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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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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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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 口 无 言

袁胜敏

冯平福不行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人是寡子。

在鄂西北,人们把哑巴叫寡子。冯家寡子真姓大名冯平成,他是有身份证的,身份证上规规整整写有冯平成三个字。不过,这个名字很少被人叫。除了村组干部查户口、医院医生开病情证明书时叫冯平成,剩下时都叫他寡子。有了身份证,寡子冯平成也可以出门去打工了。寡子身体很好,干嘛不出门挣钱呢?这是寡子的大哥冯平福,包括他的媳妇子金兰、儿子冯道银一致的意见。这些年,冯平福请村里人帮忙带着寡子出外打工,寡子很争气,年年都能挣一沓钞票,进门就交给冯平福。冯平福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是冯家庄的知客,庄里红白喜事都离不了他。现在,精明能干的冯平福就要死了,一向安排别人后事的他也在详细地安排自己的后事,这当中,就包括寡子冯平成的养老问题。

寡子去镇医院,来到他最熟悉的病房,推开半掩的门。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像风筝一样挂在苍白的墙面,蹒跚地向前移动。是冯平福。寡子疾步上前,还是没赶上,冯平福身子一趔,顺势趴在床上。病房里忽然传来喑哑奇异的恸哭声。这时,冯平福的媳妇子金兰刚好进屋,看到寡子正帮助冯平福翻身子。寡子脑袋一抽一抽的,鼻孔下黏着晶莹的液体。冯平福说:“你个狗球日地跑到哪里去了?还不如一个寡子,寡子还晓得心疼他亲人!”金兰说:“我能到哪去?我上街买卫生纸去了。你现在用纸比女人还费。”冯平福还想发脾气,但他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他说:“你现在回家去,把银银给我叫来。”金兰悻悻地走了。

冯平福用手指指寡子,又指指自己,摆摆手,意思是叫寡子不要哭。寡子点点头,冯平福这才趔过身,拉开裤头拉链,从里面摸出一个类似身份证样的卡片,向寡子扬了扬,意思是要把这个东西交给他。寡子接过卡片,攥在手心。冯平福伸出三个手指,捻了捻。寡子明白了,这是银行卡,里面存的是他这些年打工挣的钱。寡子又吸溜了一下鼻涕。冯平福从裤头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25000元,密码701122。寡子接过纸条,又吭吭地啜泣着。

不知什么时候,冯道银也进到病房内。冯平福说:“银银来的正好,你过来坐下。”冯道银把门关上,说:“晓得爹有话说,我还是站着,有啥话你就说。”冯平福说:“我可能不行了,有好多事我都不放心。你虽然说了媳妇子,但你们两口子都忒老实,难免受人欺负,幸好有你妈,她是个要强的人,这些年她也跟我学了不少精明。有你妈帮衬着,我对你放心。”冯道银不吭声地站着。冯平福喘着粗气,接着说:“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寡子叔。他是个残疾人,年轻时倒好过,老了日子就恓惶了。通过我的主持,他这些年挣了些钱。我已经把钱存在卡里,给了他,密码是他的生日。”冯平福示意寡子把银行卡和密码给冯道银看看。冯道银接过东西说:“这东西放在叔身上不保险,最好是交给我妈。”冯平福打了个喷嚏说:“放在哪儿都行,就是不能放在你妈那儿!”冯平福越说越生气:“冯家庄最能干的人是你爹,接下来,是你妈。你妈毕竟是外姓人,我在时,你妈不敢咋地,我死了,她就称王称霸了,冯家庄没人是她对手。可怜我的兄弟,你妈平时就不咋待见他……”冯道银把银行卡和纸条还给寡子,打断冯平福的话:“你活得怪好的,咋老提死死的。就是真的有那一天也不要怕。我不还有一个堂兄弟才才么,我们俩共同给寡子叔养老。”冯平福说:“是倒是这个理,但你那个堂兄弟也是个人精啊。”

才才大名叫冯道才,比冯道银大两岁。他的爹叫冯平安,比冯平福小两岁,两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按鄂西北的风俗叫隔山弟兄。最先是冯平福死了妈,打听到邻县的冯平安没了爹,然后冯平安的妈就远嫁给了冯家庄的冯平福的爹,后来,冯平安的妈与冯平福的爹生下了寡子冯平成。这样,寡子冯平成与冯平福、冯平安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寡子跟两个哥哥都沾着血亲。这之前,冯平福已有一个妹妹,叫冯平秀。早先,冯平福、冯平安、冯平秀与父母都是在一起生活的。平成的出生给这个组合家庭带来了无限希望,他成了他父母这对半路夫妻维系家庭关系的重要砝码。从咿呀学语到开口喊爹喊妈,活泼机灵的平成让整个家庭看到了未来幸福之花的蓓蕾,它在春风中摇摇曳曳,触手可及。这样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八年。那年,平成正念小学三年级,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使他卧床不起。父母以为是重感冒,就在屋后的山坡上扯了几把杂草根,说是治感冒的草药,加了一块冰糖熬给平成喝。第二天,平成的高烧果然退了,可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了,一整天不说话。父母急了,追问平成为啥不说话。平成哇地一声哭着,指着自己的嘴巴。全家人惊呆了,从平成嘴里发出的是只有寡子才会有的呀呀声。此后,父母带着平成看遍了全县的医院,几乎所有的医生都一致认为:这孩子,是真的说不了话了!再后来,父母也不再领春刚看医生了。再后来,平成的两个兄长也相继成了家,姐姐出嫁。十几年前,最疼爱他的父母又先后撒手人寰。寡子的两个侄儿都长大成人各自成了家。堂哥冯道才聪慧光灵,堂弟冯道银没有继承父母的精明能干,木讷没主见,这也是冯平福担心的。

冯道才一向是尊重他的大伯冯平福的,在冯平福住院期间,他还亲自照看过几天。寡子和冯道银来的第二天下午,冯道才也来到病房。来时,金兰在病房里。冯道才跟金兰说:“婶子,你回家吧,我来照顾大伯。”金兰说:“也行,不过你大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千万不要走远。”她把冯道才拉到门外,说:“我回去和你妈一起缝几件老衣,晚上我叫银银过来跟你换班。”冯道才说:“婶子,大伯还不至于那么快就走吧,都开始准备衣裳了?”金兰显得有些烦躁:“你婶子我的眼泪都流干了,他在医院躺了半年多,硬是把人折磨够了!他自己也受罪,现在每天靠杜冷丁养活着。早死早托生,其他人还要活不是?”冯道才感觉脊梁骨直冒冷汗,深怕他大伯听到。

进门时,冯平福正看着他笑,极度瘦削的脸变形得恐怖。冯道才笑了笑说:“大伯,有一个事儿我一直想说,但不敢说。”冯平福说:“叔侄之间不要拐弯抹角,有啥事你就说。”冯道才说:“大伯,你说将来你们老一茬子人都不在了,寡子叔咋办?”冯平福思忖半响说:“咋办?原来不跟你们说过吗,你们兄弟俩共同负担。你们不给他养老,哪个给他养老?”冯道才吞吞吐吐地说:“可是,但是……”他想问问寡子存款的事,但又怕刺激冯平福,还是忍着没说。冯平福嘴里说着“狗球日地”,脸上就露出痛苦的表情。冯道才赶忙去叫医生,医生给冯平福打了一针杜冷丁,冯平福安静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跟冯道银换班后,冯道才直接回到家里。他媳妇子正在堂屋里看韩国电视剧,冯道才问:“妈呢?”媳妇子说:“不在上边缝老衣么?”冯道才大伯家的位置比冯道才家高,冯道才一家称呼大伯家为上边。冯道才说:“大伯估计就是这几天的客。唉,以后寡子叔该咋办?”他媳妇子不耐烦地说:“大伯要是不在了,你婶子不还好好地么,她多精干的人,稀罕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冯道才说:“提她做啥子?最不放心的就是她。我担心寡子叔这些年挣的钱都已经转移到她手上了。”媳妇子说:“管它转移到哪个手上,与我们何干?反正我们这一家子从来没有看见过寡子的钱。”冯道才想起昨天问他爹妈时,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就有些生气地说:“跟你们真难沟通。我们不管就行了?我担心的是他们把这个钱黑了,到头来叫我们平摊给寡子养老!”媳妇子嚷:“休想!话又说回来,钱要真的叫人家黑了,也只能自认倒霉,莫看你是初中毕业,比你婶子多读六年书,但你的心眼子根本没有她多。你大伯头发丝里都是主意,你婶子跟他也差不离,你咋跟人家斗?”冯道才说:“那是他们老一茬子人的故事,这个故事马上就要结束了。爹妈一辈子都服输,我绝不服输!”

冯平福的丧事办得很热闹,通知到的家门、亲戚都来了,村主任冯天顺亲自做起知客,算是对昔日冯家庄名流的最好悼念。第二天要上山安葬,按以往惯例,头天晚上要举行家庭扩大会议,以讨论解决遗属遗产问题。会议在饭后召开,冯道才决定先找他这个当村主任的远房爷爷谈谈。

村主任冯天顺已经把所有的客人都安排到酒席上坐了,自个则坐在晒场上抽烟歇息。冯道才从西服里摸出一根烟递给冯天顺,说:“这是我舅子在云南打隧道带给我的的烟,四十块钱一包呢,给天顺爷尝尝。”冯天顺点燃吸了一口,喷出一股烟,笑笑:“云烟啊,你个狗球日的拿这么好的烟孝敬爷,是不是有啥事找爷?”冯道才说:“还不是过会儿开会的事?”“你想咋样?”冯道才说:“我想晓得开会的内容。”冯天顺说:“你娃子一根烟就想买通爷?再说会的内容是你婶子定的,我咋个晓得?”冯道才闷怔了一下,从西服里掏出整包烟塞到冯天顺上衣兜里,说:“不通过领导,开个球会?爷就不要瞒我了。”冯天顺用手把衣兜按了按,说:“还是你娃子头脑活泛。会的内容有一半与你关系不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是听与你有关的,还是都听?我看还是听与你有关的,那就是——你寡子叔的事。”冯道才眼睛一亮:“我婶子咋个说法?”村主任说:“还能有啥说法?你们俩堂兄弟平摊给他养老呗。”“就没说别的?”“没说。还有别的啥?要是有啥别的,过会儿会上你可以提出来讨论嘛。”冯道才还要了解些问题,这时有下酒席的人跟冯天顺打招呼,冯道才只好悻悻而去。

等到所有人都下了酒席,冯道才、冯道银和几个帮忙的婶子就把桌上桌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村主任冯天顺喊兄弟二人开会。冯道才说在哪儿?冯天顺说在寡子的房屋里。冯道才心里一怔,对于这次会议,他心里一点没底。

寡子的房间不大家具不多,只有一张床和一台黑白电视机,都是相对贴着墙角放置的。即使这样,一圈人围在中间仍显得很拥挤。冯道才坐下仔细数了数,连他自己拢共八个人,有他婶子金兰、他爹冯平安、他妈桂枝、寡子叔、冯道银、村主任冯天顺、他姑姑冯平秀。冯道才奇怪他姑姑怎么也在这里。这时,村主任冯天顺说:“人都来齐了。现在开会。在开会之前,我要说明一下,就是关于参会人员的问题。可能有人会疑惑,冯平秀咋会在这里呢?嗯,问的有道理。按照说出了嫁的人是不能参与娘屋的事情,但是冯平秀呢,她是受了亡者第一家属金兰的邀请。俗言子说的好,亡者为大,死人比活人要受人尊重,那么亡者的第一家属的话能不听,嗯?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开会时不许在底下胡球论说。”冯天顺又说:“关于遗产划分以及冯平福生前的债务偿还问题,过会儿留下几个相关的人再讨论。现在我们就说下寡子冯平成的事情。我们都晓得寡子是个残疾人,但他眼睛尖心里明,还认得几个字,冯家庄的明白人除了认得钱又有几个认得字的?有了这个基础,就饿不死他。但还是需要可靠的人领路照顾。他二哥冯平安比我还老实,只能自顾自,算是指望不上。这个担子就落到大哥冯平福头上了,哪个叫他精明能干些呢?所以冯平福活着时是一直帮衬着寡子的,寡子跟着他大哥吃一锅饭,他大哥也给寡子找了不少挣钱路,寡子算是享他大哥的福。现在呢,他大哥才五十多岁年轻轻的就到天上享福去了,丢下一家子人,特别是不能说话的寡子,以后咋生活,特别是老了咋弄?大家都是最知己的人,谈谈各自的看法。冯平安,你是寡子二哥,你先说。”

冯平安有些措手不及,他摇摇头:“我没有说的,咋弄都行。”

“嗯,你跟我一样,是实诚人,好说话。”村主任接着说:“那么桂枝呢,你们两口子应该意见一样,咋弄就行?”

桂芝说:“其实我一个女人家参加这个会本来就不合适。也说不出个啥子名堂来。”

村主任说:“嗯。也不能这么说,有的女人肚子里比男人还有货。下面,金兰你就说说以后寡子的生活咋个安排。”

金兰干咳了两声,正色说:“多余的我就不言语了。寡子和才才爹、银银爹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寡子的事说到底就是我们两家的事。这以前是银银爹过问的多一些,我的看法是,在寡子能自扒自做之前,我再照看几年也行。寡子比他两个同胞兄弟年轻将近二十岁,要是哪一天他做不了活儿了,恐怕我们几个老家伙也都到天上找冯平福去了,哪个给他养老?肯定是他的两个侄儿啊。我的话完了。”

金兰分析得一套套,但没有把冯道才最关心的问题说出来,冯道才想如果他自己不说出来,接下来的人会顺着金兰的话说下去。很明显,参会的八个人中,冯道才和他爹妈算一个阵营的,村主任最多算中立,寡子说不了也算中立,剩下金兰、冯道银和姑姑冯平秀算一个阵营的,谁叫姑姑和人家是血浓于水而和你只是一衣带水的关系呢?抛去中立,两个阵营刚好三比三,但是冯道才的爹妈已经发言了,说了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话,等于弃权了。如果举手表决的话,一比三,他已经输了。可他还是觉得要把那件最重要的事说出来,不然他参加这个会就没了意义。于是不等村主任挨个点名,冯道才就接过金兰的话说:“既然这个会让我参加,我还是要发表下我的看法,养老我肯定是支持。但在这之前我们都忘了强调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年寡子叔是挣了些钱的,以前他的钱我们都晓得是大伯代管着,有他在,我们都放心。现在谁管呢,我们都不晓得。我认为,既然让我们弟兄俩给寡子叔养老,那么这个钱现在就应该由我俩代管,好用于他个人养老……”

不等冯道才说完,冯平秀就打断了他的话:“按照说我说话不合适,但天顺叔主任既然给了我权利,我还是发表下看法。我觉得金兰嫂子说的有道理。开会的目的是给我兄弟养老,提钱做啥?银银,你可不要惦记你寡子叔的钱,记住没?”

冯道银受到提醒,但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嗯了一声,表示回答他姑姑的问题。冯道才被冯平秀露骨地偏袒以及曲解他意思的行为感到愤懑:“我哪有惦记钱,再说谁个惦记钱还不一定。寡子叔的钱现在到底转到谁个手里,还不晓得。反正我们家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钱。”

村主任冯天顺有些生气:“你们这些狗球日的眼里还有爷没,我还在这里镇守,怎么一个个就争论起来了?”待大家安静下来了,他又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咋个说事?这样,我看还是把寡子的钱拿出来亮堂堂地让众人瞅下,再做结论。这个钱不管在谁个手上,都应该让大家看看。在谁个手上?我问寡子。”冯天顺就捻了捻三个手指,向寡子比划。寡子好像明白了,从钱包里拿出一个银行卡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25000元,密码701122。大家都不吭气,冯天顺说:“寡子除了不能说话,啥事都晓得,钱既然在寡子自个身上,我们都应该放心。这个钱到底应不应该由别人代管,你们慢慢谈,今儿个谈不拢,明天再谈。我是外人,就不掺和了。”冯天顺说走就走,大家异口同声地挽留也没挽留住,临走时,他把冯道才拉到门外训了一顿:“你个狗球日的,闹着掌管钱做啥,以前不一直是人家掌管么?这下好了,你自个屙的摊子自个收拾。”

村主任前脚出门,冯平安、桂枝老两口也站起自顾自地走了。剩下的人接着谈。以金兰为首的阵营认为冯道才刚才质疑钱的去处是对他婶子、堂兄弟的人格侮辱,揪着这个小辫子不放,发动车轮战。冯道才尽管坚持说是把这笔钱用来给寡子养老,而不是为了自己想得到这笔钱,但因为他爹妈和中立人村主任的撤出,势单力薄心里没底,很快就乱了方阵。双方各持己见,没经几个回合金兰就与冯道才争吵起来。这时,一直在边上当观众的寡子忽然呀呀地哽咽起来,反倒把争吵的双方吓得不说话了。冯平秀说:“看见没,我兄弟灵光得很,他看出你们是在为他争论,不想看到大家为他伤了和气,大家就都不要争论了。”金兰接过话茬说:“既然这样,大家都各回各屋休息,睡觉不比操些淡心舒服?”冯道才心里说,我大伯才死,你咋个睡得着?人就忽地站起,连招呼也没打,径直出门回家去了。

第二天,冯平秀到冯道才家里对他说,昨天的会议没有弄出个结果,今天要重开一次。冯道才不悦,他对他这个住在城里的姑姑一直疏远,原因一是因为他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二是因为姑姑对娘屋兄弟的亲疏关系分得太清楚,与金兰一家走得太近,淡漠冯道才一家。所以对于冯平秀牵扯两家切身利益的话,冯道才是高度警惕的。以前只不过是有他大伯在,他不便说话,现在大伯不在了,也应该轮到他说话的份儿了。昨晚应该算是他人生第一次代表自个家庭在正式场合发表言论,把他婶子金兰、堂兄弟冯道银给得罪了,也顺便把他姑姑得罪了。没想到他姑姑不但不记仇,还主动找他开会。冯道才心存疑虑,但他还是决定去参加这个会议,他要看她们到底要搞什么名堂。他给冯平秀的回答是一会儿就上去。冯平秀就到厨房去喊她二哥和二嫂开会,冯平安说我们没球文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不去了,最好也不消让才才去。桂枝说你二哥已经替我说了原因,我也不去了。冯平秀说那不行,你们家总得搞个代表,你们不去可以,才才要去,他文化高,又灵光,一个人能当三个人用呢。

参加会议的人还是昨天晚上剩下的那些人。会议由冯平秀主持,她说:“就这么几个人,大嫂子年长些,你先说吧。”

金兰说:“我认为大家都是操些淡心,寡子能做能吃,以前咋过,现在不还是咋过么?但是现在既然攀扯到这件事,我认为就要扯个清清白白。昨儿个,大家都同意两个侄儿给他寡子叔养老,但关系到寡子挣得一点钱的问题,发生了一些论说。实际上,这里在座的跟寡子最亲的人是他姑姑,咋说还是沾着血亲的姐弟,我们其他人跟她姑姑比起来都算外人,我倒认为,在寡子的问题上,她是最能公平说话的。这样的话,他姑姑,你就是包拯,你发表下意见。”

冯平秀说:“大嫂子高看我了,寡子的养老问题归根结底是两个侄儿的负担,我一个出嫁的人在这里掰扯不合适──才才,你有啥意见?”

冯道才看懂了姑嫂俩演的双簧,反推回去:“既然婶子认为姑姑最公平,那还是请姑姑主持吧。”

冯平秀说:“要是这样,那我就说了。昨天大家为了寡子的一点钱发生了一些论说,其实,才才说的也有一定道理,这个钱还是由两个侄儿共同管理,大家都放心。咋个管理?我认为,还是搞正规些。两个侄儿一个当出纳一个当会计,一个管钱,一个管账。这样好不好?”

金兰立马表示支持,冯道才还没反应过来,但想着这事看起来安排得有道理,也表示支持。冯平秀说:“那哪个管钱,哪个管账呢?银银,你半天没说话了。你说,你是管钱还是管账。”

冯道银说:“咋掰扯都行,我的意见和我妈一样。”

金兰说:“嗯,他姑姑公平,还是你安排下吧。”

冯平秀说:“那我说个意见。我兄弟寡子一直是跟大嫂子吃一锅饭,以前的钱也是我大哥管着,所以我觉得这个钱还是由大嫂子先管着,就相当于银银管理是一样。才才呢,就管账。也就是把这个银行卡转成存折,复印一份。大嫂子代替银银管理存折,才才就管理好复印件,复印件就是帐本。大家看咋样?”

金兰说这样也行,冯道才反应过来了,这是让他管个空头帐,心里不悦,但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应对策略,坐着不吭声。金兰好像看出了冯道才的心思,说:“要不才才管钱也行,但你要是管钱的话就要管寡子吃饭,他大哥死了,我其实也不用操寡子的心了。”冯平秀说:“那又何必,谁管不是管?”冯道才左右为难,愣怔了一下,说:“那我还是听姑姑的意见,但不晓得寡子叔是啥想法,他不一定会把银行卡给我们。”

金兰就让冯道银向寡子比划。冯道银一捻手指,寡子就懂了,拿出银行卡,递给冯道银。金兰说,现在你们两个领着你们的寡子叔到银行把钱取出来,然后转成存折存着。俩堂兄弟就领着寡子出门。走到晒场边,金兰把冯道银喊回来,拉到一边,嘱咐了几句话。

镇上的银行大厅里,零零星星有人在办理业务。冯道银隔着玻璃对着里面漂亮的工作人员说,把里面的钱都取出来。那女的把卡放在机器上一刷,说里面有两万五,数字比较大,提前一天要预约才行。冯道银就问冯道才怎么办。冯道才就对工作人员说了他们的情况。漂亮的工作人员说我晓得他,有几次存钱都是他自个来的,一个寡子挣点钱真不容易,这样吧,这里刚好有三万块,我给你们取出来。工作人员就整理桌上的钱。没想到,寡子却不愿意了。他一边挥舞着双臂,一边冲俩堂兄弟呀呀地嚷着。冯道才对冯道银说:“寡子叔误以为我们要取他的钱用,他听得懂你的手势,你给他比划下。”冯道银就跟寡子比划,寡子有些将信将疑,但明显的不那么激动了。冯道才又跟冯道银说:“不对呀,我们只转存,把钱取出来干嘛?”冯道银愣了一下,不吭声。冯道才就跟工作人员说不用取出来了,直接把钱转成存折。工作人员说,也行,是存活期还是定期?冯道银接过话说,先存一个季度定期。冯道才心里说,这会儿他怎么反应这么快?想起刚才临走时金兰把冯道银拉到一边说话,就明白是金兰的主意了。

冯家庄离镇里只有两里路,在农闲时节,庄里的劳动力都到镇上打短工挣些零花钱。镇里正在搞集镇建设,这些打短工的主要活路就是盖房。镇里的年轻人大多出远门挣钱去了,劳动力紧缺,女人便成了主要劳力。冯道才和冯道银的媳妇子干活儿一点也不逊色于男人,她们砌墙、打灰、搬运,样样在行。金兰和桂枝年岁大了,只能在家里干家务照看孙子。冯道才和冯道银是少数没有出门的年轻人。冯道才自认为比别人多念几年书,重活儿干不来,净找轻省活干。早年,他就拜师学装修房子,几年下来,技术已经很娴熟了。由于装修都是包干,冯道才往往同时接两桩活儿,工钱比下死力的活儿高两三倍。金兰就有些眼馋,趁冯道银给桂枝做生日时,她说打算让冯道银学着搞装修,请冯道才带带冯道银。冯道才不想带,但又拉不下脸,只好同意。带是带,但在关系到技术含量高的活儿时,冯道才总是留一手。再加上冯道银天生愚钝,结果带了两年,也出不了师,只能跟别人打下手。同是打下手,寡子的技术却比冯道银高,干的活儿漂亮。以前,寡子的装修技术也是冯道才带的,后来寡子出门挣钱,装修就成了他的看家本领。所以,寡子在内心是感激冯道才的,他每次出远门回来,都会带一条外地烟给冯道才。

这一天,冯道才从镇里装修回来。寡子兴冲冲地来到家里,看到冯道才,把两个大拇指相对弯曲,舞蹈样地动弹,冯道才明白这是指男女搞对象,就指指寡子,意思是你自己吗?寡子点点头。这是要给寡子说媳妇了,冯道才一头雾水,但想想此事定与金兰有关,心里就有谱了。直接去问金兰是不大可能的,冯道才伤不了那个面子。自从三个月前因寡子养老问题扯起的那档子事后,冯家上下两家子都显得互相生疏了。最先发现有问题的是冯道才的媳妇子。因为连续几天没有看到上边冯道银的儿子下来玩,冯道才媳妇子就问她儿子上边的哥哥怎么不下来和你玩?儿子说上边奶奶说不让哥哥下来玩。媳妇子和冯道才说起这事,冯道才说不下来又咋地?他对媳妇子说,我们也不让儿子上去玩,看谁耗得过谁?媳妇子说这样僵着何必?冯道才说那有啥办法,是她先不仁的,我才后不义。这样,两家的生疏就从孩子开始表现出来。大人除了冯道才的妈桂枝偶尔上去,冯道才以及他的媳妇子和儿子是不上去的,而上边金兰一家三代人都不下来。桂枝上去,冯道才也是阻拦过的,但桂枝说我们几十年的妯娌关系是你能破坏就破坏的?此话定是金兰的原话,桂枝一辈子没主见,常常被人当枪使。冯道才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也没办法,就由她去了。他想一代管一代,能管住自己的媳妇子和儿子就不错了。只是女人仍旧是女人,毅力还是差那么一点。有一次,冯道才媳妇子对他说,家里的筛子被老鼠咬了两个窟窿不能用了,冯家庄里还是上边一家的筛子好用一些,不如上去借着用下?冯道才骂女人没出息,筛子破了就不能补补,非要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女人说筛子破了咋个补,没补过。冯道才不理她,自顾拿剪子剪了两块布,让女人把窟窿缝上。结果窟窿是缝上了,可到用时筛子里的石子、泥坨子筛不到一块儿来,筛子没有发挥到筛子的作用。女人说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筛子用不成,你自个想办法。冯道才不理她,索性径直到镇上花了五十块钱买了一把新筛子,算是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

冯道才想出了一个既不伤面子又不伤里子的办法,他让桂枝去向金兰打探消息。桂枝本来对寡子说媳妇这件事是很感兴趣的,就答应了儿子的要求。

“有这回事,这事是我主持的。”金兰说,“寡子马上就是四十岁的人了,再要不找个女人成个家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桂枝说:“那女人哪里人,啥条件?”

金兰说:“是我娘屋二嫂子的小姑子,姓刘,青石峡里的人。”

桂芝说:“我晓得青石峡这个地方,远僻是远僻了些,但不晓得对方啥条件。”

金兰说:“那女子也不是一个完整人儿,小时得了麻痹症,走路不是很利索。就是这条件,人家还未必看得中咱家小叔子呢。”

桂芝说:“那啥时候来看家儿?”

金兰说:“我已经说好了,就放在下个月的五月端午。另外,这个事还必须让冯平秀参与,她是寡子姐,沾着血亲,弟弟的大喜事当姐姐的不参与不合适。”

桂枝把这个消息带给冯道才,冯道才心里有些窝火。给寡子张罗说媳妇这样大的事,金兰一人就做主了,竟然没给他们这一家通口气,太没把他们家当回事了。他找了个机会跟他爹冯平安说了心里的不满,说这里面不一定有啥事。冯平安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动那个脑筋,不如把精力用在搞装修上,还能多挣些钱!冯道才不但没得到声援,反而遭到斥责,心里对他爹非常失望。多亏对于这次寡子说媳妇的事,他提前自有主张。在找冯平安之前,他已经和他媳妇子认真地讨论过这件事,两口子决定不阻拦这件事。冯道才对媳妇子说:“给寡子叔说媳妇,我婶子有那好心?这里面一定有事。再说又让姑姑掺和进来做啥?”媳妇子说:“也难说,给寡子成个家,她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如果要成了,对我们也是个好事,我们就不用再操心寡子的养老问题了。至于你姑姑,当姐的掺和进来也没啥不对,你想得可能多了。”冯道才说:“看起来是这么回事。可是寡子叔心高啊,女方条件也不差,我看这事难成。早在我和银银都没结婚前,大伯就张罗过给寡子叔说媳妇。那时,寡子叔还不到三十岁,对方只是有些兔唇,其它方面没啥不好,他愣是没看上。那以后,大家都丧失信心了,不再提起给他说媳妇的事。现在他都四十岁的人了,就是他看得中别人,谁个又看得中他呢?惟愿这次能成功。”

金兰和冯平秀一起到青石峡接刘家女子去了,其他人在家做好看家儿(看家儿是鄂西北婚俗,指女方第一次到男方家,双方正式了解彼此情况)的准备。

金兰走之前就把冯家上下两家召集在一起,交代清楚:准备工作主要是两方面,一是房屋卫生,二是个人装束,至于餐饮问题,也不用过于铺张,成与不成都要打个问号。因为办事地点主要放在上边金兰家,所以下边冯道才家实际上不是很忙。金兰一早坐上三轮车走之后,大家都换上了自己认为最漂亮最上档次的衣服。冯道银按照他妈金兰的吩咐,用摩托车跑了三趟,到镇上买了菜、啤酒和饮料。桂枝和冯道银的媳妇子一早就把上边的屋里屋外收拾得利利落落,现在正在忙着备菜。冯道才和他的媳妇子在下边自个家里收拾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冯道才踱着方步来到上边,察看准备的情况。

偌大的堂屋里亮闪闪的,平添了十几把崭新的椅子,还有一个大餐桌。这样的餐桌冯道才只在镇上的餐馆里见过,中间的玻璃圆盘能转动,这样每个人都能吃到桌上所有的菜。冯道银捉住中间圆盘,使劲一拽,圆盘就转了起来。冯道才对正在用抹布擦椅子的冯道银媳妇子说,这洋桌子怕要几千块吧。冯道银媳妇子说,我不晓得,我妈让银银去买的。冯道才不答,又踱到厨房里。这里,肉已经下到沙罐里了,扑扑地冒着白气。冯道才用汤勺舀了一勺,既像是对桂枝和冯道银媳妇子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熬得是排骨汤啊,火要小点,不然到中午会把汤的魂都熬没了。”桂枝和冯道银媳妇子正在包粽子,桂枝说:“厨房的事有人管,叫你到坡上扯些艾蒿,扯了没?过端午儿,没有艾蒿咋行?”冯道银媳妇子说:“要得,哥要是扯艾蒿,也顺便给我们扯一把。”冯道才答应着行,嘴就要够到汤勺了,想尝尝汤的咸淡,但考虑到冯道银媳妇子在边上,顾忌大伯子的形象,就放下汤勺。来到寡子里屋,寡子正在收拾屋子。方圆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屋子经过整理,已经焕发出它当初的光彩。屋子甚至有些暗淡,这没有办法,光线唯一的来源是窗户。被子叠得像豆腐块,黑白电视机和两把椅子也擦得发亮,水泥地面显然是用拖把拖过,生发出蓝幽幽的光泽。冯道才向寡子伸出大拇指,寡子笑了,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极普通人的舒心、干脆的笑声。

中午的时候,金兰一行人坐着三轮车突突突地回到冯家庄里。冯道才、桂枝和寡子到庄口迎接。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搀着一个穿红色体恤衫的年轻女人走在前面,金兰和冯平秀紧跟其后。一路走过庄里,就有女人议论。

有的说:“那个老婆子搀着的女人应该就是刘家女子。人看起来长得老气些,腿也不利索,听说是个二婚,但要是没其它毛病,配寡子足够了。”

有的说:“十几年前,寡子错过了一个姻缘,这回千万不能再错过了。”

有的说:“不晓得这女子看得中寡子不。寡子四十了还没沾过女人,要是能成,也不枉这辈子在世上走一趟。”

寡子看了刘家女子一眼就兴冲冲地在前面引路,嘴里竟然没有发出呀呀激动的声音。金兰对刘家女子说:“我小叔子怕是你笑话他不能说话,忍着不吭声呢。他可是个人精儿。”刘家女子不说话,只是笑笑。

门墩儿上放的是新鲜的艾蒿,空气中飘逸着清苦的香味。待坐定,热腾腾的粽子端上来,蘸上白糖就着吃,众人喜笑颜开。刘家女子妈喝了几口水后,请金兰带着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当得知寡子只有一小间房子时,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了。金兰把刘家女子妈拉到一边,对她说:“没有事的,小叔子这几年挣了些钱,将来可以把这房子拆了再盖新房子。”刘家女子妈说:“那他攒了多少钱?再说盖了新房子也不是他一个人住,你们也要住啊。”金兰说:“攒得不多,只有小一万,不过他以后还能挣,人有双手还怕挣不来钱么?至于我们这一家,过段时间就要到镇上盖新房子了。老屋都归小叔子。”刘家女子妈说:“这老房子大多数都不是他本人的,不管是他住,还是拆了重盖,还不要给你们作补偿么?他那点钱怕补偿之后,就剩不了多少了吧。”

这边,寡子正忙着给刘家女子献殷勤,又是倒茶又是剥粽子又是递瓜子。刘家女子摆摆手,指指自己肚子,笑着说吃不了了。冯道才也端了一杯水,递给刘家女子,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对她说:“不要小看我寡子叔,他还攒了五万块钱呢。”刘家女子一愣,又笑笑说:“那你叔这么能干,咋还没有人跟他呢?”冯道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把五指插入头发薅了一把,尴尬地笑了笑。

刘家母女俩不等吃饭,就待不住了。大家都看出对方是看不上寡子,好好的一件事就要黄了。金兰问刘家女子,刘家女子不做声,又问刘家女子妈为啥不吃了饭再走?对方回答就是一句话,没别的,就是我女子配不上你家小叔子。寡子看到刘家母女俩刚来就要走,也发现不对头,非常激动,嘴里呀呀地发出喑哑的吼声,还拉扯着刘家女子的手,被刘家女子妈强行拉开。直等到母女俩走远,寡子才跑到里屋,把自己关起来。

桂枝怕寡子想不开,让冯道才进门去看看。冯道才使劲推门,推不动,知道里面用栓子倒上了。金兰说,他屋里没老鼠药,想不开也死不了。大家就坐在堂屋里嗑着瓜子,感叹连刘家女子的名字都没搞明白,这桩事就黄了。趁这功夫,大家开始总结今天刘家女子没看上寡子的原因。

金兰说:“是人家看不上寡子,人家条件确实比我们好。”

冯平秀说:“啥条件?又跛,还是个二婚,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不晓得能生不能生。我看是生不了,要能生,早就不给前夫生下一男半女了?”

冯道才说:“我看那女的好像不是很讨厌寡子叔,关键是她老妈不愿意。”

瓜子嗑完了,金兰说现在开饭吧,这么好的饭菜,刘家人不吃我们冯家人吃。桂枝说我们吃饭,寡子咋办?金兰说,他不出来,我们有啥办法,不能说他不出来,我们就不吃饭了?反正肚子也确实饿了,大家就不吭声了,开始吃饭。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寡子从里屋出来了,径直奔向茅厕。金兰说,看见没,没有人憋得住这个的。她这么一说,大家就觉得这饭吃得倒胃口了。寡子转来时,大家看到他的眼圈红了。一屋人终于长了点见识:只要不是傻到极点,一个男人是打心底渴望女人的。

三天后,金兰从娘屋带来消息,说对方传话过来,刘家女子妈真正不满意的原因是冯家人不实诚,对寡子不是真心的好,她怕她的女子嫁过来会吃冯家的亏。结果是金兰和冯道才比着把刘家女子妈臭骂了一顿,算是发泄。

寡子这段时间没有找活儿干,天天在家睡觉,睡够了就吃饭,吃了饭继续睡。金兰就有意见了,找桂枝诉苦,说这是要折磨我啊,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谁个该伺候谁个?

桂枝说:“好不容易有说媳妇的机会,却又白白错过了,寡子心里苦啊。”

金兰说:“那谁个有办法呢,他这样会越玩越懒惰,不行,他必须要分出去,我伺候不起。”

桂枝愣了一下说:“把寡子分出去?他就小半间屋,床连灶灶连床,也周转不开啊。”

金兰说:“不行了这样,平安也是寡子的亲兄弟,让寡子跟你们过,行不行?”

桂枝不置可否,她说:“这可是个大事,我要跟他们商量一下才能答复。”

桂枝把金兰的意思带给冯平安和冯道才。冯平安还是重复过去说过无数遍的话:“寡子的事我们管不了,寡子的钱我们也不要管,金兰多精干的人,我们掺和进去,只能是让这潭水会越搅越浑。”冯平安又说,“桂枝我给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狗屁事没有跟金兰在一起胡乱侃,跟人家比,你三个脑袋瓜也不够用。”

冯道才说:“爹的意见我赞同。我婶子的主意是一出一出的,我怀疑上回给寡子叔说媳妇的事就有问题。”

桂枝说:“那能有啥问题。刘家女子不是来了么?”

冯道才说:“来是来了,不是没搞成么?也许婶子早就猜到搞不成。也是,刘家女子就是有点小残疾,咋会看得中一个寡子?这里面肯定有事。”

冯平安说:“你大伯才死,就托生你这样的徒弟。整天挖空心思想事儿,想那么多做球,你不怕动脑筋?我上坡薅包谷地去了,你们慢慢球琢磨。”冯平安就要走,被冯道才拦下。冯道才说:“还没步入正题,就要走。人家都把皮球踢到我们这儿了,爹你咋能不管?”冯平安有些生气地对冯道才说:“你说咋管,寡子的事我管不了,你也管不了。以前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不就行了?我早就说过,你不要掺和你偏要掺和,现在好了,人家给你出难题了。你自个儿想办法。反正就是一条,不要把事情往自个头上揽,不要让人家牵着鼻子跑。”

冯道才不再阻拦他爹冯平安上坡薅草,他爹的话是设身处地站在他这个角度说的,虽然太过谨小慎微,但他感到有一定道理,从中受到启发。他感觉要想“不要让人家牵着鼻子跑”,有一个诀窍就是要搞清楚人家到底是什么目的。他婶子金兰真的是要让寡子跟他们生活吗?不像,但他拿不定主意。想来想去,冯道才跟他妈桂枝说,让桂枝给金兰说经过全家讨论,认为他们照顾寡子不如婶子他们照顾得好,他们不敢接收。另外,让桂枝套套金兰的口风,看她心底到底咋想的。

桂枝带回来消息说,金兰要召开家庭会议,讨论寡子的问题。冯平安说我这个嫂子比我死去的哥事儿还多,我不掺和这个会议。冯道才让桂枝传话给金兰,看是不是能请村主任冯天顺参加,结果没有得到金兰的同意,理由是自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要惊动领导了。最终参加会议的有:下边的冯道才和桂枝,上边的有金兰和冯道银,加上寡子,参加会议的拢共有五人。

这次会议放在金兰家的堂屋里。金兰直截了当地说,既然桂枝你们不愿意收留寡子,我就要说明我的意见,寡子的去向有两个:一是他分家出去,二是继续和我们住在一起生活也行,但要交生活费。

冯道才这才明白金兰的真实意图,但因为他们这家不同意收留寡子,所以他也不好说什么。桂枝说,还是让寡子和你们在一起住好些。她就跟寡子比划,捻捻手指指指嘴巴,意思是让他拿钱出来交生活费。寡子盯着桂枝的动作,好像明白了,忽然拿手指着冯道银,哇哇大叫起来。冯道才说:“银银,寡子叔向你要啥东西呢。”冯道银不看冯道才,对金兰说:“妈,寡子叔该不是要存折吧。”

金兰说:“你给他比划,说现在还不能把存折给他。他有双手,挣个生活费绰绰有余。”

金兰又说:“还有一点我必须要光明正大地跟大家说一声,上次给寡子说媳妇,花了一些钱,其中就包括买菜、买椅子、买餐桌,拢共花了四千块钱。虽然这个事没成,但这个钱是为寡子花的,寡子得出这个钱。不能因为人家说媳妇,我来花钱,天下没这样的道理,是不?”

金兰的话一出,冯道才和桂枝都感到事情来得太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尽管冯道才提前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金兰会自作主张花寡子的钱。买菜钱由寡子掏还情有可原,钱数也不大,不值一提,但餐桌和椅子钱数巨大,它们也不是一次性水杯,用一次还不照旧是新的么,寡子那小屋子也放不下这么大的餐桌,最后还不是金兰全家免费使用?

冯道才心里万马奔腾,啥也不想说。桂枝愣了一下说:“这样也行,只要寡子同意就行。”听了这话,金兰对冯道银说:“你给他比划,说这钱让他出。”冯道银就一边指着桌椅,一边跟寡子比划。寡子停止了刚才的大喊大叫,盯着冯道银的手势。等到冯道银比划第二次的时候,寡子忽然哇哇叫起来,竟然一脚将身边的椅子踢翻。金兰非常恼怒,站起来喊叫:“跟我闹,这样跟我闹!我想收留他也不行了,把他分出去─—”冯道才看到事情发生了剧变,局面难以控制,尽管有些幸灾乐祸,他还是松开寡子,什么也不说,径直出门回自个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寡子又哇哇地向冯道银要存折。冯道银向金兰汇报情况,金兰说:“存折上的钱我们已经取出用了一部分,要是给寡子,让他查出来对不上数字了,他还不翻天?”冯道银说:“存折在哪个手上?”金兰说:“你了解这么多也没多大益处,听我安排就行。”冯道银就不好再说什么,他从小就听爹妈的话。

自从前几天开会之后,寡子吃饭就成了问题。金兰嘱咐冯道银和他媳妇子不要理会寡子,到了吃饭时间,不但不像以往那样给寡子盛饭,三人还把脸拉得老长,好像寡子欠了他们多少钱似的。寡子看得清形势,也不理他们,出门,一抬脚到了下边冯道才家。寡子以前也隔三岔五在下边吃顿饭。他到下边吃饭的机会比较多,主要因为这几种情况:一是上边一家人因为走亲戚都不在家,不用金兰安排,寡子自己会下来吃饭;二是下边一家来客人,饭菜好,桂枝让冯道才去叫寡子下来吃饭;三是逢年过节,寡子到下边玩,桂枝顺便留下的。提到寡子,桂枝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对一个残疾人好,是积德,下辈子会托生的好。对于寡子零打碎敲吃些饭,冯平安、冯道才以及他媳妇子都没意见,但这次不一样,近些天发生这么多事,让大家都感到寡子确实是一个烫手山芋,想起来就头疼。桂枝担心冯平安和冯道才也像上边一家人一样给寡子脸色看,就给他们爷俩做工作:“其实寡子饭量小,也吃不了多少。我们吃啥他吃啥,不把他当客待,也不浪费。”冯道才说:“寡子叔是我的亲叔叔,吃几顿饭我没意见,主要是我婶子太那个了,我都看不过眼。”冯平安说:“寡子不是笨寡子,他晓得事理,我们管几顿饭,也不用像有的人让他拿生活费。你不常说么,积德。何况是我的亲弟弟。”桂枝看到大家都很开明,就补充说:“你看,寡子晓得要自个的钱。他实际上是你们弟兄几个里最聪明的,可惜了,不能说话,就这点不好。”大家说话时都看着寡子,寡子就知道大家的话题是围绕他说的,看着说话人的脸。他看到了大家传递过来的友好、怜悯和惋惜之情,咧嘴笑了,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寡子因为儿时的一场病,患上了咽喉炎的后遗症,喉咙里好像永远有东西梗着。

寡子天天向冯道银要存折,冯道银应付不了就向金兰汇报,金兰受不了闹腾,躲到县城冯平秀家去了。金兰走之后,冯家庄里流行一种说法,说是金兰把寡子的钱借给了冯平秀,不然怎么拿不出存折来?冯道才就问桂枝是否属实。桂枝说她也不晓得。吃罢饭,冯道才跟寡子比划,双手抹脑后(意思是长头发),指指县城方向,寡子点头,明白指的是他县城姐姐家。冯道才掏出一张二十元钱,拿钱向县城方向晃晃,又塞到寡子手里,寡子点点头,收起钱。

对于寡子的到来,冯平秀表现出了惊讶。在她开门的一刹那,金兰就说:“看,看,都追到这儿来了。”寡子看了金兰一眼,但没哇哇地叫着向她要存折,这让冯平秀大发感慨:“看见没,我兄弟多有礼数,除了不会说话,啥不晓得?他怎么会在他姐屋里要债呢?”等所有人坐定后,金兰说:“这钱还是要给他补上,说不定他一会儿发起疯来,我们都受不了。”自打昨天来,金兰就了解清楚了,冯平秀借一万块钱是要给他儿子开棋牌室,实际上就是一个合法的小赌场。棋牌室需要置办四台麻将机,而一台就是三四千元。金兰不明白一个搓麻将的桌子咋就这么贵。冯平秀说,洗衣机都有半自动进化成全自动了,现在搓麻将都是机器洗牌,也全自动化了,所以价钱贵得多。金兰就有些生气,当初冯平秀跟他借钱,说是她儿子职业高中毕业,不想再读书了,想自个开个手机店,但可惜没本钱,想向大嫂子借一万块钱救急,金兰说自个没钱,要借,可以在寡子的存折里先提一万,没想到小姑子借钱是干这事,早晓得就不借了。现在寡子天天闹着要存折,金兰感到自己不能再替小姑子受气了,专程到这里要钱的。但她不明白的是,寡子这么快就追过来了,他是咋个晓得她在冯平秀这里呢?关于这个问题,金兰心里有点谱,但她还不敢肯定。

冯平秀看到金兰要钱的态度坚决,又怕寡子知道真相后克制不住在她这里大闹,就让他儿子赶忙想办法借一万块钱补上。他儿子在外面转了一圈,不出一个小时,真的弄到一万块钱,避开寡子,交给了金兰。金兰说:“我现在就走,免得寡子在这里胡闹。”冯平秀说好,想想又说:“大嫂子,我想了很久,寡子的事我也帮不上啥忙,以后我就不再参与了,你们自个把这件事处理好。以后我回冯家庄就是纯粹做客,冯家庄到我这里来的所有人我也都当客待,寡子的事就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了。”金兰怔了一下,说也行。冯平秀又从卧室里拿出一个方盒子,打开盖子,是一双皮鞋。冯平秀说:“这双皮鞋是我前段时间买的,当时估摸了寡子的脚大小,买了一双,不晓得我兄弟穿合适不。”让寡子脱鞋试了试,大小正好。冯平秀把鞋装进盒子,递给寡子,向他比划,意思是让他跟金兰一起回去。寡子呀呀地推了两下,表示不要,冯平秀显出生气的样子,寡子才呼噜呼噜地笑着接过皮鞋,跟金兰一起回冯家庄了。

金兰让冯道银把一万块钱打到存折里,然后又让他通知上回原班人马开会,解决上回没有解决的问题。冯道才问冯道银,存折要还给寡子了?冯道银说不晓得。冯道才想这个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兄弟,真的是隔着肚皮像隔着山一样生疏。又问啥时候开,冯道银说马上。冯道才还不知道他姑姑已经还了钱的事,心里对这件事的了解还停留在庄里的那个说法层面上,因此对金兰和他姑姑冯平秀都有鄙视的成见,想起以前开的那几个表面民主实际上是金兰一言堂的家庭会,冯道才就恼火,因此这次打算逆向思维,不打算开会,看金兰表演给谁看?

冯道才对冯道银说:“我过会儿还要到镇上要工钱,恐怕参加不了会了。”

冯道银说:“那你给我妈说声。”

冯道才心里又对冯道银升起一种鄙视和可怜来,自个儿子都满地跑了,咋地还对老妈这么依赖呢?他说:“我就不去了,你跟我婶子说。”觉得话语不圆满,补了句:“我们这里,我妈代表就行了。要是万一等我开的话,改成下午开,咋样?”

桂枝带来口信,会议改成下午开。这样的变化,让冯道才顿悟了一个道理:金兰已经把他当成了下边冯家的代言人了,他爹冯平安不管事,而他妈桂枝只是起着联系两家关系的纽带作用,这个作用跟冯道银在上边冯家起的作用是一样,至于两家的媳妇子,除了会站在自个角度跟男人唠叨,还能干啥呢。其实,冯道才无意中忘了一个人,也就是他的寡子叔,他大伯活着时寡子叔和上边是一家,现在的寡子,上边要把他往门外推,下边又不愿意敞开门接收,他到底算哪一家的呢?

会议的议题主要有两点:一是关于寡子存折问题,二是寡子分家问题。

金兰说:“前几天,庄里有人嚼舌根子说我把寡子的钱借给别人了,现在我堂堂正正地说,我用的就是上回寡子看家儿花的四千块,那是该花的。其它的钱分文未动。通过这件事我也发现了,寡子的钱还是给他自个保管,我们都不要惦记他的钱。现在,当着大家面,银银,你把存折给他。”

银银把存折递给寡子,寡子接过存折,看到上面的数字是21000,少了4000,就哇哇地冲金兰喊。金兰非常生气,寡子的胆子太大了,以前只敢冲银银叫,现在敢和我大喊大叫了!金兰也冲冯道银喊:“赶忙再拉他看看餐桌,跟他比划花了多少钱。寡家伙真急人,跟他说不明白!”

冯道才看到金兰气急的样子,有些幸灾乐祸。心想上回因这事闹起来,结果收不了摊子,看今儿个咋地收场。可没想到寡子只是喊了几句,就没再闹了。事后,冯道才分析,他寡子叔不闹的原因可能有以下几点:一是为这四千块已经闹过一次,有思想准备,餐桌买了就买了,也退不掉;二是大多数钱已经捏在手中,定了心慌;三是可能是看在死去的他大哥面子上,原谅了金兰。寡子不是笨寡子啊!

存折山不转路转最后还是转到它的主人寡子手里去了,冯道才的空头会计也随之停摆,虽然不是尽善尽美,但存折的事情总归是解决了。下一个议题,金兰让桂枝先说说想法。这给桂枝出了个难题,要按她从寡子的角度考虑,那就保持原来的状态,但这个状态随着冯平福的死明显是回不去了;继续跟金兰在一起,现在的金兰一手遮天,即使交了生活费,寡子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跟自家过,桂枝肯定会比金兰要善待寡子一些,但桂枝自个不是挣钱人,当不了家,还怕背“想寡子钱”的黑锅,不敢乱表态;最后只剩下分家单过这条路了。对于这个想法,冯道才上午就和桂枝达成一致,只不过是通过善良的桂枝说出,大家容易接受些。

桂枝说:“我看还是让寡子单过算了。”

金兰和冯道银感到有些惊讶,他们想的结果是让寡子继续在一起生活,目的是让他交生活费。金兰怔了一下说:“哦,这是你的意见,那才才的意见呢?”

冯道才把提前想了很多遍的话像背书一样罗列出来,理由跟提前商量的一样。金兰没有立即表态,其实在几天前,金兰就想好了两套方案:一套是让寡子继续在一起,但要交生活费,这是最佳方案;另一套就是分家单过,扔掉包袱也不错,这是备用方案;至于让寡子跟下边一家过,她只是临时将军说说而已,谁能保证他们在一起不哄寡子的钱用呢。现在,既然是下边一家提出让寡子单过,金兰也就不再坚持和自家一起过,她表示也同意这个意见。

下面该轮到寡子自个了,怎么跟他说?还是由冯道银当翻译,跟寡子做手势。没想到寡子居然呼噜呼噜地笑了,看来,经过一些事后,寡子对自己的退路也提前作了打算。

第二天,桂枝让冯道才去给寡子帮忙在镇上买些锅碗盆瓢、液化气灶等厨房里的家什。冯道才为了避免“想寡子钱”的嫌疑,到上边叫上冯道银一起去。

忙活了一上午,这些厨房里的家什放在仅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一个很明显的问题显现出来:屋子除了一个窗子一个门,再也没有其它通风的地方,炒菜的油烟无从排除。刚好桂枝也过来了。大家就这个问题在一起商量。

冯道才说:“我认为应该在山墙上开一道门,然后在外面盖一间小屋,厨房与寝室分离,彻底解决油烟问题。”

这个意见马上遭到冯道银反对,他说:“开门盖屋造价太高,再说我马上要在镇上盖房子,这老房子就让寡子叔住,足够大了。”

冯道银的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安静,下边冯家两个人就想:啥时候说要盖房子?你们盖新房,就不带上寡子,把寡子一个人扔在这里吗?

是桂枝打破了这种安静,她说:“既然这样,那就简单点,在窗户上安放一个油烟扇。”

这个办法不错,既省钱又能较好地解决油烟问题,其他两人也没什么意见。冯道银说他要上厕所,先出去下。一会儿,金兰也过来了。桂枝把她的想法跟金兰说了,金兰说这样很好,给寡子也省了钱。金兰还跟大家说叫寡子把大餐桌搬过来,那是寡子自个的东西。桂枝说房间太小放不下,搬过来没益处。金兰就让冯道银跟寡子比划,告诉寡子要在窗户上添置油烟扇。寡子很快明白。金兰对冯道才说:“才才要不要一起去?”冯道才说:“一个扇子能有多重?我就不去了。”等冯道才和寡子出门去了,冯道才才悟出金兰话里的意思。“要不要一起去?”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你总是盯着寡子的钱,生怕我们用了寡子的钱,这回买一个几十块钱的油烟扇要不要也跟去监督?”

所有厨房里的家什置办齐全了。冯道才问冯道银大概花了多少钱,冯道才说没计算,大概五六百块钱吧。再看看小方桌上,放了从镇上买回的三小袋菜,一袋黄瓜,一袋土豆,一袋瘦猪肉。冯道才和冯道银俩堂兄弟不会做饭,寡子更不会做饭,三人坐着干发呆。桂枝适时出现。她带来了从菜地里拔的新鲜小白菜和葱蒜。寡子显然很高兴,脸上露出跟平常人一样的笑脸,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冯道才教寡子使用液化气灶,冯道银教寡子使用电饭煲。寡子很快就弄明白了。冯道银就过他自个屋去了,冯道才跟寡子比划,他也要走。寡子哇哇地拉着冯道才,意思是要挽留冯道才吃饭。冯道才连连摆头。临走时还嘱咐桂枝要教会寡子叔自个做简单的饭,而不是由别人全程代劳。

过了两天,到了中午饭点了,冯道才盛了饭拿着饭碗到上边寡子屋里去,看看寡子独自做的饭怎么样。经过堂屋里时,看到金兰一家正围着大餐桌吃饭,冯道银的儿子摁着中间的转盘转圈子。金兰喊冯道才吃菜,冯道才说不了,看看寡子叔做饭。进来,寡子正在炒小白菜,里面还放了几丝瘦肉。冯道才哈哈地笑了,根据他吃饭的经验,还没见过小白菜炒瘦肉的。他把还剩一点的生瘦肉放到桌上的土豆一起,意思是瘦肉就土豆丝炒才好,寡子呼噜呼噜地也笑了。寡子从锅里铲了一小撮小白菜倒到冯道才碗里。冯道才夹起一口尝了尝,咋就寡淡呢,明显是盐放的过少的原因。冯道才把他碗里的小白菜夹给冯道银的儿子吃,小家伙吃到嘴里就吐了。金兰说:“咋地这难吃,我尝尝。”尝了一口,说:“盐少了,不过比昨中午强多了,昨中午是掉进盐田里了。这样看来,你寡子叔还是有进步的。时间长了,经验多了,就好了。”冯道银媳妇子让她儿子去喊寡子过来吃菜。金兰说:“多余的!分开就分开了,他自个不练着做饭咋能行,你说是不是才才?”冯道才连声说:“那是,那是。”

不久,金兰逢人就说她要在镇街上盖新房子。冯道才还听说,只要寡子凑三万块钱,新房子就有他一间屋子。冯道才想,寡子百年之后,这间屋子不仍旧归冯道银了么,那寡子以后养老怎么办?这明显是要套寡子的钱,冯道才有些担心,他寡子叔是否会真的拿这笔钱。冯道才就瞅了一个金兰一家不在的机会,向寡子比划存折还在不在。寡子可能是没听明白,生气了,虎着脸哇哇地喊着。经过一些事,寡子警惕性很高,在他心目中,凡是提到存折的人都是不怀好意,都是惦记着他的钱,这里面有金兰,有冯道银,也包括了冯道才。经不起冯道才耐心解释,寡子哇哇地从身上掏出存折,看看刚好是两万,刨去这段时间开销,应该是这个数,冯道才心里就放心了。

金兰找到冯道才,要请他帮忙盖房。金兰说:“这段时间装修是淡季,挣不了多少钱。再说,我还不是给你按市场价开工资么,自家不帮自家,哪个帮自家?”冯道才没直接回答帮不帮忙,问:“寡子叔帮忙不?”金兰说:“他也帮忙,我也给他开工资。再说,我管吃喝,他也免得做饭,是不?”冯道才灵机一动,想搞清楚寡子是真“帮忙”还是假“帮忙”,就答应去“帮忙”。

金兰的新房子准时开工。寡子早年学过砌墙,因此砌墙这个技术含量较高的活儿就交给了他和另外两个专职砌匠。冯道才和冯道银只会装修,工程前期发挥不了特长,就只能干些搬运的硬活儿。金兰干些和沙浆、送茶水等轻省活儿。冯道银媳妇子在家做饭,捎带领孩子。大家各负其责,工程进度很快,开工三天就打好地基,十天房子主体就有一人多高。

两个砌匠都来自邻近的村子,其中有一个年轻点的好一口酒,刚好冯道才也好这一口,其他人都滴酒不沾。因为酒的原因,两人的关系就更进一步,成了酒席上的酒友生活中的朋友。有一天上午刚开工没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工程被迫停工,两个砌匠准备回家,第二天一早再来。冯道才单独把那个酒友拉到自个家里,让媳妇子炒了几个菜,喊上寡子,两人就小酌起来。酒过三巡,两人的话就多了。砌匠酒友看了一眼寡子对冯道才说:“多灵光的寡子,像他这样村上应该照顾一个低保指标的。我们村上有一家五口人都吃低保,其实只有老头儿是个聋子勉强够得上资格。晓得啥原因不?他们家老二在县民政局上班。这个鸡巴社会!”冯道才附和着发了一些对社会不满的脾气,又步入正题:“寡子叔是符合指标要求的,但我们从来没有找过村委会,不晓得行不行。”酒友说:“要试试,不试试,你咋个晓得不行?我看差不离。不行了,到县里告他们去。”冯道才说:“那可搞不得,村主任是我本家爷爷。”酒友说:“嗯,最好不要硬来。要想争取到指标,最好要给你爷爷意思意思。这年月,兴这个。”冯道才说:“嗯,晓得了。谢谢老哥了,来,喝酒!”\

冯道才在镇上买了一条十块钱一包的香烟,准备瞅个机会找村主任冯天顺谈谈。冯道才媳妇子看到他手里拎的一条烟,以为是她金兰婶子发给帮工的烟,一看,不对,这烟咋地这么贵呢,不是给工人抽的烟啊。就问烟的来源。冯道才索性把事情原委都跟媳妇子招了。那天跟那个砌匠喝酒时,冯道才媳妇子在厨房零碎地听到了关于低保的事,她以为冯道才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要动真格的了,因此非常恼火,劈头盖脸地收拾冯道才:“这事轮得到你做吗?你买烟花的钱能报销么?咋地我嫁了一个白痴!”冯道才自知理屈,但他还是争辩说:“我不是为寡子叔好么?为寡子叔花点钱就算孝敬他了,还找谁个报销?再说低保要是争取上了,也省去了我们的一份经济负担呢。”媳妇子说:“这事你跟金兰婶子打了招呼么,有人晓得你的好么?就算你没想寡子叔的钱,也不等于别人不想,你只要掺和了就等于你想了。你从来没见过寡子叔的钱,你背个黑锅亏不?吃了牛肉发马疯——我看你是疯得不沾边了!”

媳妇子是站在他们这个家的角度说话的,冯道才也觉得自己在寡子叔的事情上一直都很被动,有些憋屈,被媳妇子数落一顿,心里反而还舒坦些。但他还是想去找村主任争取低保,即使不为寡子,也要主动地做一件善事,以在全冯家庄证明自己是个有良心有正义的人。他把这些道理跟他媳妇子讲了,媳妇子心疼烟钱,还是想不通,但态度缓和多了,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

村主任冯天顺正在吃晚饭,冯道才进门就把烟放在靠墙的椅子上。冯天顺拨开方便袋看了,说:“才才,你这是做啥?”冯道才说:“也没啥,就是想找个机会孝敬爷的,一直没时间。”冯天顺说:“你个狗球日的好长时间不跨爷的门槛了,现如今忽地上门,准是找爷有事。”冯道才说:“啥都瞒不了爷,不咋你能当村主任,我只能当你的村民。爷你慢慢吃,等你吃罢了,我再跟爷说。”

冯天顺三两口把碗里的饭扒完了,点了一支烟,递给冯道才一支说:“现在你说,爷听着,但有些话我要说在前面,爷做不到的事爷会当面回绝你,你说。”

冯道才就把想给寡子争取一个低保的事跟冯天顺说了。

冯天顺抹了一把胡子说:“孙娃子,这个事情我就跟你说个实话,你寡子叔的低保早就有的。”

冯道才一惊:“早就有,啥时候的事?谁给办的?”同时一股气在心里往上窜。

冯天顺说:“有几年了。反正有人已经办了,你问多的也没益处。”

冯道才怔了一下,说:“好好,我不问那么仔细。那每个月有多少低保费,这能告诉我吧?”

冯天顺说:“一百二,按最高标准定的。”

冯道才感到脑袋一团浆糊,说:“我晓得了,爷,我走了。”

冯天顺把椅子上的烟拿起:“才才,你把东西拿走。”

冯道才说:“爷,东西留下,一是算我孝敬你的,二是今后还指望主任爷照顾我啊。”

冯天顺说:“还是你娃子嘴会说,我就先收下。”又把烟顺手放回椅子上。

毫无疑问,低保是金兰瞒着寡子办的,这笔低保费当然也是被金兰私吞了。冯道才感到不寒而栗,心底愤怒的火苗越烧越旺。冯道才不能确定这件事是否是他大伯活着时主持操办的,但他情愿更相信是金兰操办的。既然这件事是金兰和冯天顺达成了一致,冯道才想我要是硬来肯定会四面树敌,说不定还会被对方反咬一口,诬赖我“不但想寡子的钱,还惦记寡子可怜的低保费”,那不成了黄泥巴糊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十一

金兰搬家的日子已经请先生掐算好了。老房子的东西已陆陆续续往新房子搬。金兰已经带领冯道银两口子把老房子的锅碗盆瓢搬过去了,厨房里只留下碗柜、水缸,其它包括一担挑水的木桶都搬走了。冯道银的媳妇子小声嘀咕:“这些东西新房子用不上,放在这里也是闲着,不如都送给寡子叔吧。”冯道银看了看金兰,金兰没吭声,冯道银说:“他那屁大一块屋子放得下这么多东西么?多余地操闲心。”待收拾到堂屋里,围绕大圆桌是否搬走的问题,两个人又有些分歧。冯道银主张搬走,他媳妇子说那是寡子叔的东西,不能搬。最后还是金兰表态决定不搬,同时她又吩咐冯道银,新房子暂时不要买豪华的餐桌,一是确实没有钱买,二是能不能跟寡子商量一下把这套餐桌折价买过来。冯道银说:“买过来当然行,但新房子没他的份,工钱也没有给他,恐怕我还没开口,他就会跟我们闹起来。”金兰哼了一声说:“他自个不肯出钱集资,能怪谁个?这个事暂时不要提,先把其它能搬的东西都搬走。”一会儿,又碰到一个洗脸架,原来被盆子塞得饱满的它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线条了。冯道银的媳妇子说:“这个洗脸架新房子用不上,放在这里时间长了会生锈,不如送给寡子叔算了。”金兰直接接过话茬:“你也不是新媳妇儿了,要学会勤俭持家。就说这个洗脸架,怕时间长了生锈烂掉,就不能想个办法折价卖给庄里人?万一不行,就是卖废铁也能卖好几块钱,不正好是几斤盐钱么?”冯道银媳妇子平时随冯道银敬畏金兰,虽然婆婆金兰说的有些不近人情,但不管咋地都是为了他们小两口子好,心里还是服气的,就不再说什么了。

要临近搬家的那几天,金兰一家子都在新房子吃住,实际上是已经搬过去了,搬家,只是一个仪式而已。寡子仍然住在老屋的小房间里,因为整栋房子其它房间都空着,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就显得格外冷清。这时候,包括冯道才在内的所有关心寡子的冯家庄人都相信了,寡子没有出钱集资,金兰的新房子没寡子的份儿。冯道才还听说,金兰要把老房子卖掉。金兰当时是这样说的:“不要看现在这房子破旧不值钱,等通村水泥路通到家门口,可是好价钱呢。”听的人表面应和着说金兰是多么精明,实际心里在想:那到时寡子住在哪里呢?

第二天搬家,按照冯家庄的规矩,主人家要在头一天晚上邀请所有帮忙的人吃晚饭。这样做的目的,一是出于对帮忙人的尊重,二是帮忙的人好碰下头,由知客安排第二天的工作。这之前,金兰把厨子、帮厨、记账、知客以及端茶装烟的所有帮忙的人都请到位了。知客请的是村主任冯天顺。在知客还没来之前,金兰安排自己负责帮厨兼带迎送客人,记账由冯道银自个担任,桂枝负责帮厨,冯道才负责给客人装烟,端茶请的是冯道银的远房妹妹,除了厨子、记账,剩下所有帮忙的还要抽空负责干些摆酒席、扫地等杂活。考虑到冯平安长相邋遢,不适合抛头露面,提前安排他劈柴。这些安排都通过知客冯天顺的嘴说出来,大家遵照执行必不可少。两家所有人中,唯一没安排活儿的是寡子,金兰对大家的解释是寡子平时很辛苦,这回搬家就不麻烦一个残疾人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是怕寡子心情不好,控制不了情绪来搅局。实际上,凭着寡子的机灵,给他安排摆摆酒席、下下碗筷的杂活儿,他还是能胜任的。

正当所有帮忙的人围坐着觥筹交错时,一个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寡子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桂枝以为寡子受到冷落要闹事,赶忙起身,上前比划让他上桌吃饭。寡子发出呵呵的笑声,指指门外。大家纷纷过去,看到晒场里安然放着一张大圆桌。冯道才惊呼:“这不就是老房子里的大圆桌么?”经过冯道才提醒,大家的确认,这个大圆桌就是去年刘家女子看家儿时用寡子钱买的。冯道银媳妇子看着冯道银说:“看没旁人,寡子叔好像是自个儿一人把圆桌扛出来的。他是不是要把圆桌送给我们?”冯道银不置可否,金兰有些疑惑地对他说:“银银,问下你寡子叔。看他是咋个意思。”冯道银就向寡子指指圆桌,摊开双臂,寡子看着冯道银的动作,喉咙里发出呵呵地笑声,指指圆桌,指指自己,又指指冯道银,冯道银就都明白了,这张豪华餐桌就是他寡子叔作为礼物赠送的。

金兰看着寡子,眼里焕发出少有的温柔,嘴里说:“一个残疾人的东西,我们咋好意思要。暂时收着,明天用得着。等家搬了,就还给他。”这话冯道才不信,寡子不提出要回圆桌,金兰也不会送回去。既然已成事实,冯道才就白送个人情,劝慰金兰:“婶子,寡子叔一人用得了这么大的桌子么?他的一片好意,不能拒绝。再说,当时买这个桌子的主要目的还不是为给寡子叔说媳妇么?为寡子叔说媳妇,您可没少跑路操心呢!”这话不假,但搁冯道银嘴里说出,金兰听着有些别扭,心里有被讥讽的一丝不快。没有人注意到金兰的脸色变化,银银和几个年轻帮忙的人七手八脚地把大圆桌搬到了屋内。然后,又一起回到冯家庄,用板车把圆桌的椅子都搬了过来。

从金兰的新家回到冯家庄,桂枝老两口洗漱后就睡了,冯道才媳妇子哄着儿子洗澡。冯道才却无睡意,走了路出了风,酒劲正好上来。想想寡子对金兰一家的好,又想想金兰昧着良心吃低保的事,冯道才心里一股气出不来。几步转到上面金兰家的老房子,看到寡子正坐在他那台黑白电视机前看模特表演。十哑九聋,寡子的听力基本丧失,可能出于男人的本能,平时他最喜欢看的节目不是枪战片就是模特表演。冯道才跟寡子比划,意思是说你很时髦呢。寡子咧嘴笑了。想起正事,冯道才又跟寡子比划,问金兰家盖房子的工钱给你没?寡子明白意思后,喉咙呼噜呼噜地摇摇头。冯道才又掏出一张纸,纸上是他在网上下载的低保本样本,他把户主的姓名改成了寡子的大名冯平成。冯道才指着冯平成几个字,向寡子比划,问他收到这个钱没?寡子以前是看过庄里冯聋子的低保本的,当时冯聋子为了向寡子炫耀,对自个又是树大拇指又是吐舌头。现在,等寡子明白过来自个也有低保本,但自个却完全不知情,激动地哇哇叫起来。

今天是搬家的日子,冯家庄两百来户人家几乎都前来祝贺乔迁之喜,金兰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齐了,把迎客、招呼客的金兰可忙坏了。中午正式开流水席,按照冯家庄的惯例,流水席一直会持续开到晚上的。帮忙的人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做,寡子是个例外,金兰仍旧没给他安排活儿。谁也没有在意他来不来,连远道而来的亲戚也没有提起过他,仿佛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提及一个拿不上台面的人怕扫了主人家面子似的。但就在中午,大家正把酒席吃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寡子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门口。与昨晚送大圆桌时不同,这次他是绷着脸的。大家吃得兴起,没有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人,看见寡子的人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继续喝酒吃菜。

冯天顺从路对面的茅厕出来,边走边系裤腰带,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寡子,赶忙向他抹抹嘴,问他要不要吃饭。寡子先是像不明白似的摇摇头,然后忽然一边哇哇地叫起来,一边径直急匆匆地走向里屋。里屋是雅座,那张挤满菜肴的桌子正是寡子昨晚送来的那张。寡子哇哇地指着他的大圆桌,急摆手让正在吃席的客人离开。

坐在这一席的都是金兰的娘屋人,都是最尊贵的客人,怎能允许受到这样野蛮地骚扰呢?金兰气得直咬牙,赶忙叫冯道银把寡子架走。寡子不但不离开,还用拳头狠狠地敲击着桌子。冯道银双手再次紧紧拽住寡子,寡子忽然挣脱冯道银,竟然操起一把椅子砸向冯道银。冯道银身子一闪,躲过了飞来的椅子。寡子又顺势操起身边一把椅子,冯道才赶忙上去箍住寡子,冯道银趁机跑出门去。金兰又惊又怒,喊叫:“看见没,看见没?啥叫滴水养恩人,斗米养仇人?这就是!”

有明白人点拨说:“寡子是不是看中了这张桌子?”在场的知情者若有所悟。金兰知道了寡子的真实意图,但还是不明白寡子为什么翻脸这么快,也想不出更好地解决这种混乱局面的办法,只是站在那里嚷嚷。正在这时,一直在边上不说话的冯天顺看出了名堂,跟冯道才说:“快跟你寡子叔说清楚,想要桌子等酒席办罢以后再说。”冯道才就跟寡子比划,寡子眨巴着眼睛,好像听明白了,果真不闹了。冯道才和冯道银弟兄俩趁机把寡子送回冯家庄。

十二

金兰搬家过后,没有人再提大餐桌的事,寡子也再没有去过金兰的新家。他还是一个人住在老屋。在镇上打零工时,寡子早出晚归;不打零工时,他就到庄子里转悠,到饭点时回家做饭。桂枝有时看到寡子从门前过,就比划,让他在她家里吃饭。有两天,冯道才一家都没有看到寡子。桂枝就让冯道才上去看看寡子。

冯道才推开虚掩的主门,堂屋里空荡荡的,一丝光亮从椽子间的亮瓦中投射下来。冯道才感到瘆得慌。推开侧门,里面显得更加暗淡。床上伸出一只胳膊,晃了晃。冯道才吓了一跳,赶忙拉开电灯,他很快看清楚了,是寡子。他的寡子叔趔过身子,眨巴着浑浊的眼睛看着他。这种目光像极他大伯在医院病重时的目光,它饱含着对生命的绝望、对亲人的感激牵挂,以及对人世的留恋。冯道才仿佛突然被醍醐灌顶,顿时感觉躺在床上的好像是他自己,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不敢在此久留,跟寡子比划了一下,表示知道他病了,就飞快地跑到坎下自己的家。

很快,金兰、冯道才两家人都过来看望寡子。村主任冯天顺也过来了,他来时,寡子还躺在床上。看到冯天顺,寡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呼噜呼噜地支撑着身子坐起。冯天顺看到寡子的一只手张开巴在床沿,靠墙的一只手握成拳头,好像攥着什么东西。趁其他人在堂屋里聊天时,冯天顺示意寡子伸开拳头,让他看看。寡子开始不让,一会儿又松开手。冯天顺看到,那是一张纸,上面写有农村低保的字样。冯天顺心里就明白了这几天事情的来龙去脉。把条子放到床边,他把金兰、冯道才喊过来,当着他们的面发了脾气,并说要开会,好好地研究寡子的问题,不然在他管辖的地方出了人命,他还不晓得。

会议放在寡子的房间里召开,冯天顺说:“自从冯平福死了以后,你们这两家就没消停过。大家都说是为了寡子好,可是谁个又真正地为寡子考虑过,嗯?作为长辈,又是领导,以前我算是给足你们面子了,没给你们点破。可是现在竟然发展到要死人了,要威胁村里的社会治安了,话不说明白是不行了。冯道才,你说,你为你的寡子叔都做了些啥贡献。你口口声声说的是关心寡子,但我咋地觉得你关心的是你寡子叔的那点存款呢?”冯道才感到冤枉,正要辩解,冯天顺又接着说:“金兰,你说你关心你的小叔子,咋你的新房子没他的份儿呢,把有残疾的小叔子一个人扔在这个黑屋屋里?”

各打二十大板后,冯天顺环顾一周说:“你们晓得不,寡子是啥个意思?寡子寡子,就是没有儿女的人,绝后的人,孤单的人。这样的人本身就够可怜了,特别是不能动弹了就更可怜了,我们咋还能给他雪上加霜?现在,看见没,寡子不能动弹了,问题就出来了,就没人过问了。以后还不晓得还会发生啥子事情,就是死人也说不定。那你们说,寡子以后咋弄,嗯?现在大家发表意见。”

大家都不说话了。金兰、冯道才都看到寡子床上的条子,晓得了是怎么回事。金兰心里骂着冯道才,但害怕低保的事被捅破,忍着不做声。冯道才也不想把事情弄大,不想当面和金兰撕破脸,也装着没看见。让金兰、冯道才高兴的是,冯天顺明显是看见了,但他只字不提低保的事,他说:“我就晓得你们狗球日地都没有话说了。嗯,反正这黑屋屋寡子是不能再住了。要是啥时候死了,还没有人晓得。就是死了,还会有人为他的几万块钱争得头破血流。那既然这样,我就说下我的意见。既然大家都不想过问他,那只有一个地方适合他。”冯天顺扬起胳膊,食指直指窗户,那里有一团光亮正照射着小屋。冯天顺又说:“都不要看窗户,我说的是窗户那边,九里岗。”冯道才立刻惊讶起来:“天顺爷是说把寡子叔送到养老院?”冯天顺说:“对咯!”众人都唏嘘不已,最先表示质疑的是金兰:“他爷,寡子有兄弟有侄儿有亲人,把他送到那地方去,不是遭人笑话?”冯天顺说:“你现在才晓得怕别人笑话,前些时候咋不怕人笑话?”他又说:“我晓得大家还会关心一些事情。现在都一并给你们说清爽,以后,寡子所有的事都与你们与冯家庄无关了,特别是他的存款,那是他个人的辛苦钱,他必须带走。”村主任冯天顺伸了个懒腰:“好了,到了养老院,寡子的一切都由国家负责安排,你们以后再也不用着急他的养老问题了。你们的心底要是还有寡子,可以随时到养老院去看他。”

冯道才开始不做声,这时表现得很活跃,嘴里连说天顺爷安排得有道理。金兰一直话少,有些不情愿,后来冯天顺问她意见时,她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总算没公开反对。其他人除了冯道银跟她妈金兰一样态度不明朗外,都表示赞同。此事就算定下来了。

寡子患的是重感冒,病治好后就被送到养老院去了。走之前,金兰让冯道银把盖房的工钱给寡子。寡子连连摆手,不要工钱,这是冯道银提前没想到的,坚持要给他。寡子接过,数了一半还给了冯道银。此事被冯道银汇报给了金兰,金兰半天不做声,最后叹了口气。

寡子走后,冯道才、金兰两家忽然走得亲近了。金兰老房子的猪圈还在,她舍不得让猪圈闲置,有时忙不过来就请冯道才媳妇子帮忙喂下猪。冯道才隔三岔五到金兰的新家去打牌,有时还主动帮冯道银找活干。这天,冯道才给他婶子金兰做生日,趁金兰高兴时,提出一起去养老院看看寡子。金兰其实也想去看看,只是嘴上不说出来,这下有人提出来,立即表示赞同。

养老院看起来不远,在冯家庄看九里岗,能清楚地看到养老院拇指盖大的轮廓。两人搭上三轮车,突突突地十几分钟就到了。养老院里的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跟他们说,这会儿寡子冯平成和其他身体好点的院民都下地干活去了,让他们在接待室里等下,他去喊寡子回来。一会儿,这个工作人员就回来了,后面跟着寡子。寡子好像胖些了,脸也白净些了。看到冯道才他们,寡子显得很激动,啊啊地打着招呼。一个架着拐杖的女人从里屋端来一筒一次性纸杯,给金兰和冯道才一人冲了一杯茶。冯道才想起这个女人刚才好像是跟着寡子一起回来的。金兰问这个女的情况,工作人员介绍说她很可怜,小时候在山上打猪草摔断了一只腿,耽误了治疗,截了肢,现在父母年岁大了,就把她送到这里来了。金兰和冯道才听着,就想起了刘家女子。冯道才问寡子的生活情况,工作人员说天气好时,院民每天基本上都要干些简单体力活,遇到下雨天就在院里自由休息,打打牌、下下棋什么的,文娱活动比较丰富。

金兰小声对冯道才说:“你叔性格外向,他的生活圈子这么小,恐怕呆不长。”冯道才呷着茶说:“那可不一定。”

金兰和冯道才要走,工作人员挽留他们吃中午饭,说是体验一下养老院生活。寡子舍不得他们走,一边啊啊地“说”着,一边擤着鼻涕,眼泪汪汪的。临上车时,冯道才感觉少点什么,才发现,那个架拐杖的女人没有跟着寡子出到院门外,只是倚在接待室的门口向这边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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