩,再拉上几根钢筋,铺上木板,就能供人们在河上往来。过桥的人一多,桥就摇摆得厉害。胆小的或有恐高症的人,一上桥就两腿打颤,喊着头晕,扶着两边的栏杆死不松手。这里的人把吊桥叫甩甩桥。甩甩桥上常年过着人,过着车,也过着牛羊牲口。
老安想起了下河打鱼的老明。按照他下河的地点推算,应该打到这一段河滩上了。今晚的天气有点闷热,老明应该能打到很多鱼的。河面上一片漆黑,没有亮光,似乎没有夜渔的人。
老安坐到很晚,凉气上来了,才想着回去睡觉。
2
第二天,老安把羊赶到河边的漫坡上。他靠在麻柳树下。阳光从叶缝间漏下来,斑斑点点,在他青光的头皮上跳跃。树上的蝉声密集得如同夏日的骤雨,一阵一阵地泼洒过来。他眯缝了眼,嘴里叼着棵狗尾巴草,慢慢地挪来挪去。麻柳在不停地疯长,繁茂的枝叶已经伸到了河中间,在河边搭起了一座座凉棚。羊像茅坑里的白蛆虫一样,在山坡上的乱草中拱。有公羊就爬到了母羊的背上,羊群里起了骚乱,河里玩水的娃娃们看见了,大声喊,嘿呀,骚羊子,骚羊子。羊被坏了好事,跳下来,站在漫坡上,咩…咩…,叫一声,再叫一声,一切都是很无聊的样子。
第三天,老安看见老明在院坝的枇杷树下补网。渔网吊在枇杷树上横长的一根枝桠上,老明不停地拨弄着网衣,似乎在找渔网被扯破的地方。网还扯破了吗?老安想起了老明昨晚夜渔的事。打鱼很费时间,特别是补网。
过去老安也经常下河夜渔。这河里没见过大鱼,或许是水太小太冷的缘故。这些鱼至今没人能叫出它们作为鱼类的名字。当地人有他们的叫法,名字比较正式好听的,叫钱鱼,桃花斑,鲫花;名字土的,叫牛尾巴,黄骨头,沙棒,烧火佬,当然也有模样黑丑,常如小儿般啼哭的娃娃鱼。上游峡沟里有处叫老鹰岩的,山崖下有个很深的潭泊,终日绿茵茵的。采药人背了十几盘绳索,拴了石头扔下去,也没能探到底。有一年天旱,老鹰岩下的崖根似乎露出来了,有人在那儿扔了炸药炸鱼,结果只咕嘟嘟地冒了个水泡,像放了个闷屁。那儿或许有大鱼吧,但有谁敢去呢。
临近初夏,山里的河水还一个劲儿地咬人脚趾,凉沁沁地刺骨。下过几场大雨,大沟小汊的水汇集了,河水才逐渐变得丰盈。整个冬天一片灰白干涸的河道,被上涨的河水所吞噬,沿河两岸的麻柳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改变了冬日颓丧的模样。
老安撒网,老婆玉梅给他照手电筒。打着大鱼,老安并不急着收网,绷紧网的纲绳,高高地挑着,等网中急急慌慌的鱼,一头扎进网篼里,拼命地挣,网衣在急剧地抖动了,老安才把渔网收拢。看着笆篓里活蹦乱跳的鱼,两个人朝死处笑。
老安的老婆玉梅有一手好茶饭,酸菜腌得好,脆呱呱的,红是红,白是白,要颜色有颜色,要味道有味道。坛子里的酸水好多年都没换过。陈年的老酸水是她腌菜的宝贝。老婆玉梅做的黄焖鱼他最喜欢。钱鱼黄焖,不要别的作料。在油锅中煎得两面微黄,取地里的新蒜,树上带嫩叶的花椒,陈年老坛里的酸红辣子,切碎,小火,一起焖几分钟入味。待要起锅时,加一两勺陈年老坛里的酸水。想起这些,老安的嘴里早汪了一泡酸水。
太阳终于翻过了山顶,山的轮廓在坡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天快黑的时候,老安赶羊回去,狗追着羊,不停地乱咬。村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大多数人都进了城,狗却不能带走,成了野狗。路上洒满了羊粪,骚哄哄的气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村里迎来了一天中少有的热闹。
老安在吊桥头又遇到了下河夜渔的老明。老安赶紧抓住了骚胡子。
黑灯瞎火地,不怕鬼把你拉去啊!老安开着玩笑。
老明说,我看你就是个鬼,赶你的羊,少管闲事!
老安不知说什么好,侧着身子让老明过去。
村长老明以前对老安还不错。那次派出所的几个警察逮了个人。把车停到村长门前,进屋喝了口水,出来人却跑得没影儿了。警察坡上坡下地乱找,连个人毛也没找到,几个人急得跺脚。老安在坡上放羊,他连忙偷偷地给老明说,他看见河边的竹园儿里刚才拱进去了个人。老明带人把那家伙给薅了出来,几个警察感激地不得了。这事给老明挣足了面子,老明很高兴。有次他酒喝高了点,拍着老安的肩膀说,你个舅倌子眼还尖,以后放羊子要贼一点,多带双眼睛。
每年秋季,老安家的院坝里晾晒着红白的萝卜,青绿的白菜,鲜红的辣子,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金黄的苞谷,院坝边一棵柿子树,结满了一嘟嘟火红的柿子,秋天的色彩差不多都齐了。老明常领着客人来这里照相,让老安的老婆挎着个竹篮或背了背篓往树上爬,去摘柿子,配合客人完成他的山乡丰收图。
客人拍完美景,少不了要品尝钱鱼。老明知道钱鱼好吃,是不能差老菜坛里的酸菜,尤其那两勺陈年老酸水。偏偏老明的老婆手臭,挨不得酸菜坛子,腌得菜时常又乱又臭,老明说有臭脚丫子味道。为了那点陈年老酸水,老明就不爱在家吃鱼,常去老安家吃。
这些年鱼类遭殃,用各种野蛮手段打鱼的人多了,用撒网就很难打到鱼。老安的一副旧渔网挂在屋山墙上,烟熏火燎,早成了一团乱麻,恐怕老鼠早已在里面做了窝。老安已很少下河打鱼了。但这个时候,老明却经常下河夜渔。打没打到鱼,不是老安最关心的,他关心的是:他啥时候把老明得罪了呢?
3
天擦黑的时候,老安拿了手电筒沿河滩向河下游走,他想去看看老明打鱼。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了老明。老明并没有下河打鱼,而是站在河边的一棵麻柳树下东张西望,鬼头鬼脑的样子像电视剧里出现的汉奸。他拿着手机,在给谁打电话。
老安隐隐感觉有场好戏。心里骂着老明,对眼前的好戏也充满期待。他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一动也不动。夜风轻轻地翻转着头上的麻柳树叶,青草的甜香淡淡的,若有若无。
没过多久一个人影从小路上走了过来,手电筒的亮光引来一片蠓蚊。老安只隐隐约约地判断出,来得是个女人。
老明似乎拿手机向那个女人晃了晃,那个女人就找到了老明待的麻柳树下。手电筒的光亮很快就灭了,空气中传来两个人压抑的笑声。老安什么也看不见,耳朵却格外好使。这片河滩老安再熟悉不过了,河水撞上对面的山崖,拐了个弯,在这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洄水湾。水的流速减慢了,沙子就沉积在河滩上。沙子细软细软的,一点也不硌脚。老安似乎看到了老明和那个女人在河滩上搂抱着滚来滚去的情景,还有女人夸张的尖叫和喘息。狗日的老明还真会选地方,天当被,地当床的,多宽展呢。老安的手摸了摸身边的石头,他还真想扔过去,吓死两个快活的狗东西。不过他忍住了,他只装了两声夜猫子叫。
对面停止了调笑声。老安起身拍拍屁股往家走。河水哗哗地流着,老安想,这时候要是来河大水该多好啊。每年这里都会下几次大暴雨,那时河水涨得满河满沿,扭出一个个簸箕大小的漩涡,冲撞呐喊,山鸣谷应。洄水湾里挤着一堆堆白色的泡沫,泛着腥味,飘满了从上游老林子里冲下来的密密层层的浪渣。浪渣中夹杂着青皮的南瓜,动物的尸体,偶尔还能看到被连根拔起的麻柳向下游流去。捞浪渣比上山弄柴要省事得多,这可忙坏了老安,打捞几天,一年的烧柴就差不多了。
老安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浪渣里两个白花花的人体,他兴奋地一路小跑。
4
不久,果真下了一场暴雨。老安想到姐姐家去看看。侄儿春娃在广东打工,难得有几天空闲回趟家,一年在家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来天。侄儿心野了,在这山沟沟里呆不下去,想在城里打点基础,把家今后就安在城里了。娘老了,病病唧唧的。孙子东东也快上学了。侄儿媳妇金花在家伺候着老的小的,辛苦着哩。她嫌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牢骚满腹。婆媳的关系也不是特别地好,老安经常劝来劝去,搞得很烦。
姐姐家在暴雨中冲进了水。老安帮着清理了屋脚的泥浆,又把屋前屋后的檐沟清理了一遍。侄儿媳妇金花不知道妖哪儿去了。侄儿出门以后,老安就开始多留了个心眼,一留意,还真得吓了一跳,老安发现金花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最明显的变化是她的衣着打扮。金花穿裤子的时候越来越少,穿裙子的时候越来越多。裙子都是短裙,最让老安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冬天,哪怕是下雪天,金花也要穿个裙子。过去的头发梳个马尾巴,现在几根头发一会儿直了,一会儿弯了,一会儿是红棕色,一会儿是紫色。真是作啊,老安也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个侄儿媳妇。
门前晾衣的铁丝上这次挂着的是一条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很漂亮。老安能想到侄儿媳妇穿这件连衣裙的样子,心里莫名奇妙地跳了一下。
天晴之后,连着一段时间的大太阳,河里的水也慢慢地消了。洪水冲刷过的河道,格外干净。河道窄的地方,麻柳茂盛的枝叶已经伸到了河中间,快要看不到河水了。
老安看到老明带着乡上的干部,在统计这次暴雨后的受灾情况,估计好久也没有去‘夜渔’了。老安心里有些幸灾落祸的味道。
老安再次看到老明下河‘夜渔’的时候,时间又过了几天。那天老明下河连网都没怎么理顺,似乎还有破洞没补,笆篓也松松垮垮地挎在肩上,脚上没穿那双新草鞋,而是穿了一双皮鞋。这副打扮有点不伦不类,可见是憋急了。老安好不容易忍住,没笑出声。
老安远远地跟着老明,他想搞清楚那个女人是谁。今天晚上的月光还亮,老安借着树木的遮掩,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这狗日的老明跑得真快。
也许月亮太亮了点,老明这次没到那片沙滩上,而是拐进了不远处的麻柳林中。不一会儿,那个女人就出来了。从身高上判断,老安感觉是上次的那个女人。女人长发飘飘,裙子拂在田埂两边的野草上,裙子与野草似乎摩擦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女人这次没打手电筒,显然是对这条路已经熟悉了。她先跑到了上次的那片沙滩上,没见到老明。她似乎拿出手机接了个电话,然后才向树林中走去。树林里太暗,她拿出手机照亮。借着手机的亮光,老安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个女人穿着件白底碎花的裙子,漂亮的白底碎花的裙子。
老安隐隐约约的猜测被证实了。我日你活先人,老明!
他摸到了一块石头,用力甩了出去。石头在河滩上蹦了起来,撞击出很大的响声,树上几只已歇窝的鸟,扑啦啦地飞向了河对岸。他看见有人跑了出来。
回到家里,老安气也没有消,躺在床上还在走神,以致躺在他身边的老婆玉梅伸手推他,挠他,他半天也没反应过来。玉梅见老安躺在床上发愣,一时间起了疑心,她说,你这段时间经常半夜从外面回来,是不是干了啥见不得人的勾当?老安把玉梅的手拿下去,不耐烦地说,瞎扯,要有啥勾当,倒好了!
5
羊在圈里饿得咩咩地叫。老安懒得放羊,在屋后扯了几抱嫩草,扔进了羊圈。他不知道该不该把有些事告诉春娃和姐姐,他觉得该到姐姐家去看看再说。
侄儿媳妇金花和婆婆正坐在门口扎鞋垫。金花很热情,叫着舅舅,赶忙给老安让座,又让儿子快叫舅爷,转身进屋去给老安泡茶去了。
笸箩里有很多双花花绿绿的鞋垫,闲暇无聊的时候,婆媳俩就靠扎鞋垫来打发时间。
姐姐要老安留下吃饭,老安也想多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金花炒了鸡蛋和腊肉,这都是老安爱吃的菜。还有一个汤,鱼汤。老安说鱼好吃,好些年这河里也没碰到这么好的鱼了,有时间也该下河打打鱼了。侄儿媳妇已经脸色绯红。老安又问春娃最近来电话没有,给家里寄钱了没有的话,逗了一会儿外孙东东。
看来,老明确实多多少少打了一些鱼。回家后,老安取下了挂在山墙上的乱网,补了一下几个破洞,他也要下河夜渔了。
阵阵秋风顺着堵河进了山,山里就变得格外凉爽。河边的麻柳也渐渐失去了夏日的风韵,林子里显得疏朗空旷。秋风扬起树叶,洒满了河滩。行得秋风,才有夜鱼,这是老安多年打鱼的经验。一个热天,钱鱼也许长得更肥,更大了。
6
秋季快开学的时候,春娃突然回来了。
老安提心吊胆了几日,但最后的结果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原来春娃回来是接儿子东东入学的。他已经在城里给儿子联系好了学校,他说不想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金花也要进城打工去了,只是苦了病怏怏的老娘。春娃说,等生活再安定一点了,回来再接老娘去享福吧。
天气还不是特别地冷,羊也没有到出栏的时候,但不能让羊掉了膘,放羊就要找嫩草。老安往往要跑很远,把羊赶到了河对面的半山坡上,羊才能吃得很饱。要拢羊了,老安站在石头上尿尿,嘴里大声地唤着羊,喝尿……喝尿……尿有咸味,羊很喜欢,很快就从草丛中钻了出来。人老了,要使劲地尿,搞不好就打湿了鞋。
临近腊月,外出打工的人逐渐回来了,村里热闹了许多。老明八十多岁的老爹没能挨过这个冬天。八十多岁的老人去世,是喜丧。丧事办得风光而又体面,村里人热热闹闹地把老人送上了对面的山垴。老安两口子跟着忙前忙后,熬了几个通宵。待客人散尽,老明少不了要答谢村里帮忙的人。吃饭时喝酒,酒是好酒,但喝酒的人不多,没人扯酒,饭桌上就有些冷清。
老安望着老明笑,划两拳?老明说,划两拳。
两个人似乎都不怎么会划拳,声音却大,大声寡气地吼:六六六呀,五魁首啊,八匹马呀,七个巧啊……
一桌的人都笑:两个板货,搞得倒热闹。
输赢没人知道,酒却喝了两瓶。两个人都喝大了,哧溜到了桌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