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河》
内刊会员
董道琼
1
读大学的女儿电话向我倾诉：“妈妈，我好忙啊，事情都挤到一起啦！写论文，交绘图作业，还要准备英语考试……”
“你排一个序，各个击破。这个顺序的安排，一要考虑时间的先后，急的先完成，缓的后完成；二要考虑难易，难的先做，易的后做，如同吃葡萄，差的先吃，好的后吃……”我一边拖办公室地面，一边帮女儿策划。
“了不起的妈妈，准会教出了不起的女儿！”同事晓琴有感而发。
“你妈妈也很能干，要不，你怎么会这么优秀？”我由衷地赞美，“每个人的妈妈都是了不起的！”我又接了一句。
2
我妈是个农村妇女，只上过三年学，简短的一篇小学课文，她哽巴半天也只能读个大概。她热爱劳动，一年到头勤扒苦做。她的针线活儿全乡闻名，手工改装、缝制的小孩儿衣裤，比商场卖的还要舒适、精美。她说话从不饶弯，直来直去，极具杀伤力。
我从小随我爸的工作在外地读书，之后，又分配到外地教书，我与我妈在一起的时间仅停留在小学阶段。感觉我妈对我的影响，无论好与坏，都少之又少。
感情上，我更贴近我爸。这，除了从小跟我爸在一起生活的原因外，还有一原因就是我与爸爸有共同语言。
我爸是个文化人，和他谈话，意趣相投、心灵相契、如沐春风。我与我妈谈话，不到三句准会呛，就是人们所说的“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那种。聊不到一个层面上不说，她言语中的那股狠劲儿更是让我无法忍受。
3
小时候，农村娃子头上长虱子，几乎人人都长，我也不例外。我妈每每拉着我们就着大门口的亮光，给我们姐妹掐虱子。轮到我，她总埋怨：“长这么厚这么多的头发干嘛？蠢人一个！掐都掐不透……”边吵边找边使劲儿，“咯啪”一下，又“咯啪”一下，我被掐得眼泪直流，她却很解恨地“吁”了一口气。每掐一下，我的头就随着她手向下的力，猛地一点，直把我掐按得匍匐在地。
那时，我觉得，相比对姐姐和妹妹，妈妈对我更残忍了些。
读师范时，有个男生给我写恋爱信，我心里到也挺喜欢的，迫于校纪校规，缘于少不更事，不敢答应也不能拒绝，心中矛盾，惴惴不安。那次，见我妈很开心的样子，瞅准时机、小心谨慎地试探着，给她说了。
“你不消搞的!你爸知道了会打死你的！”我妈的脸顿时晴转多云，有山雨欲来之势，“那个娃子，有啥出息？你不消不务正业的……”我妈嗓音提高了八度，奚落了我老半天还不解气。
我小小的爱情火苗就此熄灭，从此，断绝了与那个男孩子的通信。
工作了，当时流行穿萝卜裤和高腰衣。我身材高挑、体态匀称，急急买来，忙忙穿上，自觉时尚潇洒。我妈嘀咕：“没得正眼儿瞄你……”
我穿了一件形似裙子的长风衣，坐立婀娜，行起生风。“我家月清，就是买不到一件合身的衣服，要么是半截子吊在背心缩到半天云里，要么是老长老长直拖到地下……”我妈对着我爸叹息不已。
我失恋了，待在家里不想上班。我妈很焦急，执意送我上班。路上，遇到乡里两个女教师，我妈与她们热情寒暄，连连夸赞她们长得好看。后来，一路上，我妈都在埋怨我长得又黑又瘦，没人家的女孩子圆润可人。
我默默地听着，自卑着，难受着，黯然伤神！
那年，我因工作出色，县教育局将我从二中调到一中。一到任，校领导就安排我担任语文备课组长兼管年级宣传。对工作与生俱来有热情的我，面对新的使命和领导的信任，自然是是使出浑身解数。忘我地工作，风生水起，收获无尽的快乐。
一天，我穿着学校新发的比赛服回到娘家。我妈正在阳台上晾晒衣服，我兴高采烈地告诉她：“妈，我校女教师今天同职教女教师打篮球赛，我们打赢了！”
“打个啥篮球？你多大岁数了，还打篮球？你不知道别人把你说成什么样子了？说你管个宣传兴得跟驴秃子似的，说你喜欢出风头，还说你……以后，你不消参加任何活动的，在办公室里，你也不消多说话……”我妈劈头盖脸一顿话打来，我的脑袋顿时像一个闷住了气的风箱，轰轰乱响。
“妈，您听谁说的啊？”我深呼一口气后问。
“你妹妹的同学对你妹妹说，你妹妹回来又对我说……”
“妹妹的同学怎么知道的？”
“你妹妹的同学与你办公室里的同事一起玩，自然就说到你了……”
“哦，我知道了，妈！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对我说了！”我愤愤地进寝室，“哐”地一声，关门，睡下！
“凭什么中伤我？不就是我多了些分管工作吗？不就是我利用别人玩的时间工作吗？不就是我初来乍到被欺生了吗？不就是我参加了球赛吗？谁不让她们参加呢？……”我越想越气，心里胀鼓鼓的，感觉就要破了。
一躺四五个小时。
“月清，起来吃饭吧！”爸爸在门口轻轻唤我。
“啊，是爸爸回来了！”我慢慢吞吞地起了床。
“刚到一个新单位，有人嫉妒，说明你还不差嘛！但是，月清啊，你要学会自我保护、自我掩藏。什么都显露出来，你的认真、率性就成了你的缺憾和笨拙啦……”爸爸边吃边说。
“我并没有得罪她们啊？她们平时对我都挺好的，为什么背后却这样说我？”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你只要在乎就可。人生在世，就像开车，有时你不碰别人，别人也可能会碰你的。人的表象和内在往往不一致，这是人性，人性是复杂的也是简单的，这种复杂和简单源于人人都有被认可、被重视的需要。”
“我该怎么做呢？”
“由心出发，你认为对的就去做，你喜欢的就去做，这是一条简单的人生法则……我们不可能做到人人喜欢，我们也没权利要求人人都喜欢你……豁达心胸，与人为善很重要！”
爸爸的话让我豁然开朗，被塞得满满的心一下子空灵了许多。
4
回娘家，我总与我爸促膝而谈到深夜。有时研讨诗词，为一个字的用法而推敲半天；有时谈论工作，为选择一个良策而磋商良久；有时关于人事，为如何才能更完满而各抒己见……上至天文地理、国家大事，下至人情世故、家短里长，无话不说，相谈甚欢。
每每这时，插不上嘴的妈妈，总在一旁默默听一阵子，然后悄然上床睡觉。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我对此习以为常，也心安理得。
我爸过生日，再忙，我也要抽时间回娘家，与姐妹兄弟一起隆重操办；我妈过生日，我常常因为课调不开，打个电话，带点礼金了事。
我妈从没争过，也大概是从没想过要争。在她心中，我爸是一家之长，理应受到最高的礼遇和敬重。
我的第一本文集《爱在心中》出版时，我请我的恩师雅正“后记”。恩师说：“道琼啊，你怎么没有提到你的母亲啊？赞美爸爸也要赞美妈妈呢，你可要加上去啊！”恩师的话如一道圣光照得我无地自容，我如梦初醒，羞愧难当。
一个人的成长不仅仅是心智的壮大，情感的丰盈，认知的飞跃，更是灵魂的成长。
做了妈妈，才知当妈的苦辛；历经磨练，才知母爱的珍贵。
当我深更半夜因孩子的莫名高烧而惊恐万分，当我省吃俭用为孩子节约一分买玩具的钱，当我怒斥孩子错误，为孩子的一些不良习惯而忧心如焚……内心残存的对我妈的些许不满早已消失殆尽；进而，对我妈的小小忽视变成了灵魂深深的自责和懊悔。
我妈那种原始、朴素的爱，那种恨不成钢的爱，那种直来直去的爱……是我妈的特产，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最独一无二、最无可替代的爱。
当我走进生活，美好的幻想被无情的现实击碎，少女的春梦被柴米油盐代替，浪漫的情怀被鸡毛蒜皮冲击……我妈悄然来到我的身边，默默为我分担现实和精神的双重锻压。
我这个心高气傲的人在认识了生活的真面目，在历经了无数次哭泣、抗争，最后臣服、平和后，我从自我、小我的狭小空间走向了真我、大我的空灵世界，我的灵魂似乎经受了一场天籁的洗礼。我终于理解了我妈“生活不是穿漂亮衣服那么简单”的道理，我体会到了母爱的力量，也感悟到了我妈的智慧。
5
我的女儿是我妈带大的。十个月，我的女儿断奶后，我妈就接管了帮我抚养的重任。
女儿断奶早，特别想念奶水，我妈常常在三更半夜起床给女儿冲牛奶、喂牛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晚上如此。她从来睡不好一个安稳觉，但我从没听她叫苦喊怨。
我妈有时背着女儿去山上打猪草，有时带着女儿去广场看演出，有时让女儿看她用五彩线绣花……我妈一把屎一把尿把女儿拉扯大，一点一滴精心照顾女儿，女儿由体弱多病变得健康结实，由爱哭爱闹变得乖巧听话，这都是我妈的功劳。
女儿七岁时，我把她接到我身边读书。“人恋恩情狗恋食”。女儿离开外公、外婆后，非常想念他们，故而，每个周末，我们都带着女儿去看望外公、外婆。
女儿最喜欢吃外婆做的“油渣包子”。有时一口气能吃三个，看她的狼狈吃相，外公、外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们回校时，“油渣包子”成了我们的必带品。
“给泉泉做的包子就要蒸好了，你快点儿上来拿吧……今天的包子稍晚了点儿，但也马上起锅，你快上来拿吧！”很多时候，我妈都为“油渣包子”给我打电话里。
“算了吧，妈！我们已经上车了，师傅马上就要开车！这次就不用拿了吧！”
“你让师傅把车开到我家门口，我给你送到车上！泉泉最爱吃了……”
“好吧！”我拗不过妈妈。
师傅把车开着在街上逗留了一圈，开到我妈家门口时，超过正常预计时间。
我爸站那儿等我，说：“你妈见你久不上来，就给你送下去了……该不会错过吧？”
我央求师傅把车再开回去。
老远就看见我妈在我家门前的十字路口，伸着脖子不住地张望，晚来的风吹得她头顶的几根头发瑟瑟发抖，银白的发丝在秋光下扎眼如刺。
“妈，我在这儿！”
我妈连忙把目光转过来，看到我在车里招手，一下子就欣喜起来，抱着一袋子包子向车子跑过来。
“拿着！泉泉最爱吃了！我生怕供不上呢……”她气喘吁吁。
拿着还带着温度的馒头，看着如释重负的母亲，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还有什么理由忽视我妈呢？我的简单、纯朴的妈妈！我的任劳任怨、无争无求的妈妈……我还有什么理由责怪你的直白，有什么理由过高地要求你呢？
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劳动妇女，她的所知有限、资源有限，但她每时每刻都在尽力而为地为儿女牵挂、付出，她做的一切都发自肺腑！
那年，我娘家搬进了城，我妈一下子离开了她勤扒苦做的土地，极为不习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天不劳动，就似乎少点儿什么。她就在在楼下的空地边收拾出一个猪圈，喂了一头大肥猪。虽然后来卖的猪钱全都被一个装可怜的骗子骗走了，但是我妈认为喂养那头猪还是有价值的。
闲下来时，我妈就把我们穿过时的衣服进行改装、缝制成小孩儿的背带衣、背带裤。她灵活地利用布料，原有的色彩、花纹，经过她有创意地搭配、改造的小孩儿衣裤，蓬松、舒适、美观，穿起来就像洋娃娃。特别是腰肢那个部位，我妈总是特意打几个褶皱，小孩穿上身，小屁股鼓鼓的，看起来就像天线宝宝一样可爱。
女同事看到我女儿穿的我妈改装的背带衣裤，艳羡地让我妈也帮她们的孩子改装一些。我妈的价值得到体现，她乐此不疲。她还给我们姐妹弟兄四人一人改装、缝制了一大包，说是留给我们的下一代。她让我们定期拿出来晒一晒，并说：“就怕你们到时候嫌不强……”
“怎么会呢？你的针线活儿可是全县闻名的啊！穿了它，孩子不生灾，深爱不弃啊……”我们夸张似的宽慰。
我妈把改制衣服剩下的花布角、花布条，做成花鞋垫。她整叠整叠地做，以至于落下严重的颈椎病。她做的花鞋垫，除了送给亲朋好友外，过多的是留给我们姐妹兄弟。“等我老了，做不了了，你们仍然有穿的……”她说。
如今，我妈的面相越发端祥、慈爱、富态，见到她的人都对我说：“你妈长得好漂亮！”我想：“相由心生，有爱的人，应该都拥有美好的容貌吧！”
现在，无论我爸还是我妈过生日，无论多忙，我都要放下手中的活儿，一定回家陪伴他们。为了平衡，我给我妈的礼物往往比我爸贵重。我会主动下厨房分担妈妈的负担，会抽空给我妈疲惫的双肩按摩……
6
前不久，一个学生的聋哑妈妈来学校看他，那个学生竟然对他的同学介绍：“她不是我的妈妈！”班主任非常气愤，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那学生留下了忏悔的泪水。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母亲，不管她是美丽还是丑陋，不管她是贫穷还是富裕，不管她是健全还是残疾，不管她是文雅还是粗俗……在我们心目中，她都是完美的。无论她爱的方式是丰富还是干瘪，是智慧还是愚拙，是直白还是婉约，是有效还是无果……我们都要会心理解、全心接受，尽心回报。
时光总在不经意间溜走。花开花落，春去春来，在涓涓流淌的生命洪流里，请让我们对着母亲稍作片刻的注视和审视，注视她们不再年轻的容颜和不再挺拔的脊背，审视她们的含辛茹苦带给我们的那些美好。
愿天下所有的母亲：身体健康，岁岁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