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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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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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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 火 行

烟 火 行

吕先觉

山下新房子,早就建好装好。房里新家具,早就买好安好。所有吃穿用度,也都备得齐齐整整,一样不差。男人女人都清白,眼下再回石桶来,也就是一个等,等过了今晚,等到了明早,他们就正式转烟火,正式搬离石桶村,从此也跟提前搬下去的别家样,体体面面成为街上人。

时间要说还真是有点早。他们打桶外山下新房回来的时候,太阳都已偏到西边桶沿上,等他们收收拣拣忙活半天,再到男人父母坟园上坟时,竟然还在那儿偏着,一点儿都没落下意思。不仅老偏着,还格外格外黄。太阳一黄,桶里什么也都跟着黄。上上下下树叶,黄的了。上上下下石头,黄的了。还有这儿一栋那儿一栋本来灰秃秃黑黢黢的空房子,也都是黄的了。还有还有,寸步不离跟着来的大白狗小白猫,也成黄的了。就连一张张烧着的火纸火苗儿,一缕缕冒着的轻烟儿,更成黄的了。整个石桶真是黄得不成个样子,黄得都不像是春天了。男人女人心情一时凉沁得不行。

男人说,你,说两句吧。

女人说,我不,要说你说。

男人说,我让你说你就说,犟啥?

一直跪着的女人偏起脑壳,看看同样跪在一旁的男人,又看下她身后的猫和男人身后的狗,咬下嘴唇,然后把一张火纸就着祭盆火苗点燃,对着合葬的坟包说开了。女人说,爹呀,妈呀,你们都在那边还好吧?我们给你烧纸哩。男人一旁跪着听着,眉头一下皱起了,说,说这些淡刮刮的做啥?拣紧要的说。男人刚说罢,狗突然叫了,汪,汪,猫也叫了,喵,喵,好像都在附合男人。女人咬下嘴唇,把火纸轻轻抖了抖,好让烧得更旺,然后又对着坟包又说开了。女人说爹呀妈呀,你们都听好了,我们也要易地搬迁了哩,也搬到山下街上住哩。是政府帮我们做的房子哩,第二轮精准扶贫把我们纳入的哩。男人说,说完了?女人说,嗯。男人说,这就叫完了?女人说,还叫咋才完?男人说,你说呢?男人刚说罢,狗还是叫,汪,汪,猫还是叫,喵,喵,好像都在帮男人腔。女人就又咬下嘴唇,重新点燃一张火纸,继续往下说。女人说爹呀妈呀,你们在那边放心好了,我们这是搬下去享福哩。那房子可漂亮哩,跟小洋楼差不多哩。还有呢,街上地方可平展哩,想个上坡都没得,想片岩石都没得。还有呢,出门都是水泥路,一点泥巴都不粘哩。男人见她这样说,也忍不住了,岔嘴说,爹,妈,虽说今后桶里再没人住了,可你们放心,我们不会丢下你们不管,不会让你们孤单,我们随时都回来给你们上坟,给你们烧纸。男人这么一说,狗还是跟着叫,汪,汪。猫还是跟着叫,喵,喵。虽说叫的声音一点都没变,可男人听着总觉得不是个味儿,他突然拿手背擦了下眼睛,又擦了下眼睛。

女人说,你,咋啦?

男人说,还能是咋?这狗日烟子,真呛人。

女人说,哦哦,我还以为……

男人说,我能像你?笑话。我可再给你说一遍,明天早上不许再给我流尿汁子。

女人说,嗯,我保证不。

两个说话间,手中火纸也烧完了。男人女人便起了身,最后看一眼坟包,唤起猫狗,转身回老屋。

又是一阵收收拣拣,匆匆泡几包老坛酸菜面吃,太阳终于落下。这回石桶虽说什么都不黄了,可什么又都跟着黑了,全都看不见了,全都是一黑筒,一黑条,一黑堆,一黑团,一黑片。电灯倒是不黑,但泡子上早被烟子熏成糊成厚厚一层壳,发出的光也是暗红暗红的,跟黑的没什么区别。唯一不黑的,怕就只有火塘里劈劈啪啪烧着的柴火了。柴是上好铁匠木,火劲最硬,炭也最好,只要燃着就不灭,一直变成白净净的炭灰。往年往回,石桶村凡是搬家转烟火的,差不多都用铁匠木炭火。他们当然也得用,不然半路灭了可不是个什么好兆头。为这,男人专门提前一个月就在桶壁上寻了根多粗铁匠木砍下备着。眼下,男人正专心守在火塘边,不时拿火钳这里戳戳,那里捣捣,然后安静地看着木柴一截截燃着烧着,一截截燃着烧着变成硬梆梆响当当的火炭。屋里一时变得亮堂堂的暖烘烘的。狗趴在火塘边地上,猫则直接蜷到火塘坎上。狗不声不响看着火苗,不时拍搭着眼皮。猫却被柴火烘得打起呼噜,一声一声像和尚诵经。女人忽然打卧屋出来,搬把椅子靠着男人烤火。

男人问,都收好拣好了?

女人说,嗯。

男人又问,土地承包合同和林权证找到了?

女人说,嗯。

男人抠着后脑勺想想,又问,转烟火的火盆呢,也准备好了?

女人说,嗯。

男人说,我再说一遍,明天你莫又给我哭啊瘪的。

女人说,放心,我保证不,我忍住。

男人说,你忍得住?

女人说,不信看到。

男人说,看刀是铁打的。

男人说完,起身开门,自顾往外走。女人问他哪儿去,外面黑毛一统的?男人说那我屙到屋里?女人这才知道他要到毛厕方便,便不再说什么,也拿起火钳这儿戳戳,那儿捣捣。柴火一时火星直窜,燃烧得更加凶暴。狗和猫好像是抵不住烘烤,嘴里呜着喵着都往外跑了。女人又拿起火钳,使劲夹着一截没了明火的火炭,翻过去瞄瞄,翻过来瞄瞄,确信都燃透烧透了,又使劲夹住朝红灰窝一阵狠擂,等终于擂出个大坑,才把火炭用红灰掩住,掩得严严实实。她一连掩了三截,还不见男人回来。她略想上一想,连忙把火钳往灰窝一插,急匆匆出门去。

男人其实没啥事,他只不过方便后没及时回火塘,而坐在场子里石磙上抽烟。女人看到黑暗中烟头一闪,又一闪,又闻到一股一股烟味儿,终于放心。她摸着黑走到他身边,小声说,天气凉沁哩。男人不说话,女人只看到他烟头猛地一闪,很快熄灭了,又是猛地一闪,又很快熄灭了。女人又小声说,回屋吧?男人还是不说话,只有烟头一闪,一闪。女人这才发现狗和猫也围在男人身边。狗安静地趴在地上,猫紧挨着男人安静地卧在石磙上,它们绿莹莹的眼睛都盯着男人烟头。女人看看男人又看看狗和猫,也伸手摸块劈柴,紧挨着石磙坐下。石桶里一时很安静,不时传来一声两声猫头噟叫。还有红腹锦鸡叫。不晓得名字的夜鸟叫。天上星宿又密又亮,低得桶沿上树梢都扫得着。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打石桶豁口夜空划过,一直坠落到集镇方向。女人突然想起街上新家。女人小声说,唉,他们两个娃子,可是指望得着哦。女人说的两个娃子,就是儿子和儿媳妇,他们都在外打工,一年只回来一回,顶多两回。这回搬家,就是他们安排老俩口回老家转烟火的,他们呢,则在新家负责请一班子喇叭师傅侯着,只等他们烟火一转到,便大吹大擂地开始接烟火仪式。新房里的灶本来是不烧柴的,而烧煤气,说起来是接烟火,也就是用火盆的火把煤气灶点燃,意思那么一下就行。最主要的是要负责向街坊们借桌子借碗碟,招呼买酒买肉,招呼厨子们做菜做饭,还要招呼远远近近来上恭贺的客人。这都是些细致活儿。女人担心的就是怕他们太年轻,毛手毛脚的有个啥闪失,把好好的事都给办砸了,落个一辈子的不吉利。

这回,男人终于吭声了,他说,你操个啥淡心?你只管把烟火准备好就行。女人说已准备好哩,我都掩了三截哩,过会儿再去掩。女人想了想又说,唉,你说这,还有好多好多东西不搬,都放这儿烂掉,可惜哩。男人说,都烂鼻子烂眼儿了有啥可惜的?你搬得进新家吗?女人说,唉,这倒也是,可是,可是咋想也还是觉得……女人说着,声音分明有些哽咽了。男人一听,把烟头呸地一口吐到地上,说你看你,你看你,又来这一手。你咋就没个耳性呢?女人搐下鼻子说,我啥没耳性啊?我只说可惜哩。男人说,你还犟?你是说是撇我听不出来?我可再说一遍,你要是再这样,莫说我给你个下不来。女人说,放心,我……女人正要往下说,狗突然叫了,汪,汪。猫也跟着叫了,喵,喵。狗与猫一叫,男人心里格外烦,就大声呵斥起来,叫它们滚远些,滚去睡。狗和猫一听,果然都像做错事孩子那样乖乖离开,各回各窝去。女人见男人这样,不再说了,也回火塘看火去。女人离开不久,男人也回火塘,叉开两腿烤火。柴火熊熊燃烧,把整个火塘照得红彤彤的。女人脸庞一时红得像玉。男人张嘴打个碗大呵欠,又打个碗大呵欠,说睡吧,睡了明天好早起。女人说你先睡,我守着再掩几截睡。男人说,不要那么多吧?女人只顾拨火,一时没答腔。男人就站起来伸个大懒腰,到卧屋睡下。

等女人忙好也到卧屋,却发现男人并没睡着,轱辘起个眼睛盯她。那会儿屋内里屋外都静得出奇。远远近近都是红腹锦鸡扯啥扯啥地叫着,口口声声都是那个让人害羞的字眼儿。女人脸就有些发烧,说咋还没睡哩。男人说,失眠了,睡不着。女人边脱衣服边说,只怕还择床吧。男人说,谁晓得?可能搬家前都这样吧。女人见他这样说,忽然停了不脱,伸着脖子盯着黑墙壁和黑衣柜。女人出口长气说,人真是贱哩。男人说,咋讲?女人说,你说这黑屋吧,睡了几十年从没嫌弃,现在和新家一比,简直寒酸得不想往下躺哩。想想我们这大半辈子,唉……男人说,莫想了,睡吧。男人说着,忽然坐起来帮着女人脱衣。女人也没怎么推辞,任凭男人帮着脱。刚脱罢,男人就把她一把揽进怀里,说,真的莫多想了,马上要到好处去了,还想那些做啥?女人就闭了眼睛想新家,想新家的新墙壁,新家俱,新地板,新床铺,还想新家周围平展展的坪子,想门前水泥路。女人感到眼睛忽然又有些湿润,连忙趁攒被角机会擦掉,说,我才没想哩,我想那些苦处做啥?我吃饱了没事儿干哩。男人说,没想就好,就好。男人说着,忽然伸出粗糙的手做了个动作。那个动作是他每回做那事之前都要做的动作。女人扭着身子说,莫呀,老老的还这样,丑哩。说着用手死推男人手。男人说,丑啥丑?都最后一回睡这屋了,留个纪念嘛。女人见男人这样说,手里便不再怎么硬推,侧着身子向着黑里男人脸说,我问你哩,你说我们在这屋里总共有多少回了?男人说,看这话说的,我又没数,我咋晓得?女人说,到底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男人说,真不晓得。女人说,哼,这都不晓得,真是白跟你一场哩。男人说,只怕你晓得吧,说我。女人忽然扑哧一笑说,我也不晓得哩。男人遂趁那一笑间,翻过身子,顺利做起那个事。

第二天一大早,手机闹钟响了。男人手撑床铺坐起,扯亮电灯看女人,鼾是鼾屁是屁地睡得正死。男人用手推推她臂膀喊她起。女人打着梦呓说,莫呀,让我还睡会儿。男人说,还睡得呀,太阳都把屁股晒糊了。女人一惊坐起,说糟了糟了。男人问啥糟了?女人说,昨晚忘了关猪栏门哩,猪怕是都跑了哩。男人就笑,笑得脑壳直晃,手直拍。女人这才想起两头肥猪早就杀过,肉都搬到新屋去了,猪栏早空在那儿了。女人红了下脸说,真是习惯了哩,真是老糊涂了哩。说罢连忙随了男人穿衣起床,开始最后的忙活。昨晚做罢那个事后他们都已商量好,起床后男人主要负责收拾铺盖,收拾那些之前忘了带走的一些小东小西,然后分着绑好,到时一担子挑起。女人呢,主要负责收拾烟火,把火塘掩着的炭火刨出来,转到专门准备的铁火盆里,再加些男人早准备好的柏木片,好让半燃不燃地冒烟儿。烟火烟火,光有火不行,还得有烟才行哩。至于柏木,那可是树中老人家,烟子特别纯,也特别香,往回桶里其他人家转烟火都用它,他们当然也得用。再说了,这铁匠木炭火加柏木片烟子,图的就是个铁心要搬百年顺畅的好兆头哩。这都是大事,所以男人让女人不做别的专一做这件大事。大约两支纸烟工夫,女人准备好了。屋里顿时弥漫着好闻的柏木香味。男人也收拾好担子打卧屋出来。

男人说,都弄妥了?

女人说,嗯。

男人说,火盆里是红灰吧?

女人说,嗯。

男人说,柏木片都带足了?

女人说,带了一大包袱哩。

男人说,不得半路里灭了?

女人说,不会哩。

男人说,那走吧。

女人说声嗯,先去把厨屋门插上,用力拉拉,确信插紧了,才回来端起火盆跟了男人穿过卧屋到堂屋。男人伸手开了门,然后双手掂着早放在地上的担子出去。女人也跟着出去。这时天已大亮,满石桶都是春天气息,远远近近都是鸟叫。男人把担子放在场子里。女人也把火盆放在场子里,顺便检查担子两头东西是不是绑紧了。火盆里柏木香味还是那么浓,一缕缕轻烟在场子上空缭绕。男人则摸出根烟点上,转去锁门,用力拉拉,用力推推,确信锁紧了,又叫女人把担子一头早准备好的一挂万字头鞭炮拿来。男人接过,小心拆开,在大门前干檐上摊成个一字,然后猛吸一口烟,将烟头凑向引信。鞭炮顿时炸成一锅粥,满石桶都是回声。一团浓烟瞬间将男人女人吞没,半天不散。空气中混合着柏木香味和硝烟香味儿。男人久久望着大门,半天不动。女人则一下一下搐着鼻子。男人忽然回过头盯着女人看。

女人说,看啥哩,我又没哭。

男人说,你只怕非得哭下才好吧?

女人说,我说过的,我忍到哩。

男人说,必须给我忍到,不然我给你好看。

女人说,我晓得哩,这种场合哭了一辈子不吉利哩。

男人说,晓得就好,那走吧。

女人说,就这样走了?客没客,响动没响动,冷冷清清,哪像转烟火样子哦。

男人说,孤山野洼里讲什么排场?要讲到新房讲,快走。

女人说,嗯。

男人忽然又说,莫慌,狗呢?猫呢?

女人也说,是啊,猫呢?狗呢?

男人就和女人分别唤狗唤猫。男人唤,花花儿,花花儿。女人唤,猫儿咩哟,猫儿咩哟。唤半天,没见狗跑来,也没见猫跑来。男人又大声唤,花花儿,花花儿。女人又拖长声音唤,猫儿咩哟,猫儿咩哟。还是不见任何响动。有响动的只是石桶壁传过来他们的回声。男人说,狗畜生娃儿的,跑哪儿去了?女人说,不会是哪个偷去了吧?男人说,瞎说,这么大两个畜生被偷能没个响动?男人说着,丢下担子,跑到屋后狗窝看。狗窝空空荡荡。伸手摸摸,没一丝热气儿。男人又唤一遍狗,还是不见狗的影子。狗畜生娃儿的,到底跑哪儿去了?男人骂着,回到场子担子和火盆边,和去猫窝找猫才回的女人碰了面。男人问找到猫没,女人说没哩。男人就又骂一声狗畜生娃儿的,还把脚往地上使劲跺上几跺。女人说,不会藏在屋里吧?男人说,瞎说,好好的藏屋里做什么?即使藏屋里了这么唤还不出来?女人说,说不定,说不定……男人说,说不定啥?女人说,说不定它们不想走,专门藏屋里不出来呢?男人说,瞎说,只怕它们还跟人一样灵性吧。男人说着,抠着后脑勺想想,还是将大门重新打开,和女人一起进屋找。

他们先从堂屋找起。他们扯亮电灯,打开手机上手电筒,一边找一边唤,一边唤一边找。烂沙发空儿没有。神柜空儿里没有。凡是能藏得下狗和猫的空儿里都找了,都没有。他们又从他们老两口住的一头找,楼上楼下的两个卧屋,一个厨屋,一个火塘屋,包括床下,包括旧穿衣柜里,甚至包括天棚上的小阁子,只要是能藏得下狗和猫的空儿里都找遍了,都没有。这边找完了,他们又到儿子媳妇住的那一头找。楼上楼下的两个卧屋,包括床下,包括旧穿衣柜里,甚至包括天棚上的小阁子,只要是能藏得下狗和猫的空儿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有。这真是出稀奇了,只怕是被鬼吃了吧。男人气得一脚把堂屋旮旯放着的大背篓踢得滚了几丈远,一直滚到大门口。女人忙跑去小心扶起,拎着原样放好。女人望望门外东边桶沿上刚闪边的太阳,又望望男人说,说不定跑别处去了哩。男人说,瞎说,它们什么时候这样跑过?女人说,那,我们再找找?男人说,肯定要找,你说转个烟火连狗和猫都不走,这算个什么事,嗯这算个什么事?女人说,嗯,人家会看笑话哩。女人说着走出堂屋,走下干檐,从包袱里拿出两片柏木片往火盆续。

女人突然说,哎呀。

男人问,好好的哎呀什么?

女人说,哎呀,我晓得他们藏哪儿了。

女人哎呀的地方,就是厨屋的灶膛。那么大一个灰扑扑黑黢黢的灶膛,上面一口大锈锅盖了,下面只比大碗大不多少的一个灶门,真没想到狗和猫真钻进去了,真在那儿藏住了。男人用手机手电筒照时,灰扑扑黑黢黢的狗和灰扑扑黑黢黢的猫正紧紧地偎依着倦缩在一起哩,四只绿莹莹的眼睛还怯怯地望着他们眨呀眨的哩。你说这狗日的,你说这,你说这猫日的。男人一时火起,顺手拣起一根柴棍往里拨弄狗和猫。一边拨弄一边大声说,出来,出来。狗和猫就是不出来,只是叫。狗叫,汪,汪汪。猫叫,喵,喵。声音里都含着乞求的意思。狗好象在乞求着说,不,不去。猫好象在乞求着说,不啊,不啊。一边乞求着一边尽量往里缩。男人看着像要挨打孩子样发抖的狗和猫,想笑又想哭。男人口气一时变软,轻轻唤着狗,花花儿,出来,跟我们到新家去。女人也跟着轻轻唤猫,咩哟,出来,出来跟我们到街上去哟。没想到狗和猫更叫得厉害了。狗声声叫,汪,汪汪,汪汪汪。猫声声叫,喵,喵,喵。声音里不但有乞求,更有抗议了。这就让男人火往上冲,索性一把将锈锅揭掉扔在一边,这样狗和猫就彻底暴露在灶膛里,藏无所藏,躲无所躲了。

狗畜生娃儿的,你们说,你们到底走不走的?男人看着抖得更厉害的狗和猫,发出最后通牒。狗和猫还是声声叫,汪,汪汪……喵,喵,喵……丝毫没有跟着去的意思。男人终于忍无可忍,一手劈脖子揪住狗,一手劈脖子揪住猫,提起来就往场子走。男人边走对女人说,快,快把大背篓找来。他的意思是把狗和猫都塞进去,然后堆上担子的东西,一背篓背走。没想到的是,他刚把狗往背篓一丢,还没来得及丢猫,狗就像冲天炮一样一冲就起来了,一把逮住再一丢,又是像冲天炮一样冲起来了。几丢不几丢,猫也趁机打手里挣脱了,几个箭步跑到场子边那颗花蓬蓬开着的老桃树上了。男人正想着撵去逮猫,狗又趁机挣脱跑了。狗跑又不跑远,就在离他们七八步地方,昂着狗头叫。这回不再叫汪汪,而是呜呜,呜呜,呜呜呜。狗这么一叫,桃树上猫也跟着叫,咩,咩,咩。都是哭腔了。男人一听,火更是无处可出,跺着脚找来一根铁匠木棍子,撵上去对准狗就是一下。狗见棍子下来,吓得一往后一坐,棍子在地上打个空。男人提起棍子又是一下,狗还想往后坐,可被一个烂纸箱挡住了,棍子正着狗头。狗一个呜字才叫半头,身子却扑地一下倒了,四脚朝天乱蹬乱弹。男人正想再补一棍,女人拦住了。女人说,人畜一般哩,好歹是条命哩。男人说,滚一边去,我偏要打死这个野畜生娃儿。操起棍子又要打,举到半空却怏怏落下。女人再看狗时,忽然一动不动了,像个玩累孩子样睡着了,再看眼睛时,分明贮着汪泪水哩。而桃树上的猫,则朝着狗一声赶一声地叫,声声怪得不能再怪。女人低头看看狗,又抬头看看男人,眼里不觉又有些湿润。

女人使劲搐了下鼻子说,死了哩。

男人把棍子往地上一扔说,放心,搭会地气就活了。

女人又搐下鼻子说,现在咋办?

男人踢开地上棍子说,走。

女人说,就这样走,不管狗和猫了?

男人说,你给我废话个啥,走。

男人叫女人走,他自己却不走。他把担子都挑起了,想想又放下。男人走到烂纸箱旁边,蹲下身子伸手试狗鼻息,右手试试无,左手试试也无。男人又开始翻狗,一翻过来,一翻过去。再试,还是无。狗就象个哭辛苦的孩子那样睡着了,任他翻整,一动不动。男人就把嘴唇龇开,把牙齿咬住,轻轻摇头。一边摇,一边又伸手在狗头上抚上两把,轻轻说,个野畜生娃哦,哪个叫你不听话撒。说完,又伸手抚一把,然后猛地起身,转过来看着端了火盆站着的女人说,还愣个啥啊,走啊。

于是就走。

太阳已升起半扁担那么高,满石桶顿时变得豁亮无比。桶上桶下树叶更是绿得发亮,青得发亮,像是专门抹过菜油。老桃树上几只软娘子开始叫起来。它们叫,唉,思思思,唉,思思思……老桃树上的软娘子一叫,其他树上软娘子也跟着叫,满石桶也都是唉思思思唉思思的叫声。男人和女人最后看眼面前老屋,看眼烂纸箱旁躺着的狗,看眼老桃树上盯着他们声声叫着的猫,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酸楚。男人感到不是事,就大声对女人说,看啥看?有啥好看的?走。

于是真走。

男人让女人端着火盆走在前面,他自己则挑着担子走在后面。人一走动,火盆半掩着的炭火就燃得格外好,格外透,截截如红玉般纯净。柏木烟子也格外冒得精神,一股好闻的香味直朝男人鼻孔钻。男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老屋,又看了一眼。女人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男人说好好招呼你的火盆,老看个啥看?女人说,我只看一眼又咋的呢?好歹住了半辈子哩,好歹……女人说着,大眼皮一上一下拍搭,声音不觉有了哽咽意思。男人说你在又在搞啥,嗯?你还有耳性没?女人说,我咋没耳性?我忍着哩。男人说,废个啥话,赶快走你的。

于是又走。

男人还是让女人端着火盆走在前面,自己挑着担子走在后面。他们顺着门前大土沟里小路一直往前走,走到一片平埫里,走到自家责任田边。这田,原来都种苞谷,年年这个时候都是青吼吼的一片。可眼下却都荒了,绿油油窜皮蒿和杂草一丛挨一丛长着,不见一颗黄土。男人忽然想起往年与女人一起种田的情景。他想起年年月月,朝朝每每,他都要与她一起在这片地上忙活,他们一起挖地,一起下种,一起薅草间苗,一起扳苞谷,一起用大背篓把苞谷往家搬,真是要几累就有几累,要几辛苦就有几辛苦。男人一边走,一边看着女人越来越木讷的背影,心里忍不住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男人想着,就把担子换个肩,紧走几步,问女人胳膀端酸没,要是担酸了就放下来,歇会儿。女人回答说不酸,才走了这大会儿咋可能酸呢?再说了,要赶路哩,晚了可就误了接烟火时辰哩,你说是吧?女人说着回头看了下男人,趁空瞟了眼老屋方向。男人就说,走就走,老回头做啥?女人说我不就回头跟你说句话嘛,真是哩。男人说,说话就说话,回头做啥?走。女人就不再回头,只顾匆匆往前走。男人看着女人越来越木讷的背景,不觉又想起往事,不觉也回头瞟了眼,但是很快地,他就把头转过来了。他看眼前面不声不响走着的女人,赶紧把担子换个肩,急走几步跟上。

他们很快走出石桶,走出桶豁口,走上那道密压压长着茅草的小岗。他们已经远远地看到小岗下空阔无比的大坪地了。他们看到一畈挨着一畈的绿油油的麦田了。他们还看到一条条整齐漂亮的街道了。他们看到街道上自家白墙红瓦的新家了。男人女人心中都说不出地欢喜。

女人说,歇会儿吧,胳膀真端酸了哩。

男人掏出手机看看说,歇吧。

于是他们就歇了。男人把担子放下,女人也把火盆放下。他们朝着新家方向并排坐在草地上,继续看坪地,看麦田,看街道,看新家。火盆的炭火此时燃得正旺,柏木烟子也袅袅飘着,好闻的香味直朝他们鼻孔钻。

女人说,也不晓得狗,到底返醒过来没?

男人说,放心,死不了。

女人说,真是出奇哩,两个畜生娃儿竟然不愿跟我们一起走。

男人说,谁晓得?

女人说,它们会饿死哩。

男人说,活该,谁让它们自贱的?

男人女人说着,都禁不住扭了头,朝石桶方向看。此时此刻,石桶已和他们隔了六七里路距离了,但顺着桶豁口看回去,又啥都能看得清清白白。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灰秃秃黑黢黢的老屋,看到了老屋门前场子,看到了场子边上花蓬蓬地开着的老桃树,看到老屋旁边同样灰秃秃黑黢黢猪栏、牛栏。好像还有刚活过来的狗,正和猫趴在场子边上,也远远地看着他们。狗一声声叫,汪,汪汪,猫也一声声叫,喵,喵……唉,他们还看到了老屋周围这儿一栋那儿一栋也是灰秃秃黑黢黢的空房子,那是别家的。看到了这儿一畈那儿一畈长着杂草的田,有别家的也有自家的。他们当然还看到了石桶四周安安静静的青山,直上直下安安静静的白岩……往年往回,他们打桶外山下赶集回来,也常常坐在这儿看。要不他一个人看,要不她一个人看,再不然他们一起看。可那时他们看的,是自已的祖地,是自己的老家,是自己的老屋,那儿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温馨。可眼下呢,竟然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的陌生,那么的遥远。他们看到的,竟然像是某回梦中出现的一个什么地方,又好像是他们上辈子曾经到过的一个什么地方。他们根本不敢相信,他们这辈子竟然还在那儿住过,在那儿生活过,勤扒苦做,生儿育女,拼着老命维持祖辈传下来的烟火……男人女人心里一时又凉沁得不行。

男人说,搬家了?不到那儿住了?

女人说,嗯。

男人说,真搬家了,真不到那儿住了?

女人说,嗯。

女人嗯罢,眼泪禁不住一涌而出。女人连忙抬起袖子擦,可擦了还有,擦了还有。慌忙之间一扭头,却看到男人也在流泪,也在擦泪。男人一边擦泪一边说,我们,我们……说着说着就像老牛样哭了起来,哭得肩膀一抖一抖,嘴丫子一扯一扯。男人一哭,女人更忍不住了,也放声摇摇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拿手在男人上一下一下擂。女人擂,男人也擂。你擂我一下,我擂你一下。两个相互擂着,抱成一堆,哭成一团。男人像老牛样哭着说,啊,啊,啊……女人哭着说,呃,呃,呃……

两个正哭得不可开交,擂得不可开交,男人怀里手机突然不依不饶地响起来。两个连忙止住不哭。男人慌忙掏出听时,却是山下新房里儿子打来的。儿子问他们走到哪儿了,男人连忙擦把眼泪干咳两声说,已走到小岗上了,已看到新房了。儿子说搞快点儿,喇叭师傅们和客人们都等得发急了。男人大声回答说马上马上,他们马上就到了。说罢挂掉手机,伸手帮擦女人眼泪。女人也伸手帮男人擦眼泪。两个你擦我一把,我擦你一把。擦着擦着都忍不住笑了。

男人挑起担子说,走吧,我们快走。

女人端起烟火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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