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胜敏
听到哎哟一声,董成就醒了。梁兰也醒了。梁兰在董成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说,深更半夜,喊什么喊,做噩梦了?董成说,不是我喊,是外面的人喊!又起身说,你继续做梦,我刚好去下厕所。
在客厅里,董成透过窗户看到对面楼道里一团火光。楼道里并排停着七八辆摩托车,八成是它们着火了。伴随着哔哔啪啪的响声,火苗抵至楼道顶部,向楼道外的空间舔舐着。董成租住的是砖木结构的平房,房檐与楼道只隔着六七米的距离,任由火势发展,很难保证城门失火不殃及池鱼。他连忙跑到卧室,胡乱穿着衣服。梁兰睁着眼睛看他,董成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他说,楼道里的摩托车失火了,我出去看看。梁兰说,你就是操淡心的命。她又说,回来后你就给我直接睡客房,不许再上床闹我!董成说,这回可不是操淡心,再要不管,我们的房子就会被点着。他跑到厨房里,接了一盆水出去了。
楼道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大火已将楼道剩余空间填满,人无法近身。董成向最外面的摩托车泼了盆水,这辆车立刻露出了它骷髅般的原形,楼道外的火苗立刻缩短了一大截。董成转身回屋再去打水。这时,他发现在楼道旁站了两个人。他们立在那里,看着火光微笑着,像是神话剧中被佛光普照的教徒。
董成再端着一盆水出来的时候,火势明显小了。董成站在外围向里面奋力泼出了这盆水。摩托车能烧的部分并不多,楼道这半边的火焰立刻小到星星之火了。刚才站立的两个人一声不吭地穿过楼道,消失在对面的马路上。
有几辆车的轮胎冒着零零星星的火焰,楼道里呈现出一溜像爬行的人体骨架。楼道那一头有人骂着脏话,有人大声寡气地分析失火的原因。骂脏话的是个年轻瘦高个,董成从此人的言语中得知其新买的摩托不幸成为集体被焚的一员。煞有介事地分析失火原因的是一个脑袋高度秃顶的中年人。他们走到楼道中间,蹲下身子,像公安一样搜寻失火的线索。董成受到启发,也弓着身子,从这头向那头搜寻。
董成有了发现,他看到正中间一辆车的地面上有一个塑料壶。塑料壶已烧得不成样子,但还是能分辨出,那就是一个盛酒或装油用的塑料壶。董成蹲下身来,发现塑料壶旁边躺着一个被火烧得变形的塑料打火机。他站起身,看了一眼秃顶又看了一眼瘦高个说,报警了没?那个秃顶的人说,我已经拨了119了。瘦高个笑,拨119有个屁用,消防队来能干什么,火已经灭了。董成对秃顶说,我说的报警不是火警而是匪警。秃顶说,为什么要拨匪警,难道是人为纵火么?董成说,算你说对了,等你打了电话,我再细细跟你说。秃顶就拨打了110。董成指着地面对秃顶说,看见没,这儿有一个壶,还有一个打火机。瘦高个和另外几个看热闹的人围过来。瘦高个伸出手,董成用胳膊把他挡住,说,要保护现场,这就是证据。秃顶眼睛一亮,好像是因为找到了弥补自己损失的办法而兴奋。有个看热闹的人说,一个破壶和一个打火机并不能说明什么。董成说,还有一个情况你们不知道,等到公安来了,我跟公安一说,你们就明白了。
看热闹的人多半认识董成,他们对董成的话不以为然,他们认为一个卖菜的在这种场合故作高明简直是可笑。他们觉得火已经灭了,公安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没什么热闹看了,就各自离开了。只剩下两个摩托车主没走。楼道里立刻恢复了安静。三个人闲得慌,没话找话说。秃顶问董成在哪里上班。董成说,我上个球班,要说上班也是在菜市场。他又问秃顶,你呢?秃顶说在县医院。这时,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报声。他们走到对面的马路上,消防车已经驶过来了。车一停下,几个消防兵就像下饺子一样从驾驶室里下来。有个像头儿一样的消防兵问谁报的警,秃顶说是我。那个头儿看了他一眼,对身边的几个兵一挥手说,开始干活!消防兵们提起灭火器就往楼道里喷。楼道里很快弥漫着一团团白雾。董成连忙说,不用喷了,这是一起疑似纵火案,要保护现场,等公安来。那个领头的消防兵说,我们只管灭火,不然来了干什么,别管他,继续冲!董成像哀求似的说,请你们不要冲了,给你们省省灭火剂吧。秃顶医生指着瘦高个对领头的消防兵说,这里也有我们的摩托车,我们确实打了110,公安一会儿就来,火已经熄了,谢谢你们,耽误你们功夫了。那头儿瞥了他们一眼,对手下的几个兵说,收工!七手八脚把灭火器归置妥,纷纷钻入车里。
瘦高个看着消防车走远,哈欠连天,说公安怕是不会来了,反正还有明天,你们等,我走了。秃顶指着瘦高个的背影说,这人心真大啊!两人站在那里接着先前的话题聊开了。董成说,还有一个情况就是,我睡在床上,听到有人哎哟一声,把我们两口子吓醒了,接着我就看到这场大火。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等会儿公安来了,就有结果了。董成又问秃顶贵姓。秃顶说免贵姓朱。董成说原来是朱医生,是县医院哪个科室的?朱医生说外科。两人无话。过了半响,朱医生打着哈欠说,估计是公安嫌案子小,不会来了。他们的办事效率低得出了名,我明天还要上班,就不在这里耗着了,公安也要睡觉,我劝你也去睡觉。
公安来的时候,董成差点像马一样站在楼道里睡着了。他惊喜地对那个公安说,可把你等来了。公安说,是你报的警吗?董成说,不是我,但是我让人报的警,那个人是摩托车主,已经走了。
公安拿手电筒这里照照,那里瞅瞅,过会儿又拿出纸笔开始记录。董成想这公安真是不专业,连照相机也不带,没有音像资料,怎么破案?那公安弓着身子沿着楼道看了两遍,问董成,你叫什么名字,职业是什么,住在哪儿?董成说,我叫董成,在菜市场卖菜,家就住在这儿。董成用手指着几步远的房屋。
公安把地面上的塑料壶和打火机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装。董成指着地面说,公安同志应该带着照相机,把现场拍下来的。公安没搭理他,继续用手电筒在一排烧得发黑的车骨架里搜索。这样来回一趟后,公安对董成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董成跟着也说好,条件反射似的往家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请问公安同志,这案子能破吗?公安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你不要问。董成虽然知道公安有公安的纪律,但他认为自己为等公安来,守了大半夜,等来的却是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外交辞令,觉得有些委屈。愣了一下,他鼓起勇气说,这是一起疑似纵火案,你手里拿的就是证据!
那是我们公安的事,你不要过问。公安顿了一下又说,这样吧,你留个电话,明天早晨等我通知。董成给公安报了电话,又问公安的姓名,说是明天找他方便些。公安打了个哈欠,告诉董成他叫胡明鉴。
次日,天刚蒙蒙亮,董成是被他老婆梁兰揪着耳朵起床的。手机反复的闹铃声董成竟然没听到。梁兰说你真厚脸,昨晚什么时候钻到我被窝的?董成哄她说只在外面耽误了半个小时。梁兰哼了一下说,我刚才在客厅窗户上看了,楼道里的火无论如何是烧不到我们这边来的,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现在的正事是必须马上出摊!
他们在菜市场租下了一个摊位。董成两口子都是郊区人,梁兰的父母还种了一亩多地的蔬菜,但这些蔬菜根本不能满足摊子的需要,摊子上的绝大多数蔬菜都是上家从外地贩运过来的。每天清晨,董成主要负责搬运上家用车运来的新鲜菜。然后,两口子共同把菜分好,守着这个不大不小的摊子。
早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光顾菜摊的顾客最多,正忙的时候,那个叫胡明鉴的公安打电话来,让他马上到公安局去一趟。董成跟梁兰说明情况,梁兰不高兴,但毕竟是公安找董成有事,还是放他走了。
站在气势恢宏的公安局大楼下,董成心里有些胆怯。但他想想昨晚胡明鉴的表现,觉得自己要是命好的话,至少应该比这个胡明鉴当公安称职。这种比较增添了董成的底气,他的心里显得稍稍轻松些了。通过门卫的告知,他很快找到了胡明鉴所在的办公室。胡明鉴坐在沙发上,正和一个坐在电脑前的女公安嘻嘻哈哈地聊天,没注意到门口已站着一个人。
董成向前挪了两步,进到门内,怯怯地说,警官们忙啊。胡明鉴和美女公安的笑容立刻收起来了,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胡警官对女警官说,是我叫他来的。又让董成坐在沙发上把昨晚的情况详细说一遍,自己在办公桌上拿了纸笔开始记录。
董成说,昨晚大概是半夜的时候,具体几点我也没看时间,反正很晚,一般人都睡了。我忽然听到哎哟一声,就醒了,我老婆也醒了,他还以为我是说梦话呢。我刚好要上厕所,在客厅里,我看到外面的火光,发现是对面楼道里失火了。我就从厕所水龙头里接了一盆水去灭火。当我泼第二盆水的时候,火势已经变小了。当火灭的时候,我在地上发现了烧坏了的塑料壶和打火机。我就让一个车主报了警。后来消防队来了,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胡警官来了。我知道的情况就是这些。董成用袖子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汗,为了完整而又专业地表述事情的经过,他提前在大脑里整理了很多遍,结果还是有些慌场。
胡警官说,还有别的没?
董成说,胡警官,我从小就喜欢看侦探小说,最佩服的人福尔摩斯,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当公安。结果,没有当成公安,却干上了卖菜的行当。我想说的是,根据我的经验,我分析这是一起疑似纵火案。
美女警官抿着嘴笑。胡警官看看她,对董成说,你还挺专业的,那你就分析一下为什么是疑似纵火案?董成说,事情的本来面貌可能是这样的:半夜一点左右,一个男人拿着二十斤装的塑料壶去偷楼道里摩托车的汽油。因为怕路人看见,他从最中间的一辆车下手。他躲到两辆车之间,附近路灯的光线微弱,他摸不到摩托车的油管,忽然想起身上的打火机可以照明。当他点着打火机,拔掉油管的一刹那,汽油被点燃了,油管喷出的火焰燎着了他的脸,他不禁哎哟一声,惊吓之中丢下所有的东西,跑掉了。
胡警官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分析得很生动,你不当公安真可惜了。董成以为是表扬他,说,那你认同我的分析了?胡警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说你刚才说的话,就当我们聊天了,这是记录,你看一看,要是没有错误,你就签下字。董成看了看记录,签了字,说,这就完了?胡警官说,你还要咋地?董成说,我就是想说,这真的是一起疑似纵火案。胡警官站在那里,一边看着对面的美女,一边心不在焉地整理自己的办公桌,看也没看董成,说,你的话太多了。董成嗫喏道,其实这案子不难破的。胡警官板着脸说,你可以走了!
董成慢慢腾腾地走出胡警官的办公室。走了几步又回来,对胡警官说,你还给我打电话吗?胡警官不耐烦地说,需要时是要给你打的。
董成刚出门,就听到女警官说,这人有些不正常。胡警官说,我觉得也是。
路过楼道的人,很少没有不发出一两句感慨和疑问的。董成在他家客厅里就听得很清楚,大多数人对阴凉通风处的摩托车会自燃的说法表示质疑。董成想,如果大家要知道内情的话,就更倾向于人为纵火了。事情已经发生两天了,董成不知道公安局是否已经破案,心里一直挂记着这件事。
这一天,董成的菜卖得出奇地好,他对梁兰扯了一个谎,让她收拾摊子,自己当前先走了。转过几个弯,董成径直进了公安局大院。
董成站在走廊里,他看到一些人围在胡警官的办公桌前。没有看到那个漂亮的女警官,胡警官正在和那群人解释着什么。朱医生也在那群人里面。朱医生说,入了保险的都好说,可我没有保险,不是白烧了?胡警官说,你们这几辆车我都调取了资料,你的车是老牌照了,也骑了七八年了吧,近三年的行驶证都没年检,要是补年检费和保险费的话,估计在没烧之前也抵不了这个价吧,想开些。朱医生不吭声,愣了一下,出来了。董成在走廊上拦住朱医生说,你不能就这么算了。朱医生说,那还能咋地,我还是把那堆废铁搬到废品收购站去好了。董成说,那不能,其实这就是一起疑似纵火案,朱医生应该要求逮住那个贼,让贼赔你损失。
朱医生说,别指望了,公安说是楼道顶部的电线短路引起的火灾。
火灾?线路离摩托车十万八千里,怎么会着火?简直是乱下结论,董成没好气地说,竟有这样破案的!
来的人都走了,董成径直走进胡警官办公室。胡警官皱着眉说,你来干什么,又没通知你来?董成说,我一直在等你电话,结果没等到,自己一着急,就来了。胡警官说,着急,你着什么急,这里面又没有你的车?董成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关心一下这个案子的进展情况。胡警官说,什么案子,它就不是案子,是自然火灾!董成抢白说,明明是盗油引起的火灾,怎么成了自然火灾?至少应该把那贼查出来啊。
胡警官黑着脸站起来,指着老板椅说,那你坐在这儿,我去卖菜?
一种因被羞辱产生的火焰在董成心里瞬间升腾。他怒视着胡警官,碰到胡警官鹰隼般的目光,又低下头,接连眨巴着眼睛。他涨红了脸,低着头往外走,嘴里嘀咕,不能这么定案的,不能这么定案的。
董成心里憋着一股气,无处释放。他老婆梁兰看他阴着脸,笑话他嘴巴撅得能挂夜壶。董成趁机把事情的经过跟梁兰说了。梁兰嗤嗤地笑着说,你是自讨苦吃,能怪谁个?有那个闲心多想着把生意做大做强不好?
董成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想,你就没有正义感么,为什么不能恢复事情的本来面貌?
梁兰冷笑,你的正义感一文不值,还没有发蔫的白菜帮子值钱。
董成惯于被老婆收拾,这可能是所有“妻管严”的共性之一。就这样被老婆收拾了一顿,他的气反而消了一半。他想起那八辆摩托车不一定都入了保险。挨个找是不现实的,他不认识人家,也不知道人家的联系方式。董成只对朱医生和瘦高个有印象。在公安局里没有看到瘦高个,估计他还不知道呢。董成不相信一个人对自己的事会漠不关心,他想找瘦高个谈谈。所幸的是,董成对瘦高个多少有些了解,知道瘦高个和朱医生都住在对面楼的二单元。
中午机关上快要下班的时候,董成哄梁兰说他提前回家做饭,先走一步。实际上是没有回家,他从菜市场径直走到他家对面的二单元楼下。楼梯口有一个水泥墩子,董成坐在上面抽烟,守候他的目标。下班的男男女女陆陆续续地走来,他们把董成当做空气视而不见,在楼梯间踏着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的步伐。他又点着一支烟,这时候看见瘦高个急匆匆地过来了。等人靠近了,董成站起来,对瘦高个说,还记得我吗,那天晚上楼道失火?
瘦高个若有所悟,嗯,我想起来了。
董成直奔主题,你的车入了保险吗?
瘦高个脸上咧出洋洋得意,入了,入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董成心里有些失望,但他还想说服他,他说,这明显是一场因盗油引起的火灾,你当时也看见了现场,作为受害者,你应该站出来,要求公安局抓住罪魁祸首,而不能拿保险公司当替罪羊……
行了,不要再说了,瘦高个急着回家,有些不耐烦,他说,连人家保险公司都没说什么,你着什么急,我只关心我的损失有人赔就行了!
瘦高个噔噔地上楼,在楼梯间的拐角处乜了董成一眼。那是居高临下的鄙视的眼神。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油然而生,董成本来还要说什么,但看看人家的冷面孔,他喉咙里咕噜一下,低下了头。
朱医生过来了。按照原计划,董成下午是要到医院去找他谈的。现在碰上正好。董成迎上去,挤出满脸笑容,跟朱医生打招呼。朱医生点了一下头说,你找我有事?董成说,还是车被烧的事,你应该通过合法渠道找回你的损失。公安局草草结案,造成你的损失没地方赔,你应该状告公安局不作为!
朱医生显得很惊讶,你也真敢想,你知道你告的是谁个么?是权势熏天的公安局!你就不要给我出什么歪点子了,你这是在害我。朱医生又说,我那破车也值不了几个钱,就当打麻将输了吧。
董成说,这样不好,你的损失没人赔是一回事,另外你还纵容了一个小偷。
你这是什么话?我的车被烧了,还成了我的不对了!朱医生愠怒了,公安局都不管的事,你一个外人管它有什么目的?
董成涨红了脸,嘴张了张,什么话也说不出。朱医生不理董成,噔噔噔上楼去了。
董成想起是背着梁兰出来的,耽搁时间长了就没法交差了。该回家了。
门被打开的瞬间,董成才知道有情况。梁兰像门神一样坐在沙发上,盯着他不说话。董成自知理亏,说,不要这么看我,你这样看我瘆的慌。
梁兰说,你还有理了。你以为我没看到吗,你站在那里跟人家朱医生说什么?是不是又跟人家说楼道失火的事?
你都看到了?董成本来不想跟梁兰提起这事,没想到心中的怒火又被她引着了。他骂道,这些人真他妈的混账,应该把他们的房子也点着,看他们急不急!
梁兰讥讽说,醒醒吧,董成同志,我看混账的是你。自己穷得就只剩卵蛋了,还想着做什么活雷锋!
这与做活雷锋没有关系,好吧,梁兰同志,董成说,耽误了做饭是我不对,我现在就去做,行不?
董成这两天准时出摊准时收摊,中间也没扯谎耽搁。梁兰以为他忘了那件与他毫无利害关系的事,就放松了警惕。事实上董成一直是心不在焉,他常常盯着某个地方半响不说话,有时甚至忘了跟老主顾们打招呼。梁兰不满意,说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让哪个女人把魂儿勾去了?董成就汤下面,说,是,但她们都没有你漂亮。梁兰剜了他一眼,晚上回去再收拾你!董成假装没看见,起身整理摊上的菜,以掩饰内心的慌乱。梁兰洗了手,在摊前打毛线衣。
快要收摊的时候,董成让梁兰先回家,他自己挑着箩筐随后就到。卖完最后一棵菜,董成磨磨蹭蹭地收拾着箩筐,梁兰直皱眉,当前先走了。董成出了菜市场,径直往公安局方向走。在公安局门口,门卫拦住了他,不许他挑着箩筐进大院里去。董成给这个穿着公安制服的老头说好话,老头最终同意他把箩筐放在门卫室的墙边。
胡警官不在,只有那个漂亮的女警官在办公室里。女警官坐在电脑前,右手把一个大甲壳虫一样的东西按得哒哒响。董成以前是敬畏公安的,连看见公安局的门卫都点头哈腰,现在他感觉他心里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他,这种力量如果有高度的话,至少比公安局七层的大楼高几十倍,那就是电视上里的摩天大楼吧,快顶天了呢。因此,他不是很怕公安了。他连门也没敲,径直走到女警官跟前。女警官抬头看见董成,吓了一跳,板着脸问,你找谁?
董成说,我来过啊,找胡警官的?女警官瞥了董成一眼,哦,胡警官今天不在办公室。
董成有些失望。愣了一下,灵机一动,他认为女警官和胡警官是一个办公室的,她也知道这件事,跟谁说都一样,不如就跟女警官谈谈那件事。
董成说,楼道失火的那个案子有新进展没?
女警官冷冰冰地说,不是保险公司赔么,还来找我们干什么?
其实不能这么判的。
怎么判,还要经过你同意?
董成不吭声了,愣站着。
女警官气未消,他柳眉倒竖继续数落,人家保险公司和当事人都没有说什么,你一个外人怎么对这件事不依不饶?
董成像一个被老师激怒的小学生一样,胆子忽然大的没边了,他像打机关枪似的反驳: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就这样结案,保险的损失又算谁的?没有保险的车主损失怎么办?更重要的是,放走了真正的坏人,那就是纵容犯罪。他本来只是一个小偷,就因为你们的纵容,将来会成为一个江洋大盗,明白不?
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女警官又羞又怒,脸上飞起一片红云。
董成看到女警官的样子,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说了过火的话。可女警官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彻底没有了愧疚感。女警官说,他们,他们到底给你提了多少成?
提成,提什么成?……董成好像被一个他平素最瞧不起的人扇了一耳光,嘴巴半张着,半响说不出话来。他感到心底的摩天大楼实际上只是个豆腐渣工程,已然坍塌。他闭了一下眼,摇了摇头,转身出了警官办公室。
董成在门卫室旁边找到了他的箩筐。挑着空箩筐,他一路顺着街道往家走。拐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秃头背影。董成喊朱医生,朱医生。那人回过头,又迅疾扭回去。董成眼尖,立刻断定那人就是朱医生。朱医生不但不理他,反而走得更快了。董成一路小跑,扁担两头的箩筐跟着剧烈地晃荡。他一只手捉着扁担,街上的人看见他像玩杂技一样向前飞奔。一只土狗翘着后腿,正对着墙根滋尿,被突如其来的阵势吓着了,顺势卧伏墙根。董成紧紧咬住朱医生的背影不放。等转过楼房拐角时,他发现朱医生不见了。董成的目光直奔二单元楼下,那里除了有一个水泥墩子外,什么也没有。董成心里骂着,真是他妈的见鬼了,死秃顶到底是医生呢还是土行孙呢?
董成拐过角,回到自己的家。梁兰正坐在那张千疮百孔的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董成把扁担框子归置到墙角,说,你怎么不做饭?
梁兰噗地吐了瓜子壳说,行啊,我就是等着你的钱买肉呢。
董成说,我的钱,什么钱?
什么钱,跟我装!公安局不给你奖励,你会这么积极地为他们提供线索,不顾一切地帮人家破案?梁兰板着脸,伸出一只手说,拿来吧你!
董成仿佛被人用钝器在后脑勺击了一下,又像是在做梦,昏头昏脑地杵在门口,目光呆滞地看着梁兰,好像不认识这个与他同床共枕三年的女人。他感到他真的是在做梦。梦中一个他似曾相识的女人,一只手顽固地伸着,语气不容置疑不管不顾,拿来吧你,拿来!
门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狗叫声。董成开门一看,一个人影从眼前晃过,紧接着从他家后檐方向飞来一个石块。那只狗跳将起来,躲过了飞石。董成感觉好像刚才在哪里见过这只狗。他转过身,准备进屋,听到那只狗仍在狂吠。他又回过头,对那只狗吼着,叫你妈的X,叫什么叫!那狗扭头怔了一下,转而对董成叫起来。他弓下腰,拔起鞋后跟,那狗以为董成要寻东西攻击他,叫得更凶了。董成忽地站起,那狗转身就跑。董成抬脚跟在后面撵。追了没多远,他嘴里也发出汪汪的叫声。那狗扭头一看,忽然停住了叫声,又忽然夹着尾巴,逃得更快了。