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河》
内刊会员
李峰
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白狗。记得白狗到来时是一个黄昏，我正和院里的孩子打闹得不可开交。听说新来了一只小狗，大家再也顾不上嬉闹，一阵风似的跑到门口去看个究竟。
它是大哥从远处捉来的，只有兔子般大小，浑身长满素洁雪白的毛，象个小绒球似的，十分可爱，我们都争抢着要抱它。当时村里狗少，院里也仅有这一只小狗，大家都十分宠爱它，哪家有残汤剩饭都特意留给它。在人们的关爱下，小白狗很快长成大白狗了。
长大的白狗十分勤快。它常常独自跑到树林里寻猎，还不时令人惊喜地叼回一只野鸡野兔什么的。那时院里邻居亲如一家，白狗带回的猎物通常共同分享。大家都夸奖白狗是一个好猎手，白狗也似乎能听懂人话，显得得意洋洋。然而令白狗刻骨铭心的怕是它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挨打。
一天下午，姐姐到厨房拿东西，无意间却发现白狗正趴在碗柜上偷吃。白狗竟然偷吃东西！大家感到十分愕然，大哥听后更是怒不可遏。第二天傍晚，大哥便把一根棍子藏到身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唤它。天真的白狗不知是祸，仍摇着尾巴欢快地向大哥跑来。刚到跟前，大哥就举棍要打它。也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白狗看到势头不对便转身就逃。不料大哥一声断喝：“给我站住。”令人吃惊的是白狗真的停了下来。它委屈地俯下身子，抬头困惑不解地望着大哥，尾巴尴尬地摇着，象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局促不安。
“谁叫你偷吃？”怒气冲冲的大哥一边用棍子抽打一边责问它。打疼的白狗发出低沉的嗷叫，但决没有逃走或反抗的意思。抽打到最后，白狗竟疼得在大哥身边转起了圈儿。但不争气的白狗着实惹恼了大哥，棍子仍无情地打到它身上。在大家一再劝说下，大哥终于住手了。这时白狗就趴到大哥脚下，哀怜的目光充满了乞求宽恕的忏悔。看到白狗可怜的样子，大哥也就原谅它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发现白狗偷吃过。事后我便想，白狗挨打本可一跑了之，大哥断然是追不上它的。可白狗知道自己错了，它是宁愿挨打也不逃脱责任啊。
悔过自新的白狗很快重新获得了大家的好感。有一段时间农村盗贼猖狂，很多人家的猪、牛都被偷走了，村里上下人心惶惶。而我们院里的牛都关在一个牛圈里，圈舍离院子有百米来远，这就显得很不安全。养有好几头牛的二伯对此更是忧心忡忡，整夜难眠。
一天，熬红了眼的二伯突然急中生智地对大哥说：“叫白狗晚上睡到牛圈门前不是安全些吗？”“这倒是个好办法！可白狗每晚都睡在柴棚里，让它守牛圈，它愿意吗？”大哥反问二伯。强迫一条狗看牛简直是一件荒唐的事，二伯只好自讨没趣地走开了。可大哥还是想试一试。当天晚上，他把白狗带到牛圈门前，拍拍它的脑袋说：“好白狗，从今天晚上起就睡在这儿看牛吧。”白狗摇摇尾巴，好象明白大哥的意思。白狗果真在每晚牛一进圈就准时卧到圈门前，而每天早上赶牛出圈时，白狗才从地上站起来，象胜利完成一件任务似的，如释重负地离开牛圈到院子里玩。
尽管白狗尽职尽责地守圈，可还是出事了。一天半夜，白狗的狂叫惊醒了院里的人,那分明是遇到严重危险时才发出的叫声。全院的人都点燃火把奔向牛圈。果不其然，圈门已被打开，隐约的光亮里两盗贼正赶着一头牛在逃窜，大白狗正猛烈地撕咬他们。群情激愤的人们不顾一切地向盗贼包抄过去，大声叫喊着要抓住他们。两贼见大势不好便弃牛逃命，可白狗丝毫不愿放过他们。只见它扑倒一人后又毫不犹豫地扑向另外一人。这时那个穷凶极恶的盗贼突然拔出刀子捅到白狗身上，只听到白狗一声惨叫。这时赶上来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擒住那贼。大家这时才发现，白狗伤口上鲜血正汩汩而流，半个身子都染红了，可它仍死死地咬在那人腿上。拿来火把一看，抓获的两贼上下衣服已被白狗撕咬得稀烂，而白狗也身受十几处伤。
第二天押送盗贼去派出所时，白狗好歹不听劝阻，硬是忍着伤痛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只到两贼戴上手铐后它才放心地回来。从民警后来审讯中得知，原来两人是偷牛的惯犯，村里一系列盗窃案均系二人所为。两人交待说，他们偷牲畜时为了对付狗，就把一种毒药放在馒头里，作案时抛给狗吃，狗吃了这种有毒的馒头就再也叫不出声。他们照此方法偷了许多牲畜，从没失手，没想到白狗却不上当。细心的大哥听说后就到牛圈前后耐心地寻找，果然在草丛里找到了那个馒头，上面连一个牙印也没有！
两贼抓捕归案，白狗立了大功。村里人遂对白狗刮目相看，院里的人更是引以为荣。但没想到白狗后来却死得悲壮而凄凉。那是一个冬季，村里的狗大都染上了狂犬病。人们称得这种病的狗为疯狗。疯狗脾气暴躁，肆意咬人。被咬伤的人传染上狂犬病就无法治愈。不幸的是白狗也染上了这病。人们发现它不吃不喝，拖着尾巴四处乱窜——这是疯狗的典型症状。院里的人惊恐万分，大家都堵着门口不让它进屋，更不许小孩接近它。
有一回，白狗实在无处栖身，便躺到门前的场地上。它两眼呆滞，暗淡无光，充满了绝望无助的孤独。看到它落魄沮丧的样子，我再也顾不上禁忌，走上去轻轻抚摸它的头。它两眼十分淡漠地瞟了我一下，眼泪便簌簌地流下来。看到一个动物流泪，那情景实在令人心酸。后来形势急转直下，村里的疯狗咬伤了许多人，政府为此组建了打狗队，专门消灭疯狗。
这时院里的人们才发现白狗虽然“疯”了，但它没咬过任何人。打狗队来到院子时，白狗正趴在地上，他们要打死白狗。念及白狗实在是好狗，又没有伤人，院里的人便纷纷出来替它说情，大哥对此更是据理力争。在双方争执中，白狗竟悄悄地走掉了。打狗队前后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想到确实没听说过白狗伤人，他们也只好作罢。接下来几天，我们也没见到白狗。一星期后，大哥在山上的一根电线杆下找到白狗，它已经死了，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只是脑袋撞开了花，电线杆上还留下斑斑血迹。看得出来，白狗是撞到电线杆上自杀的。它选择了一种悲壮自尊的死亡方式。
白狗去世后，院里相继养过许多狗，人们渐渐淡忘了白狗。比我们还小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院里有过白狗，更不知道关于白狗的故事。倒是参加工作后，看到一些人在金钱和利益面前露出狰狞丑恶的面目时，我才又想起了白狗。想起它敢于承担责任，有错就改；想起它忠诚勇敢，嫉恶如仇；想起它身处绝境不伤害无辜，不牵累他人。说实话，狗都具备这些优秀品质，作为人，我们就不应该努力提高自己、净化自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