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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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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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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那边

陈德明

中朝边境,鸭绿江桥头,中国边关防哨卡外,停了一辆军用越野吉普车,从车上走下来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昂首阔步地迈向鸭绿江大桥。后面跟着两位英俊的小伙子——他们的儿子,现正在朝鲜人民军服役。这次专门向部队请了假,陪爸妈回中国四川中江县老家探亲。他们还要转道湖北竹山县官渡镇,去看望四位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亲密战友郭本德、邵忠兴、曾会青和阮关新。那老汉拉着老伴儿,手扶汉白玉桥栏杆,举目眺望,心潮起伏,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硝烟弥漫的三十八年前……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当年,中国人民志愿军,就是唱着这首威武雄壮的战歌,从这座大桥上,跨过鸭绿江,打击美国侵略者,保卫中朝两国人民的和平,也保卫了世界和平!”丈夫朴中朝心情激动地指着鸭绿江大桥,对妻子金顺姬说,“只是此桥非彼桥,当年那座鸭绿江大桥,曾遭美军飞机的狂轰滥炸,已是千孔百疮。为了避开敌机轰炸,我们志愿军入朝,大多是趁晚上渡江。还规定行军路上不准照明,不准说话或发出任何响声,不准吸烟。”

“那怎么看得见走路呢?”金顺姬挽着朴中朝的胳膊,关切地问道。

“大部队行军,是一个庞大的整体,你只跟着走就行了。即使夜行军,也不得安宁哪,美国有种夜航机,专在黑夜行动,很讨厌。我们后来给它取了个绰号,叫‘黑寡妇’。”朴中朝说。

“嘿嘿嘿……‘黑寡妇’,真好笑,这名字太有意思了。”五十多岁的金顺姬,笑起来那声音还和年轻时一样,清脆得跟银铃儿相仿佛。

朴中朝接着说,“那‘黑寡妇’时不时飞过来扔照明弹,一见地面上有人影、车影,他就扔炸弹,用机枪扫射。”

读者诸君,你们知道这对老夫妇是什么人吧?他们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妻子金顺姬,朝鲜人;丈夫朴中朝,六十岁,原中国人民志愿军第十五军四十五师一三五团二营四连狙击手。公元一九三零年六月出生于四川中江县沱河村,原名叫尚德义。与黄继光同乡又同庚,从小就是好朋友,一九五二年春,又一起参军,入朝作战,黄继光分在六连,尚德义与湖北竹山籍的几个战士一起分在四连。

上甘岭战役,尚德义没和战友在一个阵地。当时他正在一个小山嘴儿上担任狙击任务,这里与坑道阵地相距三百多米。他借助一方石坎和一片灌木丛作掩护,又稳又准地击毙美军阵地上的士兵。五天来,他已零打碎敲地打死了十八个美国鬼子,美军恨透了这个狙击手。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四日凌晨四点半,上甘岭忽然地动山摇,炮弹声和炸弹声响成一片,整个山野都被炮火映得通红。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和李承晚军纠集了六万多人,向我上甘岭阵地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尚德义所在的狙击点,本是美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攻击起来,首当其冲。上百发炮弹一齐飞向狙击点,刹那间,这里顿时成为火海,连山嘴儿岩体都被夷为平地,炸碎的岩石碎渣和粉末,都堆了一尺多厚。第一轮炮袭刚一结束,战友们就来清理尚德义的遗体、遗物,却是尸骨无存,只找到他的一件被炸烂了的棉衣和狙击步枪的碎片。于是,志愿军司令部就追认尚德义为烈士,并授予“英雄狙击手”称号,朝鲜劳动党还授予他“一级战斗英雄”勋章。

上甘岭战役前后共打了四十三天,炮轰狙击点是序幕,然后就在主阵地上展开拉锯战,反复争夺,战斗惨烈。就在美军炮轰狙击点的第三天前晌,有一位朝鲜大娘和她的女儿,从狙击点炮灰堆边路过,发现有个活物在灰窝里似动非动。走近一看,原来是个看不清容貌的人。她们赶紧从包袱里拿出毛巾,替他拂去了身上的灰尘。原来,还是个眉目清秀的小伙子,只是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是伤是病。“急文滚冬木?”(朝语:志愿军同志)那姑娘惊喜道。“先背回去查明病情,问出是哪个部队,再想法联系。”大娘一边说着,一边背起小伙子,朝五圣山的背面走去。这位大娘身材高大,体质健壮,背个诺大小伙子,居然轻松自如。那姑娘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夹袄,抖开披在那小伙子身上,关爱地说,“这么冷的天,咋只穿一件单衣。”

大娘母女的家就住在五圣山背面的一处深谷里,两面笔陡的山崖上,长满了浓密的冬青、栌木和松柏,还夹杂着一丛丛金达莱花。这地方叫平安里,这一带没有村庄,村民都是分散单门独户居住,一家一座大院落。到处林木成荫,青山叠翠,景色优美。要不是战争,这里倒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好去处。

她们把这“捡”来的小伙子背回家,放在堂屋火炉边的靠椅上。那姑娘在火炉里升起火来,大娘拿来一个黄铜面盆,倒出热水,用毛巾仔细地为小伙子擦洗身体,看看有没有伤处。擦洗完毕,浑身都没见有伤,她们这才放下心来。大娘从屋里找出一套宽大的朝鲜男人的棉衣棉裤,给他换上。又冲了一碗姜糖水,慢慢喂了下去,仍没见他醒来。到晚上,大娘把小伙子安置到里屋火炕上睡下,盖了厚厚的棉被。炕底升起柴火,很是暖和。第二天,那姑娘出去请来了一位老郎中,给小伙子把脉,看了说他并无大碍,只是被炮声震昏了,歇得两三天,就会好起来。

又过了一天,小伙子终于醒了,他懵懵懂懂地下床,到处转着看。母女俩见他能走动了,很是高兴。可是问他话,他好像听不懂,只是摇头。耳朵又不聋,也能发音,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试着教他说话,大娘母女会说几句华语,就教他说“志愿军同志”,他就说“志愿军同志”;教他说“急文滚冬木”,他也连忙说,“急文滚冬木”。又教了几句别的话语,他都能学着讲。过了一天,他已学会了不少的朝鲜话,并且很机灵,见眼生情,不管做啥事,一教就会。就是问他以前的事情、他的身份,一概不晓得。后来问老郎中,他说可能是被大炮、炸弹震损了记忆神经,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这叫“失忆症”,从古至今,尚无恢复记忆的先例,除非有奇迹发生。现在他等于倒回去到一两岁时的阶段,语言文字,各方面的知识,都要重头学起,好在他天赋聪颖,学起来比平常人要快好多倍,只要耐心教,不久的将来,还是一位有用之才。

从此,这位已被志愿军宣布“壮烈牺牲”了的英雄狙击手,就落在了朝鲜大娘家里,当起了蒙童幼儿,按照朝鲜民族的文化、习俗和风情,来熏陶、学习,重塑成英俊睿智的朝鲜汉子。那位朝鲜姑娘,名叫金顺姬,既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老师。为了方便称呼,也为了将来好见世面,得有个朝鲜名字。大娘娘家姓朴,就认他为侄子,起名叫朴中朝,毕竟他骨子里是中国人的血脉啊!

功夫不负有心人,只用了两年时间,在金顺姬热心细致地教导下,朴中朝就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朝鲜语言和基本常用文字,还会唱朝鲜民歌《桔梗谣》、《蹈那吉》等多种歌曲,会跳《长鼓舞》。渐渐的,他参加民间交际活动也越来越多。不少姑娘对她心生爱慕,但碍于金顺姬的情面,只好隐忍,将爱情收藏起来。金顺姬的阿爸曾是游击队长,在与美军作战时牺牲了;两个哥哥,都是朝鲜人民军军官,这样的革命家庭,人人尊重,谁还好意思与金顺姬争爱情呢?

朝鲜停战以后,在中国、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的有力援助下,全国很快投入轰轰烈烈的恢复建设,农村普遍成立集体农庄,走集体合作化道路;城市重工业、轻工业、手工业、服务业,齐头并进,并开展“千里马”劳动竞赛运动。国民经济很快得到恢复和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医疗、交通、孩子上学,全都实行公费制,概由国家负担。

朴中朝是一位优秀的青年,在生产劳动和各项社会活动中,积极活跃,表现突出,多次被评为郡里、州里的劳动模范。金顺姬水到渠成地嫁给了他,两个哥哥带着嫂子千里迢迢赶回来参加妹妹的婚礼。对待妹夫,亲如兄弟。后来朴中朝被推选为出席全朝鲜的劳动模范,还受到了金日成首相的接见。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自从朴中朝与金顺姬结婚以来,一路顺风,飞黄腾达。转眼之间,三十八年过去,两儿两女也都各自成家立业。古语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在这家庭幸福,人生旅途顺风顺水,如日中天之时,朴中朝却出了大事。

这天,他接到郡里通知,上级要他速急赶到州里开会。时间紧迫,他和郡里的领导同车一起去。快要到了,走在市郊,为避让对面一辆超速货车,司机心慌,猛打方向盘,不幸翻下路外河滩。救护车将连司机在内的四名伤者送进医院,经抢救,都已脱离生命危险,只是朴中朝一直昏迷不醒。金顺姬和儿女们闻讯赶到医院,已是第二天晚上。她看着沉沉昏睡的丈夫,思绪又不由得回到三十八年前。这次意外车祸,他仅是一点皮外伤,比起那三位来,等于没有受伤,那他为什么一直昏睡不醒呢?

又等了一天。到傍晚时,朴中朝忽然睁开眼睛,四下打量,见自己的妻子和儿女都在,“我这是在哪哈儿?”他忽然用中国话并且是四川成都方言问道。“乔斯米达!乔斯米达!”(朝语,好啦,好啦)金顺姬惊喜地大叫一声。他儿子曾在中国留学,是个中国通,马上也用成都方言答道:“爹,我们这是在医院,你啷哏睡起三天嘛?”朴中朝听儿子也会说四川方言,很是欢喜。但马上又皱起眉头问道:“上甘岭战役打得咋样了,我们志愿军搞不搞得赢?你们不去打美帝,都拱到屋头来搞啥子!”儿子一看老爸恢复了失忆以前的记忆程序,与后来的印象发生了混淆。必须要教他自己理顺失忆前的细节,这是临界点,也是坐标。然后再与失忆后新的记忆程序衔接吻合起来,慢慢回到现实。不然的话,会一直处在糊里糊涂的状态,很容易转为老年痴呆。他把这一想法对脑神经内科医师一说,医师完全同意这个观点。于是,儿子又用朝鲜话回答说:“爹,告诉你一个特大好消息,上甘岭战役志愿军全胜!”停了一下,儿子提示性地问道:“爹,当时美军炮击你那狙击点,那么猛烈的炮火,连山岩都被炸成灰堆了,你是怎么躲过那一劫的呢?”朴中朝听这一问,又想起当时那个情景,他说:

“我那个狙击点下,有一口石洞,外小里大,仅容一人空身进出。洞底是个干爽的石窝窝,很暖和,我把被子铺在里面,趁敌人睡觉时,我也进去睡觉。十月十四号后半夜,我一觉醒来,掏出夜光怀表一看,凌晨四点整。我就爬出洞去,趴在石坎上,手握狙击步枪,看看有没有起夜撒尿的倒霉鬼,敲他两个,凑够二十。不一会儿,对面一道手电光一晃,果然美军坑道口有个人影站在那儿。他怕我瞄不准,还打着火机吸起烟来。我一看喜欢着哒,一扣扳机,那家伙人倒烟灭,敌军阵地一阵骚动。我脱下棉衣,盖在枪膛上,天气太冷,零下二十多度呢。我怕冻坏了狙击步枪的零部件,就穿着单衣进洞睡觉去了,反正里边暖和。谁知道我刚躺下,一阵地动山摇,轰轰的闷响,洞口外还闪耀着通红的光亮。我一看表,准准的四点半。我躺在洞里煎熬了好久好久,炮声转到别处去了,洞里也平静了,但是漆黑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一想,不对头呀,开始打炮,还看得见洞外的光亮,现在应该大白天了,啷咯儿还这样黑哟。我就顺着洞壁往外摸,摸了一大半,不通了,全被石渣和石灰堵死哒。我又摸转去把工兵铲摸到手上,去刨那石渣。这一刨就是两天,饿得前胸贴后心。到第三天早上九点,才看见天光。人硬是累得气脉如丝,才要站起身来,突然又飞来一发炮弹,离我不远爆炸,我当时就昏了过去,啥事都不晓得了。”

大家听了这段过程,啥都明白了。他大儿子在中国留学时,军事学院教授向学员们介绍了上甘岭战役的战例,特别是每个战斗英雄的英勇事迹,都讲得很详细。当介绍英雄狙击手尚德义时,特别讲到这位烈士死得十分惨烈,战友们打扫战场,清理遗体、遗物时,只找到一件被炮弹炸烂了的棉衣和狙击步枪的碎片,尸骨无存。儿子回到朝鲜后,把这个细节讲给了妈妈听,母子俩一致认定,现在的朴中朝,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已经“牺牲”了的英雄狙击手——尚德义。本想把这事儿说开,但碍于各种原因,只好暂时不提,等有适当的机会再说。没想到一场车祸,因祸得福,帮他恢复了记忆,当初老郎中说要恢复记忆,除非出现奇迹。如今奇迹果然出现,实乃天意。过去的记忆得以恢复,那是一段光荣的人生经历,又与现实的辉煌和幸福生活紧密融合。朴中朝或者是尚德义,兴奋无比,百感交集,恍如隔世。

恢复原本身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其难点在于:一,涉及到国籍,要通过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部、公安、外事等部门与中国军委、公安、外事部门协调解决;二,当初入朝志愿军严格规定,不准志愿军官兵同朝鲜男女结婚,违者重处,甚至枪毙。尚德义当初与金顺姬结婚,算不算违纪呢?三,尚德义恢复了中国国籍,能不能同时恢复军籍呢?那可是他的政治生命啊!带着这些疑难问题,大儿子请教了人民军最高司令部政委,军政委拨通了国防部和外交部的热线,将此事作了口头报告。很快得到答复,说这是一件关系到朝中两国人民世代友好的大事,办好这件事,意义重大而深远。

很快,中国驻朝鲜大使馆召见了尚德义,尚德义见到中国同胞,激动得热泪盈眶,和使馆的同志们握手时,手心里竟沁出汗水来。毕竟三十八年没见到过祖国亲人,恍如隔世啊!大使和同志们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在异国他乡生活了三十八年的同胞,大家嘘寒问暖,无比亲切。尚德义把他从狙击点上如何失踪,又如何被朝鲜大娘救回,又在前不久的一场车祸中意外恢复记忆等等情况,一一向祖国亲人叙说。“传奇,这真是一部神圣的当代传奇!尚德义同志这三十八年的传奇经历,更加深刻地体现了中朝两国人民世代友好的浓厚情谊,”大使扫了一眼在座的同志们,接着说,“尚德义同志的英雄事迹必将载入史册,关于恢复他的国籍和军籍问题,中央军委非常重视,决定把这件事当成促进中朝友好的大事来办。不但要尽快恢复尚德义同志的国籍和军籍,而且还要大力宣传他在维护和促进中朝友谊方面所做出的重大贡献,祖国人民衷心欢迎游子归来!”大使馆全体同志热烈鼓掌。大使同志一番热切的话语,同志们一阵热烈的掌声,令尚德义心潮起伏,激动不已,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祖国亲人!”说话间,滚热的泪水已经流满双颊。

金秋八月,天高云淡,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尚德义谐同妻子金顺姬,在两个儿子的陪同下,踏上了回国探亲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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