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斌
一
清朝的竹山知县中有一对“父子档”,即常青岳和常丹葵。父子二人从河北沧州来到湖北竹山,接力完成了一件事——编纂《竹山县志》。同治版《竹山县志》是这样记载常青岳的:字未山,直隶交河举人,乾隆十年任。修学校,制祭乐。岁旱祷雨,有“窥井心同沸,观苗眼并枯”之句。历升绍兴同知。尝纂县志未竟,阅三十余年,子丹葵署纂,续成之。著有“竹山杂诗”。
虽然此前有河南济源人史求忠“辑县志稿”,但毕竟只是草稿,常青岳父子编纂的乾隆版《竹山县志》是竹山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县志。不过,尽管常青岳父子在竹山堪称传奇,但他们无缘进入那时竹山的名宦祠。
名宦祠,顾名思义,就是祭祀著名官员的祠堂,位于文庙之侧。元朝时,竹山始建学宫——学宫应是学校之意,包括文庙、校舍等。明朝洪武年间,令在文庙之侧建先贤祠,左祭贤牧,右祭乡贤,成化年间改称名宦、乡贤,分开祭祀。清朝雍正年间,又令建忠义、孝弟祠。四祠分列于文庙两侧,分祠不同人等。
常青岳父子不能进入名宦祠,是因为名宦祠的规格太高了。“以劳定国则祀之,以死勤民则祀之”,竹山祭祀的名宦都是湖北督抚以下至郧阳府知府的官员,而且必须上报朝庭得到批准。竹山县令原本是不可能进入名宦祠的,但有两名县令以“循良(奉公守法、与民有惠的贤良官员)”的名义,进入名宦祠。
一位是谢泰,字汇征,浙江绍兴人(一说为北京人)。进士出身,顺治七年任竹山县令。当时,竹山战火纷扰,竹山城几成废墟,杨明启等人更是盘踞县城,清政府派来的几任县令都因此被杀。谢泰来竹山上任时已无城可守,无兵可用,只能栖身鹰岩寨,遇到敌人攻击,曾向郧阳驻军标游击蒋崇武求助,接连攻破几座敌寨,杨明启也跑了。闯王李自成失败后,其部将郝摇旗、刘体纯率部转战荆襄一带,声势浩大,谢泰见鹰岩寨不可守,就迁往古有“铁壁”之称的蒋家寨。顺治十年,杨明启与郝摇旗率一万多人包围了蒋家寨,且攻且围了两个多月,粮尽水绝之时,敌方要谢泰交印投降,谢泰说:“我读书三十年,惟求了此一死字,血战一二载,惟求守此一片铜,今敢以片铜求生乎?”随后派人悄悄穿过敌营,向郧阳驻军和陕西兴安驻军求救。郧阳驻军标游击蒋崇武调走了,新来的将军不搭茬,兴安驻军也不见来,谢泰绝望之下就想自杀,却有个四岁的孩子突然说话了:“援兵来了。”第二天,兴安驻军果然杀来,与谢泰夹击扬明启、郝摇旗部队,杨、郝人马败退而逃。谢泰保住了官印,也保全了数千百姓性命。兵部尚书洪承畴上奏其功,升其为军前督饷同知。谢泰死后进入忠义祠。
于此艰难困苦之时支撑危局,谢泰能入竹山名宦祠,可谓实至名归,完全符合“以劳定国则祀之”的原则。不过,谢泰能从陕西兴安驻军搬来救兵,时任户书的刘士杰功不可没。户书主要掌管户口、征税纳粮、灾荒赈济等事,与军事上并无关系,但谢泰命人去陕西兴安镇求救时,别人畏缩不前,刘士杰却慷慨领命,他说:我上为知县分忧,下要保全母亲性命,为忠为孝,只希望有神灵相助。当天晚上,他悄然过敌营,奔赴兴安求救。兴安是陕西的兴安,哪愿意多管湖北的闲事?刘士杰无奈,长跪而哭,不吃不喝好几天。兴安驻军的赵将军感动了,派兵来战。刘士杰乱军中冲入山寨,背起七十岁的老母亲就跑。后来,刘士杰四十多岁还参加了科举考试,获得了秀才功名,长寿而终,死后进入竹山的忠义祠。
另一位县令叫范继昌,字瑞五,号汧谷,倒真是个趣人。他两任竹山县令,在竹山呆了十五年,最后死在竹山,也完全符合“以死勤民则祀之”的原则。范继昌可能是八旗子弟,因为专管皇族的玉牒馆给他评了一个“不入流(从九品)”,分到陕西省安康县任县丞(正八品)。嘉庆元年,范继昌跟随西安将军恒端来到竹山“剿匪”,大概那时竹山暂无县令吧,范继昌就留下来暂充县令。他修县城、县衙,发展地方武装,修建学校、书院、义学,编纂县志等等,多次受到保奏,终于升为正式县令,赏戴花翎。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他是用养廉银子(清朝官员的养廉银子是工资的十至一百倍)修建的竹山县城,并未收取老百姓一分一毫。嘉庆十三年,范继昌调任鹤峰州知州,不料一起案件的罪犯逃跑了,他也被革职。不久,嘉庆皇帝巡幸五台山,范继昌参加了迎接,嘉庆皇帝下旨仍以县令任用,于是授为崇阳县令,后调任郧西县令,谁知道因为在崇阳县造册迟延,又被革职。嘉庆二十二年,他又见嘉庆皇帝,这一次他到蒲圻县仍当县丞,道光二年升为竹山县令,道光六年病故。
范继昌宦海浮沉,在竹山文治武功多所建树,死后竹山绅士公请入祀名宦,呈稿录入同治版《竹山县志》,其中“人虽已往,而安集之劳碑留于口,教养之泽爱铭于心”,是送给范继昌至高的荣誉,也是对范继昌最深沉的缅怀了。
二
乡贤是指本乡本土有德行、有才能、有声望而被本地民众敬重的人。这些人以品行、学识、技艺、财富等方面的贡献泽被桑梓。按理说,能够进入乡贤祠的乡巴佬儿多着呢,可实际上乡贤祠里只祭祀了三个人——自北宋开始,到清朝覆灭,这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只有这三个竹山人进入了乡贤祠。
第一位是南宋的袁再泰。他是竹山的第一位举人、第一位进士。《郧阳府志》和《竹山县志》均有记载:咸淳七年(1271年)登张镇孙榜,历官浙江行省副使,奉命归里祭扫……需要指正的是,两部志书的记载或许有误,因为行省制度是元朝开始实行的,当时的浙江被称为“江浙行省”,同时,两部志书记载的内容也有所差异。《郧阳府志》中说,袁再泰回乡祭扫后就去世了,而《竹山县志》却说他“入山不出”,我们不妨这样理解:袁再泰回乡祭扫,就没有出去做官,在家乡去世。
史书中对袁再泰的记载太过简略,除了他在科举上的开辟之功,我们现在难以知道他更多的事迹。但《竹山县志》还补充了一句话:举人袁选、孝子袁廷献皆其苗裔也。袁选是明朝举人,袁廷献也是明朝人,功名不详,但进入了“孝悌祠”:“本县人,事亲以孝闻,庐墓三年,遇雪绕墓,扫雪而哭,行者闻之洒泪,至今墓不停雪,以为诚孝所感。”这样的记载显然有些神乎其神,不禁让人怀疑,袁廷献入祠可能是袁氏一族在县内的悠远权势所致。自袁再泰之后,《竹山县志》中除了袁选、袁廷献还记载了不少袁姓人,比如明朝还有袁仕,著有《重修竹山县庙学记》(载于《郧阳府志》),其中就提到,竹山的阴阳训术一职几乎由袁氏世袭,让人不禁感叹袁氏族大,也感叹一名乡贤蕴藉民间的深远力量。当然,明末清初,又有袁姓由陕西、河南等地迁来,与本地袁氏续谱联宗,这是后话。
到了明朝,竹山又有两名乡贤欧阳鸣、欧阳仁。欧阳鸣:“竹山人,由岁贡任浙江建德县丞,平生孝友廉义,乡人称为六一公,及出为丞,清勤节俭,不染毫末,舆论推重。”欧阳鸣只担任了县丞之职,正八品,人们居然把他与自号“六一居士”的北宋名相、文坛领袖欧阳修相比,虽然很有一些黑色幽默,倒也能窥见一些洒脱、旷达的形象。欧阳仁:“由岁贡授合州州判,为官清慎,居乡厚重,乡人有贫不能葬者捐地瘞之,本族子弟延师教诲供奉皆自己出,至今族姓称蕃衍焉。”欧阳仁的官也不大,从七品,他的事迹有两点,一是捐地捐钱,把“死不起”的穷人安埋了,二是拿钱请老师,教欧阳家族的孩子读书。这一读可不得了,自欧阳鸣以后,欧阳氏在明朝至清朝同治年间的科举中,近二十人考中秀才以上功名,竹山各姓无出其右,可谓史不绝书。一名乡贤,不仅温暖乡里,而且荫及子孙,往往托起的就是一个家族,实在让人崇敬不已。
欧阳仁与欧阳鸣有何关系史无所载,能够进入乡贤祠,很可能与其家族势力有关,而有些没有进入乡贤祠而进入了孝悌祠的人也颇为可敬,不妨在此略举几例。一是秀才魏正培:“例授卫千总衔,德化里(上庸镇北坝街)人。幼事诗书,长习骑射,襟怀豁达,恒以济人利物为心。尝与堂侄魏鸿捐田家坝本处渡船二只,岁给舟子食钱八十串,行之二十年。”二是秀才陈明远:“西乡文峪河人,幼丧母,事两继母皆尽孝。弱冠入邑庠,和睦宗族,建祠修谱皆所倡率,善歧黄术,济人甚多,不取其资,族戚中贫乏者复多资助,至今乡里称之。”
这两人一是捐船义渡,一是悬壶济世,都可敬可佩。还有一个人不仅接续魏正培的善举,还有更多义举:“岁贡王立言,同知衔王立达,工部郎中王立清,竹溪籍,家于两河口,亦为竹山粮户。凡竹山公事,慷慨乐施,非一二端可尽。即田家坝上柿河、洋滩、官渡三处皆往来要津,立言于渡口各设船只,又捐地租三十六石为舟子工食之资,垂之久远,有兴无废,行旅皆利赖之。又田家坝旧有渡船二只,原系魏姓所设,历年已久。于咸丰九年,立言自捐钱三百串,又商之黄州客户太和公所捐钱三百串,合共生息,每年给舟子工食钱四十串,供渡船一只。又有杨泗庙诸客户供渡船一只,以继魏姓义举。自是,县治以上皆为义渡,行人不为舟子所窘矣。至竹山营接年奉调出师,又近年南米阻碍,凡筹办行装,接济兵米,惟立言家捐助居多。于咸丰六年,襄匪滋扰,捐助粮饷;又在田家坝捐资练勇,本处防堵。种种义行,皆非无实事而袭虚名者,洵堪嘉尚也。”
对竹山历史有所了解的,应该知道王立言是著名的“王三盛”的第二代后裔,我们很容易明白,维持一个家庭的繁盛绝不只是依靠财富,还要借重道德和文化的力量。撇开阶级立场不论,我们应该对乡贤们保持敬畏之心,无畏者无知,有戒者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