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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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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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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灯

周玉洁

尹三姑三十多年没回过城里的娘家了。三十年里尹三姑在齐家凹拢着袖口望了许多年山,没握过锄把,没拿过镰,生下三个闺女,嫁出去两个,还剩下一个小闺女兰香,过了年也要十九岁了,已经找好了人家,开春就要出嫁。

尹三姑的闺女菊香和梅香,一嫁出去就像是卖出去的牛,除大年前送年礼匆匆回娘家来一趟,平日里便像是断了音讯那样,终日在犁上耙上穷忙,连口信也顾不得给尹三姑捎回来一个了。

尹三姑坐在自家门前的竹椅上,望着齐家凹焦黄的群山。对面的山上,一棵黑黝黝的榆树,叶子掉了个精光,只剩下一副枯骨。

尹三姑自打嫁到齐家凹,就没离开过自家的院子。她缠过足,虽是半途而废,但脚还是残了,走不得远路。年轻时,有一回,她和她男人齐聋子拌嘴,生了气,索性收拾了一包细软,打算回趟娘家。哪晓得从早起走到了太阳当顶,猛听见喊:“尹三姑、尹三姑、尹三姑……”喊声震天,从一个山头滚向下一个山头,四下里在山间扯着串儿地回荡。

尹三姑慌忙回头一望,双膝一软就瘫在了黄泥山道上。

但见齐聋子站在自家院子边沿的柿子树下,双手拢成个喇叭,伸脖子喊着尹三姑。尹三姑心生凄凉,两只小脚,走得要肿了,才走出多远哪,一个回头,连那齐聋子破裤子里露出的一片红秋裤都看得真真切切。至此后,尹三姑便断绝了回娘家的念头。

这些年尹三姑断断续续也听得到一些关于城里的动静。她就怕听见嫂子改嫁,嫂子一改嫁,尹三姑就没了娘家了。

那一年,尹三姑的哥哥被斗地主的人们追着从城里批到城外,奄奄一息,罗凤英就张罗了尹三姑的这门亲事,匆匆地交待尹三姑,年成不好,嫁得远些不受牵连,便把尹三姑打发走了。齐聋子领着小脚的尹三姑歇歇停停走了两天,尹三姑才看见齐家凹自己的那三间土屋。

尹三姑听了嫂子罗凤英的话,在风声紧的那些年,连哥哥去世她都忍住没回过娘家。好在她那嫂子,一个人挺了下来,着实不容易,咬牙不改嫁,守着寡,把几个孩子都盘出去吃了国家的皇粮。

尹三姑实实地敬重嫂子罗凤英。嫂子说齐聋子不聋不哑,只是不好说话,对人家问他的事情爱答不理,才落了“齐聋子”的绰号。其实他人好得很。

果真被嫂子说中了,齐聋子果真不聋不哑,果真不让尹三姑下地干活。冬天,尹三姑就坐在火塘边烤着疙瘩柴火吃烤白薯;夏天,尹三姑就坐在院子里歇荫凉,嚼几口自家地里摘回的瓜果。有了闺女,便哄着闺女们长大,给她们讲故事唱歌子解闷,日子倒也过得,比城里的嫂子罗凤英过得还要舒坦些。

去过城里的人回转来,总会给尹三姑捎话,说她嫂子日子过得艰难,冬天扫街上的落树叶子引火,去煤场外头揽黑煤灰;夏天帮人洗被褥洗衣裳挣几个小钱,就那还死命供着几个孩子上学,苦做苦熬得凄苦哪。

尹三姑便心疼嫂子和哥哥留下的几个娃,托人捎去三块腊肉:一块羊后腿,一块猪后臀,一块獾子肉。转年,嫂子托人传来回话,回的竟是“多谢尹三姑捎去的那块猪后臀,给娃子们过了一个有肉的年”。尹三姑自此不敢再请人朝城里捎带东西了,三大块腊肉哪,到了嫂子的手里竟成了一块。尹三姑想是让那捎带东西的村人瞒了两块当了跑腿费,问是不好问,何况山路又远,进出一趟山门,连草鞋也踢破一双,只得算了。

过了这个年,兰香就要出嫁了。可她和她那两个姐姐一样,只听得尹三姑说起城里,说起城里的钟鼓楼、戏楼子、照相馆、茶馆、饭店和百货店,硬是没见过一回。尹三姑思量着,到底也得让兰香随自己去一趟城里,见一回世面。见过世面的女人在婆家不受欺,去过一趟县城,在县城里有吃国家粮亲戚的女人到底是比生在山里的婆娘们气壮一些的。尹三姑不愿意兰香也像梅香、菊香那样,成了卖出去的牛,风里雨里的在山坡地上刨粮食。兰香生得水灵灵的,得随她娘尹三姑的好命,即便是嫁了山里人,也不下地做苦活,得在屋里,雨不淋、太阳不晒地过轻松些的日子。

正巧,尹三姑的嫂子罗凤英请人从城里捎来话,说接尹三姑正月里进趟城,一来接她回趟娘家,二来让她去赏赏城里正月十五的花灯。说是城里今年的灯会要大办,让尹三姑在正月十五以前回城。捎话的人眉飞色舞地说着尹三姑的嫂子现在成了福太太了,几个孩子都有了好工种,那个大儿子还进了县政府大院当了县领导的跟班,连城里街上的人都对尹三姑的嫂子敬重三分。

尹三姑想,带我兰香进一趟城,去看看城里十五的灯会,见见城里的世面,就算得我这没能耐的娘为小闺女办的一桩嫁妆吧。

尹三姑欣喜地张罗着要进城回娘家了。嫂子捎话来接了,正好带兰香上趟城。这几十年没进城没回娘家了,尹三姑实在是想得慌,忙忙地四下里做着准备。打听好了村里有拖拉机在年后正月十三进城,便叫齐聋子拿了两瓶粮食酒和五块钱的钞票去给自己和兰香订座位。齐聋子立即去了,回来笑呵呵地说,订下了,两个蒲团的位置,靠司机房那一头,不颠。

好嘛!两个蒲团的位置嘛,我一个,兰香一个,靠司机房那一头嘛,不颠。尹三姑脸上笑开了花,招呼兰香不随齐聋子下地了,在家帮着拾掇进城的东西和衣裳鞋脚。

兰香红扑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尹三姑说,兰香你要记得路数,见了你舅母和你那些哥哥嫂子要晓得礼数,要称呼,要问好,不要叫人嫌弃我们山里人不懂礼;见了没见过的东西不要当人前问娘,你背下里再问,免得旁人笑话你不知事,没见过世面;你见了好吃好喝的,见大人没动筷子之前,你莫抢着去吃,娘自会给你搛菜,你要晓得不能在你舅母家显出贪吃相;早起你不能起得太早,也不能太晚了,看你舅母啥时候起床,娘叫你起了你再起;你头回去你舅母家,你舅母要是给你买东西,问你要点啥子,你莫直说,你只说不要,你舅母总是会拣好的给你买的,你说了,就显得你穷家子小气;要是你舅母、哥嫂问起你咱这家里的境况,你能不说就不说,即使要说,也多说你爹的能干,说他打猎猎了多少野货,说咱家里囤了多少粮食,多少油菜籽,万不能让他们听出我们家的寒酸样……你要是敢说走了嘴,看娘回来不抽你的耳刮子。

尹三姑费劲思量给兰香交代,兰香一面点头,一面笑。我晓得了哪,我晓得,我都记下哪。

尹三姑拿出鞋样吩咐兰香,把鞋样子改改,不做棉的,做单的。

兰香就问,棉鞋咋要改单鞋哪?

尹三姑就答:是哪,听娘的,不得差。城里正月间就转暖了,做单鞋,免得去城里穿着厚棉鞋让人笑话。在城里,过年都穿单鞋过。

尹三姑又吩咐兰香,过年的新衣裳先不上身了,等着进县城再穿,年三十就穿去年的袄吧。

兰香按照尹三姑的吩咐,一一应下。两双单鞋不几天就做好了。尹三姑又让兰香去村里的代销点买回两双尼龙袜子。黑灯草绒的鞋面,配上一双绿袜子是尹三姑的;红灯草绒的鞋面,配上一双蓝袜子,是兰香的。娘儿俩将为过年缝制的新袄新裤,对着新鞋袜,摆在床上拼凑整齐了,就像是有两个人穿着她们的新鞋袜和新袄裤躺在床上似的,她俩笑吟吟地左看右看,恨不得日子立即就翻到正月间。

齐聋子在一旁讪讪地看着尹三姑娘儿俩,呵呵地笑,笑了半晌,齐聋子说,三姑,进城回来,给我捎一个黄铜烟锅嗬,黄铜的,烟袋锅。

尹三姑白他一眼,财大气粗似的,答,少不了你的,少不了你一箩筐。

齐聋子又呵呵笑,要一个,不要多,就只一个。

转眼就过年了,三十的晚上,尹三姑、齐聋子和兰香围着火笼香喷喷地添柴火煮着一吊罐腊肉。

卤点麂子肉多好。齐聋子讪讪地,麂子丝下酒,唉!

尹三姑抬眼瞅齐聋子一眼,你八辈子没吃过的。就那麂子肉说好了给我凤英嫂子带去,说好了的,你八辈子吃得少了?

齐聋子不敢顶嘴,只得改口道,那獾子呢,也都拿走吗?

尹三姑气鼓鼓地,你要想吃,你再去下套子打,你莫问我。

齐聋子泄了气,怕是再等不来一场大雪了,下套子也是白下,年里怕是莫指望再打个獾了。

尹三姑将搅汤罐的木勺递给兰香,自己起身去查看了一遍已经单另放好的,要带去城里的东西。几块干麂子、几块獾肉、一大块腊排骨、一只羊后腿,一条狐狸皮,一袋子山核桃、一小布袋芝麻……尹三姑一边翻看着,齐聋子又道,你拾掇那些东西,重得你和兰香怎么背得动哟。

不等尹三姑答话,兰香就低声道,不要娘搭手,我一个人就背得动。

齐聋子望一眼兰香,再望一眼尹三姑,终于默不做声了。尹三姑倒是呵呵地笑起来,笑得兰香不好意思再看娘一眼。

日子一天天慢悠悠地过去,这个年,齐聋子过得并不满意。他辛苦一年整下的一点好吃好喝的,还有他辛苦了一冬,打下的一点儿野货,都得带去城里,连一丝麂子肉也没吃到。不过他不怨尹三姑,尹三姑跟着他受了大半辈子苦,头发都白了,才回一趟娘家,他欠尹三姑的。

齐聋子乐呵呵地跟着拜年的村里的大人娃子满村串门,遇到人就大声说,正月间,十三,城里的亲戚接三姑和兰香进城看灯!

旁人就问,是三姑城里的嫂子吧,说是在城里有名望的很哪,说她的几个娃子都是国家干部,有一个还进了县政府哦。

齐聋子呵呵笑着连连点头。

齐哥不随着三姑她们一起进城?有人问。

齐聋子一听就乐了,人家称他“齐哥”,不是说“齐聋子”哪。他心里美滋滋的,守财哪,总得留个人在屋里头,哪能过年节的关门闭户,不留个人在屋里守财呢?

那是,那是。

齐聋子脸上有光,就不再抱怨那些麂子獾子和芝麻要带走的多留下的少了。他乐呵呵地帮着装置打点,哪放麻袋底下,哪放中间,哪经不得压得放上头。紧紧地麻绳一栓,让兰香背着试试。兰香蹲下身,揪住麻袋口,齐聋子帮着搁上肩膀,兰香到底是年轻气壮,背得起来。

那一天,蒙蒙亮,尹三姑和兰香就起床了。各吃过两碗葱花儿芋头,齐聋子背着那鼓囊囊的麻袋,送尹三姑娘儿俩去搭拖拉机。

进城的人还不少,总有十来个,有要进城去卖山货的,也有进城置办娶亲用品的,像尹三姑这样进城串亲戚过元宵节看灯会的倒是只她和兰香俩人。人们纷纷给尹三姑和兰香让座,拉扯着她们坐上了她们预定的那两个稻谷草编的蒲团。一车人说说笑笑,挤挤挨挨倒也热闹。拖拉机突突突一晃动,尹三姑抓住车厢边沿,伸头对车旁边站着的齐聋子叫道,少喝几口酒哦,莫没个人管束了就贪杯哦;正月里晒不得床铺草和被褥哦,记得哦;鸡笼记得关哦……齐聋子一一答应着,拖拉机吞吞吐吐扬起一片灰土,在山道上蜿蜒盘旋地朝前去了……

兰香依偎着尹三姑,脸上漾起幸福的微笑。娘是疼她的,比疼姐姐们要疼得多,带她进城看灯会,去串城里的舅母的门。兰香揽着娘的肩膀,暗暗地帮娘用着劲,护着娘的身子,好像她用劲了娘就会被拖拉机颠簸的轻些似的,她一刻也不敢撒手,稳稳地将娘护住。

尹三姑到底是老了,身子骨禁不得这风吹和拖拉机高一脚低一脚的起起伏伏,五脏六腑都要颠出嗓子眼了似的,咬着牙关大气不敢出。

带了兰香是对的,这闺女心善,晓得照护娘,头巾取了戴尹三姑头上,还紧紧地环抱着尹三姑。兰香肉呼呼的身子,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尹三姑透过头巾的缝隙瞥兰香一眼,这闺女中看,水汪汪的大眼睛,浓黑的眉毛,粉嘟嘟的红嘴唇,到底是带了城里人的遗传,半点看不出乡气土气。带兰香出门,不给尹三姑丢脸,尹三姑早晓得。兰香脾气好,懂眼色,比起两个粗笨的姐姐到底是多了一些尹三姑的面相,连脸盘子的皮面都生得比两个姐姐细嫩、白净。

尘土飞扬的一路拐弯转山,尹三姑暗自觉得自己安排得英明。她和兰香都在新袄外头罩了一件旧褂子,若不是褂子罩着,怕是到了城里,新袄也是灰扑扑的了,咋进得了嫂子的门?

兰香望着一座座蜿蜒到身后去的山,简直数不尽有多少座,城里的路也是绕在山上的吗?城里的楼怕是在山尖上立不住吧。她暗暗地想着,觉得到时去了就晓得了,想也想不出个实在模样,便静下心地搂着娘。

山慢慢的看不见了,路旁的树木也逐渐排得整齐、稀疏了。起先,同车的人还讲着笑话,扯起些由头来说着话,论着年成,论着世道和庄稼,到了后来,都被拖拉机颠簸的面色苍白,便不再有人说话。偶尔传出几声哎呦声,也不再有人搭理。各自都抗着颠簸,忍着要晕车的呕吐。

已是到了下午光景,尹三姑有气无力,忽然怏怏地说了句,要到了,看,那高烟囱子,那是厂。

兰香望见了,高高地直冲云霄的烟囱。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眼睛也不够用了似的,看着从车厢两旁闪过的树木和房屋。

有你看的。尹三姑对兰香笑道。

兰香满眼都是新奇,任是那一道小木桥、一根电线杆子她都望不够,头一扭朝左,一扭朝右,目不暇接。

尹三姑便道,兰香你辫子梢刷了我的眼睛哪。

兰香只得定住脑袋,稳稳地坐着,不敢再左扭右晃地摆头。此时已觉得双腿僵直得麻木了,而一双胳膊也被拖拉机震得发麻。兰香放开尹三姑的肩膀,双手够着了尹三姑的脚脖子,一遍遍按捏着娘的脚背和小腿,娘,你脚麻了没?

这一说,一车厢的人都觉出腿脚的麻木来了,纷纷动弹着捏腿揉脚,为待会儿下车做着准备。

拖拉机在县城的南街口停住,不再往前。一车人便闹嚷着从车上下来,立在街面上狠劲地跺着仍在发麻的双脚。货也下了,人也下了。尹三姑便对驾拖拉机的司机说道,去我娘家喝口水,就在西关上,不远,吃了晌饭再走!

司机客客气气地推辞了,尹三姑便又对坐车的众人说了同样的话。

大伙客气地笑着,催促尹三姑娘儿俩赶紧去嫂子家赶晌饭,自家还有自家要办的事,就不去打搅了。

一车人在南街口散开了,尹三姑挽着小包袱,兰香背着大麻袋,一前一后地朝街里走。

走出半条街,尹三姑瞅着街边的一个油条铺子,对兰香说,都过晌午饭时间了,吃根油条再去你舅母家吧。

进了油条铺子,兰香和尹三姑一人吃了一根油条,喝了一碗热水。尹三姑拿过小包袱掏出一把木梳自己梳梳头发,再让兰香也重扎一回辫子;又吩咐兰香也把袄外头罩的旧褂子脱下来塞进包袱;又问店家要了半盆水,和兰香分别洗了把手脸,拍净了脚面上的灰土,这才打开包袱里的小手绢,付了两根油条钱,向店家道了谢,往西关的那条街拐过去。

兰香吃力地背着麻袋,眼睛不敢东张西望,街上汽车、自行车多得很,她紧跟着娘不敢有个闪失。沿路上花花绿绿的东西引诱的兰香只恨后脑勺上没长双眼睛,只想等到了舅母家,放下麻袋,一定好好地来街上看个够。

走过了两个街口,尹三姑抹抹眼睛,闷声对兰香说,到了。兰香这才发现娘在哭。她不明白娘为何看见这沿街摆开的房檐和门店要掉泪,也不明白娘为何已经快要到了却缓下了脚步。

沿街排满了黑瓦的房子,半人高的青砖上竖立着厚实的木板墙。那些木板墙和木窗棂格子已被熏晒成了乌黑色,贴着殷红的对联和窗花。原来城里人住的是木板房子哪。那窗户上雕刻着花形和鸟,有些雕刻了兽样,隔一段一根黝黑的木头电线杆,竖在房前。电线杆上头挂着喇叭,牵着成三行的电线。线上还停着麻雀,拿小小的脚爪子紧扣住电线,怕是不怕电击。屋脊上盘踞着一个个老虎?龙?那是什么呢?兰香望着娘的眼睛正望着的天上,又望着娘的眼睛望着的地下。一水儿的光滑的卵石铺在青石板与青石板之间,卵石和青石板不知道铺了有多少年,不知道被多少脚步打磨过,散发出幽青的光……娘望着青石板路掉泪哪。

“兰香哎,娘小时候就在这条街上长大的,多少年了啊,娘头发都白了,脚才又踏上这条街哎……”尹三姑控制不住情绪,眼泪禁不住地就漫出了眼眶。在齐家凹时,咋不觉得想念这城里的房子城里的街巷,咋一到了这里,心里就酸得硬是想哭。哭不得的,哭不得的,尹三姑对自己说,不能红着眼睛进嫂子的门,大正月里,得带着喜气,不能红眼抹泪地犯了忌讳。

尹三姑不好意思地冲兰香笑一笑,抹干了眼睛,又冲兰香笑一笑,道,兰香你看我像是哭过的不?

不像哪,娘。兰香心里酸酸的,望着娘脸上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她有点明白了娘为什么哭。

尹三姑抿抿头发,再回头望了兰香一眼,便抬脚登上了一个街沿,在一扇敞开着的木门前停下了。

兰香望见了门里摆着一个上了油漆的长条的高木条案,条案正中央供着一尊金色的观世音像,观世音身上披着艳红的绸缎,旁边依次对称地摆着两只白瓷瓶插着的塑料花、两对青花的瓷筒子、两只黑白相间的瓷猫……兰香还未将条案上摆放的那些精致好看的东西逐个看完,白发的鬓角抿的油光、白胖脸上挤满了皱纹、穿着毛呢面带绒布盘扣衣裳的罗凤英就出现在了门口。

是三姑?罗凤英望着尹三姑和兰香,是三姑啊,三姑啊!她便一把抓住了尹三姑的手将她拉进了屋里去。

尹三姑激动得只点头,嗯嗯着,顾不得回话,只抓着罗凤英的手使劲摇。

兰香背着麻袋,高高地抬起脚,跨过了那道木门槛,在门槛内站落定,笑吟吟地对罗凤英说了声“舅母好”。

罗凤英激动地笑着,领着尹三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指点着新添置的衣橱、碗柜给尹三姑看,又指点哪里是茅厕间,哪里是洗手脸的小间,哪是厨间。大大小小五六间屋子,比不得山里乡下的宽敞,却每一间都摆设着新鲜的家具和让兰香眼睛亮的小东西,哪怕是台灯、香皂盒子,兰香都是喜欢的。

罗凤英一人住着这大大小小的五六间屋子,说儿子媳妇是单住的,不常回来,指给了尹三姑和兰香睡哪个屋,便叫她们自己去小间里洗洗脸、洗洗手。

兰香就怯怯地问道,舅母,爹让给您捎来的麂子肉啥的,您说放在哪儿,我就手帮您放置好了再去洗脸。

罗凤英一摆手道,你自去洗手,要不了这些东西,我吃不惯的。

兰香讷讷地看着麻袋畏畏缩缩地蜷伏在屋角,想起爹在年三十的晚上想吃几丝麂子肉娘都不让,着实替爹感到委屈。

围着堆满了炭火的木架子火盆,罗凤英和尹三姑拉起家常,絮絮叨叨地说话。兰香只觉得又累又饿,一根油条解不了饥,舅母倒是不问她们可吃了晌饭。眼见得茶几上满盘子五颜六色的糖果和糕点,罗凤英一遍遍说,兰香你吃糖嗬,兰香你嗑瓜子啊。只是不抓一把递到兰香手上,兰香也不好意思伸手去拿。

尹三姑便撮几粒糖块放到兰香手上,舅母叫你吃,你只管吃就是,在舅母家哪,跟自己家一样。尹三姑这么说着,自己却不吃,兰香便晓得不能吃出馋相来,只剥了一粒放进了嘴里,想着剩下的两粒待会儿找个舅母不注意的机会,装进裤兜给爹带回去。

罗凤英有说不完的话,对着尹三姑道了这几十年来她是如何守寡把孩子拉扯大的苦水,尹三姑一边听,一边应着,眼下可好了,眼下不好了吗?

罗凤英就说起眼下,哪个儿子在哪里当差,过年给她买了什么好东西送回来,一点点详尽地描述着。

尹三姑穿着单鞋的脚有点儿冷,火盆里的炭火正旺,尹三姑就想把双脚踩到火盆沿上去烤一烤,却是看着一尘不染的火盆沿不敢搭脚上前。兰香脚也冷,可也不敢像在家里似的,把脚往火跟前凑。

到底是尹三姑忍不住脚冷的刺疼了,狠了心将脚抬起来架在了火盆沿上。那罗凤英立即尖声叫起来,三姑哎,这可比不得山里的火笼坑嗬,城里头都讲究得很,火盆架子都是拿抹布细细抹擦过的,烤个馒头包子的,你翘上脚去可怎么得了?

说得尹三姑尴尬地将脚从火盆上移下来,一张脸上也失了表情,生怕嫂子再说出什么让兰香听出娘不守城里规矩的笑话。

有了罗凤英不准烤脚的数落,尹三姑便默默地失去了初回娘家时的热情,话少起来,连晚饭时端上桌的饭菜也吃得少了。

兰香饿得久了,端着一个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细瓷碗小口扒着白米饭,却不敢动筷子去搛菜,尹三姑也不给兰香搛菜,兰香便仅仅吃了眼前的一盘切得细细的白菜丝。

舅母的菜做得精细,每碟都只很少的,薄薄的一层。腊肉切得透亮,鸡蛋炒得细碎,连炖肉里的藕都切得极小的块。兰香一顿饭吃得局促紧张,不紧不慢地吃了两小碗,只得平时在家的四分之一的饭量,看见罗凤英放下了碗筷,便只得也赶紧放了碗。

“要吃饱嗬,在舅母这里,不作假,不当客的哦。”罗凤英笑眯眯地望着兰香,“俊秀的一个姑娘,若不是生在山里,将来倒是能说个好人家的。”

兰香笑一笑,忙起身去收拾着洗盘碗。

在城里过了第一夜,兰香躺在被窝里,听见娘在另一个被窝筒里轻声地叹气。她想安慰娘几句,又怕被舅母听见,只得闷闷地想着早点睡去,明早好去看看街景。只听得尹三姑轻声问了句,兰香?饱了没?

兰香鼻子一酸,低低地回了句,娘,放心,我饱了。

天一亮,便是正月十四了。县城里正月十五是大节气,十四的一大早,街上就嘈杂起来。吃了早点,罗凤英便叫着尹三姑和兰香一道要出门去。

临出门前,罗凤英拿出一条羊毛围巾,那是二儿子出公差给她买回来的,她戴不惯,总觉得羊毛扎脖子,正好送尹三姑。便叫了尹三姑,给她围在了颈上,赞叹道,纯羊毛的哪,几十块钱一条,大汉口带回来的,你看看三姑你围着多洋气!

尹三姑感激地点头,抚摸着脖子上的围巾,笑了起来。

走上街口,便有老街坊们陆续地和罗凤英搭话。

凤英妹子啊,这是来了亲戚?

三姑哇,你们不认得了?我们家三姑。罗凤英拽着尹三姑的胳膊,往人前推。尹三姑只得陪着笑。

哦嗬,是三姑回来了,啧啧,还是你凤英嫂子修养的好,你瞧瞧你们姑嫂俩往一起一站,显得凤英嫂子倒像是年轻十岁哪。

凤英姐你身上的毛呢褂子怕是从省城带回来的吧,真是时髦的很哪。

凤英姐是善心人,人富不忘穷亲戚,倒是把三姑接进城了,三姑你来了就莫慌走,在城里多待几天,在你嫂子家享几天福,你嫂子可是酒里肉里要把你款待得白胖胖的哪。

尹三姑讷讷地站着,罗凤英呵呵地笑着,兰香羞红了脸,低下了头。她们说的这些话,她不喜欢。她隐隐为娘觉得委屈,要不是娘被舅母嫁去了齐家凹,娘也是这城里街面上的人,娘在城里也一定过得比她们这些人还好。舅母遇到难处的那些年,娘不是叫爹卖了好多回猪和山货吗?娘不是让爹跑了好些趟来回给舅母送钱吗?娘舍不得吃喝好的,舍不得穿好的,一次次从牙缝里抠出钱来,连兰香都不让上学读书,去帮着这城里的几个哥哥们上学,舅母怎么就不提一个字呢?

兰香闷闷不乐地随着娘和舅母逛了一回城里的街。到处是车,到处是人,的确是热闹得很,百货大楼也高,杂货齐全,衣裳的样式也多得不计其数,街上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都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可兰香就打不起兴头,不再和头一天才看见县城时那样新鲜和喜欢。

罗凤英给尹三姑买了塑料底的布鞋,买了料子裤子;给兰香她爹买了一件带拉链的棉袄;给兰香买了一件水红的春装……兰香细细地瞅着,她晓得舅母买的这些东西都是在城里不值钱的便宜货,她一眼便看得出来,她不说,她相信娘也看出来了,娘也没说。

兰香走在娘和舅母后头,终于瞥见了一个地摊上摆着的黄铜烟袋锅,她赶紧蹲下身挑了一个,从裤兜里摸出自己攒的那一卷子零碎钞票,给爹买了下来。她又瞥见了一个手电筒,银光闪闪的外壳,便也给爹买了,省得爹晚上去山上看下的套子时要打火把。

过了这个夜里,天再一亮就是正月十五了。看了十五晚上的花灯,兰香就想着要和娘回齐家凹去,她在城里实在是待得难受,遭罪饿饭,顿顿一个小瓷碗,生生吃不饱饭。倒是娘,顾不得矜持和礼数了,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给兰香朝碗里搛菜,连连催促兰香去添饭,再不对兰香使眼色叫她注意吃相。

那十五的灯会的的确确是好看,兰香和尹三姑真的是没白来城里一趟。尹三姑又见着了小时候见惯了的踩高跷、舞狮子和耍凤凰灯、跳蚌壳舞的,这时候的灯会比原先那时候热闹得多,一个个彩灯扎得细致、花哨,用料讲究,也舍得花颜料花好纸花好绸缎去扎。兰香跳跃着,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拽着尹三姑跟着舞花灯的跑,一边叫着,娘,你看那儿,娘哎,你快看哎!尹三姑头一回看见闺女这么开心,自己心里也乐开了花。也顾不得嫂子被甩在了身后,直踮着两只小脚随着兰香的兴致跑。

到了入夜,元宵节最热闹,最好看的景致就要出场了。那是县城里一年一度最欢腾的时刻——舞火龙。东西南北各条街上的老龙、小龙,青、白、乌、麻胡子的四海龙王均被高高的竹竿举着,从各条街巷里鱼贯而出,那些后生们光着脊梁,头戴着火红的包头巾,在龙珠的引导下,腾云驾雾,在烟火和牛角烟花的喷射下,翻滚飞奔……舞龙的铜锣、钹镲和皮鼓打得震天响,鞭炮声也震天响,黑夜被烟花和烟火照耀的如同白昼,这样疯狂、激荡的夜晚引得兰香欢呼跳跃。

我累了,年年看,今晚不出街看了,你们去看吧。罗凤英倚在门框边对尹三姑说。

我白日里也走疼了脚,兰香自己去看吧,沿着街少走一段,早早地折回来哦。尹三姑放了兰香独自去看舞火龙,只嘱托她记得回来的路,别看得野了,回得晚了。

兰香兴奋地追赶着舞龙的队伍,在人山人海的小街上随着看灯的人们一起飞奔。五彩斑斓的烟火把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头顶上腾空而起的明艳,就像是天宫里落下的数万灯盏。烟花散发出的好闻的硫磺味和火药味,充满了兰香的肺腑,那些耀眼的光焰造出的气氛和景致多么神奇,叫人不由得喜欢上了这个世界,喜欢上了这热闹,喜欢上了这十五的灯和这旷世沸腾的元宵节……

兰香追着舞龙队伍看了一条街又看了一条街,只看得收了灯,收了铜锣器乐,街上的人慢慢稀少,渐渐地溶进了稀薄的夜灯中……猛一下子回过神来,街上刚刚还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消失了一般,不知道都归到哪个门洞里去了。街两边的民居檐下挂着一些一夜到亮都燃着的装了电灯泡的花灯,高高地被细竹棍挑着,显出喜庆和祥和。莲花、金鱼、五谷丰登灯、娃娃灯……简直应有尽有。

兰香望着那些静静亮着的花灯,就迷路了,不晓得到底哪条路是朝着西关街上去。她估摸着朝西走,走进一个巷子,不由得紧张起来。巷子里没挂花灯,辨不出岔口。兰香着急了,在心里叫着娘,真希望娘这会儿能从天而降。

从天而降的不是娘,是两个看不见面孔的黑影,一把便抱住了兰香。一个拿毛线帽子捂了兰香的嘴巴,另一个将兰香扑倒在了巷子里的青石板上……

兰香的脑子一下空了,头顶上的巷子里,看不见月亮,她下意识地挣扎着,拼尽了力气,却被几条粗壮的胳膊按得死死的,兰香无望地瞪着头顶上的黑暗,晓得自己是躲不过了……

兰香一脑门子的空白里,隐隐升起一个念头,那就是方才的那一切喧嚣和热闹,那耀眼的烟花和五彩斑斓的花灯与火龙,都不是她兰香的,那是诱她掉进悬崖的饵料。她兰香消受不得这城里的繁华,她是生生把自己给害了,是遭了痴心妄想想看看城里景致的亏,是吃了不安生待在齐家凹的亏,是遭了自己大意疏忽的报应。她爹娘总说没嫁出门的闺女是端在爹娘手里的一碗水,不得歪斜了,不能洒泼了。十九岁了哪,爹娘没洒泼,是自己把自己这碗水端歪了,泼洒了……兰香哭不出声,叫不出娘,连死的心都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兰香觉得自己的魂灵已经飘上了空洞的夜幕上头,她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听不见了,心里头只是黑乎乎的一片……两个手忙脚乱的黑影终于喘着粗气放开了兰香,匆忙地就要逃跑。

往西关街朝哪边走?兰香忽然问道。

左里。一个黑影一边朝巷子外跑,一边迟疑地答道。

兰香听天由命地躺着,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巷子墙上。在青石板上躺了一刻,她想立刻回到齐家凹去,她得回到那里,在她放羊的那面坡上,在那遮天蔽日的林子里头,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要死也得死在齐家凹,要不然,那瘦小的娘如何能将她的尸首运回去?兰香想起了娘,便木木地起身扣好了袄扣,拽出裤袋里的小手绢擦了身子,拉上了棉裤。裤腰带断得没法子用了,她只得在黑暗中一边摸索着朝左走,一边用一只手提着裤子。

她昏昏沉沉地走了许久,在一个丁字路口,终于看见了在一盏西瓜灯下立着的尹三姑。尹三姑头上的白发被风翻动着,她在那盏散发出红红绿绿灯光的花灯下,一会儿朝左望望,一会儿又朝右走出两步。

娘!兰香叫了一声。

尹三姑听见兰香的声音,便说道,赶紧回吧,想是你记不得回来的路了,幸好你还摸回来了,快点,我们轻手轻脚地回屋,莫吵醒了你舅母。

舞龙好看不?尹三姑又笑着在黑暗中问。

好看。

累了吧。晓得你止不住兴头会撵着龙灯看,看灯也是很累人的,我小时候看过了灯回来的时候腿也是灌了铅似的,沉得很。尹三姑说,看一回就少一回了,以后还不晓得你几时才能再看一回城里的灯会。

兰香在黑暗里汪着两眶眼泪,幽幽地说,娘,我以后不看了,我就在齐家凹看山、看树过一辈子。

傻话,一个女人家,一辈子待在齐家凹,连城里的灯会也看不着一回,那活着也是没得啥意思。尹三姑道,莫说了,赶紧回屋睡去,明早,我们赶早回,怕是你爹等我们等得眼都望穿了……

兰香蹲在茅厕的小间里,细细地洗过身子,看见了厕间的屋门后头挂钩上挂着的一条红绒布裤腰带,细密的针脚缝制的一条结结实实的好裤带。兰香顾不得这许多,一把从挂钩上将腰带扯下来,系在了裤腰上。

天刚亮,尹三姑和兰香就起了床。

尹三姑立在嫂子罗凤英的床前,和嫂子道了别。叮嘱着嫂子外头冷,不必起来送的话。便拿过小包袱,自己抱着,领了兰香出门去。

兰香望一眼这个娘在很多年前住过的城里的木板屋,眼光落在了屋角的那只鼓囊囊的麻袋上。那麻袋还是被麻绳紧扎着,依旧是她才来时放下它时的那个模样,畏畏缩缩地瘫在屋角。

可怜我爹过年都没吃上麂子肉丝哪,兰香恨不得再把麻袋背回齐家凹去。可她身子懒懒的,没有一丝力气,娘一定也是不许的,那是送给舅母的,送了就没有再拿回去的理。

兰香失魂落魄地走在娘身后,再懒得看城里一眼。

她们走过了西关街。

走过了丁字路口。

走过了半条南街。再往前就到了搭回转的拖拉机的那个岔路口了。

兰香停住步子,眼泪一漫,哽咽地叫了一声“娘”。

尹三姑听得兰香的一声唤,也停了步子,慢慢地转了身。

啥事?

娘哎,我做了一件丢脸的事!我没得脸回齐家凹了哪!兰香带着哭腔说道。

尹三姑变了脸色,抖着嘴唇,雪白的头发在晨风中颤动,啥事?你莫吓唬娘哎!

我……我……兰香咬着牙齿,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印子,才盯着脚面上的蓝尼龙袜子说道,我走前偷了舅母的腰带了。

尹三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转身继续朝前走。

傻闺女啊,不就是一条腰带嘛。没得事,没得事的。尹三姑说,你舅母也不是真心对待我们娘儿俩,我看得出来,我恨不得叫你把你爹的麂子肉再背回来哪。算了,以后咱就在齐家凹安安心心地过,再不回城里了,娘在城里早就没了娘家哪……

兰香听出了娘的哀戚,不敢再朝下说,把涌到喉头上的话一股脑儿咽了下去,从今后都不再说。说了也不过是给娘的心头加一道伤,让爹在人前抬不起头。从今以后天塌下来,兰香自己顶着。她望着娘苍老的背影,跟着娘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了给爹买的铜烟锅,她赶紧伸手往棉裤兜里一摸,摸着了,冰凉凉的黄铜烟袋锅,还在裤兜里哪,没丢,还有那两块从舅母家装上的她没舍得吃给爹留着的糖果,也还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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