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胜敏
这天清晨开门的某一瞬间,也许我们不会乐意回忆起此后发生的一切,但孕妇的丈夫注定不会。几乎是同时,丈夫看到对面的门在一声叹息后洞开,一个美人头仿佛从一个小时前的梦里钻出来。美人长得像菩萨,圆脸,眉心有颗痣,丈夫没想到会在刚搬的新家中看到不同凡响的美人。他看着她笑,不仅仅是出于邻里之间的礼貌,但他没意识到自己心里深处的色情和猥琐的两只虫子正在蠢蠢欲动。她没有笑,对着他点了下头,推上门,径直下楼。
整个小区均是没有电梯的七层楼,他家住顶层。顶层的安全是人所共知的,但丈夫觉得这种安全的意义会更广泛。有这种奇特的想法是在那一天早上碰到美人头后,于是他的胆子就像充了气一样变大了,他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像贼一样跟踪人家。那一次实际上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他只看见人家进了县医院,他没敢再往里跟踪,因为他无法接受从人潮涌动的街面到空旷大厅的巨大反差。
也就从那个清晨起,丈夫开始关注自家孕妇的脸。孕妇的脸上也有一颗痣,不过是在下巴上。最初的时候,孕妇被看得很不好意思,她低下像初恋少女的头。她娇嗔地说,还看不够啊,是不是我怀孕了更漂亮?丈夫嗯嗯地应着,头往别处扭。孕妇忽然明白,憋坏了的丈夫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她知道,孕妇辛苦但伺候孕妇更辛苦。孕妇明白,怀孕才五个月的她还可以生活自理,起码做做简单的饭是可以的,但洗衣、拖地之类劳动强度较高的活儿只能辛苦丈夫了。不久的以后,丈夫恐怕要承包全部的饮食起居。这些丈夫都能忍,只有一样孕妇知道他忍不了。为了精英后代不出意外,孕妇高度敏感,从怀孕之后就不允丈夫对她有实质性的接触。丈夫开始很懵懂,百度一搜才知道怀孕并不是和禁房事划等号的。他屡次提出抗议均以不了了之而告终。
再忍忍,再忍忍。孕妇摸着丈夫的头,愧疚地说。
丈夫心不在焉地嗯嗯应着。又看着孕妇的脸,摩挲着她下巴上的痣,他拌了拌嘴说,这颗痣要是长在眉心上该多好看!丈夫离题万里的话让孕妇有些意外,她不高兴了,她拿开他的手说,很多人都说这颗痣好只有你说不好,你是什么欣赏水平?丈夫面露嘲笑,很多人,都是哪些人啊?孕妇的脸瞬间变得潮红,什么哪些人,脸就是让人看的,谁看谁都可以发表评论,真是的!
丈夫无言以对,孕妇看来是真生气了,这对精英后代可不好。以往像这种情况丈夫都选择沉默,这一次也不例外。
不管怎么说,丈夫都是有某些不良倾向的。面对孕妇,丈夫本身是有愧疚的。但现在,冥冥之中,他似乎在心里某个空间找到了平衡,于是心中的毛毛虫越长越大,要到处攀爬寻找可以吸食的创口了。就开始打听“菩萨”的情况。这一次他不想像上次那样把自己暴露在危险边缘,他是人脉关系广的机关干部,办这点事基本上都是手到擒来。他的付出很快就有结果了,她是医院的护士,一楼,妇产科,丈夫是某乡镇中学校长。
再次碰到女护士,是在离家不远的小吃摊边。丈夫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她,心里多少有些意外。女护士低头吃热干面,丈夫不能确定她是否看到了他。他本来是要买两碗热干面两杯豆浆,带到家里和孕妇一起共进早餐的。现在他想改变主意,他要在这里与她人共进早餐后再把剩下的一份带给孕妇。他心里忽然感到一丝难受,但这种气囊转而又向另外一个方向释放——这实际上没什么,与女护士确实是在一起但也就是各吃各的早餐,并不是约会啊。于是他为侥幸说服自己而骄傲,心安理得地坐到女护士的对面。女护士抬头向虚空看了看,似乎有些意外地微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埋头用餐。他以为获得鼓励,他说,真巧,你好啊。她抬头淡淡地说,你好。接下来应该怎么说,他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他知道,太多的芳邻往往对男邻居都是怀有戒备之心的。
沉默之际,女护士站起了身。丈夫知道她要付账走人,连忙跑过去递给老板十块钱说,我跟她俩的。她把五块钱伸到老板面前说,不用,我自己给。他佯装生气,用一只胳膊挡住她说,你看你,多余,瞧不起我是不,这样拉拉扯扯好看是不?她松了手,一边把钱往包里装,一边说,那谢谢了。转身走了。他有些怅然地回到座位上。扫了一眼女护士刚才吃的饭碗,发现还剩一小半面。
门一开,孕妇就嗔怪丈夫,怎么今天去了这么长时间?丈夫赔着笑脸说,我在摊儿上吃了,耽误了时间。孕妇说,今天怎么想起来在摊儿上吃,是不是有认识的美女作陪啊?丈夫忽然感到心里砰砰跳,他抢白道,哪儿有美女,我趁热吃不行啊?孕妇面露讥笑,看看,我就是随便一说,看把你急的!丈夫笑着说,嗯嗯,我知道你是随便说的,以后不要随便说,好好吃饭天天健康。他把饭盒放到餐桌上,请孕妇坐下吃,自己到客厅里看电视。
电视没关,放的是韩剧。丈夫对韩剧厌恶至极,迅速切换到足球频道。世界杯刚结束,电视台又开始播中超。中超本质上跟韩剧一样,一个阳痿,一个臭长,都是考验观众的忍耐力。丈夫关掉电视,拿起手机,看看微信、QQ有没有未读信息。打开满屏红遍的QQ群,他把自己不感兴趣的群消息全部设为已读。微信里的消息相对来说要少很多。没有自己感兴趣的消息,他点击“发现”、“附近的人”,美女帅哥头迎面扑来。他忽然灵机一动,女护士如果有微信,一百米之内准能搜到她。
丈夫为了这个微信等了整整一个白天,当然,大多数时间是在办公室,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谁也不知道。“菩萨”就像冬眠的美女蛇一样盘踞在他的心中。我们可能都明白,冬眠的蛇你不动它就相安无事一动它它就会窜起来咬人,丈夫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感觉无法置身度外。为什么对芳邻格外关注,他想明白了,他是喜欢她那张菩萨脸,就像年少时追星一样。追星,这真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丈夫又释然了。等到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再次打开微信,果真在“附近的人”的最前排找到女护士的头像,昵称小白兔。丈夫把备注名修改为“菩萨”。这个菩萨可比电视剧里的菩萨年轻多了。打开相册,仿佛进了淘宝店,都是些袜帽内裤之类的丝织品。丈夫明白,女护士在做兼职微商。丈夫向“菩萨”发去一个打招呼的微笑。耐心等了两个小时,对方依然如故。等到快睡觉的时候,“菩萨”终于回敬了一个微笑。丈夫嘿嘿地笑出了声。被惊动的孕妇有些生气,她说,你不许我玩手机自己却玩,是什么才有如此吸引力,是不是和美女聊天啊?丈夫正沉浸在奇妙的神游之中,一下子被人拽到比水还淡的现实,有些不高兴,但嘴里还是说,好好,马上好。关了机,丈夫睡在床上,想想一天当中连续两次都被孕妇不幸言中,心里想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一个足不出户的孕妇能知道些什么啊。一会儿又觉得有些理由似乎站不住脚,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就这样在床上翻烙饼,后来怕干扰孕妇睡觉,干脆到书房里把看书当催眠曲。
丈夫闲时都要打理微信。女护士每天都要发布无人问津的微商信息,丈夫每天都在后面点赞。女护士既没有回复,也没有单独给他发信息。他知道她只有值夜班的时候很闲。那段时间,为了与女护士的时间保持一致,丈夫几乎每隔一晚都要找各种失眠的理由给孕妇请假,到书房“看书”。有一天,她终于给他回了一个谢谢的表情。丈夫兴奋不已,立马回了一个不客气,还顺带一枝鲜花。他又打开对方的详细资料,看到了对方的电话号码。再回过头看信息,发现对方回复了一句:要送就送真花啊。这句话让丈夫不能自已,他火速发了两个字:好啊。
丈夫感到周围忽然暗了下来。他在抬头间被吓了一跳,孕妇赫然立在面前。丈夫生气地说,你干嘛呢,准备主演《午夜惊魂》啊?说时,背着手长按手机开关键,气球迅速跑气的声响随之而来。孕妇对欲盖弥彰的丈夫不屑一笑,我还要问你呢,你不是看书吗,怎么跟美女聊上了啊?丈夫一时无语,忽然想起提前准备的说辞,他说,不是跟美女聊天是玩游戏呢。孕妇说,哦,那玩什么游戏玩这么高兴,能不能让我看看?丈夫说,算了,你也不喜欢,夜深了,睡吧!说完,他起身用胳膊环抱孕妇。孕妇拿下他的手说,我自己能走!
睡在卧室的双人床上,丈夫为刚才与“菩萨”未完的会话而焦虑,但又怯于打开手机。第二天一早他打开微信,对方仍没有回应。丈夫又回到与“菩萨”交际的线索上来,一个戛然而止的“好”字让丈夫一头雾水无所适从。
晚上,知道女护士不上班,丈夫没有给她发信息。他很清楚中学校长如果发现别人给自己女人送鲜花的后果。
丈夫看起来很安分,孕妇安之若素。上床的时候,孕妇忽然冒出一句:今晚不到书房“看书”?丈夫嘿嘿笑,哪儿呢,睡不着时再说。孕妇说,是的,今晚不去,攒到明晚去,这段时间不都是分单双号吗?丈夫把胳膊伸到她的颈部下,别说笑了,什么事值得这么规律这么认真啊还单双号?孕妇慵懒地闭着眼,她最享受丈夫的胳膊枕。借着昏黄的壁灯,丈夫发现孕妇虽然有发福的趋势,但皮肤是越来越白净了,可惜那颗痣长在了下巴上,要是长在眉心上就更完美了。想起痣,一种生理的的冲动就侵犯了他。
孕妇一眨眼,发现丈夫迷滞的眼神,佯装惊了一下,怎么,是不是想干坏事?
丈夫嘿嘿笑,不是干坏事,是干好事。
孕妇说,你原来当光棍儿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啊?
丈夫说,那还能怎么过,忍着呗。
孕妇说,对了,忍着呗,为了孩子。
又是忍,丈夫有些怅然若失,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丈夫迷迷瞪瞪地说,你还是问下医生,怀孕期间性生活方面要注意些什么。孕妇说,我当然问了,但是不管怎么注意都有风险。
孕妇有些变态的自卫意识,让丈夫在某些歉疚的方面再次找到了平衡。第二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丈夫给女护士微信发了个消息:明晚请你吃饭可以吗?送花怕你不接受呢。他揣度对方不会轻易答复,然后就静静地等待对方回应。
吃了晚饭,丈夫打开微信,“菩萨”仍没有回应。丈夫怕孕妇生疑,索性把手机放到书房,打算每半个小时了解下情况。他坐下来陪孕妇看韩剧,不到十分钟就哈欠连天。孕妇表扬了他,给他讲解每个人物的身份以及人物之间的互相关系,顺带对部分人物作一些好恶评价。丈夫佯装听进去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孕妇。头一集结束的时候,丈夫拐到书房里打开微信,看到“菩萨”的回复:可以,地点你定。丈夫感到心里砰砰直跳,连忙回复:好,地点、时间让我想想,稍等片刻。丈夫又转回客厅,他一边陪孕妇看电视,一边想着地点、时间。他看看孕妇,她像海绵宝宝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娱乐世界里。丈夫心里的一份愧疚又油然而生,但这只是瞬间,一种更强劲的磁力把他吸引到书房。迅速把想好的地点、时间发给“菩萨”,然后补发了一个OK的表情。
这天上午,孕妇在下楼的过程中听到楼上有关门的声响,然后是噔噔噔的脚步声。她感到那个人快要到跟前的时候,连忙站到楼梯间的拐角处,好让那个赶路的人先走。那人过去的时候顺便瞟了她一眼,同时,她也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双方都被惊住了,孕妇的脸瞬间变成羞涩的晚霞。那人对孕妇说,你也住这楼上?孕妇惊慌失措地脱口而出,不啊,我妹妹住在这里。那人说,哦,好,我就住在这楼上,不过不跟你一个单元,现在急着赶车,有空联系。继续往下走。孕妇站在原地没动,不,不联系!
仿佛是好不容易沉淀清澈的池塘,忽然被一个我行我素的人搅浑。孕妇一时难以适应忽然变化的格局。在几年前,一切都是甜蜜的回忆,现在一切又都是不堪回首的浮云。几年前,孕妇在乡下教书,经人介绍后嫁给了在县城局机关上班的丈夫。平心而论,孕妇嫁给丈夫的主要原因是丈夫能疏通关系,帮她调进城。而在此前,孕妇作为刚出大学校门的资教生,已经在和她所在学校的副校长谈恋爱。副校长就是今天碰到的这个人。谈恋爱上床是不可避免的,这无可厚非,但问题是:他们的关系并没有止步于此。在孕妇结婚不久,副校长也负气与人草草结婚。这段时间孕妇还没有调进城。有一天,副校长通知她参加为期十天的全省暑期培训班。那一天出发到省里的时候,她在集合的队伍里发现了副校长。她瞬间预感到有一个圈套正等着她去钻,但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凄迷困惑着她。后来在学习期间,她像猴一样被人诱进了圈。她依稀记得,在即将达到巅峰的时刻,她还不知羞耻地说了几句放荡的话以表达自己的感受。次日,她在专家讲座中混混噩噩地自责了一天。自那以后的几天里,她一直没理他,一直到学习结束。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她拿到了进城的派遣证,离开了那个让她难以言说的地方。
吃了午饭,孕妇破例没有看韩剧,而是把正在玩手机的丈夫叫到卧室。丈夫以为东窗事发孕妇要给他上课,脑袋飞速运转想着怎么应付她。孕妇卧在床上用一只手指勾向被窝说,睡觉。丈夫不知所以然,什么意思?孕妇妩媚地说,睡觉就是睡觉,你不午休啊什么意思?声音就像午夜叫春的母猫,这可是孕妇怀孕后首次向丈夫发出信号。他把提前准备的辩护词都抛之脑后,麻利地宽衣解带。在揭开被子的一刹那,他的眼睛被一片白晃了一下。为了证明自己没看错,他又揭开被子一角,清晰地看到她确实赤裸着下身。自从结婚以来,孕妇从不裸睡。丈夫有些迷糊,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想火急火燎地上床干正事。
在孕妇的指导下,丈夫久违的功课做得出乎意料的完美。鬼使神差的是,在即将达到巅峰的时候,丈夫头脑中出现的却是菩萨的形象,他像婴儿贪恋母乳一样拼命地吮吸着她下巴上的痣。感激如受到引诱的阳物身不由己地膨大。他摩挲着孕妇的手说,谢谢你谢谢。孕妇答非所问地说,对不起啊,早些时候我也不敢冒险啊。丈夫默然,从在风口浪尖感受日月旋转到静卧海滩仰望蓝天白云,归于平静的他模糊地感到今天的事有些蹊跷。是补偿,还是敲打,丈夫拿不定主意。他试探地说,你今天给我的爱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呢。丈夫说完这个有些矫情有些暧昧也有些肉麻的“爱”字,感到鸡皮疙瘩覆盖了全身。孕妇却感到自己有了久违的羞怯,当然还有一丝如窗外绵绵细雨的忧愁。她说,以前我不是怕影响孩子嘛。想想,又觉得这话已经枯燥地重复了上千遍,对方应该听不进去了。她又补充说,是我对不起你。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丈夫一时无法适应孕妇的反转节奏,脱口而出后感到后悔。孕妇有些诧异,她以为是丈夫发现新大陆后对她反戈一击的讽刺,细看丈夫的脸却很真诚。她如云山雾罩不置可否。
我们和你父母换房子吧。孕妇憋了半天说。
丈夫吓得不轻,有些手足无措,他面红耳赤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搬家啊?
孕妇一愣,接着仍保持那种冷静的叙述语调说,我是为你好,反正你爸妈的房子也宽敞,就老两口住,浪费了不是?
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楼层高,我怀孕了不方便,这个理由行不行?
可是我们才搬来,还是新房啊?
你就说搬不搬吧?孕妇被自己忽然提高的声调吓了一跳。
这是个大事,我总要和爸妈商量下吧?丈夫没有顺着对方的节奏把嗓门提高八度,但他有理有节不卑不亢。
孕妇不说话了,被她肚子顶起的被子一起一伏,像受气的蛤蟆一张一翕。
丈夫不管不顾地径直走向书房。一会儿又出来对着卧室方向说,我还是上班去吧,对了,我晚上跟朋友一起在外面吃饭,你自己上街买一点儿吃吧。
没有回应,卧室的门忽然嘭地一声关上了。
整个下午,“菩萨”的脸都像美女蛇一样在丈夫的脑海里时隐时现地缠绕。期间,挺着肚子满脸妊娠纹的孕妇时不时地向他的脑海见缝插针,但那只是一瞬间,丈夫会在短暂的犹豫中把她驱逐出境。下班后,他直接去了约定的酒吧。女护士还没有到,丈夫害怕熟人看到,挑最里面的一个位置坐下。粉红和淡蓝交叉的空气包围了他,丈夫的心跟着一起暧昧迷离,他遥远又极近的放荡神经被戳痒,所有的思维聚成一束:菩萨美女你快来快来!直到一个声音把这种无羁的妄想阻断。发什么呆啊,是不是约得还有别人?丈夫有些惊诧地看着对面坐着的女护士说,除了等你还有谁啊,喝点什么?女护士说,随便吧。他点了两杯红酒。他们一边抿着酒,一边东拉西扯地聊生活聊人生。他一直关注着她杯中酒的进度,想着当要即将见底的时候是否再添哪一种烈性点的酒。真到那个刻度的时候他却无法开口,只听到她说,我有些晕了。他判断自己已经得到了某种暗示和鼓励,周遭意乱情迷的空气壮了他的胆,那我们就找个地方歇歇吧。她没有回声,双手捂着脸像圆规一样支在桌子上。他用手覆盖她的手,她的手像受惊的虫子一样缩了一下后停滞不动。这种麻木或者默契助长了他的勇气,他走过去揽着她的腰,扶着她走向马路对面的宾馆。
“菩萨”一直半闭着眼,直到他要褪掉她最后的一层遮羞布。她看似很着急地用手捉住他的手说,你要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他挤出媚笑,我自从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她脸朝床外呸呸了两声,你这话怕是跟无数个女人说过吧?他说你是第一个,我要是说错了天打五雷轰。她说,骗人无耻,你老婆呢?他说,我真没跟她说过,她也不配,她在我之前就跟别人睡了,她看上我是要利用我调进城。
她和那人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
结婚前,结婚后也说不定,特别是刚结婚在省里学习的那一段时间很是可疑。
哦,原来你是要利用我报复她,女护士佯装生气地说。丈夫感觉对方的手有松懈地迹象,他突然一用力,遮羞布已被褪至膝盖处。所有的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挣扎都是徒劳,他急不可耐地到达了他想到达的目的地。他无比贪婪地吮吸着“菩萨”眉心上的痣,直到扶摇直上九万里。
她爬下床迅疾穿上衣物,似笑非笑的脸实际上没有任何内容,这使她迅速恢复到那个让病人感到若即若离的女护士。她讥笑他,这下你满意了?他不置可否缄口不言。
她嘭地关上门,丢下怅然若失的他。如此虎头蛇尾的约会真他妈的让人失望!丈夫越来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但又说不清所以然。一切都归零,一切又都无法归零。另一个女人不可阻挡地进入他的脑海,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他也爬下床迅疾穿上衣物,像躲避爆破现场一样逃之夭夭。
一进门,孕妇就把丈夫叫到餐厅。丈夫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看到孕妇在厨房独立完成一次丰盛的晚餐。丈夫体内愧疚与罪恶的两条狼在同时疯狂地啃噬着他,他感觉自己的臭皮囊正被一支竹竿撑着像引魂幡一样满屋子飘来荡去。他默默无语地埋头吃饭,抬头的间隙又像贼一样瞟瞟孕妇。孕妇被看得浑身发毛,她腼腆地说,是不是不习惯啊?放心,我以后会尽量自食其力多为这个家分担忧愁,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丈夫说,不不,你以后千万不要动,我应当承担所有的家务活儿。孕妇抢白说,不不,我也应当承担力所能及的一部分,包括我对你尽的义务该尽的还应该尽。
丈夫忽然推掉饭碗跑到客厅里,抱着头卧在沙发上。一个男人的哭声清晰地传到孕妇耳中,这让她措手不及。她走过去说,你到底是怎么了?丈夫抹了一把眼睛,站起来拉着她的手,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吧。孕妇感到自己的心被刺扎了一下,她红着脸说,我一直都在好好过日子啊?
然后他们相拥着立在客厅的地板上,他们各自看着对面寡白的墙壁发呆。
第二天,丈夫一反常态地起了个大早,然后钻进厨房。在小两口子共进早餐的时候,丈夫忽然对孕妇提起搬家的事,他问孕妇什么时候搬。丈夫突如其来的反转态度让孕妇感到心跳加快,她哦哦地不知怎么回答好。过了一会儿,孕妇说,其实不搬家也行,只要我们的心始终在一块儿,什么困难都不是问题对不对?丈夫愣了一下,他说,好,只要你高兴不管怎么办都可以。
丈夫在上班的路上正想着是否删掉女护士的微信和电话,他的短信提示音咣咣响了两下。他想起自己是出门的时候开的机,这时候短信会集中砸来。两条相同内容的短信都是“菩萨”的:你打算怎么办?打开微信,他发现“菩萨”昨晚发了相同的内容,他习惯性地瞟了她的图像,此时怎么看她都像冒充菩萨的妖怪。丈夫的心里被咣咣敲打了几下,十字路口行色匆匆的人流使他恍若隔世。如果我现在出了车祸,这些路人是不是仍然不会停下不知所终的步伐?这个奇怪的想法让他对人生有如醍醐灌顶的彻悟,他仿佛有了梦里才有的上天入地的胆气和神力。他恶狠狠地按了几个字:你想怎么办?“菩萨”很快回复:我还想。他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因为女人轻佻而产生的一种厌恶感和来自另外一个方向的危机感交替袭击了他。彷徨了一路,到单位办公室坐定的时候他给“菩萨”发了一个微信:我们都有家庭,还是各自珍重吧!发完微信,他不再关心对方的回应,比男人脸皮更厚的女人不会让我撞到吧。
在上厕所的间隙,丈夫打开手机微信,看看有没有未看信息。一个小时没看,屏幕上已经猩红一片,“菩萨”的红圈格外刺眼。点开它,“菩萨”写道:请仔细看下你的帽子绿了没?在这之前还有一条看似平铺直叙却内容无限丰富的信息:你老婆的前男友是我姐夫。圈套,荒唐!丈夫的头脑轰地炸了一样,他忽然没有了排泄之意,想站起却感觉大腿不听使唤。抬头的一瞬间,他眼冒金星,厕所顶棚上的条形花纹龇牙咧嘴地对他嘲笑。在经过梦游般地思索后,丈夫决定先稳住女护士先向她服软,他发了一句微信说:对不起,我不是人,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为了等待“菩萨”的判决,丈夫每隔五分钟都检查一遍微信。这个下午难熬的滋味超出了他以前的所有想象,而后来等到的信息无疑提增了这种想象的比例。我和你老婆在一起,“菩萨”精短的事实陈述比暴跳如雷后扬言要拿刀杀过来的威力大得多。敌人已经把两个阵营合二为一,后果不堪设想。她们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不管说什么,反正既然建立统一战线了就不会说他好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情人更不会例外。这就是要天塌地陷了节奏,丈夫心如刀绞六神无主。看到电脑右下角,他人生第一次有了阻止时间前进的欲望。窗外传来男女的厮打叫骂声,淹没了来自车辆碾压地面发出的永不停歇的轰响声,一切正常又不正常。
下班时间到了,丈夫不知要往哪里去。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汗流不止。他感到燥热难耐,脱下外套他仰望天空,试图向上苍借助神力以挽救目前不可收拾的结局。马路上方的白云遥远又极近,没有云朵的地方灰蒙蒙,这使得那几朵云像一个女人脸上的黑痣一样显得多余。丈夫忽然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他展翅飞翔直冲云霄。他与白云并驾齐驱水乳交融,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云朵其实不美其实就是地面冬天的白雾,这与他曾经想象的悠悠白云相去甚远。丈夫沮丧地低下头,这时一种尖锐凄厉的声音从天而降,他感觉自己被一个怪兽拍了一下,身子像被击中的飞机一样迅速旋转着扑倒在地。
躺在病床上,丈夫仍然絮絮叨叨。车主的态度很好,从出事起到现在他都一直忍受着这个不可理喻的男人的责骂。这个男人很奇怪,一般人出了车祸都会在第一时间拿起电话呼朋唤友寻求支援,但他没有。现在,他骂累了,好像才想起这件事。他给一个女的打电话:喂,你在哪儿呢,我出车祸了。对方说,哦,很好,你应该来场车祸!他愣了一下,然后痛苦地揪了一把头发说,啊对不起,我是真的出了车祸,不过不要紧只是一只胳膊骨折了。对方说,那好,但我现在没空看你,我要和“菩萨”一起到美容院把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