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胜敏
鸡叫二遍的时候,老邱就起床了。简单洗了个脸,他戴着一副黑色眼镜,腰里用方便袋系了两个馍馍,拄着锄头往坡地方向走去。
到处都很安静。经过黄琴家门前时,她家的狗忽然狂吠起来,引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叫。老邱知道有人被狗吵醒,又要骂他邱德林:驴日的老邱把时辰搞颠倒了,自己不睡觉害得别人也睡不成!老邱第一次听到当面这样骂他的是二秃子。听了这话,老邱不知道怎么回应二秃子。他知道村里人对他起早这件事有意见,只不过二秃子来得更直接一些。经过二秃子的提醒,老邱倒感觉真的欠大家什么,有些对不起大家了。
老邱把锄头当做探路的拐杖,一边走一边为自己颠倒时辰给大家带来的不便而自责。实际上,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是被生活所逼。那是他双目失明的第二年麦子黄的时候,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两天后有大雨,村里人都抢着起早收麦子。结果,谁也没有老邱起得早。人们都在天蒙蒙亮时上坡地,中午太阳最火辣的时候还要休息两个小时。而老邱半夜鸡叫头遍时就上坡地了。太阳出来不一会儿,他就回家睡觉,一直到太阳快要下山时才上坡地。两天后,果真接连下了几天连阴雨,村里像二秃子那样懒汉家的麦子只好霉在地里。而老邱坡地里的麦子全部都收回家了,堂屋里的麦子堆得连过路的地方都没有。人们明白了,对于老邱这个瞎子来说,白天夜里没什么两样,而夜里凉快,夜里比白天更适宜干活。自那以后,一到夏天,老邱就半夜起来干活。
责任地没多远,老邱边走边想事的工夫就到了。这是一片山间的开阔地,村里的土地基本都集中在这里。老邱有些气喘,他把锄头横在地上,坐在锄头把上休息。一弯溪水汩汩流过,还有不知名的小虫鸣唱,这是老邱对这个世界的全部印象。这些在常人眼里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在老邱心里却是人间最美妙的声音。在他遥远的记忆中,这个世界远不止是些声响。那是他刚结婚的时候,他和二秃子以及其他年轻人一样,在山上放羊。羊们四散在坡地上吃草,老邱躺在草地上享受着暖暖的太阳,看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往往会惬意地睡一觉。现在想想呢,如果再有机会看到绿草蓝天的话,即使让他托生只羊,他也愿意。一切都怪那场病,那场莫名其妙的病让他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两天,醒来的时候,他什么也看不到了。娘急得只哭,可是那时土地刚下放到户,家里穷得连饭也吃不饱,哪里看得起医生呢?爹只请到了村医,可村医来了以后,也只是摇了摇头,束手无策。老邱的眼睛自那以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不感到气喘了,老邱摸索着解开腰里的方便袋,拿出一个馍馍慢慢啃。把两个馍馍吃完,他站起来开始干活。他双手紧握锄头把,用力敲击身边的一块石头。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通过刺耳的声响吓走躲在庄稼地里的蛇。这样敲击了一袋烟的工夫,老邱把锄头放在地上,蹲下身,伸出右手在地里探了探。这是一片苞谷林。当时播种的时候,他在每一个窝子里插一根竹棍。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小竹棍,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可就是这些小棍棍帮了老邱的大忙。现在,他的手臂像蛇一样在苞谷林里游走,当他的手碰到坚硬的棍棍时,就能判断它的旁边就是苞谷苗。老邱判断出苞谷苗的位置,便用手向四周一撕抓,那些杂草就都到了他的手中。从发芽时起,他就是用这种方法给苞谷地除草的。基本上是每十天一次,一直到包谷秧子长到半人高了,他才改用锄头除草。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地里的杂草和包谷苗比赛着长,无意间增加了除草的难度。当时地里太湿,除草等于是践踏苞谷地,只有等到天晴好了以后才能进地。对于天气,老邱是了如指掌。他家原本有一个电视机,村里给他免费配了一个村村通接收器,她的瘫子女人常年躺在床上,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看电视。不过瘫子女人看电视没有白看,她每天晚上都告知了老邱近两天的天气预报。老邱从女人那里得知第二天是晴天,才上坡地除草。等太阳出来以后,那些没有连根拔起的杂草即使不会被晒死,也会被晒得停止生长。所以呢,除草的最佳时机是在太阳升起之前。而村里像二秃子这样的懒汉都贪睡,等他们从床上爬起来吃了早饭时,太阳已升起老高了,只能等到太阳快落山时上坡地。所以,论种庄稼,身强力壮的二秃子往往不如瞎子老邱。
干完活,老邱仰头“看看”天,忽地感觉有刺眼的感觉,才知道天已经亮了。该回家了。想想自己就要戴着眼镜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心里还有些紧张。关于买眼镜,这个主意还是他的瘫子女人出的。女人虽然没说明白买眼镜的理由,但老邱知道女人的意思。老邱的眼睛也曾经好过,他能想象出人们看到他的眼睛是什么反应。早先,他见过失明的眼睛:眼珠上翻,白多黑少,边角往往还粘着一坨眼屎。而他的眼睛还跟别人不一样,除了那些特点,眼圈四周还是红赤赤的,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被八卦炉熏了的一样。因此,二秃子就戏称他为“火眼金睛”。老邱不生二秃子的气,他心里清楚,他的眼睛确实有碍观瞻。所以,老邱听到女人的建议后,还把她表扬了一番。当天就火急火燎地在乡街买了这副眼镜。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悔,这都十几年了,怎么才想起来弄副眼镜呢?
老邱勾着头,点着锄头往家里走。他感到自己的心里在咚咚跳。他想让大家看到他的变化,可也害怕大家看到他的变化。可还是有个孩子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你们看,老邱好酷啊!老邱跟着瘫子女人听电视,知道“酷”就是时髦的意思,是夸人的意思。说话的是邻居黄琴的孙娃子,小家伙问老邱眼镜多少钱,老邱说一百块。小家伙觉得老邱不实诚,没意思,就不再和他搭话了。这时,又一个声音传到老邱的耳朵:老邱,你戴个卵眼镜,收拾得跟黑社会似的,还不如火眼金睛好。老邱一听是二秃子,说就兴你们打扮不许我打扮啊。二秃子说,我打扮啥,我不稀罕打扮,给您说了你也不相信,反正你也看不到。老邱脸上的某根神经被扯了一下,没搭理二秃子,径直往家走。快到家时,老邱听到黄琴喊他,老邱,弄副眼镜你还真像一个算命先生,你还不如学着算命算了,不比你半夜上坡地挣钱来得轻松来得快?老邱听出黄琴话里揶揄的意思,他说黄嫂子,不怕你笑话,我没那个好命,天生愚蠢,这辈子也只能靠下死力气填饱肚子了。黄琴说,哪个说你蠢呢,别个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其实你是最聪明的人呢?黄琴的话听起来有恭维人的意思,也有安慰人的意思,还含有一点点讽刺的意思。这样的话,老邱听得多了,就不当回事。
女人靠在床上看电视。她说,我听到二秃子说的话,他是一个又懒又馋的老光棍,不要理他。老邱说,没人理他。女人又说,小娃子们不懂事,没大小,也不要多心。老邱说,习惯了,我要多心,早就自杀好多回了。“自杀”这个词好多年没人再提了,女人有些紧张,她红着脸说,啥自杀自杀的,不许你这么说。说完,叹了口气,又说,黄琴的老伴死得早,儿子媳妇都到广东打工去了,自己带着个孙娃子,也不容易,其实她是个好人。老邱愣了一下,说,我去做饭。
女人的一声叹息感染了老邱,这种不良情绪使他做饭时有些心神不定。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女人跟他根本没享过福。女人是邻村的,经人介绍才认识。他们结婚时,老邱的眼没瞎,女人也没瘫。他的印象中,女人扎着长辫子,长着樱桃小口。尤其让他着迷的是她的白嫩光滑的皮肤。新婚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和她做,谁也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那么疯狂。那叫什么,就跟电视里的皇帝一样,有些荒淫无度不理朝政了。他们结婚后没多久,女人就怀孕了。那时农村经济条件差,女人心疼老邱,总想替他分担家庭重担,自己拖着个大肚子还要坚持干家务活。有一次,她拎着猪食桶,快到猪圈边时,不知怎么一脚踩空了,扎扎实实地摔倒在地。猪食溅了她一身,她哭着想撑起来,可就是感到屁股根子钻心地痛。她就此成了一个瘫子,成了一个只能把几米见方的床作为终身依靠的废人。女人的眼睛差点哭瞎了,几次自杀都没自杀成。老邱的父母整天唉声叹气。老邱整天不说话,暗地里也流过不少泪。他除了干农活,就是放羊。后来就有了那场病,自己的眼睛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老邱的父母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先后撒手人寰。
很难想象,一个瞎子男人和一个瘫子女人一起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最开始是,老邱也想到过喝农药,没想到瘫子女人却反过来劝他。女人说,不是每个残疾人都自杀了的,习惯,习惯了就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女人的话有道理,老邱就想着怎样重新生活。但实际情况是,只要他迈出脚步,他的额头总要碰到墙啊门啊柜子啊这些东西,碰得他火冒三丈,却无处发泄。还有几次,他的鼻子被墙壁碰出血了。即使这样,他也只能用衣袖揩拭血迹。可是洗衣服也不是好玩的,对于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来说,每干一件体力活都是艰苦卓绝。后来,老邱养成了一个习惯,随身把卫生纸揣在衣兜里。有一次被二秃子看到了,说你娃子还讲卵卫生,有用么?老邱笑而不答,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备卫生纸的目的,不是为了揩鼻涕,也不是为了解大手用,而是为了揩拭随时被碰出的鼻血呢?生活远不如此,还要吃饭、干活、养家。就说做饭,不必提饭怎么做,该做出个什么味道来。老邱最关心的是,菜在哪里粮在哪里菜盆在哪里水缸在哪里灶台在哪里锅铲在哪里油在哪里盐在哪里柴禾在哪里灶洞又在哪里?他是个瞎子,他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凭空想象大致的位置,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摸索到。老邱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做一顿饭竟然需要这么多东西。多亏有瘫子女人。她在床上指挥老邱:菜在墙角里,对对,再往前走两步。等菜找到后,又说,老邱,往右走,菜盆在大桌子上;向后转,水缸就在你身后;径直向前走,米缸就在墙根里……啊,啊,没想到,没想到,咱家倒成了操场了,像练兵一样热闹。老邱对着女人的方向哭笑不得地说。所以,这顿饭从择菜开始(不包括从地里拔菜),到饭吃到嘴,他足足花了一上午。而饭是平常的米饭,菜呢,就是两盘。一盘土豆丝,一盘酸白菜。这时候,别人家都在吃中午饭了,而他家才吃早饭。所以呢,老邱家以后每天就吃两顿饭。
在女人才瘫的时候,她的父母、弟弟还隔三岔五过来看一下,当老邱双目失明后,渐渐地就来的少了。后来,就不来了。她的父母、弟弟是老邱一家两口在这个世上最至亲的人,老邱知道,这些亲人对他们两个是失望乃至嫌弃了。老邱两口子有大把的时间闲聊,但他从来都不在女人面前提及这些让她难堪的事。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样让他伤心、尴尬的事简直是数不胜数。就说村里人吧,开始是一拨又一拨地来看望他们。虽然乡亲们都是打着空手来的,但他们来看一眼,老邱两口子心里都是热乎的。后来,乡亲们上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老邱两口子想得通。连自己的亲人都嫌弃,怎么能要求乡亲们怎么地呢?再说,他们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让别人到家里来。他们家,是有些不让人亲近的情况。这些情况,不仅仅是指有碍观瞻的一瞎一瘫,还有刺鼻的漂浮在空中的气味。这些气味内容丰富,以瘫子女人制造的尿骚与腐败人肉杂糅的混合味为主,兼有潮湿老房屋散发出的霉烂味。所以,村里人来,老邱只给人家散烟,至于倒茶,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并不当真。因为最开始的时候,老邱要给来的乡亲倒茶,人家一把拽住老邱,好像害怕老邱起身去拿菜刀谋害他一样。后来,遇到几个类似的情况,老邱明白了,人家一是怜惜他行动不便,二还是嫌茶水不干净。实际情况是,茶水是老邱用煤球炉子烧的,而水又是从水井里打上来的,确实很干净。老邱就纳闷了,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女人在电视上看到一些年轻男女在古色古香的茶馆里喝茶,才终于找到了人家连说“不渴不渴”的原因。
所以,他们的闲聊里,很少有牵扯到村里人的话题。
实际上是,家里很长时间没来人了。这一年时间里,家里来了三人六次,比去年又少了一人两次。一个是邻居黄琴,来家里找小鸡一次,借火机来一次,还火机来一次;一个是二秃子,因为自家电视坏了,到这里蹭电视看一次;一个是村主任老冯,年终慰问一次。还有一次,一个修补钢精锅的差一点就进屋来了。当时那人吆喝着从老邱家门前路过,被瘫子女人听到了,她问老邱,我们家有钢精锅要补没?老邱说我去找找看。女人就喊那人等一下,说正在找。那人扭过身子,走到门口,眉头皱了一下,没有进屋。老邱在屋里翻腾了半响,没有找到钢精锅。修补钢精锅的人没心思在这里逗留,说了声找不到算了,转身就走了。女人感觉到了那人眼里的不屑。她把心里的想法告诉老邱,老邱半天不作声。为了避免尴尬,自那以后,老邱大白天也把门虚掩着。
因为家里来人少,所以每来一个人,老邱两口子都觉得很新鲜,总是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老邱虽然不抽烟,但家里总备着一包烟。但因为来人少,一包烟往往抽不到几根就要长期搁置。香烟是个怪东西,只要开了封,时间长了准会发霉。这样的烟,连二秃子抽了一根也不想抽第二根。所以,霉了只能任其霉了。霉了再去买,至少,第一个抽烟的人不会吃霉烟。
烟霉了,就是一包烟;人霉了,心就死了。这是女人对老邱说的话。女人看电视多,时间长了,居然学会了拽词。老邱愣了半响说,还真是那么回事。
女人的拽词是从电视上学的,而老邱的道理是“磨”出来的。这十几年来,老邱从黑暗里到处碰壁、摔跤,到学会摸索着做饭、种地、种菜,每迈出一步,都如履薄冰。只有一件事,做起来是轻松愉悦的。这么多年,在老邱心目中,女人一直是那个又白又嫩的女人。早些时候,女人照镜子时说,我老了,有皱纹了。老邱说,不许你这么说,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原来那个美人样子,你一说,我就想起了别个老太婆的样子,哪还提得起兴趣啊?女人夸张地叫着,哎呀,我以前咋不晓得我嫁了一个哲学家。老邱说,你还别说,自从我眼睛看不到了以后,我真的学会想问题了。女人没搭话,心里却是对老邱有些佩服了。自那以后,女人照镜子时,再也不提及自己的脸。
他们的生活很有规律。老邱头天晚上要是上坡地干活,第二天回家,做了饭吃,往往要睡一觉。如果头天晚上没有出去干活,第二天有可能会到村里转转,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自家屋里。至于上乡街,那简直是奢侈,只能两三个月一次了。女人喜欢看电视,她把电视剧里的情节分享给老邱,有时会对剧里反角作些个人好恶的点评,有时还能联系实际对剧情议论一番。有一次,看电视剧《神雕侠侣》,女人忽然笑着说,老邱,你看我们俩像不像古墓派。老邱愣了一下说,你的想象力还真丰富,不过,你说的还真像。
他们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白天在一起时间最多的夫妻。女人不能动,这个时间主要靠老邱把握。老邱干活主要靠晚上,而白天除了需要外出,基本上都是呆在屋里,守着女人。既然在一起,就必须要说话,但在一起时间长了,肯定没有那么多话说。所以,他们的话题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无所不谈。当然,这些都是女人从电视上学来的,然后学给老邱听。他们甚至会聊到人生和死亡的话题。这就有些深奥了,没有人相信他们曾经说过那些深奥的话。但他们毕竟还是说了,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他们聊的话题连当今最权威的专家都无法破解。比如有一段时间全村停电了。一下子没了电视看,老邱和女人的日子真是比古墓里的杨过和小龙女的日子还难过。杨过和小龙女毕竟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练练武功,再练练床上功,日子还算不单调。但老邱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毕竟过了荷尔蒙分泌的旺盛期。所以,他们必须没话找话说,才能打发这段没有电视看的时光。首先聊得是正事,比如说茄子种该买了,芝麻过半个月可以收了,家里的油没有了,应该上街去买一壶,顺便再买两斤盐等等等等。正事说完了,再聊聊电视剧。他们首先把前段时间热播的电视剧仔细回忆一遍,然后再作个总结式的点评。有一次,说到情致高处,女人连连说,可惜了可惜了,西藏台的《天仙配》快要大结局了,这一停电,怕是错过了。老邱说,《天仙配》你都看了好多遍了,咋地还要复习啊?女人说,你那是老《天仙配》,我这是新《天仙配》。老邱说,看电视你是专家,那你就说说新《天仙配》的剧情。女人就给她细细道来。吃了晚饭,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周遭一片死寂,女人把电视剧的话题扯完了,就缠着老邱讲故事。老邱说,我的故事你都听过,现在我不给你讲故事,我给你讲道理。女人说,那也行,就喜欢你这个教授给我讲课。老邱咳了两声说,其实人死以后,就跟睡着了差不多。女人插了一句,很多人都这么说。老邱说,很多人都这么说,目的只是想宽慰活着的亲人,而我是有真实的感受。女人说,我不信,你没死过,你咋地晓得的呢?老邱说,我是通过我自己的情况猜测的。你看我,其实我睡着跟醒着是一样一样的,都像是在梦游。不同的是,睡着时不晓得疼,醒着时晓得疼。女人说,这我信。然后胳膊就使劲揽着老邱,说你还是换个话题,这个话题一是太难懂了,二是我怕。老邱嘿嘿地笑着说,这我倒忘了。
这一天,又停电了。女人没了电视看,就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顶棚,半天不说话。老邱就去打听什么时候来电。出门没几步,他听到黄琴说,老邱,我说的是真的,你一天老一天,不如学着算命。老邱说,活一天算一天,要学早学了。他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黄嫂子,你晓得啥时候来电不?黄琴说,我早晨去问了老冯,他说还得几天,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乡供电所要压负荷,分片轮流停电,真急死人了。
老邱掉头回了自家屋。女人还是不说话。老邱赶忙摸到床前,摸着女人的手说,你都听到了,电不来了,我们还是闲聊吧。等了半响,女人才说,我们的话题都快重复上千遍了,哪有聊的?老邱说,这不才停电么,你就把昨天看的新《封神榜》说给我听。女人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倒想成一个真神仙。老邱脖子一梗,像被蜂子蛰了一下。他说,你是啥个意思?女人说,我记得你原来跟我说,人死了就跟睡着时是一样的,我想体验一下。老邱说,你疯了,你咋地又往这儿想?
女人忽然哭了,她说当年我劝你不走这条路,是你还年轻。现在,我们都老了,万一哪一天你生病倒下了,我们会活活饿死,你想过没?老邱愣住了,他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心目中,不仅瘫子女人永远是年轻漂亮的,而且自己永远也是年轻健壮的。现在家里半年难得来一个人,假如自己病倒了,女人该咋办?即使女人喊得应人,那谁个又愿意伺候一个瘫子一个瞎子?女人啊女人,只要有电视看,就想不起这些事,没电视看,就会琢磨这些事。
老邱说,那你也不能有这种想法,走一步看一步么。
女人忽然停止了哭声。老邱以为女人听进了他的话,没想到女人压低声音对他说,黄嫂子刚才从她山墙过,还停了一下,好像听到我们的话。老邱说,既然怕别人晓得,就不要胡乱琢磨这些事。女人说,我只是不想麻烦别人。你说万一别人发现我们走那条路,是救还是不救?如果发现的时候,我们都不在了,还好说;如果还有口气,人家肯定会抢救,这不是给人家添麻烦是啥?
女人的话确实有道理。反正早晚都得死。他们两人,只要有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是无法活下去的。这也是他们两个这样的人得以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的秘密。老邱曾经想过这些问题。但他想,他们这样的人,连眼目前的事都难以对付,哪还有心思想那些遥远的事?所以就没有仔细想,想也是瞬间的胡思乱想。
即使这样,老邱还是想着安慰女人,他说,你说的还有点道理,我是想,即使走那条路,也不能现在就走,我现在不好好的么?
女人说,你说的对,但我们要把药备好,等你一生病,我们就喝了它。
老邱愣怔了半响说,好。
女人说,你把这屋子收拾一下。马上要过年了,人家有钱办年货,我们没有钱,你只消到乡上买十张红纸,我给你剪些个好看的东西,给你一个惊喜。
老邱说,买这么多红纸做啥?
女人笑着说,所以是惊喜么。
老邱后半夜就起来了。以往他这时候起来,是要上坡地干活,而这一次是要做早饭吃。吃了早饭,帮着女人大小便后,他就出发了。
走在半路上,老邱感到眼前越来越亮,好像是太阳升起来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眼里忽然有一片火红的亮光,像红色的海洋一样向他袭来。他以前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况。在他心中,世界上的万物就两种颜色,一种是黑色,一种是红色。黑色让他有处于黑暗中的联想,而红色是在强光下才能感受到的颜色,它让老邱感到自己正身处光明之中。现在,这种光明像老朋友一样又出现了,老邱感到自己有些莫名的兴奋。
十几里的山路,老邱凭着两根竹棍,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了乡街上,老邱正在一家小店买红纸,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老邱,咋了,今年的对联你打算自己写啊?原来是二秃子。老邱笑笑说,我自己不会写,就不能请人写啊?二秃子没接话。老邱想二秃子肯定也是来办年货的。说起二秃子,老邱不但对他恨不起来,甚至还对他有些感激。怎么说呢?二秃子应该是他这几年跟他主动搭话最多的一个人,也是少有的几个到他家串门的人。所以不管二秃子说的是什么,他都不跟他计较。全村里的男人,也只有二秃子嫉妒他。嫉妒他,也就表示在乎他。所以每每想起二秃子,老邱才找到一点点与人平等的感觉。但是,不久的将来,这个只有黑红两种颜色的世界,都将离他和他的女人而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想起这些,他又想起了女人嘱咐他的药。
在种子站,店主听说老邱要买敌敌畏,就问他买它干啥。老邱说,给小麦打虫。店主顿了一下说,这冷的天,小麦也长虫?老邱说,我半年难得到乡街上来一趟,我今年买,留着明年用不行啊?店主也想把药卖出去,他说,那要是这样,我就卖给你一瓶,不过,你身体不方便,要是出了啥问题,我可不负责任哪!老邱连连说,保证不找你,但要是你这药是假的,我就要找你!店主被他逗笑了。
中午的时候,老邱回到了家里。他把红纸交给女人,自己去做饭。等他把饭做好的时候,女人已把东西剪好了。女人说,饭等一会儿再吃,先猜猜我剪得是啥?老邱说,你不说,我咋地晓得?女人说,还记得我们结婚时的样子么?老邱的大脑里立刻闪现出一间贴满报纸的土墙屋,一张结实的板床上铺着红红的被子,床的两头贴着大红的喜字,她的女人穿着红艳艳的嫁衣,低着头,娇羞地坐在床边……
想到这些,老邱感到心里有些咚咚跳,脸上有些辣辣的。他说,我晓得你剪得是啥了,我的那个天,十张红纸要剪多少?
女人说,我剪得大,一张纸只剪一个。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老邱,你再把床底下的箱子抱上来。
老邱头一勾,一下子就摸到那个大箱子了。他把箱子抱到床边。女人打开箱子,窸窸窣窣地倒腾了半响,然后,她让老邱把箱子放回原地。
女人说,你帮我穿上。老邱摸摸女人手中的衣服,滑溜溜的。女人的衣服就是那么几件,其它的衣服经常穿,他非常熟悉,只有这件衣服手感特别。他很快就猜出这是女人的嫁衣。
老邱帮女人把衣服换好穿上。他的大脑里又浮现出那个娇滴滴的女人,竟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嗅了嗅。女人笑起来,你做啥做啥么,咋跟非洲草原上的野牛一个样子?还不把这些喜字贴起来?
老邱嗔怪她说,看把你妖的,那你给我指位置。
在女人的指挥下,四面墙各贴了两个喜字,然后,床头床尾各贴了一个。
女人啧啧地惊讶,她说真的像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样子,不,比那时更喜庆。
老邱呵呵地笑着,抚摸着女人的手。可能是老邱自己的手太糙,他感到女人的手仍是一如既往的光滑。
女人忽又悠悠地说,可惜没有人气,我们结婚时可是满屋子的人。
老邱叹了口气说,不要指望人来。
女人跟着叹了口气,顿了半响,她又说,对了,让你买的药呢?
老邱逗她说,你不是现在就要用吧?
女人说,我现在还舍不得,我只想看看,留下印象,免得到时候找不到。
老邱勾下头,正要拿出床底下的药瓶,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手一晃,药瓶倒了。他连忙用手在地面上摸索。这时,门被人推开了。老邱感到眼前一晃。
女人想起身上的衣服,难为情地把头扭过去,又感到无济于事,再把头扭过来说,呀,冯主任、黄嫂子、二兄弟,你们咋都来了?
老冯没有直接回答女人的话,他对二秃子说,看来你没有谎报军情。
老邱心里一喜又一惊,他说,冯主任,我都不晓得你说的是啥么?
老冯从地上拾起药瓶,对女人说,这是老邱刚从乡上买的吧?
不等女人回答,二秃子接过话茬说,我亲眼看见老邱买的。
黄琴说,再想不开,也不能走那条路是不是?老邱身体好好的,就是学算命,也能养活你们俩啊?
老冯说,你看你们,就跟刚结婚时一样一样的,多幸福?不管咋说,你们有啥困难可以提出来,村里会尽量帮你们解决。其实,我打算后天就来慰问您们的,听二秃子说了情况,这才过来……
老冯忽地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老邱啊啊地梗着脖子,是要哭的阵势了。老邱怕大家看到他的样子,转身靠着床,“看”着他的女人。就在这一瞬间,他真的看到了一片火红,那就是他和女人的洞房啊。屋里挤满了闹洞房的人,有人指着新娘桃花一样的脸蛋说,老邱,你看你多有艳福,你娃子这辈子算没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