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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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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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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 门 人

袁胜敏

1

常天行醒来的时候,四周还是一片漆黑。由于每晚睡得太早,他经常半夜醒来,再也没有睡意。

来到这座远离人烟的山上,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以前,他是在几十里以外的另一座山上给别人看护绿松石矿洞。后来那个洞主要开矿了,不需要看护,就介绍常天行到现在的洞子,还是干看护工作。洞主刘必富原本是一个有经济实力的老板,由于洞子这半年没有出过红货(当地业内行话,指出产大批质量好的货),亏损了好几万,就把人马撤到别处,但这个洞子已经开采很深了,没见到红货刘必富不甘心。就找人来看护洞子,等攒足了资金,接着干下去。当天,刘必富把常天行带到山上,临走时说,老常你就在这儿好好守住洞子,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座山打穿,娘的哪怕不出货,权当挖个隧道也算积德行善了。

山上不通电,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常天行也不想点蜡烛。他不想浪费,他宁愿睁着眼睛面对这混沌的世界,哪怕此时什么也看不见。山上很瘆人,常天行也不怕,他有战胜孤独寂寞的法宝。每当吹灭蜡烛,躺在那又脏又小的床上时,他总会在想:我是一个老光棍,都快奔六十的人了,即使某个晚上再也醒不来,我也无牵无挂。更何况在这个矿洞垂直距离两百多米的上方,也有一个和他一样看洞子的老头。不同的是,这个老头有老伴有儿子。一想到这些,常天行就有些伤感。他死了,一了百了,可他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播下他的种子。也许,如果他死了,当时人们可能会感叹一阵议论一阵,但每年那个时候,没有人给他烧纸钱,他也就会被人世彻底忘掉。

常天行也是有过一段婚姻的。那是他三十岁的时候,当时父母还健在,他跟同村的包工头一起在陕西“做副业”,当泥瓦工。给工人们做饭的是两个四川妹子。其中有一个二十出头,长得挺漂亮,但就是个子不算高。这个姑娘不知怎么就跟常天行对上了眼。后来,他就把她领回了家。连红本本也没拿到手,就办了酒席。“结婚”的那个晚上,他要碰她,她问,我们家的钱该谁保管呢?他说,你是管家,当然你保管啦。她说,我保管你放心吗?他说,怎么不放心,你不是我的媳妇儿嘛。结果,连蜜月也没度完,女人真的带着他的一万块钱跑了。这可是他攒了十几年的血汗钱啊!八十年代的钱与现在比,那是以一当十,那时的鸡蛋才5分钱一个。当时的一万块钱能盖一栋小洋楼的。女人跑了以后,常天行才明白,她为什么强烈反对他盖房子了。但明白的太迟了,后来的事实证明,连那女人的身份证都是假的,根本找不到她了。为这事,他的老娘也从此郁郁寡欢,不久撒手人寰。老父亲在一年后也随他老娘而去了。这一来一去,两年过去了。常天行也没有了精神,从此再也没有出过远门。那以后,也有好心人领了回寡妇来看过,但来了以后发现并没有介绍人说的那么好,也就再也不愿跨过他家门槛了。年过四十,常天行就老老实实地过上了他的光棍生活。在县内当建筑工、搬运工,农忙了,也帮人打打短工。

近些年,常天行干不了重体力活儿了,就给人看绿松石矿洞。绿松石是能与和田玉相媲美的名贵宝石,上品的绿松石价值不菲。而鄂西北的绿松石储量占全球的百分之八十,山上有开不完的矿,常天行不着急找不到饭碗。关键是,他有敬业精神。干这一行,他也有五六年的经历了。他死心塌地的工作态度各个洞主是交口称赞的,并争相传闻的。时间久了,那些洞主跟他关系亲如兄弟了,并善意地开玩笑说,你是我的掌门人呢。

常天行并不介意那些财主们对他开这样的玩笑,只要财主们高兴,就会给他加奖金,那才是最重要的。对于一个老光棍来说,也许只有钱才是最亲的亲人。

2

刘必富来看望常天行,或者准确地说是来看他的矿洞。他来的时候,常天行已经在两里外的山下挑了两担水。

刘必富搓着手说,这驴鸡巴日的天气太冷了。常天行说,哪里冷,那是你没有运动好的原因,你看我还满头大汗呢。说着,就在洞口的坪边抱了一捆干柴禾,放在坪中央的一个土坑边。把细一点的柴禾抓了一大把折断,放在土坑上,点燃,再把粗柴禾棒子放在细柴禾上面。火苗很快就腾得老高,柴禾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刘必富坐在坑边,双臂向前伸手掌像耙子一样面向火炉。他明显体会到火炉带给他的惬意了,又掏出烟盒,给常天行散了一支烟。两人围绕着洞子的情况聊开了。

他们现在坐的坪是从洞子里清除的矿渣堆积而成的。最初用矿车推出的矿渣,总是向洞口立足之地的边缘堆放。日积月累,这个立足之地就像冲积扇平原一样越来越大,大到现在不仅能搭一个窝棚,还能容纳一席人坐在坪上开饭。

吸了一支烟后,刘必富让常天行推着小矿车,到洞子里查看一些情况。在阴暗潮湿的洞子里,就能听到矿车与凸凹不平的地面接触时发出的扑扑嗵嗵的亲吻声。行了大概两百米,到了尽头。刘必富让常天行用矿灯照着,自己举起钢钎向洞壁上凿去。界面就有松动的迹象。再使劲凿了几次后,一大块矿石一声闷响掉到了地面上。常天行说,凿块石头下来又有什么用呢?刘必富说,老常,这块石头也是绿松石哩,虽然纯度不高,但还是值两百块钱的。说着,又往洞壁上凿去。

一会儿功夫,就凿了一堆矿石,估计够一矿车了。洞子由于很久没有开采,经过长期水浸,部分矿石被泡松动了,所以不费很大劲就能凿一矿车石头。当然,平时用炸药爆破,一次要清除十几矿车的,用钢钎是凿不出多少东西的。

两人一前一后一推一拉地把矿石运到了洞外,咕咚一声,卸到了坪上靠山边的地方。两人都蹲下来,查看矿石。发现刚才最开始掉下来的那块矿石果然有货,上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绿松石,颗粒都不大,基本都是黄豆粒大小。这种没有形成整块的绿松石不值多少钱,只能以斤两计算,并且不会突破每斤五元。其它也有好点的,但成整体的绿松石,最大的只有板栗大小。刘必富说,即使是这样的货也不是经常会有,如果每天都能出这样的货,也能发大财。

最后,择来择去,居然收集到一蛇皮袋子货。刘必富说,这货不是很值钱,我往回扛,又太重,只有先放在你这里。常天行说,那放在哪儿呢?刘必富说,放在床底下就行了,平时放警惕一些就行。

刘必富临走时,塞给常天行两张“红虫”,再次叮嘱他要看好洞子,年关近了,防止强人来袭。常天行说,我办事,你放心。你不是说我是掌门人嘛。我这个掌门人虽然不会武功,但我会跟他们拼命,我这样的一个人怕什么?刘必富说,千万不要拼命,你拼了命,我也会跟着倒霉,懂吗?不过,吓唬他们一下也是可以的。关键时,你就把你知道的实际情况告诉他们,再傻的强人也不会为蝇头小利去杀人,是不?

刘必富走了。常天行走到棚内,在床头垫被子里摸出一把巴掌大的锁。那是他给乡政府看大门时,锁坏了,他收捡来的,准备当废铁卖掉。有一次,一根柴禾棒子用手没有折断,无意间看到这把锁,抓住锁扣就向柴禾棒子砸去,柴禾棒子居然喀嚓一声断了。常天行就觉得这把锁可以作为防身用。别看这把锁明的敌不过匕首,但如果藏在袖头里,趁人不备,不管砸到对方身体哪个部位,都会至少使其终身残疾。看来,这把锁现在能派上用场了。至少,在歹人来之前,锁可以起壮胆的作用。想到这儿,他就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二锅头,又来到坑边烤火。

到了晚上,常天行不得不回到那容纳他的床和其他生活用品的塑料窝棚里。四周静悄悄的,这些他都习惯了,其实白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个小时也看不到一个人。他有时就想,当我睡着的时候,别人会不会放一把火把窝棚烧了,这样低级的差事连几岁的小孩也能办到。但这样的事发生的可能性太小了,一是因为山上人烟稀少,出现的概率就低;二是烧死一个老光棍,捞不到多少好处,反而为此偿命,不值当。窝棚里的一切给人的感受就是一个字:脏。首先,地面是脏的。地面本身就是黑色的矿渣堆积成的,他是这个窝棚灰尘的主要来源。再有,与常天行零距离接触的被子是脏的。其实被子本是灰色被面,但现在却成了黑色。还有,小桌子、椅子、碗柜也由本来的木头色变成现在的黑色。最初,常天行也想把这一切收拾干净,但这里有风,风一起,黑色的灰尘就会从各个缝隙向窝棚里袭来,因此是收拾不过来的。另外,讲卫生必须要用水,可这里的水要到两里外的山下去挑,很金贵。

临睡前,常天行又咕咚了两口二锅头,钻进被窝里。他有一些小爱好,比方说抽烟,比方说打牌,但只有一样才称得上是嗜好,那就是喝酒。在这荒山野岭里,最可怕的是遭强人偷袭,但他干了五年看守,从来没碰到过强人,倒是平时每晚难熬的寂寞孤独让他不得入眠。何以解愁,唯有杜康。

仿佛在梦中,常天行听到嘭的一声。睁开双眼,什么也看不到,心里已经瘆得发慌。为了弄清这个响声的源头,常天行从床头衣服里摸出火机,点燃了蜡烛。小窝棚里顿时有了光亮。他从床上下到地面,穿上鞋,举着蜡烛,弓着身子在小窝棚里绕了一圈。这绕一圈不打紧,他发现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现象:他明明记得昨天热水瓶是放在靠门口的小桌子底下的,怎么跑到床面前?因为窝棚很小,每一件东西都必须要按照习惯安放妥当,像热水瓶这种大件又易损的东西从来都没离开过桌子周围。他也没有睡前喝开水的习惯,只有睡前喝酒的嗜好。他又联想起刚才那嘭的一声,非常类似热水瓶重重落地的声音,但如果像那样嘭的一声极可能会使瓶胆碎掉。那么,如果不是瓶子落地的声音,又是什么声音?热水瓶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不是人把瓶子挪动地方,又是什么动物?这个动物不可能是老鼠,尽管老鼠每晚都会光顾窝棚,但不可能有那么大力气。这一系列没有答案的问题使常天行更加恐惧。他又赶忙走到门口,检查门的情况。这是一道什门?严格地说,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门。它是用竹篾编织成的不到一人高的栅栏,栅栏的一边绑了一根木棒,用藤条做活结,相当于活页。晚上需要关门的时候,像进自家菜园一样,拉起栅栏的另一头推上,并用藤条把这一头固定起来。

而如今,这一头固定的藤条已不见,门却关上了。是人,还是鬼?常天行的头皮都已经发麻了。他甚至会这样想:就是真的是个人,哪怕是个强人,常天行也不会比现在更恐惧。他又快步跑到床头,拿起那把大锁,紧握锁扣,一边挥舞着大锁,一边骂:我日你娘,是人是鬼你给老子出来,老子跟你拼了,老子是光棍,什么也不怕!骂完,他又在床底下找出一根铁丝,抱着门(栅栏)的这边缠绕了几个来回,最后打了死结。

常天行回到了床上。蜡烛继续亮着,他没有睡,也不敢睡。他太委屈了:上天何必要罚我做人啊,既不让我有家有室有后,也不让我安生!

此时,从他的眼角滚落了几滴浑浊的老泪。但他忍住不出声。因为这个时候哭,会让他想起孤魂野鬼的哀嚎。

3

白天毕竟是美好的。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有小鸟像开早会一样叽叽喳喳地叫着。不知道这些鸟夜里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能学学狼,昼伏夜出呢?

常天行照例重复每天都一样的挑水、做饭、砍柴的生活。他挑着水桶刚走到小坪边沿时,就看到了山下有人赶着一群羊向山上来。赶羊的是个中年男人,这段时间每天早上都要到山上放羊,有时遇到常天行在坪上的时候,就坐在火坑边陪常天行聊天。但常天行渴望的不是要和这个男人聊天,而是另外一个放羊女。

常天行早就注意到了在山上放羊的那个人。那是个中年妇女,总是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第一次看到她时,是在洞外的小坪前。当时常天行正在坑边烤火,火势太猛,把他脸烤得红扑扑的,连眼睛都有被灼伤的感觉。他就尝试着放松眼睛,无意识地向山上看去。他看到了零零星星的十几只羊散布在山上的树丛中。多数乔木都落叶了,整个山的主体色基本都是没有光泽的枯黄,白色的羊在其间时隐时现,成为枯黄中最生动的白。偶尔有羊发出咩咩声。这使常天行很兴奋,他总算看到大一点的活物了。说起来,太可笑也太心酸了,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看到任何家畜了。他又向羊的方向望去,搜索这些羊的主人。也就在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已经发现了树丛中的一点红。是个人,还是个女人,穿着红色的棉袄。这真是伟大的发现啊!

“红棉袄”背靠在一棵松树上,正似看非看地斜睨着常天行。常天行想与红棉袄打招呼套近乎,但碍于彼此生疏,就作罢。继续烤火,看着火坑,并不看红棉袄。可他心里并不闲着,在想:如果我的媳妇没跑的话,比这个女人也大不了多少吧。“媳妇”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清晰。她的形象永远定格在娇小漂亮这个词上,可那形象并不美好,她像没取出的子弹一样深入常天行的身躯,成为他一辈子的隐伤。

自那以后,常天行再也忘不了红棉袄。为了制造巧合,他起床比原来更早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已经挑着水桶下山去挑水,一是希望能从半道上遇到红棉袄,近距离接触她,二是万一没碰到,至少可以判断她是从哪个方向来。结果是后面一种可能变成了一定。在路上没有碰到红棉袄,却在回来以后看到山上的羊以及红棉袄。这说明红棉袄是从山的那一头过来的。难怪从来没有在路上碰到过她。常天行看到了她,但还是没有打招呼。他自卑啊。万一别人不理他,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放?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他早就对女人失去信心了,再加上年龄的原因,也不可能会为任何女人去冲动去莽撞了。

终于有一天,红棉袄自己到小坪上来了。常天行已经发现了那天的异常,她从三四十米以外的树丛中向下移动,越来越近,以至于超出了平常的距离时,常天行就觉得她可能找他有事了。

红棉袄说,“老哥,不好意思,我今儿早晨忘了喝水,当时不觉得渴,现在吃了一个馍觉得渴了,向老哥讨点水喝。”

“不要客气,我也看见你好几回了,算是熟人。以后你要渴了,随时欢迎你来喝水。”常天行说完让女人坐下烤火,就去给她倒水。

红棉袄接过水说,“老哥挑水也不容易。我不能白喝你的水。老哥有什么生活上的小困难,我能帮上你忙,尽量帮。”

常天行准备说别客气没有没有,但如果那样,女人就会下来的少了,便说:“喝点水多大点事啊,还要回报?不过,我确实有一件小事请妹子帮忙。我在这儿有些寂寞,请你在你们村儿给我捉只小狗来,多少钱我给。”

红棉袄说,“多大点事啊,老哥?这事包在我身上吧,明天我就给你送只小狗来。”其实,红棉袄自家就有一只小狗。这条狗不知在哪一天就出现在她门前,看着她呜呜地哼着。她扔了小半块馍,小狗吃了,还是没有走。后来就收留了她。没想到这小狗饭量特大,正应了“喂不饱的狗”那句俗语。红棉袄也想到扔掉她,但扔了几次它都自己回来了。现在正愁没地方打发,送给常天行正好。

第二天,红棉袄果真把小狗领来了。并说了小狗的来历。这是一只灰色的土狗。常天行防止它恋旧主,就找了一根尼龙绳把它拴在坪边的小树蔸上。转身,从身上抽出一张五十块钱要递给红棉袄。红棉袄连说,不能给钱,我也是捡来的。常天行说,你也喂了一个月了,也不容易。我总不能白要你的狗吧。红棉袄说,那老哥既然这么说,我就每天到你这里来喝水,你不嫌麻烦就行了。常天行说,那好,那就好,随时欢迎。

从攀谈中知道,红棉袄生活在一个困窘的家庭。丈夫在云南隧道里打工,两个女儿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也在外面打工。常天行真的很羡慕她,她毕竟有一个完整的家。那一天晚上,常天行把小狗牵到窝棚里,但那小狗却一直汪汪地叫个不停,就转身依然拴在了树蔸上。常天行又不放心,从窝棚里抱了一捆草散开,给小狗做了一个窝。没想到小狗居然不叫了,看来它生下来就是一个看门的种。常天行这样想,又觉不对,这是连自己一起骂了,他不也是一个看门的吗?

红棉袄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来了。常天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向别个放羊人打听,又怕传闲话。他只有静静地等待那熟悉身影的出现。他有些后悔,后悔连对方的姓名都没来得及问。常天行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二十多年了,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牵挂一个人。

直到有一天,他又在树丛中看到了红棉袄,但她的羊少得多了。他迫不及待地爬到山上(原计划是等别人下来)。这时,他感觉确实出事了。女人比以前更苍老了,也变得沉默了。询问了几遍,女人才说出原委。原来,红棉袄的男人在隧道里摔断了腰,将会终身瘫痪在床。老板赔了十万块钱就了事。十万块钱打发得了一个人的后半生吗?女人说到动情处,居然眼圈红了。现在呢?只有认命,我要照顾男人,就照顾不了那么多羊了。就把成年羊全部卖掉,只剩下这五只小羊羔。开始几天,门前屋后的草草叶叶还对付得了几只小羊羔,但后来没有了,只有到山上来了。

红棉袄说的很有道理。常天行也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女人不是因为怕他着急才来到山上的。当然,在这个时候去妄想一个有夫之妇对他这样一个老光棍有想法,是不道德的,也是不现实的。

常天行一边听红棉袄声泪俱下地叙说,一边跟着感叹和恰到好处地安慰。实际上,他也纳闷儿:一个很幸福的女人,怎么会突然变得比他常天行更命苦呢?

4

就要过年了。大家都忙着办年货,上山来的人就更少了。连上方的一个看洞子的老头也走了,只有常天行仍然重复着他那单调孤寂的生活。

别人都有年,难道我就没有年?常天行心里有些郁闷,尽管这种郁闷在平时也会有,但此时更严重。吃了中午饭,他就从木箱里取出一块腊肉,放在柴禾灶上煮了。为了让这块腊肉能安全且完好无损地属于自己,他曾经想了很多存放它的办法,比方说挂在竹墙上,比方说拉根铁丝挂在铁丝上,比方说层层包裹放在碗柜里。结果这些办法均被一一否定,因为碗柜是个破碗柜,竹墙、铁丝也是老鼠够得着的地方。后来常天行终于想了一个稳妥的办法,把腊肉用塑料袋包裹起来放在装衣服的木箱里。即使是这样,一拨一拨的老鼠还是把木箱咬得体无完肤。不过,总算还好,由于木箱很厚实,老鼠无法进得去。这可恶的老鼠,没有哪一夜不嘁嘁喳喳地骚扰他。最初,他还起来赶一赶,但睡下后,老鼠们又搞出动静。常天行对于这场游击战,已经失去了耐心和信心。就由它们去吧,反正它们也找不到东西吃,权当给自己作伴了。

不等到天黑,常天行就开始吃晚饭。其实腊肉的香味早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已经从钢精锅里飘出来。他还几次趴到蒸汽上嗅了几嗅。可那最多属于精神享受,现在,他可以好好享受这些腊肉,快活一下各个感官了。在寒冷的腊月,在野外烤着火,吃着香气四溢的腊肉,喝着两口小酒。不管是谁,这都算得上享受。而对于常天行这样的一个老光棍来说,更是人生的最高追求。关于其他,他已经没有多大信心了。

酒喝到了天黑,肉也吃了不少。常天行收拾好碗筷,灭了火后,就简单地洗刷了一下,钻进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

恍如梦中,窝棚里陡然亮了。一个蒙面人提着矿灯,另外两个蒙面人就着床上的被子死死地缠住了常天行。常天行一下子从梦中回到了现实,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身体的憋闷了。他很快意识到这都是些什么人了,有些害怕,但一种羞辱感和正义感使他喊了出来:“你们要干么事?”

没有人理他。那两个人七手八脚地用拇指粗的尼龙绳,把常天行从肩膀处一直捆到脚下,扔到床上。现在的常天行只有脑袋露在外面,活像襁褓中的婴儿。常天行非常窝火,但自己没有抵抗能力,只有任人摆弄。他看清了,三个人都用小学生的红领巾蒙住自己的脸,仅露出眼睛。拿矿灯的是一个矮胖子,另外两个,一个瘦高个,一个中等个子。地上七零八落的是次品绿松石,常天行认识,是上次刘必富让他扔在床底下的货。

矮胖子把矿灯放在桌子上,然后在上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散给另外两人各一支,说:“我们把这支烟抽完了,他要还是不说实话,我们先割掉他一只耳朵,怎么样?”

另外两人阴笑着附和,“好,好!”

常天行却不配合地怒吼:“你们这些贼人,搞偷袭算啥球本事?还用小学生的红领巾,也想让你们的儿女都跟你们一样做贼吗?”

矮胖子不温不火地说,“现在是你在我们手里,懂不懂?要听话,不然割断你的舌头。”

常天行喘着气嗤笑:“老子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还怕死?”

矮胖子看着中等个子说,“老东西嘴硬,我看是没吃到亏的原因。去,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那个中等个子走到常天行跟前,先用手啪哧啪哧地拍打着常天行谢了顶的头,然后又勾起手指像敲木鱼一样敲打着,从嘴里传来鸡公样的声音:“他妈的,等会儿你就听话了。”

俗话说,男人头女人脚,只能看不能摸。常天行的脑袋被别人这样击打玩弄着,使他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这种侮辱又激发了他的胆量:“你们这些人要偷就去偷,要抢就去抢,这样整老子算啥?”

矮胖子叼着烟,走到常天行跟前,向他脸上喷了一口烟雾,低吼着,“你算说对了,正要问你这个洞子有多深,埋的货在哪儿?有几道门?我们只要货,不要你的命。但你要不配合,我会让你残废的。”

此时,那个瘦高个已拿着乍把长的一把刀在常天行脸前来去比划着说,这支烟快抽完了,不说实话,你的耳朵可要少一只啰。常天行终于有些害怕了。他不怕死,但他怕破相。想起红棉袄,少一只耳朵,她就更不会接近自己了。他忽然觉得这个想法很奇怪,这个时候怎么会想起那个与他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女人呢?

常天行终归说了实话:这个洞子有将近两百米深,有两道门。但货我不晓得埋在哪儿,老板自己埋的,埋的时候把我支到洞外,但我估计是在洞子的拐弯处。矮胖子说,是真的吗?常天行说,要是假的,你们回来割我耳朵。正说着,嘴上已被塞了一条湿润的毛巾。鸡公嗓说,你他妈的毛巾跟你的被子一样脏。矮胖子说,你不说话不行吗?我们早晚要坏在你的嘴上,快点进洞!鸡公嗓又说,不行的话,我去整死他。矮胖子说,放你妈的狗屁,杀了他,出了人命,你往哪儿跑?动动你的猪脑好好想想!

一个小时左右,三个强人出来了。瘦高个和鸡公嗓一人提着一小半袋子货。进到窝棚,矮胖子说,你们两个再把地上的货择一些好一点的带走。瘦高个和鸡公嗓不乐意地在地上翻检起来。矮胖子又走到常天行跟前说,先委屈你一会儿,过两个小时天就亮了,过路人会来给你松绑的。看在你说了实话的份儿上,就不给你做记号了。但要报了警,小心你再也站不起来了。说完,拔出常天行嘴里的毛巾,转身出了窝棚,临走还不忘关上栅栏。常天行大声喊,快给老子解开,这样老子憋得难受。

没有人理他。几滴老泪从他的眼角涌出来,斜淌到被子上,消失了。

5

常天行是被红棉袄发现的。次日,她在山上放羊时,习惯性地向下张望,没有发现常天行。就坐在一块石头上背靠松树,静观下面动静。等了一气,下面坪上还是不见人,就想到下面去看看。

推开门,她看到了满地的次品绿松石还有被被子裹着的常天行。连忙喊,老常,你这是怎么了?常天行说,说来话长,你还是先把我解开吧。等解开后,常天行在衣兜里找到手机,给刘必富打了一个电话,大致地汇报了事情的经过。挂了电话,才喊,哎哟,我的胳膊啊。原来,是昨夜一只胳膊压在身子下,动弹不得,早已酸麻疼痛了。

常天行又把事情的经过更详细地告诉给了红棉袄。红棉袄一边听一边骂着强人,安慰常天行。常天行捡起昨夜被强人弄掉在地上的锁,连说,可惜了,可惜了,没派上用场。红棉袄说,算了吧,你要真的有机会还手了,现在就没有机会跟我在这里说话了。我都纳闷儿了,你不是有只小狗吗,难道它一声也没叫?常天行这才想起自己的小狗。两人一起来到坪上,小狗仍然躺在那里。仔细一看,它已经死了。看来这也是强人的杰作了。

刘必富是在两个小时以后赶到的。他先详细地询问了昨晚的情况后,又和常天行一起来到洞子里。离洞口不远的两道铁门锁已被强人撬掉。两人径直往前走,在离洞子尽头十几米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大坑,像野猪拱了一样,乱糟糟的。这就是掩埋镇洞之货的地方,看来货真的被劫走了。常天行怏怏地对刘必富说,刘老板,我对不起你。刘必富说,不怪你,多亏你没有反抗能力,你要是被打伤了,我损失就更大了。两人又往洞外走。一出洞口,刘必富就向当地派出所报了警。

下午的时候,派出所来了一位民警,向常天行详细地了解了当时的一些情况。做了笔录,最后常天行签了字。民警又查看了棚子一些情况,紧接着在洞子里转了一圈。刘必富问民警有什么结论。民警说,现在还没有结论,从口音上可以确定的是这三个人都是本县人,比较熟悉这一带情况。又问,抢的绿松石值多少钱?刘必富说,不多,大概值三四千块钱,镇洞子的货一般不会用上好的货。民警说,我们会立案侦查的,损失虽然不多,但警告了你们,要提高警惕。

刘必富和民警一起下山去了。山沟里又恢复了宁静。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刘必富第二天一早就来了,带来了已经煮好的猪肉和炖好了的鸡肉,还有蒜薹、洋芋等蔬菜,外加两瓶二锅头。刘必富说,本来要邀请你到我家里一起去的,但这里离不开你,就只能委屈你一下了。常天行说,没得事,没得事,我一个人习惯了。

送走刘必富,常天行刚把蒜薹和洋芋洗干净的时候,山外就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现在才十点多,就有人家团年了。即使在一个乡里,过年的风俗也不一样,有的地方大年三十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吃团年饭,有的是三十那一天十二点以前,还有的是十二点以后,但更多的是十二点左右。不知道,山的那一边,红棉袄一家是什么时候团年。

想起红棉袄,常天行心里就像刮起一股风,刮得他站都站不稳了。那股风把他带起来,推着他迷迷瞪瞪地往山下走。走出没多远,他就踩在一块次品绿松石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他这才如梦初醒,为自己的荒唐行径,老脸臊了个通红。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灰。山外的鞭炮声越发激烈起来。他呆呆地听了一会儿,忽然高兴起来,因为他为自己找到了个很好的借口——我是被山外的鞭炮声鼓噪的,我是想走近了,好听个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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