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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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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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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哪里来

袁胜敏

1

大学毕业那年,我与省教育厅签了合同,做了一名资教生,来到鄂西北深山的一所小学教书。学校离乡政府四十多里路,处于一个叫仙人坪的小村子,这个好听的村名也就成了这所村级小学的校名。学校里只有三名教师,校长、我和当地一名老教师。学生有三十多名,分布在一、二、三个年级和一个学前班里。校长把学前班和一年级分为一个复式班,把二、三年级分为一个复式班。两个复式班各占一个教室。这所学校实际上就是四个年级两个班。校长代两个年级的数学课,而我们两个老师都要代三个年级的主课。校长说我水平高,要我兼代二三年级班班主任和这个班的所有体音美课程。我稀里糊涂地服从安排了。开始有些不习惯,感到很累,后来理顺以后并不觉得这是件很烦恼的事情。毕竟,学生不是很多。

对于分配到这样的一所学校,我毫无怨言,我这样的人就不配生活在城市。我身材矮小,性格内向,大学期间没有女朋友。家里父母都健在,他们勤劳朴实,自扒自做,又有嫁在邻村姐姐的照顾,我能放心。无牵无挂,我在仙人坪无忧无虑地教书育人。每天下午,学生放学以后,是我这一天最清闲的时候。批改完作业,我感觉我跟原始森林的猩猩一样,没有思想没有抱负,骑在树杈上进入吃饱喝足后的大脑休眠期。有时,我会躺在床上看书。我没什么特长,如果说看书也算特长的话,那我也就这么一个特长了。我分辨不出小说的优劣,只是喜欢看。有时我就想,如果我要能看懂小说,那我也就能看懂女人了,那我将终结形影相吊过上美女相伴的新生活了。

周末的时候,清闲时间更多,我往往会爬爬山,看看书,在操场上晒晒太阳。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会和老陶在一起,聊天,喝酒。

老陶叫陶俊江,和我年龄差不多,但我们都习惯在对方的姓前面加个“老”字,算是称呼。他是一个做小本买卖的,就是那种贩贩小鸡小鸭小猪之类的小生意。他的摩托车货架两侧永远都缚着一对鸡笼。他就是通过这对鸡笼,把批发来的小牲畜转手卖给乡亲们的。很多次,当老陶回来算账时,总感到不对头。有一次,终于让他找到原因了。有一个妇女在笼子里抓小鸡的时候,顺手把两只小鸡网到她的袖筒里,然后放了手上的那只小鸡,扬起胳膊,两只小鸡竟然甘愿被偷,不做声。老陶毫不客气地要回了他的小鸡。以后,老陶就经常用摩托车带着我随他一起满乡转悠,帮他照看场子。老陶说,多个人多双眼睛,反正你也没什么事。我想也是,一双腿毕竟没有一对轮子跑得快,全乡到处转转,人还是新鲜一些。

我们在一起时间也不短了。我把我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包括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用铁丝钩钩倒前排女生的凳子,害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这样的童年小事都和老陶说。而老陶很少告诉我他的过去,我甚至连他是哪里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是福建人,和我们这里隔着几个省。老陶虽然对于我是个谜,但我不会因为他不告诉我他的过去而不搭理他。我知道,我需要和他在一起,他也需要和我在一起。他是一个外省人,说方言谁也听不懂,他就说“闽南普通话”,但和乡亲们在一起仍显得格格不入。在仙人坪,只有我这个和他同龄的外县人才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们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当下的时局,事情很大,但与我们屁关系没有。我们也会聊到仙人坪,聊到这里的人。聊村委会三大家:支书、主任和文书,骂他们对外地人没有足够的尊重;会聊到村里的老百姓,有点钱的瞧不起我们,没有钱的又太寒酸,他们的朴拙是优点也是缺点,阻碍了他们脱贫致富奔小康。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聊到村里的姑娘和女人们。仙人坪这里把没结婚的女性叫姑娘,把结婚或结过婚的叫女人。对于姑娘和女人们,我们充分发挥了我们的观察力和想象力,表现了我们在这方面的天才。比方说,哪哪个女人屁股大如磨盘,哪哪个乳房小如乒乓球,哪家姑娘出门或回仙人坪了,哪个女人又和村镇干部勾搭上了等等。聊过了,就骂人,就喝酒。不用炒菜,在他家或在我寝室(寝室里只有一张床、一套炊具,寝室也是厨房),把提前从文书店里买的花生米、油炸蚕豆什么的作为下酒菜,我们畅快地喝起来。喝罢了,另一个人就回自己屋。过几天再聚。

2

来仙人坪已经一年多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中规中矩地过着悠闲的生活。说内心没有青春的躁动,对异性没有任何痴想,那是骗人的鬼话。每个月的一两次遗精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我内心是渴望女人的,可我必须要学会克制。当时跟省教育厅签合同,教育厅是答应三年资教后,我是可以回到自己那个县,也可以回大学继续深造,还可以在当地获得教师编制的。我的选择很多,任何一个选择都不会把我束缚在仙人坪。因此我没打算在仙人坪谈恋爱。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安静的地方,如果在这里遇到了心仪的姑娘,谁能说是件坏事呢?

确实有这么一个姑娘。她叫郭雪珍,是郭崴崴的女儿。郭崴崴是个瘸子,老婆也不漂亮,却生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儿。真应了仙人坪的一句俗言子:破窑出好瓦。郭雪珍是腊月初四回的仙人坪。那一天,我在操场上晒太阳。歪在学校的那把快要散架的藤椅上,我半闭半睁着眼,看到学校下方的通村水泥路上有一个穿粉红色羽绒服的女的,手里拖着拉杆箱咕噜咕噜地过来了。我跑到操场大铁门边,认出是郭雪珍。郭雪珍的远房侄儿郭磊在我班上,我看到过郭磊拿到学校里的照片,当时惊讶仙人坪还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也就记住了她的长相。

那天晚上,我到老陶家里玩的时候,就把郭雪珍回来的消息跟他说了。并说明,我是要追郭雪珍的。老陶哦了一声,没发表任何议论。他人就这样,一旦遇到自己在意的或者说与切身利益相关的话题,他总是避而不谈。在别人看来,他这样故作高深的样子让人琢磨不透,但我却能通过他的神态判断出某件事或某个人与他是否有关。这次,我判断,老陶应该也惦记上郭雪珍了。

我一直在寻求接近郭雪珍的机会。在她回来的第三天,这个机会让我找到了。她的侄儿郭磊昨天没有到校,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我得去家访。

从学校到郭雪珍的家有五里路,有点远。我没有摩托车,只有步行。郭雪珍的家跟郭磊家只隔着条小溪。站在水泥路上,一片竹林把郭雪珍的家掩藏在一片绿色之中。跨过小溪,我径直来到郭磊家。郭磊的妈妈正在晒场上劈柴。她认识我,和我打招呼。我问郭磊哪里去了,她说郭磊前天放羊,从柿子树上一屁股坐下来,走不了路了。我说,看过医生吗?她说卫生所黄医生已经来过了,没伤到骨头,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我说那好,既然没伤到骨头,后天期末考试,把他送去考试就行。她说好。就给我端来一杯茶。

我坐在晒场上。太阳出来了,我暖洋洋地向溪对面看去。看到,对面郭雪珍家的晒场上停着一辆摩托车,车的货架两侧缚着一对鸡笼。我立刻明白是老陶捷足先登了。就这辆车,即使不见车的面,我也能通过马达声听出是谁的车,何况它有鲜明的标志。我心里顿时一阵失落,一阵愤懑。本来按照原计划要到对面去的,现在只好作罢。郭磊妈妈挽留我吃中午饭,我执意要回学校。她执拗不过,只好由我去,她保证后天一定把郭磊送到学校。

我心里有气,但也顾不上了。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我要安排学生复习。仙人坪虽然是村级小学,可学生成绩也不能太差,如果成绩排在全乡倒数第一,我的这张大学生脸也没处放。

3

期末考试这天一大早,郭磊到校了。他不能坐车,是他妈妈和郭雪珍两人轮换背来的。郭雪珍仍是穿着那件粉红色羽绒服,脸像桃花一样好看。我敢说,我在大学里也没见过这么绝色的女子。她今天来得有些始料不及,我大脑飞快运转,想想怎样多留她一会儿。忽然想起,校长昨晚还念叨他老婆手艺拿不上桌面,对不住乡中心小学派到这里监考的老师。

我跑到校长办公室。校长正在陪监考老师烤火聊天。我把校长拉到一边说,陈校长,昨晚你说的师傅我找到了。校长说,是哪个?我说是郭磊妈妈,她送郭磊到学校来,无非中午也走不了,下午还要背郭磊回家,不如把她留下帮厨吧,她的手艺不错。校长其实知道这些事情,他刚才也看到了郭磊妈妈和郭雪珍。他看了我一眼,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看得我的脸有些发烧了。他还是答应了。我转身到教室外,跟郭磊妈妈和郭雪珍说了情况,请她们到厨房帮忙。郭磊妈妈看起来很高兴,但她嘴上说,好是好,就是我还要到乡上办年货,雪珍也要到乡上交话费。我说下午还有两场考试,吃了饭还有三四个小时呢,有的是时间。郭磊妈妈连说好。我在前面带路,郭雪珍也随着郭磊妈到了厨房。

我们几个老师今天最重要的任务是把监考老师伺候舒服。把火盆端到教室,把茶水给监考老师沏好,我的任务基本上就完成了。等到开考的时候,我实际上没多少事做。来到厨房,三个女人各忙各的,我也插不上什么,又转悠到办公室。就这样在两个地方来去重复走了很多遍。终于等到郭雪珍从厨房出来,往厕所方向去了。我在厕所到厨房必经的过道上站着,等她回来的时候,我怯怯地小声跟她说,我能要你的电话号码吗?郭雪珍咯咯地笑了,很痛快地报了她的电话号码。我把这个号码拨出去,郭雪珍的电话响了。我们彼此保存了对方的电话号码。

有了电话号码,我就想着晚上给她发个短信。短信很快写好了,存在草稿箱里。我放心不下,想着短信修改成什么样子最好,以至于吃饭的时候走了神。我和其他两个仙人坪老师一起陪监考老师喝酒。目的是让他喝个微醉,以免他精力旺盛,在教室里来来去去地转悠,影响学生正常答卷。

我们喝得最起劲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摩托车的马达声和喇叭声。我马上听出是老陶的车。他按喇叭也跟别人不一样,一般人是长按,以起到最大限度的提示作用,而他是蜻蜓点水一样,只轻点三声,据说这样最省电。这边,郭雪珍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要搭个便车到乡上去办点事,先走一步了,你们慢慢吃。郭磊妈妈自己吃自己的,头也没抬地让郭雪珍先走,好像是她们商量好了似的。

我没有起身,也没有说什么。剩下的时间里,我提议,让监考老师喝一杯,我喝两杯。陈校长说这个主意不错,小田老师有诚意。最后,监考老师要休息,我还要缠着他喝。校长说我喝醉了。我说我没醉。实际上也没醉,因为我还知道把已经写好的短信删掉。

4

我郁闷地过了一个寒假。在我告诉老陶郭雪珍已回来的那次以后,我和老陶再也没有联系了。在除夕夜里,我没有给老陶发祝福短信,也没有收到他的短信祝福。我给郭雪珍发了一个短信,不一会儿就收到她的回信,是那种别人发给她的,她又群发的那种短信。

第二年春上开学的时候,我决定到村委会去查查老陶的身份。文书管档案,我就找到了他。东拉西扯了一番,我就提到陶俊江,问陶俊江到底是福建哪里人。文书说,村委会没有陶俊江以前的档案,只听他自己说是闽南的,闽南那么大,谁知道他是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的?我说,他不是有身份证么?文书说,因为他还没有在仙人坪落户,所以我没有看到过他的身份证、户口本等证件。

我说,那他又是怎样在这里住下的呢?

文书说,他现在住的房子原先是一个姓陶的孤老的。不知道哪一天,陶俊江在他家住下了。孤老说是他的侄儿,奇怪,一个孤老哪有福建的侄儿?后来,孤老死了,房子就成了陶俊江的了。这家伙很勤快,精明得也不一般,你看,原来的破房子经过他一维修,几漂亮?

那你们村委会怎么不查他身份,就让他住下了呢?

文书大概嫌我啰嗦,他没好气地说,村委会也是一级单位,你们这些人总以为村干部谁都当得了。村干部也要讲素质,讲法律。你说人家也没有做什么危害村上治安的事,我们怎么好去查人家呢?再说这家伙也不错。假如我们村里每个年轻人都能像他这么勤快精明,那我们仙人坪早就脱贫致富了。

没想到文书代表的村委会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有这么高的评价,我想我这样的大学资教生也享受不到这样的赞誉。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怀疑我的判断。我记得有一回在老陶家,我们俩都有些醉了。老陶说,从记事起我就和父母生活在福州。九岁那年,娘死了,十五岁时爹也死了。我成了一个孤儿,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在火车站四处流浪。我捡过破烂,给餐馆洗过菜。老陶说着,眼圈红了,他瞪着眼对我说,你说你家庭是如何如何贫困,连给女生买根雪糕的钱都拿不出,可你他妈的简直幸福到天上去了,你一直都有父爱母爱啊,我是狗鸡巴都没有了!我吓了一跳,老陶从来没有这么粗鲁过。他又说,十七、八岁的时候,我能像大人一样挣钱了。我的打工生涯很简单,生活中少有女人。我是个不讨女人喜欢的人,女人和我交往都是想诈我的钱,这一点和你不一样,你根本没有女人可诈的。我的父母一辈子都向往城市人的生活,结果却死在了城市,想起来就不寒而栗。我们人类的祖先本来就生活在森林里,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森林。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攒了一笔小钱。我开始讨厌城市生活,决定到偏远的农村去过安静的生活。后来,我就到了仙人坪。仙人坪群山环抱,山上四季常青,坪里溪水长流,没有喧嚣,连睡觉都格外地香啊!这样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老陶真是智商超群,境界非凡。他说得多么好啊,就跟说书一样。我承认,他的有些观点已经不知不觉地影响了我。关于仙人坪部分,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5

从村委会回到学校的时候,我意外地碰到了老陶。他在校长办公室,两人正谈笑风生呢。看见我,老陶忽然不说话了。我估计他正在校长面前说我的坏话。我没有跟老陶打招呼,径直回自己寝室了。躺在床上,我再次梳理我和老陶的关系。我想我们的关系走到今天,老陶要负全责。我几乎把我的心都扒给他吃了,却换不回他的一句真心话。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竟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跟我抢女朋友。老陶真是人中之幽灵。

果然,第二天校长就找我谈话。开始时,校长东拉西扯地问了些生活上的问题。最后,他说,小田啊,我们这里条件艰苦,但我希望你还是要安心工作,你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这个校长早晚是你的。我表面上很感激,说些让校长放心的话,心里却想着一定是老陶在校长面前鼓捣了什么,现在校长认为我不安心工作,要摆治我。

过了正月十五,郭雪珍出门到广东去了。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她连一个电话或短信也没有给我。我非常后悔没有抓紧郭雪珍,同时对老陶心生怨气,几度产生了与他永远断交的想法。我也瞧不起我自己,一个堂堂大学生怎么追一个村姑都这么费劲呢?

隔了半个月,我给郭雪珍发了一个问候性的短信,她仍旧回了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我认真地斟酌短信的每个字,发现这些字像小溪里的卵石一样冰凉。我决定以后每个月只发一个短信。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我想给自己一点念想。

我没有想到老陶会主动找我。在拉开房门的一刹那,我有些惊诧,甚至也有一丝惊喜。说,你来了?把他让进屋。几个月不见,老陶的话显然更少了,或者说是我们在一起他的话更少了。我问他春节过得怎样,他说就那样,一个人过。我想说,怎么没跟郭雪珍一起过年呢?终是忍着没说出口。老陶说,你怎么两个月都不到我那儿玩了。我说,你不也一样么,两个月不到我这里来了。老陶又说,我是来接你晚上到我家里去吃个便饭的。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老陶在我面前客气多了,原来直说是“喝酒”的,现在改成“便饭”了,还用上“接”这个郑重的词。我闷怔了一下,想着怎样答复老陶。我想既然老陶主动示好,我也不能失礼,还可以借此机会了解老陶与郭雪珍的进展情况,正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就答应了。

我们仍是先胡乱聊天,再就着花生米、油炸蚕豆喝酒。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联播。在纵览祖国的大好形势后,进入国际新闻,说是某某小国又发生了针对某大国的爆炸案。老陶说现在的新闻真没意思,总是拿着望远镜看本国,拿着显微镜看别国。我说,是啊,现在的报道总是说国外这爆炸犯那杀人犯的,其实我们本国也有不少杀人犯,有不少还一直逍遥法外,遁入山林呢。我说时观察老陶的脸色,老陶好像没听见一样,不做声。

喝酒的时候,我喧宾夺主,猛向老陶劝酒。后来,我有些醉了,估计老陶也差不多了,因为他的话比饭前多得多了。我开始骂人,骂这个世道,骂女人都是无情无义。老陶也附和着骂。我忽然站起来,一把揪住老陶的领口,对他吼,你老实说,郭雪珍走的时候是不是没有跟你打招呼,你是在她那儿失意了才想起我这个老朋友的,是不是?

老陶哇地哭出声来。我反倒没主意了,赶忙松开手。

6

我和老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在一起的次数虽然少于以前,但也有一些新鲜玩法。比方说他的菜种得好,我就跟着他学种菜。老陶是一把种菜的好手,他把他的房前屋后都拾掇成菜园了。我和他一起挑大粪。他打窝,我播种。看着绿油油肥嘟嘟的菜们,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这种踏实感不是来源于老陶毫不吝啬地赠与我菜。是什么呢,我说不清。其实,这么多菜,老陶一个人是绝对吃不完的。我有时跟他说,没必要种这么多菜的。老陶说,没事,我高兴就行,再说,吃不完了还可以腌嘛。老陶真是比大多数女人还贤惠,他的一间屋里沿墙脚摆满了菜坛子。这么多腌菜,他同样吃不完,不知道腌那么多做什么。但不管怎么样,在种菜之后,我又跟着他学着腌菜。每腌罢一坛菜,他都要在先前腌好的坛子里抓几把酸菜送我。我有时接了,有时没接。我实际上不是很喜欢吃酸菜的,那玩意刮油,我的肚子本来就缺油水,经不起刮。

我没有停止对老陶身份的调查,他未知的身份总让我不踏实。我曾经想到过到派出所去查询,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派出所可不是好地方,万一引起警方怀疑,万一冤枉了好人,我会良心过意不去的。我想了其它的办法。首先想到了互联网。到网上百度陶俊江,结果蹦出几十个陶俊江的相关词条。集中起来就是两个人的信息,一个是大学教授,另一个是大学在读生。这两个人都不是我认识的陶俊江。看来,互联网也不是无所不包的,对于不上网的人来说,它什么也不是。我也曾经到县移动大厅查过老陶的电话,假装说是给这个电话缴费。营业员很高兴地输出了这个电话的信息,结果出来的是仙人坪一个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姓名。这条路也堵死了。

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后来,就懒得查了。

7

有一天,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先是把我表扬一番,说我到仙人坪小学这一年半里,表现良好。他把我的情况多次汇报给乡中心学校,引起了中心领导的重视。我说,陈校长,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不值得惊动领导的。校长说,我已经跟领导请示了,准备提拔你当仙人坪小学副校长。我又喜又惊,想起上回校长找我谈话,好像也是这个内容。我立刻感到愧疚。

校长又说,继续好好干,只要表现好,县里承诺给资教生的编制会兑现的,你们就和我们一样有铁饭碗了。我知道,一个村级小校长是留不住你的,你将来还要奔向县城甚至是更大的城市。但你现在的经历一定会成为你将来成功的基石。

这是我到仙人坪听到的最真诚的话。我连忙说,陈校长,我已经喜欢上仙人坪了,没打算到别处去。

校长歪着脑袋说,真的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没有接话茬。

这虽然不是一个让人心动的好消息,但也不至于是个坏消息。毕竟,我的能力得到了组织认可,至少是作为大学资教生得到了组织关注。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我迫不及待地给郭雪珍发了一个短信,说我当上了副校长。过了一个小时,她回了一个短信:恭喜。就俩字,没了。这样礼节性的回复,让我有些失望。让人充分分享我的喜悦,是我此时最大的心愿。在给郭雪珍发短信之前,老陶的身影在我脑海里划过一遍又一遍。我忽然觉得老陶是我在仙人坪最值得信赖的人。我赶忙给老陶打电话,请他晚上到我这里来聚一聚。老陶很干脆地答应了。

我提前做好饭,特地炒了几个菜。用老陶地里的土豆炒了一个醋溜土豆丝,用老陶的腌酸菜炒了一个酸菜肉末,用老陶的腌萝卜凉拌了一个酸萝卜丝。老陶听说都是他地里的菜,高兴地说,看到种菜的好处了吧,自己的劳动果实,吃着格外香呢!他又说,不对,你从来没这么高规格地款待我啊,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让我猜猜——你被提拔了?

我很惊讶,也有些不高兴,老陶的过度精明让人没有安全感,让我感觉不舒服。我没有吭声,打开酒瓶,开始给他斟酒。老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说这是好事,应该好好庆祝一下的。我相信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当了副校长,我在这里就会更安心地教书育人了。我的根儿扎得越深,陪老陶的时间就越长。不然,在仙人坪,他找谁玩去?至少,至少在他结婚前,他还需要我这样一个和他说话的伴儿。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继续喝酒。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要套套老陶的话了。根据以往经验,我感觉只有在醉酒的时候,老陶的话才有一定的可信度。我说,陶俊江,你知道吗,你表面平静,实际上你的心一直没闲着,你是一个让人无法琢磨的人,一个虚伪的人!老陶惺忪的双眼忽地瞪大了,田原,你放屁,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说,你不服是不是?那你敢配合我做一件事证明你不是我说的那种人吗?老陶顿了一下说,什么事?我说,一件很小的事,对双方都公平。老陶没好气地说,田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磨唧唧的,有屁快放!

我说,我变得这么谨慎,还不是拜你所赐?事情很简单,我们现在就交换手机,让彼此的秘密大白于对方。你敢吗?

就这啊?老陶顿了一下,不吭声地把手机递给了我。我也把我的手机递给了他。我们都以最快的速度浏览对方的手机信息。老陶的电话信息简直和我一模一样。收件箱、发件箱里只有十几条跟郭雪珍的短信,基本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外交辞令。另外,草稿箱里什么也没有。而老陶看完我的手机,没有表现我预想的那种惊诧,只是平静地说,还好,没有肉麻的信息。

腊月很快又要到来了。这段时间,学生一放学,我就和老陶黏在一起。至于郭雪珍,自从那次跟老陶互换手机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了。连老陶这样绝顶聪明的人都被伤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可是,我的心里一直有些不甘。

临近期末考试的前个星期天下午,老陶在我寝室吃了饭后,我陪他到操场上享受日光浴。我们仙人坪小学四周都有围墙,只有学校铁大门与外界相连。坐在小操场中间,正好能通过大门看到坎下面通村水泥路上的情况。我和老陶像当初我们认识的时候那样,一到腊月,两个人就在这里看路上的别样风景。

一抹记忆中的粉红色就在我们的关注中出现了。旁边还有一抹灰色,看来是灰色羽绒服了。这对刺眼的颜色在向前移动,越来越近。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同时升腾起一种嫉恨。看看老陶,他正阴沉着脸。我气急败坏地问老陶,他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老陶瞪眼冲我吼,我他妈的哪知道他从哪里来的?管他妈的从哪里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老陶没醉酒时说的粗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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