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堵河》的头像

《堵河》

内刊会员

随笔杂谈
202109/29
分享

千古《上堵吟》

王素冰

1

初知《上堵吟》,是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中。

堵河是汉江南岸最大支流,更是竹山人民的母亲河。然而,这样一条有影响的河流,在早期的历史文献中却鲜有记载。秦汉前的典籍提到她,多以“汉水”名之。直到北魏晚期的郦道元,在其集大成的地理学著作《水经注》中才有详细完备的记述。后又闲逸一笔,写下这样一路文字:

“堵水之旁有别溪,……又有白马山,山石似马,望之逼真。侧水谓之白马塞。孟达为守,登之而叹曰:刘封、申耽据金城千里,而更失之乎!为《上堵吟》,音韵哀切,有恻人心,今水次尚歌之。”

白马山在哪儿?因年代太久,已难觅其迹。堵河两岸“山石似马”者多,年久风化而湮灭者更多。据《郧台志》载,白马山,在今竹山县城西南三十里。相关专业人士考证,其址就在北坝老街后六也寨。虽时隔千年,编著人所指方位也难以让人信服,但《水经注》中的记载可以让人确信的是,孟达确曾在堵河岸边吟唱过《上堵吟》。寥寥数行,虽片言只语,若联想起孟达生平旧事,亦足以让人感怀。

2

在世人心中,孟达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这多半是《三国演义》的功劳。

然细读《三国志》、《晋书》相关章节,我们会发现,其实孟达是个文武兼备、举止风流的人物,就连自视甚高的魏文帝曹丕,也称他“姿度纯茂、器量优绝”。首次见面,便与其“同乘小辇”,引得同僚嫉恨。

孟达,字子度,扶风郡郿人。本刘璋属下,后降刘备。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孟达奉先主刘备之命,从秭归北攻房陵,房陵太守蒯祺为达兵所害。取房陵后,又攻上庸得手。刘备私下担心孟达难以独任,或是怕其独自做大,难以掌控,遂命义子刘封自汉中乘沔水(即汉江)下,与孟达会于上庸。自此,孟达开始了上庸十年的悲情人生。

在三国群英谱中,孟达算不上大人物,自然难与刘备、曹操共论英雄,即使与“关张赵马黄”,亦难平坐。但也决不是廖化、糜竺者流,靠跑跑龙套混个脸儿熟,好歹也算知名人士,一方名流贤达。《三国志》载,达容止才观,儒雅风流,“论者多称有乐毅之量。”“文帝时初即王位,既宿知有达,闻其来,甚悦,令贵臣有识察者往观之,还曰‘将帅之才也’,或曰‘卿相之器也’,王益钦达。”由此可知,当年的孟达是一个有颜质、有内涵的人物,绝非凡俗之辈。

孟达镇守的上庸地区,是三国时著名的“东三郡”(指房陵、上庸、西城三郡。孟达降魏后,魏合三郡为新城郡,孟达任太守),地处巴山腹地、堵水两岸,东连吴楚,西接巴蜀,北通河洛、关中,是三国争霸中原的重要棋子,故魏、蜀、吴三家都向孟达示好。

很快,孟达在与刘封共处中,间隙渐生。刘封本为皇子,生得高大孔武,又年轻气盛,脾性火爆,自然不把孟达放在眼里,而孟达也看不上刘封一介赳赳武夫。一次,刘封竟把孟达的仪仗队的乐团(鼓吹)抢了去,孟达告状无果,也只得隐忍不发。诸葛亮后来致孟达的信中,曾就此事调停,说:“呜呼,孟子,斯实刘封侵陵足下,以伤先帝待士之义。”然此数言,如何能冰释胸中壁垒?

翌年(220年),关羽受困麦城,遣廖化往上庸求救。孟达以上山城新附未稳为由,未肯出兵,致关羽兵败被杀。后刘封兵败,回蜀被斩,孟达愈发惧罪,遂生降魏之心。

令人惊讶的是,孟达在降魏前,竟明人不做暗事,向先主刘备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辞别信”,这就是著名的《辞先主表》:

“伏惟殿下将建伊、吕之业,追桓、文之功,大事草创,假势吴、楚,是以有为之士深睹归趣。臣委质已来,愆戾山积,臣犹自知,况于君乎!今王朝以兴,英俊鳞集,臣内无辅佐之器,外无将领之才,列次功臣,诚自愧也。臣闻范蠡识微,浮于五湖;咎犯谢罪,逡巡于河上。夫际会之间,请命乞身。何则?欲洁去就之分也。况臣卑鄙,无元功臣勋,自系于时,窃慕前贤,早思远耻。昔申生至孝,见疑于亲;子胥至忠,见诛于君;蒙恬拓境,而被大刑;乐毅破齐,而遭谗佞。臣每读其书,未尝不慷慨流涕,而亲当其事,益以伤绝。何者?荆州覆败,大臣失节,百无一还。惟臣寻事自致房陵、上庸,而复乞身,自放于外。伏想殿下圣恩感悟,愍臣之心,悼臣之举。臣诚小人,不能始终,知而为之,敢谓非罪!臣每闻交绝无恶声,去臣无怨辞,臣过奉教于君子,愿君王勉之也。”

辞表先说对刘备知遇之恩,心怀感激;再以申生、伍子胥、蒙恬、乐毅等为国尽忠而不得善终者自况,含蓄地表达自己的隐忧,最后讲“交绝无恶声,去臣无怨辞”,故而心怀愧疚。文辞古雅,满怀深情,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无奈、忧虑与不舍。

作为凡人,我们可以理解孟达的危境。除却不救关羽、刘封被杀这些因素,还有一个重要的隐忧他不便启齿,那就是在攻下房陵时,“为达兵所害”的房陵太守蒯祺,正是诸葛亮的大姐夫。诸葛丞相会不会公报私仇,他心里也没有底。但是,再多的困局,都不能成为他背叛主子的理由。正如其辞表中表达的一样,大多唯功利主义者最终都得不到好报。孟达看到了这一点,却被眼前的功利牵着走上了他们的老路。

孟达来投,曹丕自然喜出望外。《魏略》载,文帝“闻其来,甚悦。”“逆与达书,曰:近日有命,未足达旨,何者?昔伊挚背商而归周,百里去虞而入秦,乐毅感鸱夷以蝉蜕,王遵识逆顺以去就,皆审兴废之符效,知成败之必然,故丹青画其形容,良史载其功勋。闻卿姿度纯茂,器量优绝,当骋能明时,收名传记。”又曰:“卿来相就,当明孤意,慎勿令家人缤纷道路,以亲骇疏也。若卿欲来相见,且当先安部曲,有所保固,然后徐徐轻骑来东。” 达既至谯,进见闲雅,才辩过人,众莫不属目。又王近出,乘小辇,执达手,抚其背戏之曰:“卿得无为刘备刺客邪?”遂与同载。又加拜散骑常侍,领新城太守,委以西南之任。”文帝信中把孟达比作乐毅、陈平,迫切欲与见,后又亲与孟同乘“小辇”,抚肩戏语,任孟达为太守,授将封侯,并委以西南之事,可见文帝曹丕对孟达的欣赏与看重。

此时的孟达,达到了他人生的顶峰。内有文帝宠信,外有东三郡可据,成为威震一方的人物。登白马塞而吟《上堵吟》,感叹“刘封、申耽据金城千里,而更失之乎”,大概正是这个时候。可惜原文佚失,不知其详。但《水经注》言其“音韵哀切,有恻人心”,却是孟达真实的心境。

226年,魏文帝曹丕逝,朝中与孟达友善的夏侯尚、桓阶相继去逝,孟达失去保护,遭人忌恨。加上诸葛亮的引诱,两年后的228年隆冬,孟达拟叛魏归蜀。后因申仪告密,加上自身大意,遭到魏军千里偷袭。足智多谋的司马懿从宛城(南阳)出发,一路急行,仅八日便兵临上庸。困六日,城破,斩杀孟达。一代儒将孟子度,就这样背负着“无常叛将”的骂名,谢幕于历史烟尘深处。

孟达如此人生境遇,虽有客观原因,但观其一生,在其多从自己的小利出发应对变故,取舍事端,终几易其主,背信弃义。正如曹魏著名谋士刘晔所说:“达有苟得之心,而恃才好术,必不能感恩怀义。”最终兵败被杀,也算昝由自取。但其音韵哀切的《上堵吟》,却给后世文人留下不绝的幽思与遐想。

3

读书的时候,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东坡迷”。学校图书馆有本《苏轼著名诗词文一百篇》,我不仅全部抄了下来,而且还能背,其中就有一首“亦诗亦词”的《白马塞》:

台上有客吟秋风,悲声萧散飘入空。台边游女来窃听,欲学声同意不同。君悲竟何事?千里金城两稚子。白马为塞凤为关,山川无人空自闲。我悲亦何苦?江水冬更深,鳊鱼冷难捕。悠悠江上听歌人,不知我意徒悲辛。

整首文辞华美,意境苍凉悠远而有古意,很是喜欢。只有一些地方不求甚解,如“台上有客”的“客”是谁?“君悲竟何事,千里金城两稚子”又是什么事?不得而知,编者亦搞不清楚,一律注为“虚指”、“假托”,难以让人信服。

若干年后,我读《竹山县志》,发现在“艺文”卷,竟收有该诗,《郧阳府志》亦收有该诗。我心头一亮,难道这真是一首写竹山的诗?那么,白马塞在哪?苏轼在什么情况写的这首诗?我得好好查一查。

查阅《苏轼著作年表》,我终于有了发现,《白马塞》写于1060年。其时,年仅二十五岁的青年才俊苏轼,在蜀中办完母亲的丧事后,与父苏洵一道,从川中顺江而下,欲赴京任事。是年正月,在古襄阳盘桓月余。其间写下《野鹰来》、《白马塞》、《襄阳乐》,并称《襄阳古乐府三首》,以《白马塞》水平最高,享誉古今。更重要的是,《白马塞》又名《拟上堵吟》。我茅塞顿开,喜出望外,这真是一首写竹山、写堵河的佳作,东坡大学士还真为巴山堵水留下了一缕文脉。

弄清楚了来龙去脉,用简白的现代文意译这首《拟上堵吟》,就再顺畅不过了:

在堵河岸边的白马塞上,太守孟子度正在吟咏秋风,那悲怆的音韵飘上了天际。台边有游女偷听,偷学的声调有些像,可意境却达不到。子度啊,你有什么可悲叹的呢?无外乎千里金城失落于刘封、申耽这两个毛头小子手中。白马塞与凤林关在秋风中肃立,广袤山川无人可守。我悲叹又何苦呢?堵河水一到冬天就更加深沉寒冷,武昌鱼也难以捕捞。众多江上听歌的人,体会不到我的心思,只有空空悲叹,空空苦辛罢了。

大概因同是文人,同样身陷政坛漩流的缘故吧,苏轼超越了一般世人的眼光,他没有从道德的层面对孟达进行批判和嘲讽,而是更多从个体人的角度,对其人生境遇予以深深的同情,对其过分看重眼前得失作了含蓄的告诫与规劝。他告诉世人,不要被眼前的凡俗所困惑,而要追求生命的真意与快乐。

在盘桓襄阳期间,苏氏父子是乘船游历堵河,还是在襄听说关于孟达《上堵吟》事迹后有感而作,不得而知。有趣的是,历代古县志《艺文》卷均收有苏轼另一首七律《新城道中》,同属苏诗中的佳作名篇,亦认为是咏叹竹山的作品,因三国后期竹山属新城郡,顺手抄录于此: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野桃含笑,溪柳自摇,正是竹山正月中下旬的景像。只是“煮芹烧笋饷春耕”,似与当下竹山风俗略略有些不同。

4

近读清代大才子纪晓岚志怪笔记小说《阅微堂笔记》,常为其鬼怪故事所吸引。不觉翻至第八卷《如是我闻》,忽然发现某则故事,题目竟是《上堵吟》,甚觉惊诧,便赶快读起来:

次辰又言,族祖征君公讳炅,康熙己未举博学鸿词,以天性疏放,恐妨游览,称疾不预试。尝至登州观海市,过一村塾小憩。见案上一旧端砚,背刻狂草十六字曰:万木萧森,路古山深,我坐其间,写《上堵吟》。侧书惜哉此叟四字,盖其号也。问所自来,塾师云:村南林中有厉鬼,夜行者遇之辄病。一日众伺其出,持其杖击之,追至一墓而灭,因共发掘,于墓中得此砚,我以粟一斗易之也。按《上堵吟》乃孟达作,是必胜国旧臣,降而复叛,败窜山林以死者。生既进退无据,殁又不自潜藏,取暴骨之祸,真顽梗不灵之鬼哉。

与东坡全然不同,铁齿铜牙的纪晓岚果然不会放过降而复叛、反复无常的孟达,在这个荒诞不经的鬼故事里,纪氏以其惯有的夸张诙谐笔法,鞭笞了孟达这种“生既进退无据、殁又不自潜藏”的道德小人。《上堵吟》作为孟氏符号,被永远镌刻在端砚这个道具上。

5

2007年初夏,巴史专家、华科大学教授张良皋先生来竹山考察庸巴文化,我与几位同道陪行。虽已年届八旬,但老先生身体健朗,谈笑风生。一路登方城山,过北坝老街,谈古论今,兴致昂然。在疑为当年孟达登临的六也寨下,张老即兴吟《拟上堵吟》古风一首:

堵水一何清,三面际方城。南出神农架,北汇天汉津。汉水以为池,金汤固武陵。立国先五帝,肇纪启人文。巴师佐姬发,牧野诛受辛。齐桓知自量,召陵且歃盟。庸人渐偷安,楚庄一飞鸣。祝融光华隐,遗响托楚声。累世避秦难,无奈入山深。刘封申耽闇,愧对河嶽英。一蹶未重振,竟失千里金。高帝入褒斜,炎汉赖以兴。谁能踞兹邑,再逢汉宫春。

与前几位比,张老的诗虽也说尽历史沧桑,却透出一股雄健与豪迈,可谓笔墨当随时代,这正是当下民族复兴的风神吧。

千百年来,有多少文人墨客吟唱《上堵吟》?不得而知。就我有限的阅读,除却以上几位,唐宋明清时期,还有张嵲、刘杰、徐学谟、史求忠等地方文士吟唱过自拟的《上堵吟》。这些或高雅,或素朴,或悲情,或欢欣的堵河岸边的吟唱,裹挟着文化的血脉,咏叹着生命坚韧与多彩,给人前行的希望和力量。

近日,欣闻上庸镇拟在古寨下的圣水湖畔建一楼阁,以便游人登高怀幽。他日竣成,以“堵吟阁”名之,岂不正好?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